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古董中心之前,这儿一直是剧院。广场剧院,20世纪30年代的辉煌尝试。外表平凡,不过是个嵌在帕丁顿山坡上的巨大的白色盒子,但内部装潢绚丽壮观。拱形天花板漆成深蓝色,画着云朵图案,原先有背光以制造月光似的幻觉,数百盏小灯闪耀如繁星,即使是在电车轰隆隆驶过高地,中国人的花园在山谷里繁茂生长的那些日子里,数十年来剧院一直生意兴隆。然而它虽然英勇地战胜了火灾、洪水这类气势汹汹的敌手,却在60年代迅速沦为电视的牺牲品。
奈儿和卡珊德拉的摊位就在舞台拱门下方,靠近左边的舞台。拥挤的架子上堆满了数不清的小饰品、零碎物品、古书和各类风格的纪念品。很久以前,其他摊主曾经开玩笑地叫这儿“阿拉丁的洞穴”,结果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现在,一块用金色字体写着“阿拉丁的洞穴”的小型木制招牌就挂在摊位上。
卡珊德拉坐在三脚凳上,位于架子形成的迷宫深处,她发现自己难以集中精神。自从奈儿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到中心来,坐在她们一起收集的宝藏中间感觉很奇怪。怪在奈儿已经走了,但货品仍在这儿。好像货品不够忠心似的。奈儿亲自擦亮的汤匙,她用无法辨识、如蜘蛛网般潦草的字体所写的价格标签,还有数不清的书。书是奈儿的嗜好,每个摊主都有特定的嗜好。她特别喜爱19世纪末期的书,印刷精美、有黑白插画的维多利亚晚期作品。如果书内还有送书人写给受书人的手札的话,就更好了。那是它的过往记录,辗转几手最终抵达她手中的线索。
“早安。”
卡珊德拉抬头,看见本端了杯咖啡给她。
“在整理存货吗?”他问。
她将几绺顺滑的头发从眼前拨开,接过杯子。“只是把东西搬来搬去。大部分是移到后面。”
本喝了一小口咖啡,从杯子上方看着她。“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的手伸到毛线背心下面,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
卡珊德拉摊开纸张,将皱褶抚平。是一张白色A4打印纸,中间印着一张房子的黑白照片。她勉强看出那是一座石砌小屋,整面墙上斑斑驳驳,也许是爬藤植物,屋顶铺有瓦片,尖顶后面一座石砌烟囱清晰可见。两个花盆巍巍颤颤地放在上面力求平衡。
她不用问就知道这栋是什么房子。
“我稍微查了一下,”本说,“实在忍不住。我在伦敦的女儿帮我联络上某个在康沃尔的人,通过电子邮件寄给了我这张照片。”
原来,它长这样,奈儿的大秘密。她心血**买下的房子,多年以来一直没有透露半丝风声。奇怪的是这照片对卡珊德拉产生了影响。整个周末,卡珊德拉将房契放在餐桌上,每次走过时都看一遍,没有多作他想,但看见这张照片后,它首次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每件事都清晰明朗起来:在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走入墓穴的奈儿,在英国买了一栋房子,将它留给卡珊德拉,并且认为她会明白原因。
“露比总是有本事查到蛛丝马迹,所以我叫她去追查以前的屋主消息。我想,如果我们知道你外婆是从谁手上买下这栋房子,我们也许就能知道原因。”本从胸部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调整了一下眼镜,以便看清上面写的东西。“你听过理查德和茱莉亚·班奈特这两个名字吗?”
卡珊德拉摇摇头,依旧盯着照片。
“据露比说,奈儿向班奈特夫妇买下这间小屋,而他们在1971年买下小屋时,也买了附近的庄园宅邸,将它改装成饭店——布雷赫饭店。”他满心期待地看着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再次摇头。
“你确定?”
“从来没听过这家饭店。”
“啊,”本的肩膀像泄了气般往下垂,“啊,就是这些。”他轻轻合上笔记本,手臂支在最近的书架上。“恐怕我能查到的就只有这些了。我猜最多如此。”他搔搔胡子,“典型的奈儿作风,留下一个未解谜团。真是岂有此理,不是吗,在英国有栋秘密房子?”
卡珊德拉笑了。“谢谢你的照片,请帮我谢谢你的女儿。”
“等你到地球另一端时,可以亲自谢谢她。”他摇摇杯子,从杯盖上的小口子看进去,检查咖啡是否已经喝光,“你什么时候走?”
卡珊德拉睁大眼睛:“你是说去英国?”
“看照片是不错,但亲眼看到房子,感觉会不一样,不是吗?”
“你认为我该去英国吗?”
“为什么不?现在是21世纪,你一个星期就可以来回,亲眼看到小屋后,你会更清楚怎么处理它。”
尽管房契就躺在卡珊德拉的桌子上,她也全神贯注地在理论上想着奈儿那栋小屋的事,但完全没想到实际层面:在英国,有栋小屋在等着她。她拖着脚步走过暗淡的木地板,从刘海底下抬眼盯着本:“我也许该把它卖掉?”
“总得先进屋子里看看再决定吧。”本将杯子丢进香柏桌旁满溢的垃圾桶内,“去看一下无伤大雅吧?它显然对奈儿意义重大,她留着它这么多年。”
卡珊德拉考虑着他的话。一个人突然飞到英国去。“但摊位……”
“咳!中心的员工会照看你的摊位,我也会帮忙。”他指指装满东西的架子,“你这里装的东西够你卖上十年。”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为什么不去呢,卡珊德拉?稍微离开一阵子并不要紧。露比住在南肯辛顿的小公寓里,在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工作。她会带你参观,照顾你。”
照顾她?人们总是自告奋勇要照顾卡珊德拉。曾经,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是有自己责任的成年人,负责照顾别人。
“再说你能有什么损失?”
没有,她的确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也没有人可以失去了。卡珊德拉刹那间厌倦了这个话题。她挤出一个表示顺从的微笑,加上一句:“我再考虑看看。”
“这才对嘛。”他拍拍她的肩膀,准备离开,“哦,我差点忘了,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道消息。对奈儿和小屋的事没有帮助,却是个有趣的巧合,跟你的艺术背景、你以前常画的画有关。”
听到她的人生、她的热情被如此不经意地描述,如此绝对地驱逐到过去的时光中,令她心惊肉跳。卡珊德拉好不容易才让那抹微弱的微笑继续挂在脸上。
“奈儿小屋所属的庄园以前属于芒特榭家族。”
这个名字对卡珊德拉毫无意义,她摇摇头。
他抬起一道眉毛:“他们的女儿,萝丝,嫁给了纳桑尼·沃克。”
卡珊德拉皱起眉头:“一位艺术家……美国人吗?”
“就是他,大部分的作品是肖像画,你知道的。某位女士和她六只心爱的狮子狗这类画。据我女儿说,他甚至在1910年画过爱德华国王的肖像,就在他死前。我说那是沃克职业生涯的巅峰,但露比似乎觉得没有印象。她说,肖像画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它们有点缺乏生气。”
“我没画画好一阵子了……”
“露比喜欢他的素描。她就是这样,在和大众看法唱反调时最开心。”
“素描?”
“插画,杂志上的黑白插画。”
卡珊德拉猛吸一口气:“迷宫和狐狸?”
本耸耸肩,摇摇头。
“哦,本,它们让人难以置信,充满了精致的细节。”她有好久没想到艺术史的事了,这忽然涌起的回忆让她惊诧。
“在我选修奥博利·比亚兹莱[3]和他同时代人物的课上,纳桑尼·沃克简单地出现过。”她说,“就我所记得的,他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但我不记得原因了。”
“露比也是这么说的。你一定会和她相处得很好。我提到他时,她很兴奋。她说,他们在博物馆的新展览中有他的几张插画,它们显然很罕见。”
“他的作品并不多,”卡珊德拉说,她现在想起来了,“我想,他太忙于画肖像画,插画只是种爱好。但他的插画仍备受推崇。”她开始滔滔不绝,“我想,奈儿的某本书里可能有一张。”她爬上一个倒放的牛奶板条箱,食指拂过顶层的书架,停在一个印有褪色的烫金字体的紫红色书脊上。
她打开书,仍然站在箱子上,小心翼翼地翻过前面的彩色图画。“在这里。”她的目光没有从书上移开,径自走下箱子,“《狐狸的哀叹》。”
本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调整了一下眼镜,使它远离光线。“很精致,不是吗?不合我的胃口,但对你来说这是艺术。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欣赏它。”
“美丽而悲哀。”
他靠近一点:“悲哀?”
“充满忧郁和渴望。我没办法解释得更好,是狐狸脸上的什么,某种没画出来的东西。”她摇摇头,“我无法解释。”
本捏捏她的手臂,咕哝着说会在午餐时间给她带三明治过来,便离开了。他拖着脚步慢慢走向自己的摊位,有位顾客正在把玩一盏沃特福德枝状吊灯。
卡珊德拉继续研究那幅插画,忖度她为什么如此确定能感受到狐狸的悲哀。那当然要仰赖艺术家的技巧,透过黑色细线的精确位置引发如此复杂情绪的本领……
她抿紧嘴唇。这幅素描让她想起她找到童话故事集的那天,当时她在奈儿的房子楼下打发时间,而在楼上,她妈妈正准备离弃她。蓦然回首,卡珊德拉才意识到,她对艺术的热爱可以追溯到那本书。她打开书的封面,一头跌进奇妙、恐怖和魔幻的插画世界中。她曾经纳闷,逃离文字的严苛界限,以如此流畅的语言说话,到底是什么感觉。
等她长大后,她终于知道:当她沉浸在画板的魔力世界中时,能感受到画笔点石成金的魔力,和时间失去意义的狂喜。她对艺术的热爱引领她到墨尔本念书,导致她和尼克结婚,还有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如果她没有看到那个行李箱,如果她没有在好奇的冲动下打开来往里面看,她的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尽管这样想很奇怪。
卡珊德拉喘了口气。她以前为什么没想到呢?突然间她知道她必须做什么,她得到那里去看看。在那个地方,她也许能找到解开奈儿身世之谜的必要线索。
卡珊德拉曾想过,奈儿也许早已丢弃行李箱,但她笃定地将这个可能性推至一旁。首先,外婆是个古董商、收藏家,喜欢搜集零星的装饰品。毁坏或抛弃古老罕见的东西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
更重要的是,如果姨婆们所言不虚,那个行李箱就不只是有历史价值的物品,它是个锚。它是奈儿和过去的唯一联结。卡珊德拉了解锚的重要性,深深知道当一个人与他维系生命之绳被割断时,会发生什么事。她已经两次失去她的锚了,第一次是在她十岁时,莱斯利离弃了她;第二次是在她还是个年轻女人时(那真的是十年前的事了吗?),在一瞬间,她所熟悉的人生彻底改变,她再次无助地随波逐流。
后来,卡珊德拉回顾往事时明白了,就像第一次一样,是行李箱找到了她。
在花了一整晚整理奈儿杂乱的房间之后,她变得极度疲倦,尽管她极力振作精神,还是被各种遗物弄得分神。不只是骨头酸,脑袋也累。这个周末发生了太多事情,快速又沉重地降临在她身上,童话故事中描述的那种疲劳,想向睡眠投降的魔幻欲望排山倒海而来。
她没有下楼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和衣蜷缩在奈儿的**,她的脑袋陷入柔软的枕头中。气味令人屏息的熟悉:薰衣草爽身粉、银器擦拭剂、棕榄洗衣粉,她感觉自己仿佛正把头靠在奈儿胸前。
她睡得像死人一样沉,进入黑暗、无梦的世界。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觉得自己不只睡了一晚。
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涌入房间,像灯塔的灯光,她躺在**凝视着尘埃盘旋飞舞。只要她伸出手,就可以用指尖抓住它们,但她没有这么做。相反,她让目光追随着光线,转过头来,望向光线所指的地方。光线照亮了衣柜高处,她昨晚将衣柜门打开了,在最高的那层,在一堆装满了要捐给二手店的衣物的塑料袋下,安放着一只老旧的白色行李箱。
11 印度洋,离好望角九百英里,1913
到美国是一趟漫长的旅程。在爸爸给小女孩讲过的故事里,他说美国比阿拉伯半岛还要远,她知道,得花上一百个日夜才能到那儿。小女孩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但她上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真的太久了,她因此习惯了不断移动的感觉。那叫作“习惯船上的颠簸”。这都是她从《白鲸记》里学来的。
想到《白鲸记》,小女孩非常哀伤。它让她想起爸爸,他给她读过的大鲸鱼的故事,还有他让她在画室里看的图画,那些他画的有幽暗海洋与大船的画。小女孩知道,那些叫作插画,她在心里默默说出这个词,开心不已。有一天,那些插画可能会被放在书里,放在其他小孩会读的真正的书里。那是她爸爸的职业,为故事书画插画。或者,他以前曾经画过。他也画人的肖像,但小女孩不喜欢那些画,画里的眼睛会跟着走过房间的人转。
小女孩的下唇开始颤抖,当她有时候想到爸爸妈妈时,就会这样。她用力咬紧下唇。刚开始时,她经常哭。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想念父母。但她现在不怎么哭了,而且从不在其他小孩面前落泪。不然,他们会认为她太小,不能跟他们玩,这样的话,她能上哪儿去呢?何况,妈妈和爸爸就快和她在一起了。她知道,当船抵达美国时,他们会在那儿等她。女作家也会在那里吗?
小女孩眉头深锁。在她慢慢习惯船上颠簸的这段期间内,女作家并没有回来。小女孩疑惑万分,因为女作家曾给她许多严厉的指示,告诉她要如何如何,她们才会永远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也许她躲起来了。也许,这都是游戏的一部分。
但小女孩不确定。她很欣慰她第一天早上就在甲板上认识了威尔和萨莉,不然,她不确定她是否会知道该在哪里睡觉,该去哪里吃饭。威尔、萨莉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们知道该去哪里寻找食物,他们人数众多,小女孩数都数不清。他们带她去船上各种地方,在那里可能找得到额外的腌牛肉。(她不太喜欢那个味道,但小男孩大笑着说,它也许不是她习惯吃的东西,但在这破日子里已经足够好了。)他们大部分时候对她很好,只发过一次脾气,因为她不肯告诉他们她的名字。但小女孩知道如何玩游戏,如何遵守游戏规则,而女作家曾经告诉她,那是最重要的游戏规则。
威尔的家人在低等舱房有好几张卧铺,跟很多男人、女人和小孩挤在一起。比小女孩见过的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的人挤在同一个地方。他们的母亲也跟他们一起旅行,他们叫她“妈”。她和小女孩的母亲一点也不像,她没有她母亲的美丽脸蛋,每天早上也没用发胶将深色头发梳成发髻。“妈”更像是小女孩偶尔坐着马车穿越村子时所看到的女人,穿着破烂的衣服和需要修补的靴子,饱经风霜的双手,像戴维斯在花园里戴的旧手套。
威尔第一次带小女孩下楼时,“妈”正坐在下层床铺上哺乳,另一个婴儿躺在她身边哭号。
“这是谁?”她问。
“她不肯说出她的名字。她说她在等人。她得躲起来。”
“躲起来?”那个女人招手要小女孩走近一点,“你在躲什么,孩子?”
但小女孩不肯说,只是摇摇头。
“她的家人在哪儿?”
“我觉得她没有家人,”威尔说,“我从没见过。我找到她时,她在躲猫猫。”
“是真的吗,孩子?你一个人?”
小女孩思考着这个问题,决定表示同意,这样就不用提起女作家了。她点点头。
“哇哦,哇哦。像你这样的小女孩,独自在海上。”“妈”摇摇头,将哭喊的婴儿推到一旁,“那是你的行李吗?拿过来让妈看看。”
小女孩看着“妈”打开锁,掀开盖子。她将故事书和第二件新裙子推开,发现了下面的信封。她的手指滑进封口下面,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小叠纸。
威尔的眼睛大睁:“钞票!”他瞥了瞥小女孩,“我们该拿她怎么办,妈?告诉船员吗?”
“妈”将钞票放回信封,折成三折,然后塞进她的裙子前面。“没必要告诉船上的人,”她最后说,“不必多此一举。她会跟我们在一起,直到我们抵达世界的另一端,然后我们会发现谁在等她。看他们会如何回报她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她笑了,牙齿间有黑色的空隙。
小女孩不必跟“妈”相处,这让她很开心。“妈”忙于照顾婴儿,其中一个似乎总是粘在她胸前。他们在吃奶,威尔是这么说的,但小女孩从未听过这类事情。至少在人身上没有,她在庄园农场里见过小动物吃奶。那些婴儿像一对小猪,整天号哭,吃奶,长膘。由于“妈”忙于照顾婴儿,所以其他小孩得自己照顾自己。威尔告诉她,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家里也是这样。他们来自博尔顿,当他们大到无需照顾时,他们的“妈”就整天在棉纺厂做工,所以她常常咳嗽。小女孩明白:她的母亲身体也不好,但她不像妈那样咳嗽。
晚上,小女孩会和其他人一起坐在一个地方,倾听楼上传来的音乐,以及人们滑过闪亮地板的脚步声。那就是他们现在在做的事,坐在阴暗、隐秘的角落里倾听。刚开始,小女孩想上去看,但其他小孩大笑,说上等舱房不准他们这种人进入。而这个在船员舱底部的空间已经是离有钱人的甲板最近的地方了。
小女孩安静下来,她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规则。在家里时,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处例外。她唯一不准去的地方是通往女作家住的小屋的迷宫。但这里规矩不同,她不是很懂男孩的意思。他们这种人?小孩?也许,小孩不准到上等舱房去。
她今晚并不想上去。她这几天很疲惫。疲惫让她的双腿沉重得像森林里的木头,楼梯好像变成了两倍高。她还觉得头昏,呼吸经过嘴唇时热乎乎的。
“来吧,”厌倦了音乐的威尔说,“我们去看陆地。”
他们爬着站起来。小女孩挺直身体,试图保持平衡。威尔、萨莉跟其他人在聊天和大笑,他们的声音在她身边盘旋。她试图搞懂他们说的话,却感到双腿不断颤抖,耳朵嗡嗡作响。
威尔的脸突然靠得很近,他的声音很大:“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她张嘴想回答,但膝盖发软,她开始往下倒。在脑袋撞到木头阶梯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明亮皎洁的满月在天空中熠熠生辉。
小女孩睁开眼睛。一个男人站在一旁,正严肃地俯视着她,他有凹凸不平的脸颊和灰色眼眸。他走近时,面无表情地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根小而扁平的棒子。“张开嘴。”
在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棒子便压在了她的舌头上,他在检查她的口腔。
“嗯,很好。”他拿开木棒,拉直背心,“呼吸。”
她照办,他点点头。“她很好。”他又说了一次。他向一个浅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招招手,小女孩认出他来,她刚醒时见过他。“这儿有个活的。看在上帝份上,在情况有变前赶快把她弄出医务室。”
“但医生,”另一个男人喘息着,“她昏倒时头撞到了地上。她应该再休息一下……”
“我们没有足够的床位让人休息,她可以回到她的客舱里休息。”
“我不确定她属于哪里……”
医生翻个白眼:“那就问她,老弟。”
浅黄色头发的男人压低声音:“医生,她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小女孩。好像失去了记忆。一定是她昏倒时撞到头部所致。”
医生凝视着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思索着这个问题。她听到了他的话,明白他在问什么,但发现她无法回答。
“怎么样?”男人说。
小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
医生叹口气,十分恼火。“我没时间,也没床位。她退烧了。从她身上的味道判断,她来自统舱。”
“是的,医生。”
“嗯?那一定会有人在那儿认领她。”
“是的,医生,外面有个小男孩,他前天曾带她过来。他现在来看她,我想那是哥哥。”
医生看着门口,俯视着男孩。“父母在哪儿?”
“男孩说父亲在澳大利亚,医生。”
“母亲呢?”
那个男人清清嗓子,身子靠近医生低声说:“可能在好望角附近喂鱼了,医生。三天前离开海港时就已经过世。”
“因为发烧吗?”
“是的。”
医生皱起眉,短促地叹口气。“那么,带那个男孩进来。”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眼睛如煤般深黑,站在他面前。
“这女孩是你的亲人?”
“是的,先生,”男孩说,“她……”
“够了,我不需要听你的人生故事。她已经退烧了,头上的肿块也已经痊愈。她现在话不多,但很快就会开始叽叽喳喳了。她可能是想寻求别人的关注,尤其你母亲又发生那种事。有时候人们会有这种反应,特别是小孩。”
“但是,先生……”
“够了。带她走。”他转身面对船员,“把床空出来给其他人。”
小女孩坐在栏杆旁边,望着海洋。在风的触摸下,蓝色海水顶着白色浪花,掀起阵阵波涛。今天船的起伏比平常剧烈,她的身体只能跟着颠簸晃动。她的感觉还是很奇怪,不是生病,只是觉得古怪。仿佛一道白色雾霭占据了她的脑袋,不肯飘散离去。
从她在医务室里醒来,从那个奇怪的男人给她做了检查,叫她和男孩离开后,她就是这样。他带她到楼下一处黑暗的地方,到处是卧铺和床垫,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等等。”从她肩膀旁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别忘了你的行李箱。”
“我的行李箱?”小女孩盯着他递给她的白色皮革行李箱。
“哎呀!”男孩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你真的撞坏脑袋了,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医生面前假装而已。可别告诉我,你连你有行李箱的事都忘了?你在整趟旅程中一直用生命保护着它,我们中任何一人想要靠近看看,你都像要把我们撕碎一样。你说你不想让那位亲爱的女作家伤心。”
这些古怪的词在他的话里沙沙作响,小女孩的皮肤下感到一股怪异的刺痛。“女作家?”她问。
但男孩没有回答。“陆地!”他大喊,跑过去靠在围着甲板的栏杆上,“陆地!你看见了吗?”
小女孩站在他身边,依旧紧握着白色小行李箱的把手。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他长满雀斑的鼻子,然后转身,望着他手指的方向。在遥远处,她看见一条狭长的土地,淡绿色的树木沿着海岸生长。
“那是澳大利亚,”男孩说,眼睛凝视着远方的海岸,“我爸爸在那儿等我们。”
澳大利亚,小女孩默默想道。另一个她不认识的词。
“我们将在那里展开新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和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小块土地。我爸在信里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要耕种土地,为自己开创崭新的人生。我们会的,即使妈已经不和我们在一起了。”他低声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沉默半晌,转身面对小女孩,朝海岸抬了抬头。“你爸也在那里吗?”
小女孩思考着这句话。“爸?”
男孩翻个白眼。“你爸爸,”他说,“和你妈结婚的人。你知道,你爸。”
“我爸。”小女孩重复着这些字,但男孩已经没在听她说话了。他看到了一个妹妹,连忙跑过去叫喊着说他看到陆地了。
他跑开时,小女孩点点头,尽管她并不确定他的意思。“我爸,”她不确定地说,“我爸在那里。”
甲板上一下子充满了“陆地”的欢呼声,人们纷纷围到她身边眺望,兴奋不已,小女孩静静提着白色行李箱躲到一堆木桶旁,她莫名地被这个静谧角落深深地吸引。她坐下来,打开行李箱,希望能找到一些食物。但没有食物,因此,她只得拿起放在最上面的童话故事书。
随着船驶近海岸,远处的小圆点变成了海鸥,她在膝盖上打开书,凝视着一张美丽的黑白素描,里面画着一个女人和一头鹿,他们并肩站在满布荆棘的森林空地上。不知怎的,虽然小女孩还读不懂那些字,她立刻知道了这幅插画诉说的故事。那是一个年轻公主的故事,她横渡广袤的海洋,为她心爱的人寻找属于她的珍贵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