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布雷赫饭店,2005(1 / 1)

茱莉亚的房间位于庄园顶端,从第二层楼的走廊底端走上一道非常狭窄的阶梯即可抵达。卡珊德拉离开她的房间时,太阳已经开始和地平线合而为一,大厅阴暗阒寂。她敲门等待,紧抓着她带来的酒瓶瓶颈。这是她和克里斯汀一起穿越村子返回时临时作的决定。

门开了,茱莉亚罩着一件闪闪发光的粉红色和服。“进来,进来,”她示意卡珊德拉跟着她走过房间,“我正在准备我们的晚餐。希望你喜欢意大利菜!”

“我很喜欢意大利菜。”卡珊德拉说,快步跟在她后面。

众多女仆住过的几间小卧室被打通,经过重新装修,成为一间非常宽敞的阁楼房间。沿着两边墙壁上开了许多屋顶窗,可以在白天俯瞰庄园的旖旎风光。

卡珊德拉站在厨房入口。流理台上放满搅拌碗和量杯,以及打开盖子的番茄罐,橄榄油、柠檬汁和不知名的食材滴在台上,形成一圈圈小小的水池。她看了看,似乎没有放下来的地方,于是将酒瓶递出去。

“你真贴心。”茱莉亚拔出软木塞,然后从流理台上方的架子里拿下一只高脚杯,从高处将酒潺潺倒入。她舔舔手指上的一滴澳大利亚红酒。“我个人只喝琴酒,”她眨眨眼说,“能让你保持年轻;它的酒精浓度很高,你知道。”她将装着芳香红酒的高脚杯递给卡珊德拉,快步从厨房离开,“进来,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

她指指位于房间中央的一把扶手椅,卡珊德拉依言坐下。她前面有个木箱兼咖啡桌,中间放了一叠古老的剪贴簿,每本都套着褪色的棕色皮革。

一阵兴奋感迅速扩散到卡珊德拉全身,她的手指因欲望而感到刺痛。

“你坐着慢慢看,我来把晚餐准备好。”

卡珊德拉不需要提醒两次。她立即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剪贴簿,手掌轻抚它的表面。皮革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凹凸不平,变得像天鹅绒般平滑柔软。

卡珊德拉期待地深吸口气,打开封面,读着漂亮、精美的字迹:萝丝·伊丽莎白·芒特榭·沃克,1909年。她的指尖循着笔画抚摸,感觉到纸上微弱的痕迹。她想象写下这些字的那支鹅毛笔。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直到她翻到第一个记载。

新的一年。这年发生了如此精彩的大事。自从马修医生抵达,并给我他的诊断后,我几乎无法集中精神。我坦承,最近的身体微恙让我忧心忡忡,而我并非唯一这样想的人。我只消瞥瞥妈妈的脸就可以看见她的忧虑。马修医生进行检查时,我动也不动地躺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命令我的心智停止恐惧,回忆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中那些最快乐的片段。其中当然包括我的大喜之日、纽约之旅、伊莱莎抵达布雷赫的那个夏天……我未料到,当生命受到威胁时,这些回忆竟能显得如此鲜明亮丽!之后,妈妈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等待马修医生的诊断,她紧握我的手。她的手如此冰冷。我瞥瞥她,但她回避我的目光。这让我开始忧心忡忡。在我孩提时代,不断生病的那些时日里,妈妈是保持乐观心境的那个人。我想着,她的自信现在为什么弃她而去,而这次是她直觉到有事不对劲,才召医生前来关切。马修医生清清喉咙,我握紧妈妈的手等待判决。他的诊断则让我震惊不已,远超过我的梦想。

“您怀孕了。我判断已经有两个月。如一切顺利,您将在八月分娩。”

哦,我可有语言来形容这些话所引发的喜乐吗?在这样长久的希望,连续数月的可怕失望之后。一个我可以钟爱的宝宝。纳桑尼的继承人,妈妈的孙子,伊莱莎的教子。

卡珊德拉的眼睛刺痛。想想,让萝丝万般雀跃的受孕,这个宝宝是奈儿,这个极度渴望和等待的宝宝是卡珊德拉亲爱但后来却失踪的外婆。萝丝的字句写于对未来发展的无知之中,因此,她充满希望的情绪特别感人。

她迅速翻阅日记,跳过贴着蕾丝和缎带的页面,医生来访的简短报告,受邀参加郡内的晚餐和舞会,直到最后,在1909年12月,她发现她在寻找的段落。

她在这里了——这个记录的记载比我预期得稍晚。过去数月比我预期的还要艰困,我没有时间或精力写作,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在希望了数个月之后,在长期的疾病缠身、忧心忡忡和囚禁病榻之后,我的臂弯中抱着我亲爱的孩子。其他事物全变得无关紧要。她完美无缺。她的皮肤如此白皙平滑,她的嘴唇如此红艳丰润。她的眼眸深蓝,但医生说,婴儿总是如此,长大后也许颜色会变。我暗自希望他所言非真。我希望她拥有芒特榭的真实色彩(就像父亲和伊莱莎),蓝色眼珠和红色头发。我们决定将她命名为艾弗瑞[11]。那是她皮肤的颜色,而毫无疑问地,时间将会证明,那也是她灵魂的色彩。

“晚餐来了。”茱莉亚摇摇晃晃地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腋下夹着一支巨大的胡椒研磨器。“意大利小方饺和松果以及戈尔根朱勒奶酪。”她递了一盘给卡珊德拉,“小心,盘子有点烫。”

卡珊德拉接过盘子,将剪贴簿放在一旁。“闻起来很好吃。”

“如果我没有成为作家、装潢家和旅馆从业人员,我会成为厨师。敬你。”茱莉亚举高琴酒杯,轻啜一口,然后叹气,“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是一连串的意外和机运,我可不是在抱怨。完全放弃想控制一切的期待也能让人十分快乐。”她叉起一个意大利小方饺,“说够我的事了,小屋的状况如何?”

“真的很好,”卡珊德拉说,“除了我愈努力,便发现我需要做的事情愈多之外。花园野草丛生,屋况相当糟糕。我甚至不确定它的结构是否稳固。我想,我应该请建筑工人过来看看,但我还没有时间,手头上有很多事情要忙。它让人……”

“忙得喘不过气来。”

“正是如此,的确让人不知所措,但不仅于此。它……”卡珊德拉打住话头,寻找正确的字眼,她找到时,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令人莫名兴奋。我在小屋找到一样东西,茱莉亚。”

“找到东西?”她抬起双眉,“秘密宝藏之类的吗?”

“如果你指的是丰饶的绿色宝藏的话。”卡珊德拉咬着下唇,“那是座秘密花园,一座位于小屋后方的围墙花园。我想,它有数十年没人探访,毫无疑问,因为墙壁真的很高,完全被荆棘覆盖。你永远猜不到有座花园在那儿。”

“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全凭意外。”

茱莉亚摇摇头。“这世界上没有意外这回事。”

“但我真的不知道它在那儿。”

“我不是说你知道。我只是说,你不想找的话,也许花园就不会找上你。”

“嗯,我很高兴它让我找到它。那座花园令人惊诧。杂草蔓生,但荆棘下面的各种植物仍旧蓬勃生长。里面有小径、花园座椅和喂鸟器。”

“就像睡美人,沉睡着,直到打破魔咒。”

“你可以这样说,但它可没沉睡。树木不断生长,冒出果实,即使没有人欣赏它。你该看看那棵苹果树,它看起来有上百岁。”

“它的确有,”茱莉亚突然说,挺直身体,将盘子放到一旁,“或说将近一百岁。”她急促地翻着剪贴簿,手指翻阅一页又一页,前后寻找。“啊哈,”她轻敲着一个段落,“在这里。就在萝丝十八岁生日后,她去纽约,认识纳桑尼之前。”茱莉亚在鼻子上戴上绿松石和珍珠母眼镜,开始朗读。

1907年,5月21日。今天真是累人!想想,我要开始度过今天时,还以为我又得忍受另一个被关在室内的冗长日子。(马修医生提到村子里有几起感冒案例之后,妈妈变得异常惊恐,她深恐我会生病,不能在下个月前往乡间度过周末。)伊莱莎像往常般有别的点子。就在妈妈坐着马车,离开庄园,前去赴菲利摩夫人的午餐之约时,伊莱莎出现在我房门口,双颊发光(我多嫉妒她能在户外待那么多时间!),她坚持要我放下剪贴簿(我正在装饰你,亲爱的日记!)跟着她走过迷宫:那里有我一定得瞧瞧的东西。

我的第一个直觉是加以反对——我怕仆人会向妈妈禀报,我不想引发一场争吵,尤其纽约之旅又近在眼前——但我察觉到伊莱莎的眼睛里闪耀着那种“眼光”,每当她心中形成秘密计划,毫不迟疑时,她就会有那种眼光,不消说,这种眼光在过去七年间曾导致我陷入无数困境。

我亲爱的表姐如此兴奋,我不由得被她的热忱打动。有时候,我觉得她的旺盛精力足堪我们俩使用,尤其我又时常病恹恹的。在我知道前,我们已经一起快步前进,手臂交缠,发出咯咯轻笑。戴维斯在迷宫的大门等着我们,在一棵巨大盆栽下砍伐杂枝,一路上,伊莱莎一直绕回去提供协助(但他总是拒绝),然后,她会轻跳回我身边,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我们这样在迷宫内迂回前进(伊莱莎对那些小径了如指掌),穿越中央休息区,经过一个黄铜环,伊莱莎说它通往地下通道,直到我们最后终于抵达一道金属大门,上面挂着一个黄铜大锁。伊莱莎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在我来得及问她,她究竟是从哪里找到这种东西前,她就不无炫耀地将它插入锁孔内。她转动门锁,轻轻一推,门便缓缓打开。

里面是座花园。与庄园内的其他花园有点类似,但又稍有不同。首先,它完全被围墙环绕起来。它四面都是高高的墙壁,而南北墙壁上分别有一道金属大门……

“还有一扇门,”卡珊德拉说,“但我找不到它。”

茱莉亚从眼镜上方凝视着她。“在1912年……1913年时,花园曾经整修过,在前方加上一道砖墙,也许他们顺便将门拆除?但等等。你听听这个段落。”

花园工整,植物稀少。它看起来像是休耕的田地,等着在冬季过后撒种。中央有一座装饰繁复的金属长椅,旁边就是一个石制鸟澡盆,地上放着几个板条箱,里面装满小盆栽。

伊莱莎像男学童般粗莽地冲进里面。

“这是什么地方?”我纳闷地说。

“这是座花园。我照顾它一些时日了。你该看看我刚开始时必须拔除的杂草。我们可忙坏了,对不对,戴维斯?”

“的确如此,伊莱莎小姐。”他边说边把一棵盆栽种进南墙旁。

“它将是我们的花园,萝丝。就如我们小时候想象的那样,我们能一起躲在这个秘密场所,就你和我。四面墙壁,锁上的门,只属于我们的天堂。即使在你不舒服时,你还是能来这里,萝丝。围墙保护花园免受暴烈的海风吹拂,因此,你能在此倾听鸟儿的歌声,嗅闻花朵的香味,感觉太阳抚摸你的脸庞。”

她的热忱和强烈的情感使我不由得渴盼一座这样的花园。我凝视着被驯服的花床,花朵正开始冒出花苞,我能想象她所描述的天堂景象。“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听人们说过一座躲藏在庄园内的围墙花园,但我以为它是个故事。”

“它不是。”伊莱莎的眼睛闪闪发光,“它真的存在,现在,我们能让它起死回生。”

他们一定辛勤工作。倘若这座花园长久以来受到忽视,那是自从……我皱起眉头,我小时候听过的谈话突然在记忆中浮现。我恍然大悟:我知道那是谁的花园了——

“哦,伊莱莎。”我快速地说,“你一定得小心,我们一定得小心。我们必须离开此处,永远不要回来。如果父亲知道此事的话——”

“他已经知道了。”

我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比我意图的还要锐利。“你是什么意思?”

“舅舅指示戴维斯说,我是这座花园的主人。他命令戴维斯清理迷宫的最后部分,告诉他,我们应该赋予这座花园新的生命。”

“但父亲严格禁止任何人进入围墙花园。”

伊莱莎耸耸肩,她总是随时做出这个姿势,妈妈对此轻蔑不已。“他一定是改变心意了。”

改变心意。这违反我对父亲的一贯印象,我深感不安。“心”那个字导致我心神不宁。除了有次在他的暗房里,我躲在桌子下方,听到他为他妹妹,他的小宝贝哭泣外,我想不出曾经见过父亲展现他的“心”的行为。刹那间,我明白了,我感觉到胃部底端有股奇异的沉重。“那是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但伊莱莎没听到我的话。她刚巧离开我身边,现在正拖着一盆茂盛的盆栽往墙边一个大洞走去。“这是我们种的第一棵树,”她大叫,“我们应该举行一个仪式。因此,你今天在此至为重要。不管我们的人生如何转折,这棵树将不断茁壮成长,它永远会记得我们:萝丝和伊莱莎。”

戴维斯那时走到我身边,慎重地递给我一把小铲子。“伊莱莎小姐希望,您是第一位在此树的根部翻土的人,萝丝小姐。”

伊莱莎小姐的愿望。我是谁,如何能和这样巨大的力量辩驳?

“这是什么树?”我问。

“苹果树。”

“我早该知道。伊莱莎总是喜欢象征之物,而苹果是第一个果实。[12]”

茱莉亚从剪贴簿中抬起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熠熠生辉。她抽抽鼻涕,绽放微笑:“我深爱萝丝。你不觉得她好像也在这里吗?”

卡珊德拉不禁微笑。她吃了一个那棵树的苹果,她的外曾祖母曾经在近百年前协助栽种那棵树。苹果让她回想起那场古怪的梦,她的脸颊不由得泛起浅色红晕。她这整个星期以来和克里斯汀并肩工作,成功地将那场梦抛诸脑后。她以为她早忘了它。

“现在,你在重新清理同一座花园。真是奇妙的巧合。如果萝丝地下有知,她会怎么说?”茱莉亚从身边的面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擤擤鼻涕,“抱歉,”她边说边轻轻擦拭眼睛下方的睫毛膏,“这实在太浪漫了。”她纵声大笑,“可惜你没有一个戴维斯来帮你。”

“他不是戴维斯,但的确有人帮我,”卡珊德拉说,“这个星期以来,他每个下午都过来帮忙。当他和他哥哥迈可过来锯掉倾塌在小屋上的一棵树时,我认识了他们。我想,你一定也认识他们。罗苹·约翰逊说他们也负责饭店的花园。”

“布莱克兄弟。他们的确负责此地的花园,我喜欢看他们工作。迈可很赏心悦目,不是吗?他也相当迷人。如果我还在写罗曼史,当我描写我那些女士的梦中情人时,我会拿迈可作榜样。”

“克里斯汀呢?”尽管她尽最大的努力表现出冷淡的态度,卡珊德拉的脸颊还是涨得通红。

“哦,他会是那位更聪明、更年轻、更安静的弟弟,他最后会赢得女主角的芳心,使读者大吃一惊。”

卡珊德拉微笑起来:“我可不想问我会是谁。”

“而我毫不怀疑我将是谁,”茱莉亚叹口气,“那位年华老去的大美人无法赢得英雄的心,因此,她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帮助女主角实现她的命运上。”

“如果人生像童话故事的话,我们会轻松许多,”卡珊德拉说,“如果人们都能以刻板角色归类的话。”

“哦,但人们的确是如此,他们只是以为他们不能被归类。甚至连坚持这类范畴不存在的人都是陈词滥调:那些阴沉而自命博学的人坚决主张自己的独特!”

卡珊德拉喝了一小口红酒:“你不认为有独特这回事吗?”

“我们都很独特,只是从来不是以我们所想象的方式。”茱莉亚微笑,摆摆手,手镯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听听我的论调吧。我是位可怕的绝对论者。当然,刻板角色会有变化。以你的克里斯汀为例,你知道,他原本不是一个以园艺为生的园丁。他曾在牛津的医院工作。真的,没骗你。他曾是某种医生,我忘记那个专有名词了,它们总是很长,又令人困惑,不是吗?”

卡珊德拉惊讶地挺直身体:“医生怎么会跑来砍树呢?”

“医生怎么会跑来砍树呢?”茱莉亚颇富深意、若有所指地重复这个问题,“这就是我的重点。迈可告诉我他弟弟要跟他一起工作时,我没多问,但我一直好奇得不得了。是什么事使年轻男人就这样转换职业?”

卡珊德拉摇摇头:“也许是改变心意?”

“我会说那可是非常重大的改变。”

“也许他不喜欢当医生。”

“也许,但我们总认为他应该会在读医的那么多年间得到暗示。”茱莉亚暗藏玄机地微笑着。

“我想事情可能很有趣,但我曾是作家,老习惯改不过来。我无法停止想象内情。”她用一根拿着琴酒的手指,指着卡珊德拉,“亲爱的,这就是角色有趣的地方,他们的秘密。”

卡珊德拉想到奈儿以及她暗藏的秘密。她在最后发现她的身世后,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怎么能按捺得住?“我希望我外婆死前见过这些剪贴簿。它们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她可以倾听她母亲的声音。”

“我这星期都在想你外婆的事,”茱莉亚说,“自从你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后,我一直在纳闷伊莱莎为什么带走她。”

“然后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嫉妒,”茱莉亚说,“我每次都只能想到这个理由。那是个非常有力的动机,老天知道,萝丝让人妒忌不已:她的美貌、才华洋溢的丈夫、她的出身。在她们的童年时代,伊莱莎一定视萝丝为拥有一切的小女孩,特别是那些她无法拥有的东西。富有的双亲;美丽的庄园;天性仁慈;受众人眷顾。然后,进入成年后,萝丝这么快就结婚,这个男人的条件非常好,接着怀孕,产下漂亮的女宝宝……该死,连我都羡妒萝丝!想想,伊莱莎会有什么感受——何况她一向有点古怪。”她喝光她的酒,用力放下杯子,借此强调她的话,“我一点也不是在为她的行为找借口。我只是说,她会那么做,我并不讶异。”

“那是最显而易见的理由,不是吗?”

“最显而易见的理由往往是正确答案。动机都写在剪贴簿里——嗯,如果你知道该怎么寻找的话。从萝丝发现她怀孕的那一刻起,伊莱莎就变得疏远。在艾弗瑞出生后,萝丝就很少提到伊莱莎。萝丝一定很痛苦,伊莱莎原本像个亲姐妹,然后,突然间,在这么特别的时刻,她渐行渐远,收拾行李,离开布雷赫。”

“她上哪儿去了?”卡珊德拉愕然问道。

“我想,是出国吧。”茱莉亚皱着眉头,“现在你提到这点,我不确定萝丝是否有确切说是哪里——”她挥挥手,“这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萝丝怀孕时离开,直到艾弗瑞出生后才回来。她们的友谊自此后完全改变了。”

卡珊德拉打个哈欠,重新调整枕头的位置。她的眼睛相当疲惫,但她已经快读到1907年的年末,剪贴簿只剩几页,现在将它放下来未免可惜。何况,她愈快读完它们愈好,茱莉亚虽然答应把书借给她,但卡珊德拉怀疑她无法忍受跟它们分开太久。好在奈儿的笔迹潦草,萝丝的笔迹相对之下工整而深思熟虑。卡珊德拉喝了一小口茶,茶现在变温了,她跳过贴满着布料、缎带样本、礼服薄纱,以及试着亲笔签名的那几页,萝丝在剪贴簿上反复写着:萝丝·芒特榭·沃克、沃克太太,和萝丝·沃克等的签名。她看了后不禁微笑——某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然后翻到最后一页。

我刚重新读完《苔丝》。这是本让人困惑的小说,我无法说我喜欢它。哈代[13]小说里描述许多残酷的现实。我想,它的品位对我而言过于露骨——尽管我努力超越,我毕竟是我母亲的女儿。安杰改信基督教,他和莉莎-卢的婚姻,可怜的索罗宝宝的死亡:这些事件都让我心烦意乱不已。为什么索罗不能以基督教葬礼下葬——我们不该为父母的罪而怪罪小宝宝,不是吗?哈代是否赞成安杰的改信,或者他是个怀疑论者?而安杰怎么能这样干脆地将爱情从苔丝转变到她妹妹身上?

啊,这类问题曾使比我更聪明的心智感到困惑,而我重新阅读可怜的苔丝她悲剧性的哀伤故事并非出于文学评论的动机。我坦承,我阅读托马斯·哈代先生的小说是企望在其中寻找卓越见解,它们或许能够解决我和纳桑尼结婚后所将面临的难题。更进一步来说,是我可能会遇到的难题。哦,我在想到这些问题时,双颊不禁涨得通红!我当然找不到形容它们的字。(想想妈妈会有什么表情!)

唉,哈代先生没能提供我一心想要寻求的答案。我的记忆错误,苔丝的失身并未过多着墨,而且缺乏细节。因此,这就是我仅能找到的答案。除非我能想到还有谁的小说可供参考(我想,詹姆斯先生或狄更斯先生在这点上皆付诸阙如),我毫无选择,只能如瞎眼般地走进黑暗深渊。我最大的恐惧是纳桑尼将会突然观察我的腹部。但他应该不会这么做吧?虚荣的确是种严重的罪过,可是,唉,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印记非常丑陋,而他是如此喜爱我的白皙肌肤。

卡珊德拉再次咀嚼最后几句话。萝丝口中所说的印记是指什么?也许是胎记?或伤疤?她是否曾在剪贴簿其他地方读过能解释此点的段落?卡珊德拉努力回想,但她不记得读过这类段落。已经很晚了,而她非常疲累,她的思绪变得和视力一样模糊。

她再次打个哈欠,揉搓眼睛,合上剪贴簿。她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但这无关紧要。卡珊德拉的手指再次轻抚磨损的封面,就像萝丝一定做过许多次那样。她将书放在床头柜上,关掉电灯。她闭上眼睛,滑入一个熟悉的梦境里,长长的草,无尽的原野,然后,刹那间,出乎意料,出现了一间矗立在悬崖边缘的海边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