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寄到港务局时,奈儿已经跟他们生活了六个月。一位伦敦男人在寻找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她红发碧眼,失踪了近八个月,信中说,一位叫亨利·曼塞尔的人有理由相信她搭上了一艘船,可能是前往澳大利亚的客运轮船。他正在为他的客户,也就是小女孩的家人,寻找她。
休站在桌子旁,觉得膝盖发软,肌肉快要融化了。他一直担忧的时刻,始终确定终将会来的时刻,真的来临了。因为不管莉儿怎么想,孩子,尤其是像奈儿这种孩子失踪后,一定会有人急着找她。他坐在椅子上,集中精神呼吸,飞快地看了一眼窗户。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惹人注目,仿佛正被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观察一举一动。
他的一只手抚过脸庞,停在脖子上。到底该怎么办?其他同事抵达办公室、看到这封信只是时间问题。尽管他是唯一看到奈儿被独自留在码头上的人,但他们的处境不再安全了。镇里会开始传些闲言碎语——总是如此,然后会有人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有人会察觉,那个跟欧康诺一家住在皇后街上的小女孩,那个说话方式奇特的小女孩,非常像信中描述的失踪英国女孩。
不,他不能冒险让任何人读到信的内容。休默默观察自己,他的手正微微发抖。他将信整齐地对折,再对折,放进外套口袋内。暂时先如此。
他坐下。好了,他已经感觉好多了。他只是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怎样才能说服莉儿,他们交还奈儿的时刻已经来临。搬到布里斯班的计划已经在着手进行。莉儿和房东说他们会搬走,她早已开始收拾行李了。休在布里斯班有个大好机会,错过就是傻瓜之类的话也已经在镇里传开了。
但计划可以取消,必须取消。因为现在他们知道有人在寻找奈儿,那改变了一切,不是吗?
他知道莉儿会怎么说:他们不配拥有奈儿,那些弄丢她的人,这个叫亨利·曼塞尔的人。她会哀求他,跟他争辩,坚持他们不能将奈儿还给这种粗心大意的人。但休会让她知道,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奈儿不是他们的女儿,从来就不是,她属于别人。她甚至不再是奈儿,她真正的名字正在找她。
休下午走上前门台阶时,站了片刻,整理思绪。他呼吸着从烟囱中飘出的辛辣烟雾,为火苗正温暖着他的灶台而高兴,这时,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似乎将他凝固在原地。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门槛上,一旦跨过去,就会改变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两个女人转过身来面对他。她们正坐在炉火边,奈儿坐在莉儿的膝盖上,红色长发湿漉漉地垂着,莉儿在为她梳头发。
“爸爸!”奈儿说,兴奋点亮了原本就粉嫩温热的脸庞。
莉儿在小女孩的头顶冲他微笑。她的微笑总是让他的心融化。从他第一次看到她在父亲的船屋里收拾绳子到现在一直如此。他最后一次见到这种微笑是什么时候?他知道,是在婴儿出事之前。那些不肯正常出生的婴儿。
休看着莉儿的微笑,放下公文包,手伸进口袋里,指尖触摸着信光滑的表面,那封信烫得仿佛要将口袋烧出一个大洞。他转身面对炉灶,最大的锅子正在上面冒烟。“晚餐闻起来很棒。”他的喉咙里像堵着一只青蛙。
“我妈家传的炖鱼汤,”莉儿解开奈儿纠缠的发丝,“你不舒服吗?”
“怎么说?”
“我给你准备点柠檬和大麦。”
“只是喉咙有点痒,”休说,“不碍事。”
“这可不行。”她再次对着他微笑,拍拍奈儿的肩膀,“好了,小东西。妈现在得起来看看茶煮得怎么样了。你坐在这里等头发变干。我可不希望你跟爸爸一样感冒了。”她边说边瞥了瞥休,眼睛里溢满幸福,这刺痛了休的心,他不得不将头转开。
晚餐时,那封信沉甸甸地端坐在休的口袋里,拒绝遭到遗忘。他的手像被磁铁吸引的金属,不时抚摸口袋。他一放下餐刀,手指就忍不住滑进外套,摸索着光滑的信封,那是他们幸福生活的死刑。写这封信的人认识奈儿的家人。嗯,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休突然挺直身体,纳闷自己为什么立即接受这个人的说辞。他再次思索信的内容,在记忆中翻转每一行字,搜寻可信的证据。冰冷的轻松感像洪水般立刻涌上心头。信中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其内容属实的证据。外面有很多变态使着各种复杂的阴谋诡计。他知道,在某些国家里有贩卖小女孩的市场,白人奴隶贩子总是在找可供贩卖的小女孩……
但这太荒谬了。即使他绝望无比地抓住这类可能性,他也很清楚这不太可能。
“休?”
他迅速抬起头。莉儿很古怪地看着他。
“仙女带走了你的思绪。”她温暖的手掌贴在他的前额上,“希望你不会发烧。”
“我没事。”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刺耳,“我没事。莉儿,亲爱的。”
她抿紧嘴唇。“我刚在说,我要带这位年轻的女士去睡了。她今天玩得很累。”
仿佛按照提示表演一般,奈儿打了一个大哈欠。
“晚安,爸爸。”打完哈欠后,她心满意足地说。在他尚未察觉之前,她已经爬上了他的膝头,像一只温暖的小猫蜷曲着身体,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他从来没像此刻一样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和两颊的鬓角竟如此粗糙、蓬乱。他揽着她小鸟般的背部,闭上眼睛。
“晚安,奈儿,亲爱的。”他在她的发间低语。
他看着她们消失在另一个房间中。他的家人。出于某种他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方式,这个孩子,绑着两条长辫子的奈儿,让他和莉儿的关系变得稳固。他们现在是个小家庭,牢不可破的三人组,不再只是两个决定试试运气的灵魂。
而他现在正在考虑撕裂这个家庭。
大厅里传来声音,他抬起头。莉儿在木纹饰板下望着他。灯光的奇特效果染红了她的黑发,点亮了她的眼眸深处,长长的睫毛下是两轮黑月。一种情绪牵引着她紧抿的嘴角,将她的嘴拉成一道微笑,传达出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强烈情愫。
休试着微笑以对,手指再次滑进口袋内,静静抚过信的表面。他的嘴唇轻启,发出轻柔的声音,不想说出的字让他双唇刺痛,而他不知道能否停下来。
莉儿站到了他身边。她的手指搭在他手腕上释放出灼热的电流直通他脖子,温热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上床吧。”
啊,还有比这更甜美的话吗?她的声调中包含着承诺,在这一瞬间,他心意已决。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抓着,任她领着前进。
经过壁炉时,他将那封信丢进火里。信纸发出嗞嗞声响,他的眼角余光捕捉着燃烧着的短暂的责备。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他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