他去哪儿了?他是不是还有一些早先并没有说到的熟人朋友,去他们那里避难了?没有了吗啡,他又该怎么办呢?他有办法找到吗啡吗?兴许他最终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中,这倒是最合理的解决方法……只是,爱德华早已彻底丧失了理智。此外,他战前又是什么样的呢?阿尔贝不禁问起了自己。那时候,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而为什么,他,阿尔贝,当初在那场盛宴中没有向佩里顾先生多问几个问题呢?因为,他也一样,也是完全有权利问问题的啊,提出种种问题,了解他的生死战友早先在认识他之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不是吗?

但是,首先的问题是,他到底去哪里了?

爱德华离开他已经整整四天了,这四天里,从早到晚,萦绕在阿尔贝脑子里的就是这些想法。他反复搅动着他们一起生活时的种种形象,像一个老人那样怀旧。

说实在的,其实他并不那么想念爱德华。爱德华的失踪甚至还给他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放松,战友的在场加给他的种种责任的重负,突然间就化解于无形,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感觉到了解脱。只不过,他还是平静不下来。毕竟,他又不是我的孩子!他想到。尽管如此,假如人们好好地想一想爱德华的依赖感,他的不成熟,他的固执,那么,把他比作孩子倒还是很恰当的。如此愚蠢的想法攫住了他的脑袋啊,关于战争纪念碑的那些念头!阿尔贝从中看到了他的病态。且不说他是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所有人那样,他一心只想着复仇呢。但是,他对阿尔贝那些理由充足的论据保持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这也够奇怪的了。他根本就不懂得一个计划与一个梦想之间的差别!这个小伙子,说到底,太不脚踏实地了,富人家的孩子里,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况,就仿佛现实跟他们根本无关。

一种又潮湿又严寒的天气笼罩了整个巴黎。阿尔贝曾经要求,让人来换掉他的广告牌,一天走下来,它已经膨胀得越来越厚,变得十分沉重,但是,始终找不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早上,在地铁附近,他的肩上就挂上了木板广告,中午吃快餐的时候才能换下来。干这活儿的,大部分是还没有找到一份正常工作的复员军人,他们有十好几个人,就在同一个区里,还有一个专门负责监督他们的,这个可恶的人,总是躲藏在某个角落里,一等你把广告牌摘下来,揉一揉肩膀,他就会突然冲出来,威胁你说,假如你不马上继续你的转悠,那就请你立马走人。

这是一个星期二,走在奥斯曼林荫大道的日子,要在老佛爷商场和圣奥古斯丁之间行走(广告牌的一面是:拉维巴——给丝袜染上绚丽的色彩,另一面则是:利普……利普……利普……乌拉——胜利之表)。夜间刚刚停住的雨,到上午十点钟又开始继续下了起来,阿尔贝刚刚走到帕基耶尔街的转角。即便一个小小的停顿,从衣兜里找一下他的鸭舌帽,也是被禁止的,必须继续走。

“就这样,干活儿,向前走,”监督者说,“你不就是个木偶,不是吗?在这里,都是一回事!”

但是,雨下得很大,还很冷,真倒霉,阿尔贝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就后退一步,靠在了一栋楼房的墙上,膝盖一弯,广告牌就碰到了地面,正当他低下身子,准备从皮带子底下钻过去时,建筑物倒了下来,整个一堵墙全都砸在了他的头上。

撞击是如此猛烈,他的头当即向后一仰,带动了整个身子也往后一倒。他的后脑壳就砸在了石头墙上,广告牌碎了个四分五裂,皮带缠绕在了一起,把阿尔贝的脖子勒得死死的。他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拼命挣扎着,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本来就很重的广告牌压在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当他试图站起身来时,皮带又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脊背。

这时候,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际,令他惊愕万分:这就跟他当年在战场上被埋在炮弹坑里的情境完全一样。他被抑制住,无法动弹,缺氧,窒息,他心里想,他兴许就将这样死去。

他有些惊慌,他的动作变得很混乱,他想大声叫喊,但叫不出声来,一切发生得很快,太快,实在过于快,他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要把他从瓦砾堆里拉出去,缠在他脖子上的皮带勒得越来越紧。他试图把手指头伸到那下面去,想扯松带子,松一口气,只听见一记猛烈的打击落在一块广告牌上,打击声回响在他的脑子中,突然间,一片光明出现,皮带松开了,阿尔贝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吸了太多的空气,他开始咳嗽起来,差点儿要吐。他寻求着保护自己,但抵抗什么呢?他试图挣扎,简直可以说,这就是一只感到了危险的盲目的小猫;他最终睁开了眼睛,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刚刚坍塌的楼房构成了一张人的脸,那是一张朝他俯下身来的愤怒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个庞然大物安东纳普洛斯叫嚷道:

“浑蛋!”

他的脸蛋胖嘟嘟的,厚厚的肉下垂耷拉着,仿佛点燃了愤怒之火,他的目光似乎想要把阿尔贝的脑袋到处都穿透。这个刚刚把他撞倒的希腊人,扭动着身体,扑上前来,猛地就坐在了广告牌的残片上,他巨大的屁股压在了广告板上,连同木板底下阿尔贝的胸脯,还一把揪住了阿尔贝的头发。这希腊人就这样骑坐在阿尔贝的身上,拔出拳头,开始狠狠地捶击他的头。

第一拳打下来,眉骨裂开了,第二拳下来,嘴唇裂开了,阿尔贝的嘴里立即就有了血的味道,他被压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动,希腊人继续吼叫着,从他嘴里喷出来一个一个的词,打在阿尔贝的脸上。一, 二, 三, 四,阿尔贝喘不过气来,听到了叫喊声,他试图转过身去,但太阳穴上又挨了一下,他的脑袋一下子就爆炸了,他昏了过去。

嘈杂声,嗓音声,四周乱糟糟的一片……

一些行人过来干预,终于推开了大喊大叫的希腊人,推得他侧身倒地—他们可是三对一啊—阿尔贝终于得救了,平躺在了人行道上。有一个人立即说道要报警,希腊人顿时勃然大怒,他可不愿让警察过来,他所想的,无疑,就是要了这个躺在血泊之中失去意识的人的命,他伸出拳头指向他,叫喊着:“浑蛋!”有人大声呼吁安静,女人们连连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这个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人。有两个男人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冲上去从背后抓住了希腊人,于是,他就像一只乌龟无法翻身了。有人高喊着要给他一些教训,但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干了什么,对刚才发生的情况,早已是众说纷纭了。有人说,这都是因为一个女人,你会相信吗?摁住他!您还好吧,您,摁住他,倒是过来帮帮我啊!这个希腊老粗,他也实在太壮了,当他试图翻身时,真的像一头抹香鲸,但是,说要真的伤到人,他看上去又太笨重了。有一个人说,无论如何,还是得叫警察来!

“警察,不要叫警察!”希腊人比画着吼叫道。

“警察”这个词加剧了他的愤怒和恼火。他一条胳膊挥过去,就把一个好心过来帮忙的人推倒在地;女人们齐声尖叫起来,尽管群情激昂,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人们似乎对争执的结果不感兴趣,几个嗓音在远处响起:“是一个土耳其人吗?”“当然不是,那是罗马尼亚人!”“哦,不!”一个很内行的人反驳道,“罗马尼亚人,就跟法国人一样,不是的,这个,是土耳其人。”“啊!”第一个人很惊喜,“瞧我说什么来的,是土耳其人吧!”正说到这里,警察终于赶来了,是两个警员,“到底出了什么事?”很愚蠢的问题,因为人们看得清清楚楚,这里有一个人在犯浑,人们正在试图阻止他打死另外一个人,后者就躺在四米开外,已经不省人事了。“好的,好的,好的,”警察说,“我们会弄清是怎么回事的。”实际上,人们却是什么都没能看到,因为事态发展得实在太快了。刚才已经控制住了希腊人的那些行人,这会儿看到穿制服的警察过来,都放开了手。而那希腊人,根本就不再需要费更多的力气,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先是跪起来,再是站起来,那里,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了,他就像一列加了速的火车那样,你可能被他碾过,没有人胆敢冒险,尤其是警察。希腊人扑到阿尔贝身上,而后者的潜意识大概也感觉到了危险的回归。就在那个安东纳普洛斯扑向他的时候,阿尔贝—实际上,那只是他的躯体在做自动反应,他依然还闭着眼睛,像梦游人一样轻轻地晃着脑袋—阿尔贝,也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挺身站立起来,并开始跑,在人行道上先向左后向右地跑了个“之”字形,越跑越远,希腊人一直就在后面追着。

所有的行人都很失望。

人们还在那里为事情的究竟而争得热闹非凡,却不料,故事的主角却跑了个无影无踪。人们都很失望,没能见证一次逮捕、一次审讯,因为,说到底,人们既然都已经参与了,总该有权利知道故事的结局吧,是不是?只有警察不觉得失望,他们高高地举起一条不带武器的、相信宿命的胳膊,任由事情自行发展,希望那两个人继续久久地跑下去,一个逃,一个追,因为,一旦跑过了帕斯基耶街,那就不再是他们负责的地界了。

此外,两个人的一追一逃实际上也很快就终止了。为了看得更清楚,阿尔贝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他跑得就像一个命悬一线的人,速度极其快,而希腊人则太肥胖,追不上他,不一会儿,他就被甩开了整整两条街,然后,三条街,再后来,四条街,阿尔贝先是向右跑,接着往左跑,他只要不是转个圆圏又回来撞上安东纳普洛斯就行,他已经不用再担心了,假如不用考虑到他已经被打碎了牙齿,打破了眉弓,脸上有血肿,肋骨疼得很。

这个身上流着血、走路摇摇晃晃的人很快又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行人们见他过来,纷纷不安地躲开。阿尔贝明白到,他已经成功地拉开了行凶者和他之间的距离,也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对周围人所产生的糟糕效果,于是,就在斯克里布街的喷泉处停了下来,捧了些水洗了一把脸。也正是在这一时刻,他才开始感觉到疼痛。尤其是裂开的眉弓。他没有办法止血,即便他用衣袖紧紧压着额头,血依然流得到处都是。

一个戴着帽子、衣着漂亮的年轻女郎独自一人坐着,把她的手包紧紧贴在身边。阿尔贝一走进候诊室,她就把目光移到了别处,要想不被人看到,那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里头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还是面对面地待着。她的身子扭来扭去,瞧着窗外,而窗外实际上什么都看不到,她偶尔还咳嗽几下,咳嗽时就赶紧用手捂住脸,好像更担心被他注意到,而不是瞧着他的惨样,他还一直在流血—他从头到脚都是血迹斑斑—他那破了口子的脑袋说明,他刚刚经历了一段糟糕的时刻。而眼下,在从公寓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和嗓音,马尔蒂诺大夫的身影最终出现之前,他又经历了第二段糟糕的时刻。

年轻女子站了起来,但马上又停住了。看到阿尔贝的那副模样后,大夫对他做了个手势。阿尔贝走向前,年轻女子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一言不发,重新坐下,像是被罚了一样。

医生什么也没问,把了把他的脉,这里摁摁,那里摁摁,做了一个简明的诊断:“你的嘴脸被揍得可以啊……”接着用纱布堵住牙龈上的裂口,嘱咐他去看牙医,还给他缝合了眉骨处的伤口……

“十法郎。”

阿尔贝翻开他的所有衣兜,开始扒拉,结果只有几枚硬币掉到了椅子底下,他赶紧趴在地上捡,医生一把拿过所有的钱,根本就不到十法郎,差远了,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一言不发地领着阿尔贝走向门口。

一种恐惧感立即就攫住了阿尔贝。他紧紧拉住了那一道宽得足可通车辆的大门的门把,世界开始在他的周围旋转起来,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直想吐,感觉就要倒在原地,或者就要扎入土地之中,就像要陷入流沙之中。一种可怖的眩晕感。他睁圆了眼睛,手摁着胸口,简直可以说,他就是一个心脏病发作的病人。门房立即赶过来。

“您不会吐在我门前的人行道上吧?”

他无法回答。门房看了看他刚缝合的眉骨,点了一下头,然后抬眼看天,心想,没有什么比人更娇弱了。

发作并没有持续。很剧烈,但很短暂。他曾经经历过同样的情况,就在1918年的十一月和十二月,在被埋入弹坑之后的那几个星期中。即便在夜里,他也会惊醒,梦见自己埋在土地下,窒息而死。

当他开始行走时,街道在他的周围跳起舞来,他似乎觉得,现实环境是全新的,比真实的要更模糊一些,更扑朔迷离,摇摇晃晃,影影绰绰。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地铁站,每一记响声、每一个动静都会让他惊跳起来,他一连二十次地扭过头去看,提防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那个巨人普洛斯。真是倒霉透顶了。在一个如此的大城市中,人们有可能待上整整二十年而不会遇见一位老朋友,而他,他却一下子就撞上了那个死敌希腊人。

阿尔贝的牙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他在一家咖啡馆门前停下,想喝他一杯卡尔瓦多斯苹果烧酒,但是在点酒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所有的钱已经全都给了马蒂诺医生。他又走出咖啡馆,去乘地铁,不太流通的空气几乎令他窒息,一阵极度焦虑的情绪掐住了他,他返回到地面,步行走完最后的一段路,回家后,他已经疲惫不堪,白天剩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浑身哆嗦着,不停地回想他所遭遇之事的种种细节。

他莫名其妙地发怒。他本来应该在第一次遭遇他时就把他杀死的,这个浑蛋希腊人!但在通常情况下,他对待自己的生活会如同看待一场无名的灾难,他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渺小,他感觉他很难能逃脱这一切,在他的意愿中,某种抗争的念头也被粉碎了。

他瞧了瞧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整张脸都肿得很厉害,血肿处有了淤青,真是一个苦役犯的脑袋。以前,他的战友也曾一样,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以证实自身的霉运。阿尔贝把镜子扔到地上,然后,不带一丝愤怒,把摔碎的镜片一一捡起,然后再扔掉。

第二天,他什么也没吃。整个下午,他就在客厅里一个劲儿地转圈,像是旋转木马那样。每当他重新想起这件事,恐惧感就重新把他攫住。他生出种种愚蠢的想法:既然希腊人已经找到了他,就一定会四处打听,会去找他的老板,会找到这里来,向他讨债,把他杀死。阿尔贝跑到窗边,但是,在那里,他根本就看不到普洛斯可能会露面的那条街,他只能看到房东的家,像往常一样,贝尔蒙夫人就站在窗后,目光空洞,神色茫然,沉浸在回忆中。

未来的前景一片暗淡。不再有工作,被希腊人紧紧跟踪,必须搬家,寻找另一份活儿。好像这件事很容易似的。

随后,他渐渐安下心来。要说希腊人会找上门来,那纯粹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幻想罢了。首先,他又能怎么着呢?他难道会发动他的全家人,以及整个行会的同行,来寻找一个装有吗啡的纸盒吗?更何况,那里头的内容都已快耗尽了,简直是滑稽可笑之极!

但是,阿尔贝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他的躯体却无法在行动中分享。他继续颤抖不已,他的害怕显然毫无理性可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黑夜来到,随着黑夜一起降临的,则是鬼魂、恐惧。黑暗所造成的情绪放大并摧毁了他仅剩下的那一点儿清醒,惊恐又占了上风。

阿尔贝哭了,他很孤独。关于阿尔贝生命中的眼泪,足可以写出一个故事来。这些眼泪,绝望的眼泪,根据他所看待的是生命还是未来,会在忧伤和恐惧之间漂移不定。他时而直冒冷汗,时而忧郁万分,时而心跳加速,时而悲观绝望,时而感到窒息,时而又眩晕不已。他心里想,自己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套间了,但同时,他又不能再留在那里头了。眼泪加倍,越流越多。逃跑。这个词突然在他脑海里鸣响起来。逃跑。由于黑夜的缘故,这一想法渐渐地膨胀,扩大,挤碎了所有其他的前景。他不再想象这里的未来,不仅是这个房间里的,同样也是这一城市中的,这一国家中的未来。

他跑到抽屉前,翻出那些带有殖民地风光的照片,那些明信片。一切从零再开始。接下来的一记闪电映现出了爱德华的形象。阿尔贝冲向大衣柜,找出那个马头面具。他小心地戴上面具,就像在拿捏一件珍贵的古董一样。他立即感到受到了掩蔽、保护。他很想看一看自己,想从垃圾桶里翻找出一块相当大的玻璃片,但是不可能。于是,他只能在玻璃窗上寻找他自己的映像,结果遇见了一张马脸,他的恐惧消失了,一种亲切的温和感笼罩了他,他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在慢慢地适应过程中,他的目光落到了院子的另一端,落到了贝尔蒙夫人的窗户上。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从很远的一间房子里照过来的一道微光,还映在方格玻璃窗上。

霎时,一切都变得明朗了。

阿尔贝必须先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才能摘下马头面罩。他感觉到一阵寒冷,特别不舒服。就像那些炉子那样,由于燃烧时积累了很多的热量,当炉火熄灭很长时间之后,还能保持相当的温暖,阿尔贝也事先存储了一点点力气,足够用来打开房门,把马头面具夹在胳膊底下,慢慢地走下楼梯,掀开雨布,然后,他发现,装着吗啡的那个硬纸盒不见了。

他穿过院子,在人行道上走了好几米,夜空现在是一团漆黑,他夹紧了胳膊底下的马头面具,摁响了门铃。

贝尔蒙夫人过了很长时间才过来应门。她认出了阿尔贝,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门。阿尔贝走了进去,跟在她后面,他们穿过一条走廊,进入一个窗户板已经打开的房间。露易丝睡在一张儿童**,床有些过于狭窄,但她双腿蜷曲着,睡得很香。阿尔贝朝她俯下身来,这个熟睡中的孩子显现出一种出奇的美。地上,躺着爱德华,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单,在阴影的映衬下,那白色变成了一种象牙色,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走进屋来的阿尔贝。在他身边,摆着装有吗啡的硬纸盒。十分内行的阿尔贝马上就确认,吗啡的数量并没有减少太多。

他微微一笑,为摆脱束缚,戴上了马头面具,向爱德华伸出手去。

将近子夜时分,爱德华坐在窗户底下,阿尔贝坐在他边上,很认真地把爱德华画的那些纪念碑的图样放到膝盖上。爱德华看了一眼他朋友的脸。真够惨呐。

阿尔贝说:

“好吧,你给我好好地解释一下。这个关于纪念碑的故事……你到底是怎么看的?”

正当爱德华在一个新的对话本上写着他的句子时,阿尔贝翻阅起了那个素描本。他们研究了这一问题。这件事情中,一切都是能够解决的。他们根本用不着创建什么皮包公司,只需要一个银行账户就行了。也不需要什么办公室,只要一个简单的邮箱就可以。关键的问题,是要在一段相当有限的时间内,对客户推广一种非常有吸引力的促销,让客户把订货的预付款打过来,然后,他们立马带着钱逃跑。

只剩下一个问题,而且是个极大的问题:要启动这笔生意,首先还是需要有钱。

爱德华恰恰就是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这个启动资金问题,以前还是如此重要,简直就彻底束缚住了阿尔贝的头脑和手脚,还让他几乎动怒,而现在,它怎么就变得不再要紧,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障碍而已。很显然,这应该跟他眼下的身体状态有关,他的血肿,他刚刚缝合的眉弓,他青肿的眼睛……

爱德华又想起来几天前阿尔贝的那次外出,想起来他回来后的那种失望;他想象着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一段爱的悲伤。他寻思着,阿尔贝是不是因为受到了一时性的愤怒的打击,才做出的这个决定?他会不会明天就不干了?无论如何,爱德华别无他择,假如他想投身到这一冒险之中(天知道他是多么执意地看重这个!),那他就得豁出去干,把他战友的决定看成是深思熟虑后的举措。然后,为他祈祷吧。

这场对话中,阿尔贝显得很正常、很理智,他说的话都很合乎情理,只不过在说到一个句子的正当中时,突如其来的寒战会让他从头到脚都乱抖起来,尽管房间里温度不太高,他还是会大量出汗,尤其是手掌心。这一刻,他同时就成了两个人,一个像一只兔子似的哆嗦不已,是被活埋在弹坑中的前法国兵;另一个则在那里思考、计算,是银行的前会计。

因此,做生意所需要的钱,怎样才能弄到手呢?

阿尔贝久久地瞧着那个马头面具,只见它也在静静地盯着他。落在他身上的这一平静、亲切的眼神,对他是一种鼓励。

他站了起来。

“我想我可以找到办法……”他说。

他一直走到桌子前,慢慢地清理着桌上的杂物。

他坐了下来,桌子上铺开了一张纸,摆上了墨水瓶、羽毛笔,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在信纸的左上方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与地址之后,他写道:

尊敬的先生:

您上次邀我拜访贵府期间,曾热心地向我推荐了您门下某公司的一个会计职位。

假若这一推荐还有效的话,请相信我很愿意……

[1] 据小说作者自己的说法,这句格言是法国作家帕特里克·朗博(Patrick Rambaud,1946— )在自己的小说《战役》(1997年龚古尔文学奖作品)中借助于某主人公之口说的。

[2] 这里有文字游戏,“从嫁妆那一面看上去”的原文为“vue de dot”,与“从背面看上去”(vue de dos)为同音词组。

[3] 这几位都是当时法国有名的政界人物。其中,保尔·德夏奈尔(Paul Deschanel,1855—1922)曾任法国总统。雷蒙·普恩加莱(Raymond Poincaré,1860—1934)曾任法国总理与总统。雷翁·都德(Léon Daudet,1867—1942)不仅是政治家,还是作家和记者。

[4] “枪口朝左”(passer l’arme à gauche)在法语的军队俚语中意为“死去”。

[5] 安瓿:拉丁文ampulla的译音,容量一般为1—25ml。

[6] 据小说作者自己的说明,这句话引自法国作家乔治·贝尔纳诺斯(Georges Bernanos,1888—1948)的某部作品。

[7] 对一个人的背或者一件东西画十字,表示最终告别或者彻底放弃。这是西方人的一个习惯动作。

[8] 这里的玛丽亚公主(Princesse Marie)应该是指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玛丽亚·博尔孔斯基,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长得有点丑,但为人善良、性格温顺。

[9] 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王子(Prince Nicolas Bolkonsky)是托尔斯泰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他是退休的俄罗斯将军,安德烈和玛丽亚的父亲。在小说中,他被描写得脾气很大、倔强、粗鲁,但英勇。

[10] 格莱姆(Golem),是犹太民间传说中有生命力的假人或曰魔像,相传是用巫术灌注黏土而产生的有自由行动能力的人偶。该词曾在《圣经·诗篇》中出现过,本意是“原料”“胚胎”或“未成形的体质”,寓指上帝尚未塑造完全的人类。

[11] 恩斯特·维尔格兰(Ernest Vilgrain, 1880—1942):法国的一个面粉厂主。他于1919年创建了所谓的“维尔格兰棚舍”,这些商店极其简陋,以低于市场价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的低价,为巴黎以及郊区居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此举在数年中为稳定法国的物价做出了一定贡献。

[12] 《西部闪光报》(L’Ouest-éclair):后来改名为《法兰西西部报》(L’OuestFrance)。

[13] 斯佳纳莱尔(Sganarelle)是莫里哀喜剧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个人物,且常常由莫里哀自己来扮演。这个词最初来自于意大利语的动词“sgannare”,意思为“使人醒悟”“让人睁眼看清”。

[14] 帕利亚乔(Pagliaccio)本来是意大利人鲁杰罗·雷翁卡瓦洛(Ruggero Leoncavallo)的一出二幕歌剧《帕利亚奇》(1892)中的主人公。

[15] 这一段文字是对西班牙老牌汽车商生产的希斯巴诺-苏莎牌汽车标志“鹳”的造型的具体描绘。

[16] 乔治·基纳梅尔(Georges Guynemer, 1894—1917):法国空军王牌飞行员,战斗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取得五十四次战斗的胜利,最终在战斗中牺牲。

[17] 扶轮社(Rotary)是一个世界性的慈善服务组织,世界各地共有三万多个扶轮社。它以增进职业交流及提供社会服务为宗旨,致力于世界亲善及和平。全球第一个扶轮社于1905年创立于美国。

[18] 原文如此,上文中说到的是玛德莱娜拜访伊冯娜。这里却是伊冯娜拜访玛德莱娜,或可理解为是另一次拜访。

[19] 斐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 1851—1929):法国元帅,军事家,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先后任法国第九集团军司令、法军总参谋长、协约国军队总司令。

[20] 原文如此,上文说的是十一月十一日,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停战纪念日。十一月一日是“万圣节”。

[21] 亚历山大·米勒兰(Alexandre Millerand, 1859—1943),法国律师和政治家。1920年出任法国总理,后来以温和派联盟领袖的资格当选共和国总统。都德,见前文中的注。让·达尼昂-布弗雷(Jean Dagnan-Bouveret, 1852—1929),法国画家,属于自然主义画派。乔治·罗什格罗斯(Georges-Antoine Rochegrosse,1859—1938),法国画家、装饰艺术家。

[22] 法国的行政区划分为大区、省和市镇。法国本土划为22个大区、96个省。作为一级行政单位,每个省也就管辖几十万人口,不足一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县。

[23] 兰德鲁(Henri Désiré Landru,1869—1922):法国的著名连环杀手,曾先后杀害多名女子,以“岗拜地方的蓝胡子”的外号而闻名遐迩。

[24] 凡尔登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残酷的战役,战事持续了1916年几乎一整年,德法两国投入一百多个师的兵力,双方军队死亡超过二十五万人,五十多万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