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没有人知道约瑟夫·梅尔林长的会是什么模样,负责接待他的四个人打算等火车一到站,就请站长广播,然后再举着写有梅尔林姓名的牌子等在出口处……但是,在他们看来,这些接待方案中似乎没有一个能跟一位部委特派员的地位以及声誉相配。

于是,他们选择了集体等候在月台上,就在出口附近,因为,实际上在夏齐埃尔-马尔蒙下车的旅客并不是那么多,拢共也就三十来个人,一个巴黎的官员,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

然而,他们却没能一眼看出他来。

首先,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并没有三十个,只有不到十个人,而在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像是政府的特派员。当最后一个旅客经过出站口,整个车站变得空****一片时,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行政助理图尼埃并了一下鞋后跟,而夏齐埃尔-马尔蒙镇公所的民事登记官保尔·夏博尔,则使劲地擤了擤鼻涕,代表死难失踪者家属的全国退伍军人协会的罗兰·施耐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来表示他克制自己不发作都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所有人都走出了车站。

迪普雷,只管着记录相关的信息。他为准备接待这次检查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远比他花费在组织其他六个工地上的工程的时间还更多,要知道,他得在那些工地上没完没了地来回跑,这就已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了,谁料想却在这里被放了鸽子。一走出车站,四个人就直接走向小汽车。

他们的精神状态倒是大致一样的。证实政府特派员并没有来到,他们全都感到了一点儿失望……不过,同时也感到了一阵轻松。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当然,他们认真地准备了接待,但是,一次视察总归是一次视察,这样的事情就像天上的风向一样,说变就变,他们早已见识了不少的例子。

自从当皮耶墓地中国劳工的那个事件以来,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一直就忙得焦头烂额。他的脾气坏透了,根本就不能触碰一下。迪普雷一直跟在他身边,不断地听着他那些互相矛盾的指令。必须加快进度,雇佣更少的人手,只要不被人发现,就使劲去钻各种空子。自从雇佣了迪普雷以来,普拉代勒就承诺要给他涨工资,但一直就没有落实。但他总是说:“我寄希望于您,迪普雷,您可知道,嗯?”

“至少,”保尔·夏博尔抱怨道,“部里头也应该发个电报来通知一下我们吧!”

他摇了摇头:都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都是为共和国作奉献的人,怎么着也应该事先通知一下才对嘛。

他们走出了车站。正当他们准备上汽车时,一个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你们是公墓的人吗?”

这是一个相当老相的人,长了一个小小的脑袋,躯体却很庞大,一副空****得躯壳,那样子就像是吃剩下的一只家禽的骨架。过于长的四肢,一张红兮兮的脸,一个窄窄的脑门,短短的头发,发际线很低,几乎跟眉毛连在了一起,还有一道痛苦的目光。在此之外,还要补充说一下,他的穿着就像扑克牌中的黑桃A,一件过时的战前式样的大礼服,尽管天气寒冷,礼服还是大敞着,里头是一件栗色的天鹅绒夹克,上面满是墨水的污渍,仅有的两粒扣子还掉了一粒。一条灰色的长裤早已没有了形,尤其,他还穿了一双巨大无比的鞋,大得极其夸张,简直就是圣经中的鞋。

四个人顿时愣住了,一个个全都说不出话来。

吕西安·迪普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向前迈出一步,伸出手来,问道:

“您就是梅尔林先生吧?”

部里来的特派员舌头跟牙龈一碰,发出一记小小的响声,啧的一响,就像是为了剔出塞在牙缝中的食物。他们费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实际上,这是他摆弄假牙的一个动作,一个相当烦人的习惯,在驱车前往公墓的途中,他都在做这一动作,他们真的很想为他递上一根牙签。他的旧衣服,他那肮脏的大鞋,他的整个外表样貌,都让人预感到,而且是从火车站出发的那一刻起就已得到证实: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真的是不太好闻。

一路上,罗兰·施耐德觉得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可以对他们正在穿越的地区,做一番战略上、地理上、军事上的大规模评论,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约瑟夫·梅尔林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一个句子刚说到一半,就打断了他,问道:

“中午……我们能吃到鸡肉吗?”

他的嗓音带着一些鼻音,让人听了相当不舒服。

1916年,凡尔登战役[24]—打了十个月的仗,死了三十万人—开始之际,夏齐埃尔-马尔蒙这片地方,因为离前线不远,而且通公路,并且离战地医院也很近,运送尸体很方便,于是,在一段时间里,被认定为是一个埋葬阵亡将士的理想之地。军事阵地的不断变动,还有战略形势的变幻莫测,使得这里的好些地方多次陷入巨大的混战,这片四边形的广阔战场中,如今埋葬有两千多具尸体,当然,没有人能说得清其确切的数目,甚至有人认为有五千具尸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场战争本身就已打破了所有的历史纪录。这些临时墓地促使了种种登记册、地图、清单的建档归档,但是,短短十个月时间内,就有一千五百万或者两千万颗炸弹落到你跟前—其中有几天,平均三秒钟就有一颗炮弹炸响—那就必须在地狱般的条件下,埋葬比预想的多上二百倍的死人,而那些登记册、地图、档案文件的价值就变得相对很有限了。

国家决定,在达尔梅维尔建立一个很大的公墓,把周围那些墓地的遗体都集中到那里去,尤其是夏齐埃尔-马尔蒙墓地中的遗体。由于人们实在不知道要挖掘出、转运走、再入葬多少具尸体,所以很难制定一个包干合同。政府决定按尸体数目结付费用。

这是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市场,没有什么竞争,普拉代勒轻而易举地赢得了竞标。他已经计算过了,尸体数目达到了两千的话,那么,他赚到的钱,就将允许他为重修拉萨勒维埃的老家马厩的屋架轻松地付上一多半的费用了。

如果有三千五百具尸体的话,整个屋顶的费用就都齐了。

要是超过四千这个数,那么,他就将翻修鸽棚了。

迪普雷带来了二十来个塞内加尔工人到夏齐埃尔-马尔蒙,而为了讨好官方,普拉代勒上尉(迪普雷继续这样称呼他,习惯嘛)同意在当地招聘一些辅助工。

工地开始动工,在阵亡士兵家属的要求下,工人们开始了挖掘,人们确信能重新找到遗体。

很多家庭是全家人一起来,在夏齐埃尔-马尔蒙下的车,真的是一支不断流泪与呻吟的队伍,惊惶不安的孩子,弯腰驼背的老人,走在因为满地都是泥浆而铺了一排木板的窄路上,竭力保持着平衡;而且,不赶巧的是,每年到了这一季节,几乎总是在下雨。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好处,在大雨底下,挖掘动作变得很快,没有人愿意在雨中坚持。一开始,出于体面方面的考虑,这份挖掘士兵尸体的工作原本是由法国工人来做的,现在才转由塞内加尔人来做,你知道是为什么吧,因为那会吓倒某些家属的:人们不是会把挖掘他们儿子尸体的事当作一种低下工作,就此把它委派给一些黑人来干吗?到达公墓时,当人们远远地看过去,会看到那些高大的黑人淋在雨水中,正在一锹锹地铲土,或者运送棺材,孩子们的目光就一刻也离不开他们了。

这支家属队伍的行进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普拉代勒上尉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

“喂,迪普雷,这些破事很快就将结束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然后,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开始了,那就是挖掘所有准备转运到当皮耶大公墓去的死难士兵的尸体。

任务并不简单。有一些尸体已严格按照规定被分类编号,那是不会引起任何问题的,因为写有他们姓名的十字架依然还在原地,但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尸体需要重新辨认。

许多士兵当年被埋葬时,身边伴随有他们身份牌的一半,但并非所有尸体都是那样的,远非如此。因此,为了辨认身份,还得依据在他们身上或者衣兜里发现的物品,来一次真正的调查。这样一来,就得先把尸体放到一边,对它们重新编号,等待重新研究的结果,有时候,人们会找到所有的东西,而有时候,即便把泥土翻了个遍,也只能找到很少的东西……这时候,人们就只能在墓碑上刻写下“身份不明的士兵”。

工地上,种种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着。工人们已经挖掘出了将近四百具尸体。一辆辆卡车运来了空棺材,一个由四个人组成的小组专门负责把它们拢集起来,敲钉固定,另外一个小组则负责把棺材抬到坟坑边,装上尸体后再转运到货车上,由货车再送往达尔梅维尔的大公墓,在那里,再由普拉代勒公司的人员负责最终的埋葬。他们中的两个人专门负责汇编归档、刻写墓碑和最终统计。

政府特派员约瑟夫·梅尔林步入了墓地,就像一个带领迎神游行队伍的圣徒。走过水洼时,他那双巨大的鞋子溅起了不少泥水。只有在这一时刻,人们才注意到,他还拿着一个很旧的皮包。尽管皮包里装满了各种文件,它看起来还是很像一张薄薄的纸,快要从他长长手臂的一端飞出去。

他停下步子。在他身后,迎神队伍也停止不动了,似乎都有些担心。他瞧了这个背景很长时间。

墓地中,始终弥漫着一种酸涩的腐烂味,它有时候会劈面朝你扑来,就像一朵云团被风吹动,然后又跟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有些糟烂的棺材燃烧时的烟雾味混杂到一起,按照规则,这样的棺材是要立即就地焚烧的。抬眼望去,天低云暗,灰蒙蒙、脏兮兮的一片,举目一看,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忙碌着,有些人忙着转运棺材,有的则弯着腰在挖坑;两辆卡车停在附近,发动机却一直运转着,工人们用力把棺材举起,送进车厢。梅尔林鼓动着假牙,“啧,啧”,抿紧了他那厚厚的嘴唇。

这就是他目前所处的状况。

他当了差不多四十年的公务员,临退休之时,被派来这里巡视公墓的修建情况。

梅尔林先后在多个部委中工作过,殖民地部、总军需部、商务部、工业部、邮电部、农业与粮食部,三十七年的职业生涯,三十七年里始终被到处乱扔乱丢,错过了一切,在他从事的所有岗位上,他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梅尔林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他沉默寡言,十分傲慢,稍稍有些爱卖弄学问,脾气也很糟糕,一年到头都绷着个脸,没个笑容,想要跟他开个玩笑都……这个人不仅长得丑陋,面目可憎,而且气量狭窄,傲慢自大,不断地让他的同事心生怨气,让他的上司也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自然也就遭来了种种打击报复。他一到任某一单位,就会有人派给他一个艰难的任务,然后,大家开始厌烦他,因为,很快地,大家就觉得他滑稽可笑,不仅趣味过时,而且思想守旧,总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于是,人们就会在他背后取笑他,给他起外号,开他的玩笑,那都是他该受的。然而,他从来都没有犯过大错。他甚至还可以开列出他行政管理上良好业绩的单子,而且,这份单子还在不断增补之中,他总是在反复检查它,以便多少遮掩一下自己那整整一段惨兮兮的职业生涯,借口有一种不求回报的廉洁奉公,哪怕再被人瞧不起,也能释怀。有时候,他从某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的过渡,就很有些像学校里老生对新生没完没了地戏弄。有很多次,他不得不高高地挥动手杖,抡得团团转,同时大声地呵斥着什么,仿佛随时准备赤膊上阵,要跟整个大地干上一仗,他真的让人感到害怕,尤其是让女人们,你们得明白,现在,女人们都不再敢接近他,她们倒是想要得到男人的陪伴,但她们不能留住一个像他那样的家伙,尤其是因为,这话怎么说呢,这男人,他身上的味道可实在不好闻,让人实在有些不方便与之相处。没有任何地方能留得住他。在他的生命中,只有过很短的一个光彩阶段,那开始于一个七月十四日,是他与弗兰西娜的相遇,而结束于当年的万灵节,那一天,弗兰西娜跟一个炮兵上尉跑了。而这一切,已早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以一次对公墓的巡视来结束他的职业生涯,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令人惊奇之处。

梅尔林就职于战争抚恤、津贴与补助及复员安置事务部已经有整整一年时间了。在部里,人们也是让他从一个部门转到另一个部门,然后有一天,人们接收到来自于那些个军人墓地的烦人消息。说是那里并非一切都很顺当。一位省长点明了在当皮耶发生的反常情况。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就收回了前次的言论,不过,这已经引起了高层部门的注意。部里头认为,应该确保国家把纳税人的钱真正用到实处,确保能在有关政策条文严格规定的条件下,给予为祖国捐躯的孩子们体面的安葬。

“真他妈的!”梅尔林说,瞧着眼前这一派凄凉的景象。

因为,正是他被指派来到了这里。人们觉得他是执行这一无人愿意干的任务的最佳人选。其方向就是那些大公墓。

助理图尼埃听到了他的话。

“您说什么?”

梅尔林转过身去,瞧了瞧他,“啧,啧”。自从弗兰西娜与她的上尉那件事以来,他就憎恨起了军人。他的思绪又返回到墓地的场景中来,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这个地方,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这个小小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迪普雷壮起胆子说了一句:

“我建议我们首先得……”

但是,梅尔林一直留在那里,像一棵树一样呆立在这一令人沮丧的景象面前,而这一景象,实际上也构成一种对他习惯了被迫害的倾向的奇特回应。

于是,他决定加速事情的进程,以求早早摆脱这一繁重的劳役。

“臭狗屎。”

这一次,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没人知道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来。

“依据1915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法令条文的规定,做民事登记;按照1916年二月十六日的政府通函,建立个人档案卡片;按照1920年七月三十一日公布的财政法第106条所提及的,对权利所有者表示尊重,嗯。”梅尔林说着,这里打个钩,那里签个字,气氛并没有缓和下来,但,一切进行得很正常。只不过,这家伙身上发出一阵阵的臭味,就像一只臭鼬;当你跟他一对一地待在特地为身份登记而设置的木棚里头时,那真的是无法忍受。人们不得不让窗户就那样一直敞开着,尽管会有冰冷的寒风一阵阵地灌入。

梅尔林的视察从绕着墓坑走上一圈开始。保尔·夏博尔急忙在他的头顶上撑起一柄伞,但是,政府特派员的动作实在很难预料,他会突然转变方向,从而频频打击这个当地行政官员的良好意愿,让他无所适从,手中的雨伞也总是只为自己挡雨。梅尔林并没有觉察到这些,雨水从他的脑门上淌下来,他瞧着坟坑,那一副模样像是完全不明白要在那儿检查什么。“啧,啧。”

接着,众人来到棺材边上,他们为他细细讲解安葬的过程,他戴上了眼镜,镜片是灰色的,上面还带有几道划痕,简直就像是腊肠的外皮。他对照着身份信息:档案卡片上的,登记表上的,贴在棺材上的牌子上的,然后,“很好,就这样吧。”他嘟囔了几句,“我们也不能一整天时间全都搭在这上头。”他从夹克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块很大的怀表,没有通知一下任何人,便迈开坚定的步伐,大步走向办公的大棚。

到中午时,他就填完了他的审查表。看到他工作时的那副样子,人们就会更好地明白他的衣服上何以有那么多的墨渍了。

现在,所有人都得签字。

“在这里,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分内事!”助理图尼埃宣称道,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十分满足。

“正是。”梅尔林回应道。

一番客套。众人全都站在棚子里,彼此传递着签字的笔,就像入葬的时刻众人互相传着圣水器那样。梅尔林把他那根粗大的食指摁在登记簿上。

“这里,有请家属代表来签……”

全国老战士联合会对政府足够地履行了职责,几乎享有了在全国到处出场的权利。梅尔林以一种阴沉的目光,看着罗兰·施耐德在那里签上了字。

“施耐德,”他最终说(他故意把这姓氏念成了“施那伊-达”,以强调自己的这番话),“听起来是个日耳曼姓氏啊,是不是?”

对方立即昂首挺胸,想要反驳。

“这都不要紧,”梅尔林止住了他,又指了指登记簿,“这里,有请民事登记官来签……”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来。签字在一片沉默中结束。

“先生,”施耐德开始说,他才刚刚有些醒过闷来,“您的想法……”

但是,梅尔林已经站了起来,比他高了整整有两个脑袋,又俯身向着他,用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盯着他,问道:

“在餐馆,我们能吃到鸡肉吗?”

吃鸡是他生存中的唯一乐趣。他的吃相很邋遢,他永远都不会脱下他的那件上装,在那点点墨渍之上,还有一块块的油斑。那都是吃鸡的好见证。

就餐期间,除了施耐德一直在那里搜索枯肠寻找反驳的词语,每个人都努力尝试着积极投入对话中。但是,梅尔林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吃,连鼻子都埋在了盘子中,同时,仅仅只是从喉咙中发出几声咕噜咕噜,还有假牙的啧啧声响,作为对大家谈话的回应,而这也很快就扼杀了众人的交谈意愿。然而,视察已经结束,尽管特派员实在有些让人讨厌,饭桌上的气氛还是很快就缓解了过来,变得轻松活泼。工地的启动工作曾经相当困难,他们遇到了不少的小麻烦。在这类工程中,没有什么会跟人们预料的完全一样,即便文本写得极其详细,也从来不可能在你开展工作时完全符合你眼前的实际情况。就算你再怎么尽心尽职,还是会出现很多的意外情况,这就需要你大胆果断,敢于拍板,随后,既然你已经以某种方式开始了,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现在,在这个墓地,人们真希望赶紧完成这里的任务,赶紧把它清空。视察的结果是圆满的、正面的、令人欣慰的。不过,回过头来看一下,每个人还是有点儿后怕的。众人喝得不少,反正都是公家结的账,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甚至连施耐德最终也忘记了方才的羞辱,他不想争辩,只是在蔑视这个粗鲁的政府官员的同时,连连不停地喝着罗讷河谷出产的葡萄酒。梅尔林让人添了三次鸡肉,像个饿死鬼似的狼吞虎咽。他那胖胖的手指头上沾满了油。当他酒足饭饱时,他全然不顾同桌的其他人,把他根本就没有用过的餐巾一下扔在桌子上,站起来就走人,离开了餐馆。所有人全都猝不及防,四下里顿时一片大乱,必须急忙咽下最后一口菜,喝空杯中的酒,催要账单,核对费用,付钱,人们推倒了椅子,人们跑向门口。当他们来到外面时,只见梅尔林正对着汽车的轮胎在撒尿呢。

前往火车站之前,还得再去墓地转上一下,拿上梅尔林的皮包以及登记簿。列车四十分钟后出发,没有理由在这个地方耗费更长时间,更何况,天还下着雨呢,刚才就餐时,雨倒是停了那么一小会儿,现在又下了起来,而且还是瓢泼大雨。在汽车里,他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感谢迎接和邀请的话也没有,真正是一个无赖。

一来到公墓,梅尔林就加快了脚步。他那双巨大的鞋子很危险地压弯了铺垫在水洼上的木板。一只瘦骨嶙峋的棕色皮毛的狗碎步向他跑来,梅尔林并没有放慢脚步,却把重心暗暗移到左脚上,冷不丁地抬起巨大的右脚,就朝那狗踢去,正好踢在它的腰身上;那狗大叫一声,在空中飞出去一米来远,摔了个仰面朝天。还没等到它翻身爬起来,梅尔林早已一步跳入深及脚踝的水洼,一脚就踩在狗的胸口上,巨大的鞋子让那狗动弹不得。狗开始发疯似的嚎叫起来,像是怕被淹死,并在水里扭来扭去,张大了嘴,似乎想咬什么。看到这一场面,所有人全都惊呆了。

梅尔林俯下身来,用右手掐住了那狗的下颌,左手则掰开它的嘴,狗发出细小的呜咽声,挣扎得更厉害了。梅尔林早已死死地摁定了它,在它肚子上猛踢了一脚,又使劲地掰开它的嘴,就像是在对付一条鳄鱼,然后,猛地一松手放开了狗,狗在水里滚动了一下,重新站起来,拖着肚子逃走了。

水洼有些深,梅尔林的鞋子全部淹没在水中,但他全然不在乎。他转身朝向身后那一排站得整整齐齐的人,只见他们全都待在了木头的踏板上,瞠目结舌。而这时候,他已经在胸前挥舞起了一根足有二十多厘米长的骨头。

“这个,我是认识的,这可不是一根鸡骨头!”

如果说,约瑟夫·梅尔林表现出他是一个相当肮脏、相当可憎的官员,是一个愤愤不得志的官场失败者,那么,他还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深思熟虑的人,一句话,一个正直的人。

这些墓地实在让他有些心碎,不过,他并不露声色,外表上没有显出什么痕迹来。自从上司任命他担任这个谁都不愿意担任的职务以来,这已经是他视察的第三处墓地了。对于他这个只是通过食品的限量供应与殖民地部的公务评语来看战争的人,第一次视察确实令他万分震撼。尽管长期以来始终躲开了枪林弹雨,他那颗愤世嫉俗的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并开始动摇。并非由于本来意义上的大屠杀,这一点,人们还能承受,大地始终遭受着种种灾难与瘟疫的摧残毁坏,而战争只不过是这两者的结合罢了。不,让他伤透了心的,是死者的年龄。灾难杀死了所有人,瘟疫灭绝了老人与儿童,而只有战争,在屠杀数量如此多的年轻人。梅尔林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如此的结果所震撼。事实上,他自身的某一部分已经停留在了弗兰西娜的阶段,而他这个巨大的、空洞的、不成比例的躯体中,依然还掩藏着小小一部分年轻人的灵魂,那正是战争中死者的年龄。

比起他的大多数同事来,他远没有那么愚笨,自他作为一个细心的官员对军人墓地进行第一次视察以来,他就发现了种种不同寻常的现象。他在登记簿里看到了许许多多有待争议的东西,种种遮掩得极其笨拙的前后不一,但是,你又能怎样呢,当人们考虑到这一任务的艰巨重大,当人们看到这些被淋得湿漉漉的可怜的塞内加尔人,当人们想到这番不可思议的杀戮,当人们估算着眼下必须挖掘出来并转运走的尸体的数目……人们还能表现得挑三拣四、吹毛求疵吗?人们会闭上眼睛,不加理会。种种悲惨的情境必然会催生某种实用主义,梅尔林认定,对种种不合规矩的行为,最好还是眼开眼闭,不置一词,老天啊,让我们结束它吧,让我们结束这场战争吧。

但是,在这里,在夏齐埃尔-马尔蒙,焦虑死死地压住了你的胸口,让你几乎透不过气来。当你把两三个指标加以对证,例如,那些扔在深坑中的旧棺材的木板,那些没有烧掉而是被埋入土中的木板,又例如,挖掘好的坟墓数量与送走的棺材数量,还有某些日子里大致上的总结记录……这一切会把你引导到不知所措的困惑之中。而你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想法都会发生动摇。于是,当你遇见一条蹦蹦跳跳的癞皮狗,像一个舞女那样,嘴里还叼着一根法国大兵的尸骨,你体内的血会噌的一下涌上头顶。你会急切地渴望弄它个明明白白。

约瑟夫·梅尔林立即放弃了坐火车返回的打算,整整一天都忙于进行核实,要求人们做出解释。施耐德开始出汗了,如同在大夏天那样,保尔·夏博尔不停地擤着鼻涕,只有助理图尼埃,每当特派员向他问话时,会一如既往地使劲碰击鞋后跟,这个动作已经融入他的基因中,它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吕西安·迪普雷,而他,却观望着他那渺茫的未来前景,它正在渐渐地离他远去。

有关的统计表、笔录书、清单方面,梅尔林不想要任何人来帮忙。他来回走了几个地方,甚至还去了棺材仓库、货栈,以及好几处坟坑。

然后,他再回到仓库。

人们远远地看着他靠近过来,又离开,又返回,挠着脑袋,目光朝四面八方乱转,好像是在寻找一道数学题的答案。这阵势击打着人的神经,这态度那么咄咄逼人,这家伙竟然还一言不发。

然后,终于,他叫了一声:

“迪普雷!”

每个人都感觉到,揭示真相的那一刻就要来临。迪普雷闭上了眼睛。普拉代勒上尉曾对他明确交代过:“他检查他的工作,他视察他的情况,他提他的意见,我们全不在乎,您明白吗?而仓库,则相反,您可一定要把它们给我藏好了……我能寄希望于您吗,迪普雷?”

这恰恰就是迪普雷所做的:仓库迁移到了市镇所管辖的货棚中,总共是两天的活儿,除非这位其貌不扬的特派员,善于计算了再计算,把种种信息汇总对照,而那样的话,不会拖得太久。

“我看好像少了一些棺材,”梅尔林说,“甚至,还缺少了很多,我很想知道,你们都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

这一切全都是由于那条笨蛋狗,时不时地来这里找什么吃的,谁知道恰好在今天撞上了冤家对头呢。早知道的话,就应该朝它扔石头,赶它走,或者干脆把它打死得了。人类啊,好好瞧一瞧吧,这一切会把你们带到哪一步。

白天快结束的时候,工地上已经很安静了,干活儿的人员也快走光了,梅尔林从市镇所辖的货棚回来,简单地解释说,他还有事要做,他就睡在民事登记处的棚子里了,还说这事没什么要紧的。然后,他又迈着一个果断老人应有的步伐,朝墓地的小径走去。

迪普雷在跑去给普拉代勒上尉打电话之前,最后一次转身过去瞧了瞧。

那边,远远地,梅尔林一手拿着登记簿,刚刚在墓地北侧的一个坟茔前停了下来。他脱下了上衣,把登记簿合上,把它塞在衣服中,放在地上,抓起一把铁锹,用那只穿着满是污泥的鞋的大脚用力一踩,整个铁锹头都插进了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