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布尔丹将手平放在书桌上,显出一种跟在餐桌上等待火烧冰淇淋“热烤阿拉斯加”时一样满足的神情。雷蒙小姐一点儿都没有奶油冰淇淋的味道。不过,她跟那镀金一般的奶油夹心烤蛋白却有点儿相像,而且这一点也不是没有意味的。这是一个假金色头发的姑娘,那金色有些偏棕色,她的肤色很苍白,而她的脑袋则有些尖。雷蒙小姐一进门,看到她的老板处在那样一种姿势中,便做出一种既表示恶心却又不得不认命的撇嘴来。因为,她一从他面前走过,他就会把右手伸进她的裙子底下,动作出奇地快,快得令人惊讶不已,因为他的体形毕竟是那般臃肿,而且,他的机灵在其他方面是没有丝毫显现的。于是,她会快速地移动一下胯部,但拉布尔丹,在这方面,有一种天生的本能,能预知一切变幻。无论她如何躲闪,他总能达到他的目的。于是,她打定了主意,快速地扭了一下身子,放下手中的文件签名夹,同时,只在离开时发出了一记无奈的叹息。对于这样满是嘲讽意味却又悲剧性的障碍,她尝试过采用一种想必实用的方法(穿越来越紧的长裙或者窄裙)来对抗,但这反而使拉布尔丹的快感猛增数倍。如果说,她作为秘书,在听写速记和文字拼写上表现得相当平庸,那么,她的忍气吞声则大大地弥补了工作上的缺陷。

拉布尔丹打开了文件,不禁啧啧称奇起来:佩里顾先生将会很满意。

这份文件拟定了一个漂亮的规则,来实施“关于在法国籍艺术家之间展开一个设计与建造1914—1918战争死难者纪念碑的竞赛”的计划。

在这份长长的文件中,拉布尔丹自己只写了一句话:第一条的第二句。他坚持一定要亲自来写这一句,不让任何人来帮他。每个词全都掂量了又掂量,斟酌了又斟酌,而且,他还拟定了其中哪些词要用大写字母来写。他是如此自豪,以至于强调说,这句话必须用粗体字来印刷:“该纪念碑应表达出我们对为国捐躯的光荣死者所寄托的哀思。”无懈可击的语句节奏。又一次啧啧称奇。他接着再次自我欣赏了一遍,然后,又快速浏览完了文本的剩余部分。

人们已经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地点,早先被市政部门的停车库所占据:正面长四十米,纵深三十米,有可能在周围设置一个花园。规则明确规定,纪念碑的体积应该跟“所选的地址保持和谐一致”。要镌刻上所有那些死难者的姓名,就必须有足够大的地方。准备工作差不多已经结束:成立了一个由十四个人组成的评审委员会,成员中包括议员、当地艺术家、军人、老战士代表、死难者家属,等等,这些人全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若不是已经欠了他人情,就一定是有求于他(他是委员会的主席,握有决定性的一票)。这一拥有高度艺术性和爱国情感的大胆创举,是他任职期限内要具体落实的头等大事。这件事做成了,他再次当选也就十拿九稳了。日程已经敲定,竞赛即将启动,平整土地的施工也已开始。竞赛启事会刊登在巴黎和外省的各大主要报刊上,一项漂亮的工程,而且真的很顺利……

什么都没有遗漏。

只是在第四条中还有一处空白:“纪念碑的预算支出总额为……”

这让佩里顾先生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沉思中。他想要某种美丽的而不是宏伟壮观的东西,而按照人们传达给他的信息,要做这样的一个纪念碑,价格将会在六万到十二万法郎之间,某些著名的艺术家甚至会向你要到十五万、十八万法郎,跨度如此之大,该如何确定一个界限呢?这可不仅仅是一个金钱的问题,还是一个公平衡量、恰当评估的问题,得好好思考一下。他的目光落到了他儿子的照片上。一个月之前,玛德莱娜在他书房的壁炉上摆放了一张爱德华的照片,并按照他的意愿配了一个相框。她还有他的另一些照片,但她只挑选了这一张,因为这一张似乎很“中庸”,既不太乖巧,也不太冒失,既不太文静,也不太闹腾。可以接受。父亲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让她震惊,由于她担心这一切会越来越严重,她就谨慎巧妙地处理,一点一滴地改变,今天拿出素描画册来,明天再拿出一张照片来。

佩里顾先生先是足足等了两天,然后才走近照片,把它摆到他书桌的一角上。他并不想问玛德莱娜那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也不想问她是在哪里拍的,一个做父亲的理所当然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在他看来,照片上的爱德华只有十四岁,如此说来,应该追溯到1909年。他站在一个阳台的木头栏杆前。背景有些看不太清楚,照片大概是在一栋雪山小木屋的露台上拍的,那时候,每年冬天都会让他去滑雪。佩里顾先生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地方了,很可能是他们常去的同一个滑雪场,兴许,位于阿尔卑斯山北部,或者,也许在南部。反正就是在阿尔卑斯山。他儿子身穿一件羊毛衫,因为阳光太强烈,眯缝着眼睛,一脸的微笑,像是有人在摄影人的身后做鬼脸。这也让佩里顾先生开心起来,他真的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淘气鬼。这么多年过去后,那一天如此开心的微笑,让他回想起一个事实,他儿子与他从来就没有在一起欢笑过。这让他不免有些心碎。于是,他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把照片翻转过去。

在照片背后的最底部,玛德莱娜写了一排字:“1906年,巴黎,肖蒙小丘公园。”

佩里顾先生拧开钢笔帽,挥笔写下:二十万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