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儿等在门口,想着是否该再次敲门。她已经在门口站了超过五分钟,不禁怀疑威廉·马丁是否知道她即将前来和他共进晚餐,而这个邀约也许是罗苹的点子,她想让他们尽释前嫌。罗苹似乎是不能忍受社交不愉快的类型,不论其原因或结果是什么。
她再次敲了门。她尽量装出快活的表情,在威廉好事的邻居面前保持自己的尊严,他们可能会纳闷,为什么有一个奇怪的女人整晚站在他门口拼命敲门。
最后威廉终于来开门了。他耸起的肩膀上挂着茶巾,手中拿着木汤匙,他说:“我听说你买下了那座小屋。”
“好消息传得可真快。”
他抿紧嘴唇,凝视着她:“我从大老远就看得出来,你是个顽固的女孩。”
“恐怕我天生如此。”
他点点头,有点生气:“进来吧。你老站在那儿会感冒的。”
奈儿脱下防水外套,找到可以挂外套的挂钩。她跟着威廉走过大门,进入客厅。
空气因热腾腾的蒸气而显得沉重、潮湿,味道既令人作呕又让人垂涎不已。是鱼、盐巴,还有某样食材混合后的味道。
“我在火炉上煮着一锅鱼汤,”威廉边说边快步走入厨房,消失不见了,“所以没有听到你在敲门。”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传来,然后是低哑的诅咒,“罗苹马上就会来了。”又是一阵哗啦声,“那个家伙又让她迟到了。”
他语带厌恶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奈儿跟着他走进厨房,看着他搅拌高低不平的汤汁。“你不喜欢罗苹的未婚夫吗?”
他将勺子放在流理台上,重新盖上锅盖,拿起烟斗,从边缘拔掉一截烟草。“那个男孩说来也算不错。但他并不完美。”他用一只手扶住弯着的腰背,朝客厅走去,“你有孩子吗?有孙子吗?”他经过奈儿身旁时问道。
“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女。”
“那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奈儿阴郁地微笑着。她离开澳大利亚已经十二天了,她在想,莱斯利是否注意到她突然不见了。不太可能,奈儿想,但她也许可以寄一张明信片。卡珊德拉那个小女孩可能会喜欢明信片。小孩们都喜欢那种东西,不是吗?
“过来,女孩。”威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来陪陪老人家。”
奈儿是个固守习惯的人,因此选了她上次来访时坐的天鹅绒椅子坐下,然后对威廉点点头。
他也对她点点头。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变得愈来愈猛烈,窗户玻璃不时发出哗啦声响,似乎在强调他们对话极少的窘境。
奈儿指了指挂在火炉上的那张绘画,里面的渔船船身上刷着红白条纹,黑色名字印在一侧。“那是你的渔船吗?皮斯其[14]皇后号?”
“没错,”威廉说,“我有时候认为它才是我此生的最爱。它和我一起熬过了不少强烈暴风雨。”
“你还拥有它吗?”
“失去它好几年了。”
沉寂在他们之间延伸、横亘。威廉拍拍衬衫口袋,然后取出一袋烟草,开始重新装填烟斗。
“我父亲是港务局长,”奈儿说,“我可以说是在船之间长大的。”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休的影像,他在战后独自伫立在布里斯班码头,太阳从他身后照耀,照出一个高大的黑色剪影,修长的爱尔兰人的腿和大而强壮的双手。“那会影响你的个性,对不对?”
“没错。”
窗户玻璃再次哗啦作响,奈儿吐了一口气。她受够了,就趁现在问,不管她会想起多少陈词滥调。奈儿必须主动和他尽释前嫌,她无法再闲扯下去。“威廉,”她倾身向前,手肘放在膝盖上,“关于那晚我说的话,我并不想……”
他举起一只饱受风霜的手掌,轻轻摇了一下:“没关系。”
“但我不该……”
“别在意。”他用后槽牙咬紧烟斗,表示所有芥蒂已然消失。他划亮一根火柴。
奈儿往后靠在椅背上,如果他想这样结束,那就随他,但这次她可是下定决心,非要得到另一个谜团的解答才会离开。“罗苹说,你想告诉我一件事。”
威廉连吸了好几口气,然后吐气,烟斗冒出烟雾,空气中满是新鲜烟草的甜美气味。他轻轻点头。“那晚就应该告诉你,只是……”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背后的某样东西,奈儿极力按捺下转头去看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的冲动。“只是,你让我大吃一惊。我有好久没听到她的名字了。”
伊莱莎·梅克皮斯。这几个不言自明的齿擦音在他们之间颤动着银色的翅膀。
“我最后见到她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从小屋那边走下悬崖,大步走进村子,头发如瀑布般垂在身后。”他边说边闭上眼睛,现在,他突然睁开眼,盯着奈儿,“我想,这对你来说意义不大,但在那个时代……嗯,庄园的人不是很愿意放下身段,和村民闲话家常。伊莱莎是个例外,”他清清喉咙,重复这个名字,“伊莱莎的举止很自在,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她不像其他人。”
“你认识她?”
“我和她很熟,和她那个阶级的人最熟大概也仅止于此。我认识她时她才十八岁。我妹妹玛丽是庄园的女仆,有天下午她趁放假时,带伊莱莎过来了。”
奈儿努力按捺下她的兴奋。她终于和熟识伊莱莎的人说上话了。更棒的是,他的描述确定了在她的碎片式回忆边缘飘**的那股暧昧感受。“她是什么样的人,威廉?”
他抿紧嘴唇,搔搔下巴,胡子发出的细微声音吓了奈儿一大跳。刹那间她又回到了五岁时,坐在休的大腿上,头倚靠在他满是胡茬儿的脸上。威廉爽朗地笑了,露出大大的牙齿,牙齿边缘因抽烟草而染成了棕色。“她不像任何你所认识的人,非常独特。我们本地人都喜欢讲故事,但她的故事就是不同凡响。她很有趣,勇气十足,行事风格让人始料未及。”
“她很美丽?”
“是的,非常美丽。”他的目光短暂和她的交汇,“她有一头红发,非常长,直到腰际,在太阳光下会转成耀眼的金色。”他用烟斗比了一下,“她喜欢坐在小海湾中的那块黑岩上,眺望海洋。在天空晴朗的日子里,我们返回海港时可以瞥见她的身影。她会举起手,朝我们用力挥舞,看起来就像皮斯其皇后。”
奈儿不禁微笑。皮斯其皇后号。“就像你的船。”
威廉假装专心看着灯芯绒长裤的纹路,稍微咕噜了一声。
她顿时明白了:这并非巧合。
“罗苹应该快来了。”他没有朝大门看,“我们来喝茶吧。”
“你以她来为你的船命名?”
威廉的嘴唇张开,然后又闭上。他叹口气,那是年轻男人的叹息声。
“你爱她。”
他的肩膀颓然下垂。“我当然爱她,”他说,“就像每个见过她的家伙一样,为她神魂颠倒。我告诉过你,她不像任何你所认识的人。我们要遵守的礼数和规矩等等,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她只凭感觉做事,而她的感情相当丰富。”
“你和她是否曾……”
“我和别人订婚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墙壁上挂的一张照片上,一对穿着结婚礼服的年轻佳偶,她坐着,而他站着,“塞西莉和我,当时我们已经交往了好几年,感情很稳定。这种村子就是这样。你和邻家女孩一起长大,前一刻,你们还是在悬崖上玩滚石头的玩伴,然后,在你意识到之前,你们已经结婚三年,她怀着另一个宝宝。”他用力叹口气,肩膀突然下垂,毛衣看起来似乎过大,“我认识伊莱莎时,整个世界都为之改变。我没有更好的描述了。就像被施下魔咒,我完全不能自已,我能想到的只有她。”他摇摇头,“我非常喜欢塞西莉,真的爱她,但我立刻背叛了她。”他的目光短暂与奈儿的交汇,然后迅速转开,“我可不以此为傲,听起来相当不忠贞。而它的确是,它的确是。”他凝视着奈儿,“但你不能责怪一个年轻男人所拥有的真实感情,对不对?”
他的目光搜寻她的眼睛,奈儿觉得体内有样东西咔嗒扣紧。她突然了解:他长久以来一直在追寻宽恕。“的确不能,”她说,“不,不能。”
他轻轻叹口气,说话声变得如此轻柔,奈儿得将头转向一侧才能听清楚。“有时候,我们的肉体追求心智无法解释甚至无法接受的事物。我脑袋中每个愚蠢的想法都是伊莱莎,我情不自禁。它就像一种,一种……”
“迷恋?”
“正是如此。我想,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快乐。”
“她也有同感吗?”
他扬起眉毛,悲伤地微笑。“你知道,有一阵子我以为她也有同感。她给人的这种感觉很强烈。她让你觉得她只想在这里,只想和你在一起。”他纵声大笑,有点凄凉,“但我很快就知道我错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抿紧嘴唇,奈儿的心情紧绷,有一会儿以为故事就此结束。当他继续说下去时,她松了一口气。“那是个春天的夜晚。一定是在1908年或1909年。我那天高兴得不得了,出海很顺利,渔获丰富,于是我和其他男孩出门大肆庆祝一番。我鼓起勇气,回家时,我爬上山坡,沿着悬崖边缘走去。我实在太冲动了,那样做太鲁莽,那时,只有一条狭窄的小径,还没建道路,路窄得连山羊都不好走,但我不在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我要向她求婚。”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但等我走到小屋,往窗户里看……”
奈儿身子往前倾。
他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嗯,你肯定听过这种老掉牙的故事。”
“她跟别人在一起?”
“不只是别人,”他的嘴唇在那些字周围颤抖,“而是她的家族成员。”威廉擦拭眼角,盯着手指,仿佛在寻找并不存在的刺激物,“他们在……”他瞥瞥奈儿,“嗯,你可以想象是什么事。”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后一阵冷风灌进屋内。罗苹的声音从走廊飘过来。“外面愈来愈冷了。”她走进客厅,“抱歉,我来迟了。”她的目光满怀希望地在他们间徘徊,双手轻抚过被迷雾沾湿的头发,“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吧?”
“好得不得了,我的女孩。”威廉快速瞥了奈儿一眼。
奈儿轻轻点头。她可不想泄露老先生的秘密。
“我刚好要去盛我的炖鱼汤,”威廉说,“你过来一下,老傻瓜的眼睛很酸痛,你得帮忙看一下。”
“老傻瓜!我告诉过你我会泡茶。我带了所有的东西过来。”
“哼,”他喃喃抱怨,从椅子上颤颤巍巍地起身,抓稳椅子以免摔倒,“你一旦和那个家伙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你的老傻瓜,可能从来不会想到。我想,如果我不自己下厨的话,我大概会挨饿。”
“哦,老傻瓜,”她边责怪他,边提着购物袋走到厨房,“你说得太过分了。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你了?”
“我不是说你,亲爱的。”他拖着脚步在她身后慢慢走动,“我是指你那个家伙。就像所有的律师一样,他很爱吹牛,总是讲个不停。”
当他们两个在热切争论煮饭和盛汤是否超越了威廉的体力时,奈儿默默在心中整理威廉告诉她的事。她现在了解他坚称那座小屋不祥,甚至会带来厄运的原因了。毫无疑问地,对他而言,确实是如此。但威廉在自我告白中偏离了主题,而奈儿必须将他引导回她想走的方向。不管她有多么好奇,多想知道伊莱莎那晚是和谁在一起,都不重要,强迫威廉说话,只会让他更加保持沉默。在她找出伊莱莎为什么将她带离萝丝和纳桑尼·沃克身边,为什么将她送到澳大利亚展开全新的人生前,她不能冒险。
“来了。”罗苹端着一个托盘出现,上面放着三碗热腾腾的汤。
威廉有点羞怯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坐进他的椅子内。“我炖的鱼汤仍旧是波佩洛这一带最好吃的鱼汤。”罗苹对奈儿扬起眉毛,“没人会跟你争论那点,老傻瓜。”她边说边将一碗汤伸过咖啡桌,递给奈儿。
“只是我不一定有足够的体力将它从厨房端到桌子上来。”
罗苹颇富戏剧性地大声叹口气:“让我们帮你,老傻瓜,我们只要求这一点。”
奈儿咬紧牙根,她绝对不能让这场争论继续扩大,她不能冒那个让威廉再次恼怒的险。“真好吃,”她大声说,尝了一口汤,“渥斯特酱的分量刚刚好。”
威廉和罗苹都对她眨眨眼,汤匙悬在半空中。
“怎么了?”奈儿轮流看着他们,“怎么回事?”
罗苹像鱼一般张开嘴,又闭上。“渥斯特酱。”
“那是我们的祖传秘方,”威廉说,“在家族里流传好几代了。”
奈儿耸耸肩,表示抱歉。“我妈妈以前常常炖鱼汤,她妈妈也是。她们总是加渥斯特酱。我猜,那也是我们家的祖传秘方。”
威廉从鼻孔缓缓吸气,罗苹咬紧嘴唇。
“但汤很好喝,”奈儿又喝一口后说,“秘诀在于分量要刚刚好。”
“告诉我,奈儿,”罗苹说,清清喉咙,努力回避威廉的目光,“我给你的那些资料派上用场了吗?”
奈儿感激地微笑。罗苹解救了她,“那些资料非常有趣。那篇有关卢西塔尼亚号处女航的新闻报道专文挺有意思的。”
罗苹的脸发亮。“那次处女航一定让人们十分兴奋,它非常重要。但它后来的下场很让人感伤。”
“德国人,”老傻瓜满嘴含着汤说,“那是亵渎行为,不容置疑的野蛮行为。”
奈儿认为德国人对轰炸德累斯顿一举亦有同感,但现在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威廉也不是这类讨论的适当对象。因此,她忍住没说,一直和罗苹愉快地聊着有关村子的历史和布雷赫庄园等无关痛痒的话题,最后,罗苹起身去清洗碗盘,准备端些布丁过来。
奈儿看着她匆匆离开房间,意识到这可能是她和威廉单独谈话的最后机会,她立刻加以把握。“威廉,”她说,“我必须问你一件事。”
“尽管问吧。”
“你认识伊莱莎……”
他吸着烟斗,点了一次头。
“你认为她为什么带走我?难道是她自己想要小孩吗,你觉得呢?”
威廉呼了一口气,烟雾从烟斗冒出。他用后槽牙咬紧烟斗,含着它说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她崇尚自由,不是那种自愿承担家庭责任的人,更别提偷走小孩了。”
“村子里曾有过谣言吗?有人提出过任何理论吗?”
“我们全都相信那个小孩,也就是你,死于猩红热。没人怀疑。”他耸耸肩,“至于伊莱莎后来失踪一事,也没人多问。因为那并不是第一次。”
“不是?”
“她在几年前也失踪过。”他迅速瞥了一眼厨房,然后压低声音,回避奈儿的目光,“我总为这件事责任自己。那是在……那是在我告诉你的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当面质问她,告诉她我看到了一切;我不客气地用各种难听的话骂她。她要我答应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告诉我,我不了解她的苦衷,那件事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他苦涩地大笑,“就是一个女人在被抓到做这种事后,总会有的那些借口。”
奈儿点点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照她的要求做了,保守她的秘密。不久后,我听村里的人说,她离开了。”
“她上哪儿去了呢?”
他摇摇头。“等她终于回来时——那大概是一年之后,我一直追问她,但她从来就不肯说。”
“布丁来了。”罗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威廉倾身向前,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指着奈儿。“那是我要罗苹邀你今晚过来的原因,那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你如果能查到伊莱莎上哪儿去了,我想,你就有办法解开你的谜团了。因为我能告诉你一件事,不管她失踪到哪儿去了,她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
“怎么说?”
他在回忆此事时不禁摇摇头。“她整个人都变了,莫名其妙地不像自己了。”他用力咬住烟斗,“她好像失去了什么,她不再是她原先的模样。”
[1] 指罗宾汉。
[2] 马可尼(Guglielmo Marconi, 1874—1937),意大利发明家,发明了电报。
[3] 布雷赫的英文是blackhurst,黑灵车的英文是black hearse。
[4] 黑岩的英文是black rock。
[5] 约翰·辛格·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美国画家。
[6] 1932年,飞行家查尔斯·林白的儿子遭到绑架撕票。
[7] 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Baron, 1809—1892),英国19世纪浪漫派桂冠诗人。
[8] 亨利·詹姆斯小说《鸽之翼》的女主角。
[9] 牛津大学最著名、最古老的学院之一。
[10] 一项授予最快横渡大西洋的船舶的奖项。
[11] Ivory,意为象牙。
[12] 指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偷吃苹果之事。
[13]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 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苔丝》的作者
[14] 康沃尔民间传说中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