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宗庙阴云(1 / 1)

宫闱深深,松柏掩墙,上阳宫树四季常绿,唯有九洲池畔,御柳拂风,叶小初成,还能看出几分春意。狄仁杰由内侍指引,一路漫步,想起昨夜张柬之所言,心中隐约已知皇帝今日召见,不外乎清明祭祖之事。

待到经过瑶光殿,见殿前那棵大树又吐新芽,不觉想起当年薛怀义即被杖杀于此,如今景物依旧,人面全非,但不知皇帝心中,心结是否能解。

正思虑间,远远望见琉璃亭中,皇帝正倚在软榻上,于是快步走近,内侍悄声禀告道:“陛下,狄阁老到了。”

皇帝微微阖目,嗯了一声,内侍便屏退宫女,自己也远远退下。狄公走到亭中,只见皇帝面色无光,精神萎靡,一身玄色龙袍着在身上,透着一股衰败之意,于是轻轻揖手道:“臣狄仁杰见过陛下。”

皇帝轻轻张开眼睛,缓缓坐直道:“免了。”说着朝旁边坐榻一指,“此处并无外人,坐罢。”

狄公朝坐榻瞄了一眼,恭敬低头道:“臣不敢。”

皇帝看了他片刻,嘴角悠悠浮起一丝笑意,身子向后一歪:“你我岁数都不小了,久站不支,你要硬挺,朕还怕你累倒,今日若走不出这上阳宫,可怎么好。”

狄公心中一动:“臣……”

皇帝摆手道:“行了,朕要你坐,不可推辞。”

狄公只得道:“谢陛下恕臣无礼。”缓缓坐下,却见一卷《左传》书页翻卷,放在榻边,稍稍一瞥,侧边文题乃是《僖公十年》。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心道皇帝果然是为此事委决不下,于是便做不见。

武则天似是疲累,一手支头,看着亭外柳枝:“怀英,清明将至,朕近来深感疲乏,只怕不能亲往太庙。”不待狄公答话,随口又问道:“你如今目力可有衰退么?”

狄公道:“白日无恙,夜间晦暗不明,阅看公文便会有些吃力。”

皇帝闻言,轻轻一笑:“朕这眼睛却不成了,现下天虽晴好,却看不清这书上写些甚么。”说着拿起那本《左传》,指着其中一行,递给狄仁杰,“你帮朕看看,这句怎么说?”

狄公接过书卷,便是不瞧,也知她所指何处,只见皇帝枯瘦食指指端,赫然便是“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①”一句。

狄公不答,起身长告:“国本大事,臣愿陛下三思。”

皇帝眸中徒然闪过一丝冷厉,随即将书随手一丢,淡淡道:“民不祀非族,看来朕百年之后,莫说这大周朝存亡未保,就连如今宗庙中的牌位,都要另属他人了罢!”

狄公见皇帝眼角微显戾气,顿了一顿,缓缓道:“照陛下所言,他日宗庙当真易主,取而代之的,将会是陛下英灵。”

皇帝抬眼一瞬,怒气稍歇,缓缓倚回软榻,冷哼一声道:“作茧自缚,便是如此!”

狄仁杰心中一沉,慌忙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武则天双眉微耸,垂眸看地,默然片刻,终是开口道:“讲。”

狄仁杰拱手道:“是。陛下方才所言,臣不敢妄论是非,只是……宗庙祭礼关乎社稷,非同儿戏,臣请陛下三思而行。”

武则天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那依你之言,又该如何?”

狄仁杰不答,恭敬道:“谁往主祭,非臣能决,而在陛下。陛下心中如有人选,还请告与臣知。”

皇帝闭上双眼,深深叹息一声,狠戾之色顿时消弭无形:“朕心中实在委决不下。”

狄仁杰见状,心中立时明了,当下屏息道:“陛下圣明,当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②”

武则天看向狄仁杰,眸中玄机深藏,幽幽道:“照你说来,非太子不可了?”

狄公默然片刻,正色道:“太子继嗣日久,臣民敬服,陛下若以梁王主祭,恐怕……”说着低头谢罪,“此乃陛下家事,恕臣不敢妄言。”

武则天叹了口气:“若在寻常百姓,自是家事,在朕,却也是天下事。罢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可对朕直言,朕恕你无罪。坐罢。”

狄仁杰便不推辞,谢恩坐下,这才道:“陛下并非寻常家主,而是天下之主,一举一动,万民注目,而今太子身为储君,代天子祭祀宗庙,也是顺理成章。”

皇帝面色肃然,别开目光,拿过那本《左传》,轻轻伸指摩挲那一行漆黑字迹,狄公也不再言,缓缓起身,躬身候命。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重重合上书页,啪的一声放在榻边,垂眸冷然道:“你代朕拟旨,下月清明,令太子率百官代朕祭祀宗庙。”

狄仁杰心中一块大石悬而落地,深深一揖:“臣,遵旨。陛下圣明。”

武则天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笑意,摆手道:“朕乏了,你退下罢。”

“微臣告退。”狄公缓步退出琉璃亭,转身之际,瞥见皇帝瘫软下去,全无方才犀利威严,心中不禁暗叹,她终究老了,想到此处,微微摇头,径自离去。

清明祭祖之事终由太子代为主祭,圣旨一下,满朝文武皆道皇帝圣明。张柬之心知定是狄仁杰从中周旋,才使皇帝下定决心,于是笑而不语。

春风润物,微雨湿花,邺国公府后园幽静,张昌宗和张易之在廊檐下闲坐喝茶,张昌宗蓦地冷笑一声道:“皇帝果然还是让太子承继大统,只怕这会儿,梁王正在府中捶胸顿足,大发脾气罢。”

张易之嘴角一勾,放下手中茶盏:“自从皇帝登基之日,他心心念念都是太子之位,如今看来,当真没了指望,这十几年机关算尽,就此白费,怎能甘心?”说着眸光流转,微微转过脸庞,眼角蕴着一丝阴狠,幽幽道:“想不到那十万两暗花,如今无人敢接,真是白费心思!”

张昌宗沉默不答,抬头看着檐头滴滴落雨,苦笑道“就怕狄仁杰怀疑到你我头上,那可就麻烦了。”

张易之抿一口茶水,目光幽深:“狄仁杰混迹官场数十年,随便露出一点马脚,都能被他抓了把柄,来俊臣,郝处俊,当年如何位高权重,不都一一败在他的手中?恐怕他心里正琢磨着对付你我,正找不出个由头,咱们若是授之以柄,他正好联合群臣告咱们意图谋反,届时还有活路?”

张昌宗点点头:“五哥说得对。”说着伸出右手,“那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

张易之见他落掌为斩,挑眉道:“你有甚么主意?”

张昌宗俯身耳语几句,阴恻恻道:“你我所虑,不过狄仁杰、张柬之、姚崇、宋璟而已。如此,不光除去这几个心腹大患,将太子一党连根拔起,我兄弟二人就可高枕无忧了。”

张易之沉思一会儿,点了点头:“若假梁王之手,此计可行!”

张昌宗微一迟疑:“武三思信得过么?”

张易之冷笑道:“一介匹夫,唯利是图,只怕他日思夜想,都是要让太子等人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只需担保他坐上太子之位,我料他必会依计行事。就算此计不成,多个人担待责任,皇帝就多重顾虑,两下相衡,不论梁王太子谁死谁生,你我只肖坐收渔利便可。”

张昌宗微笑点头:“那今晚便约梁王见面罢?”

张易之嗯了一声,仰面歪在椅上,闭上双眼,嘴角一丝笑意颇为诡谲。

①语出《左传·僖公十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意思是神灵不接受异族的祭礼,民众不祭祀异族的祖先。

②语出《吕氏春秋·贵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