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虑和不耐烦之中等待了四天后,他的第一位顾客德·乌斯雷先生终于来了!
若你从来就没有偷窃过哪怕仅仅几个法郎的钱财,现在,一下子弄到一百法郎,然后,在两个星期中弄到一千法郎,这会很快让你晕头转向。算来,这已经是一个月里头阿尔贝第三次向他的雇主和顾客骗取钱财了,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睡好觉,体重掉了整整五公斤。两天前,佩里顾先生在银行的大厅中碰到他,还问他是不是病了,并建议他休假一段时间,尽管他才刚刚入职不久。面对着银行中错综复杂的等级制度和同事关系,要想引来别人的眼红,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在佩里顾先生的亲自推荐下,他已经得到了录用……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休假的,阿尔贝来这里是来工作的,就是说,是来捞钱的。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在这个工业信贷与贴现银行,要弄清楚该去剥夺谁,阿尔贝有的是一大把选择。结果,他选择了银行业中最古老的和最稳当的方法:看顾客的脸。
德·乌斯雷先生是个很顺眼的顾客,有一个很漂亮的脑袋。他戴着大礼帽,他名片上的字是凸纹压烫的,手杖的把手是金的,这一切,无一不在散发出一种大发战争财的美妙气味。你也能猜到的,忐忑不安的阿尔贝天真地以为,选中一个他本来就很讨厌的人,事情就会更容易办成。这也正是那些业余骗子的思考方式。要为自己辩白,他是很有理由惶恐不安的。为了得到一笔募捐资金,他欺骗了银行:说得更明白一些,他现在的偷钱是为了能有办法去偷更多的钱,这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新手晕头转向的了。
入职后的第五天,首次窃取公款,七千法郎。
一种文字的把戏。
他收到顾客的四万法郎,他得写明在顾客的账户上。但是,在银行入账栏上,他只写了三万三千法郎,到晚上,他就带着装满了钞票的皮包跳上有轨电车回了家。在一家有声誉的银行工作的好处,就是在每周一次的对账之前,没有人会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要弄清楚种种的股票证券、利息估算、清算、借贷、偿还、赔偿、存款之间的问题,对账的结果要等差不多三天才能出来。而一切猫腻全都存在于这一时限之中了。他只要等到第一个结算日的结束,就可以把刚刚核对清楚的某个账户的一笔账记入账户的借出方,以求把提取走的金额记入账户的贷入方,其中的问题,只有等第二天才能弄清楚。而在核查者的眼中,这两个账户显得天衣无缝,没有什么问题,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人们会继续种种的业务往来,记下新的收账付账条款,例如运行、信贷,或是投资、贴现、股票,等等。这是一种经典的诈骗,称作“叹息桥”,非常耗费精神,但很容易实现,要求行为人具有一定的本领,又不必那么精明,由一个阿尔贝这样的小伙子来做,实在是太理想了。不过,它也有一个巨大的麻烦,它会让你卷入一种没完没了的攀登中,迫使你每个星期都要跟审核人员展开一场你追我赶的可怖较量。通常,没有人能支撑过几个月,作案人往往不得不逃亡国外,或者被捕入狱,当然,常见的情况,还是锒铛入狱。
如同很多偶尔盗窃一把的小偷一样,阿尔贝决定只是借挪一些钱出来,只要死难者纪念碑的买卖赚了第一笔钱,他就马上把钱还给银行,然后逃之夭夭。这样的一种天真让他开始了行动,但是,这天真很快就飞得无影无踪,被另一些紧急状况所代替。
从第一次挪用钱款起,他的犯罪感就因他那持久的焦虑不安和极度易感性,涌入了心中早已裂开的缺口。他的偏执彻底转向了泛恐惧症。在这个阶段,阿尔贝一直经历着一种几乎**性的发烧,一丁点儿的问题就会使他哆嗦不已,他总是贴着墙根走路,总是手心出汗,得不断地去擦,这让他办公室里的工作变得十分微妙:他的眼睛在不定地寻摸,来来回回地朝门口转去,甚至连办公桌底下他那双脚的位置也背叛了他,时刻准备要溜之大吉。
他的同事们发觉他很有些奇怪,所有人都认为他与世无争,他那副样子更多是病态而不是危险。人们聘用的那些法国大兵总是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病理学症状,人们都习以为常了。另外,阿尔贝显然是有靠山的,对他最好还是客气一点儿。
从一开始起,阿尔贝就对爱德华说过,预计中的七千法郎是绝对不够的。有样品名录要印刷,有信封、邮票要买,还要雇人写地址,寄送,还得装备一台打字机,用来回答相关的咨询问题,还得在邮局里开一个专用的信箱。七千法郎,简直是可笑,阿尔贝说,作为一个会计,我就这么告诉你了,肯定不行。爱德华做了一个意味模棱两可的动作,兴许是吧。阿尔贝又做了计算。至少需要两万法郎,他很明确。爱德华则一脸达观的样子,回答他,那就照两万法郎来吧。阿尔贝心里说,反正偷钱的人不是你。
由于他从来就没有向爱德华承认过,某一天,他曾经去过他家跟他的父亲和姐姐一起吃了晚餐,他也没有对爱德华说过,可怜的玛德莱娜已经嫁给了那个曾给他们俩带来了一切苦难的浑蛋普拉代勒。所以,阿尔贝也根本不可能向爱德华承认,他已经接受了佩里顾先生提供给他的一份当会计的工作,而且佩里顾先生恰恰就是他目前工作的那家银行的创办人以及主要股东。尽管他已经不再做广告三明治人了,阿尔贝依然感到自己被两个佩里顾紧紧地夹在中间,一边是当父亲的佩里顾,他正准备好好地敲诈一把的好心人,另一边是儿子佩里顾,他则要跟他共同分享这番盗窃的成果。对爱德华,他仅仅是编个谎言,说自己撞上了大运,一个偶然碰上的前同行为他介绍了一份好差事,正好一家银行里有个空位子,而且他的面试也很成功……而爱德华,连一个问题也没问,就相信了这个巧得不能再巧的说法。总归,人家生来就是有钱人嘛。
实际上,银行中的这个职位,阿尔贝本来是很想留住的。他刚来到这里时,一被带到办公室,就看到桌子上摆好了一盒盒装满了墨水的墨盒、一支支削好了的铅笔、一沓沓空白的账单,还有一个用来挂放大衣和帽子的浅色的木头衣架,而他现在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衣架。另外,还有一套崭新光亮的全丝塔夫绸袖套,所有这一切带给了他安宁与平静的愿望。说到底,那兴许会是一种相当舒适的生活。完全就是他对自己往后生活的设想。假如他保留住这一收入还相当不错的职位,他兴许还可以在佩里顾家那个漂亮小女仆的身上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呢……是的,一种令他向往的美好生活。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这天晚上,阿尔贝带着皮包中装的五千法郎大面额钞票,坐上地铁,狂躁得直想呕吐。在这样一个凉爽的天气里,他是地铁中唯一一个直冒汗的旅客。
阿尔贝急着赶回家去,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个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来拉车子的战友应该已经去了印刷作坊,并带回来了样品名录。
他一进入院子,就发现了那一个个用细绳捆扎好的纸盒……它们已经在那里了!实在太让他震惊了。如此说来,这一步做到了。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一直在做准备,而眼下,他们就该行动了。
阿尔贝闭上了眼睛,他感觉有些晕,然后,又睁开眼睛,把他的包放到地上,一只手抓起一个纸盒,拆开了包装绳。
正是“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录。
几乎和真的一样。
当然,确确实实是真的,是在女修院院长街上的龙多兄弟店印刷的,很难想到还有比这个更可靠可信的了。交付了一万份,印刷费八千两百法郎。他正要从上面拿起名录来翻阅时,动作停在了一半,因为半空中突然传来了一记马儿嘶鸣般的叫声。爱德华的这一笑声,人们在楼梯下就听到了。那是一种尖厉的、爆炸性的笑,带有轻微的颤音,一种止息后还继续留在空中的笑声。人们能感到,这是一种放肆的哄笑,就像一个疯女人的那种狂笑。阿尔贝从地上抓起他的包,上了楼梯。打开房门时,他受到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的迎接,那是某种“嗬啦啊呼儿”之类的声音(实在很难用文字为它清楚地注音),它表现出一种放松,一种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来到的心情。
听到的这一记叫喊,跟看到的这一情境本身同样令人惊奇。这天晚上,爱德华戴了一个鸟脑袋形状的面具,带一个很长的角喙,尖头朝下弯去,但是奇怪的是,这嘴角又有些微微张开,让人看见两排很白的牙齿,给人一种食肉猛禽的快乐印象。它被描绘成一种红兮兮的颜色,更是加强了这鸟儿进攻型的野蛮特性,面具盖住了爱徳华的整张脸,直到额头,只留下眼睛处的两个洞,从中能看到爱德华那欢快的、活动的眸子。
此时的阿尔贝,心情十分复杂,他本来很想炫示一下他新带回来的钞票,却不料被爱德华和露易丝抢了风头。房间的地面早已铺满了一本本印好的样册。爱德华模样****地躺在那里。他**的大脚搁在一个还捆着细绳的装有样册的纸盒上,而露易丝,则跪在另一头,十分灵巧地往他的脚指甲上涂着一种很鲜亮的胭脂红的油彩。她聚精会神地干着,只是草草地抬了一下眼睛,算是跟阿尔贝打了个招呼。爱德华继续发出他那响亮而又欢快的笑声(“嗬啦啊呼儿”),满足地指了指地板,像是一位魔术师刚刚成功地表演完了一个独特的精彩节目。
阿尔贝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放下皮包,脱下外套,摘下帽子。在这里,在他们的套间中,他几乎很少感觉自己受到保护,很少感觉找到一点点安静……除了在夜里。他的夜晚总是动**不安的,并且还将长期动**下去,他睡觉时必须把他的马头面具放在脑袋边上,只是因为他害怕。
爱德华瞧着他,一只手平放在身边的一小盒样品名册上,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表示胜利的手势。露易丝始终一言不发,忙着用一小块羚羊皮在他宽大的脚指甲上拭擦着油彩,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就仿佛她的生命全都取决于此似的。
阿尔贝坐到爱德华身边,拿起了一份样册。
这是一本很薄的样品名录,只有十六页,印在一种象牙色的漂亮纸张上,纸页的高是宽的两倍,上面印着大小不等的漂亮字体,都是优雅的美术字。
封面介绍十分精练:
商品样册
冶金商行
爱国纪念物
石碑、纪念碑与雕像
为怀念我们的英雄
以及法国的光荣胜利
他翻开到其中一页,上面都是令人赞叹的美术字,在左上方的一个角落里,写有:
儒勒·德·艾普尔蒙
雕刻师
法兰西学会会员
卢浮街52号
52号信箱
巴黎(塞纳省)
“这位儒勒·德·艾普尔蒙是何许人也?”阿尔贝阅览商品样册时问道。
爱德华抬眼望向天空,没做任何回答。无论如何,他都是很认真的:战争十字勋章,学院棕榈勋章,居所住址卢浮街。
“毕竟……”阿尔贝辩护道,“这个人物很让人不安。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实际上并不存在。‘法兰西学会会员’,这也太容易查了!”
“正是因为如此,才不会有人去查清楚!”爱德华写道,“一个法兰西学会的会员,这是不容争议的。”
本来疑心重重的阿尔贝,也只得承认,确实是这样,人们一看到白纸黑字印刷出来的姓名,根本就不会想到还要去怀疑。
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注解,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他的艺术生涯,学院派雕刻家的经典风格,其作品的最终完成一定能让那些对所谓艺术家本来有所担心的人安下心来。
卢浮街52号,这个地址不是别的,正是开设了邮政信箱的那个办公室的地址。52这个号码的选中像是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它最终赋予了事情的整体以深思熟虑的、合理合法的一面,似乎又完全排除了偶然因素。
在封面底部有一小行说明文字,写得十分简洁明确:
价格包括火车运送到法国本土各地车站的费用
但不包括图案中说明的任何题词。
第一页开宗明义就是在骗人:
市(镇)长先生:
您好!伟大的战争结束已有一年之多,如今,法兰西本土以及殖民地的很多市镇都在计划要尽情歌颂他们战死沙场的儿子们的英雄事迹。这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
如果说,大多数市镇还没有开始做这件事,那不是因为它们缺乏爱国热情,而是因为缺乏方法。我觉得,我作为一名艺术家和老兵,有义务和责任,担负起这项崇高的使命来。因此,我决定运用我的经验和知识,来帮助那些希望能建立起一座纪念碑,以期留存一份深深的爱国记忆的市镇。
在此,我特地向您推荐一份专门用来缅怀纪念你们亲爱死难者的主题与寓意画的样品名录。
今年的十一月十一日,人们将在巴黎举行“无名战士”之墓的落成典礼,这位无名战士,一个人,就代表了所有的牺牲者。例外的事件,就得有例外的措施:为使您能够把您独特的创举也纳入到这一全民族的伟大纪念之中,我在此以百分之三十二折扣的优惠价,为您提供我专门为此而设计的作品,同时免费运送作品到您所在城镇最近的火车站。
为确保生产和运送的期限,并考虑到产品无可指摘的高质量的实现,我只能够接受七月十四日之前发来的订单,1920年十月二十七日为最晚的送货到达期限,这样,您将还有时间把主题纪念碑安置到事先修建的底座上。万一,到了七月十四日这一期限,订货量超出了我们的生产能力,我想,这种情况也是很有可能的,那么,我们兴许只能确保向最早的订单交货,交货的先后则以订货日期的顺序为准。
我坚信,您的爱国精神将在我们的建议方案中找到答案,但我们提供的机会仅仅只有一次,它将会向您那些亲爱的死难者表达出,他们的英雄主义将永远留在子孙后代的心中,他们的英名将作为所有牺牲者的代表,得到后人世世代代的铭记。
亲爱的市(镇)长先生,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敬意!
儒勒·德·艾普尔蒙
雕刻师
法兰西学会会员
国立美术学院毕业
“但是,这一折扣……为什么是百分之三十二呢?”阿尔贝问道。
这是一个会计的问题。
“为的是能给人一个经过了百般研究的价格的印象!”爱德华写道,“这样才有促动力!这样一来,所有的钱就会在七月十四日之前来到。而第二天,我们就锁上大门,溜之大吉!”
接下来的一页中,有一个十分精美的方框,里面是一份简短的解释:
我们提供的所有物品均为
经精雕细琢涂以古色的青铜制品,
或是雕镂的涂为青铜色的铸铁制品。
这些材料以其高贵的特征,
赋予纪念性筑物一种趣味高雅的特殊印记,
完美地象征无可比拟的法兰西士兵形象,
并热情地歌颂我们亲爱死难者的英勇事迹。
这些作品的生产得到无可指责的保障,
并得到一种永无限期的维修,
每五年或六年进行一次。
唯有底座的制作费用将由购买者承担,
而一个好工匠便能轻易完成。
接着,便是作品的名录、正面图、侧面图、远景图,带有细节化的标签、高度、长度,以及所有可能的组合方式:《为战斗而出发》《进攻!》《死去的人,站起来!》《保卫旗帜的垂死法国兵》《生死战友》《法兰西为她的英雄哭泣》《雄鸡踩踏着德国佬的头盔》《胜利!》,等等。
除了三个低档品模型价格低廉(战争十字架:930法郎,葬礼火炬:840法郎,法国兵半身像:1 500法郎)之外,所有其他作品的价格都在6 000到33 000法郎之间。
在样品名录的最后,明确地写着这样一条:
我们作为爱国纪念物的制作者
无法提供电话咨询服务,
但所有通过信件邮寄来的问题
都将得到最及时的答复。
考虑到折扣的优惠程度
请在订购的同时,
即刻支付50%的预付款
请付款至账户:爱国纪念物。
每份订单能带来三千到一万一千法郎的收益。这是从理论上来说的。跟阿尔贝不同,爱德华什么都不怀疑,他手拍大腿,信心十足。这一个的欢天喜地与另一个的忧心忡忡完全成正比。
因为腿脚不便,爱德华无法把那一盒盒名录搬到楼上去。即便他心里想那样做……这和教育有关,从小到大,他总是有人服侍左右;从这一层面上说,战争只不过是个小插曲,并不改变什么。他做了个表示遗憾的小小手势,眼睛那么眨了一下,仿佛想说,他因为指甲……的关系不能帮忙。他还挥了挥手,像是在说:指甲油……还没干……
“好的,”阿尔贝说,“还是我来吧。”
他可并没有为这个而生气,体力劳动或说家务活有助于他多多思考。他开始了一系列的来回跑动,上楼梯,下楼梯,跑了个不亦乐乎,把那些纸盒全都整整齐齐地堆到了角落里。
两个星期之前,他就发布了一个启事,要招人。他有一万个地址要写,全都是同样的格式:
省名……
城镇名……
市政厅
他们依据《市镇名词典》来撰写这些,除去了巴黎及其近郊,因为那里离所谓的公司地点实在太近了。最好寄送到最远的外省去,给那些中等城镇。一份地址要付十五生丁。在失业率如此高的情况下,要招五个字写得漂亮的人并不算太难。阿尔贝更希望找五个女人。她们更少提问题,他想。兴许还因为,他想趁机找女人。她们以为是在为一个印刷匠工作。一切必须在十来天内完成。上个星期,阿尔贝还为她们带去了空白的信封、墨水、羽毛笔。第二天,一从银行中出来,他就将开始把它们收集到一起。为了装信封,他还把他的军用背包拿了出来,用这玩意儿来装信封,实在是再漂亮不过了。
至于晚上的时间,那是专门用来装信封的,露易丝会过来帮忙。这小姑娘,很显然,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但她表现得很热情。这事情让她很开心,因为她的朋友爱德华变得开朗起来,这从他戴的面具就能看出来,因为面具变得越来越绚丽多彩、越来越疯狂,再有一两个月,他们就将畅游在狂热中了,她最喜欢那样了。
阿尔贝早已注意到,她越来越不像她的母亲了,这并不是从外貌上说,他本不是一个善于辨别面相的人,他从来就弄不清楚人们之间容貌上的相似点,但是,躲在窗户后面的贝尔蒙夫人睑上那种永恒的忧伤,在露易丝的脸上是永远也无法找到的。简直可以说,她是小小的昆虫,化蛹破茧,变身为越来越漂亮的蝴蝶了。时不时地,阿尔贝会偷偷瞧她一眼,发现她有一种优雅,令他感动得直想哭。马亚尔夫人说过:“如果放任阿尔贝的话,他就会总是哭个不停;说不定我还会多一个女儿,反正都一样。”
阿尔贝专门跑去罗浮宫那边的邮局,为的是让邮戳能跟寄信人的地址一致。短短几天中,他应该跑了很多趟。
然后,就将开始耐心地等待。
阿尔贝迫不及待地等着最初的付款到来。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会带上最开始骗来的几百法郎的钱,立马逃走了事。爱德华对此可是半句都听不进去。对于他,不拿到一百万,他是绝不会走人的。
“一百万?”阿尔贝嚷嚷起来,“你简直是疯了!”
他们开始为可接受的钱款数争吵起来,仿佛他们对事情的成功早就毫无疑问了,然而,此时此刻,离成功还远着呢。爱德华认定,成功是必然的。他甚至还写下了几个大大的字:定能成功。而阿尔贝,在违反禁令收留了一个残疾人,随之又从雇主那里骗取了一万两千法郎之后,早已是上了贼船再也下不来了,就算是会被判死罪或者终身监禁,他也得继续干下去了,他没有退路,只有死命冒险,走向成功。他准备着逃跑的事,利用晚上的时间去查开往勒阿弗尔、波尔多、南特或马赛的火车时刻表,而究竟先到哪里,那还得取决于他最后决定坐船是去突尼斯、阿尔及尔、西贡,还是卡萨布兰卡。
爱德华忙着他的工作。
在制作完“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录后,他问了问自己,一个真正的儒勒·德·艾普尔蒙将会如何反应,同时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商品销路的情况。
答案很明确:完全符合需求。
好几个重要的市镇拥有钱财,希望能避免工业化的批量主题,它们开始组织艺术家之间的竞争,来具体实施原创设计的战争纪念碑作品。报纸上也刊登了不少启事,涉及的原创作品估价为八万法郎、十万法郎,甚至有到十五万法郎的。对于爱德华,最有利可图、最吸引他的价格,还得算他本人所出生的巴黎市那个区政府给出的价格,它答应提供给艺术家的预算高达二十万法郎之多。因此,他决定花费一些时间,准备一个计划草案,以儒勒·德·艾普尔蒙之名提交给评委会,那是一大幅三折画,起名为《感恩》,它左边的一折是《法兰西带领队伍参战》,另一边的那一折是《英勇的法国兵冲向敌军》。两个场景都向着中央伸展,汇聚成一幅《胜利女神给为国牺牲的孩子们戴上桂冠》,在这幅宽阔的寓意画中,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伸出右手,将桂冠戴在一个光荣凯旋的法国兵头上,同时,她那种悲怆的,如同《圣母哀恸》 [3]的无法安慰的眼神,落在了一个牺牲的法国士兵身上。
在精心设计制作主要场景的同时,他也费尽心思地想象种种远景,把它作为参赛作品的首选,干着干着,爱德华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简直就像一只火鸡!”阿尔贝看着他那样工作,就开玩笑地说,“我向你保证,你笑得就跟一只火鸡一样。”
爱德华笑得更欢了,带着一种贪婪的神态,埋头于他的画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