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谋国之心(1 / 1)

次日梁王武三思突染风寒,称病在家,皇帝遣人探视,回奏梁王病势沉重,无法起身,皇帝特赐宫中良药,又令御医前往为其诊疾。

正值旬日,狄仁杰在府中得此消息,幽幽一笑,放下手中书卷,李元芳见状,不解道:“大人,如今已是月末,后日便到清明,梁王怎地突然病了?”

狄仁杰微笑道:“想是梁王操劳政事,而抱采薪之忧①,只怕不能参加清明祭礼了。”

李元芳道:“如此说来,梁王托病不往,皇帝也不能怪罪于他。”

狄仁杰接过如燕手中茶水,微饮一口,看着杯中茶色,默然片刻,忽地道:“着眼于外物,这杯中不过是寻常茶汤,供人解渴;若着眼于茶之精粹,以泱泱气度,则可见杯中之锦绣河山,万国織图。”将余下茶水一饮而尽,似赞似叹:“皇帝心明如镜,不需多言。”

李元芳和如燕相视一眼,各自会意。

到了寒食这日,京城各处均不生火造饭,街巷之中行人稀少,只听檐头雨声嗒嗒作响。如燕带了随身婢女往洛阳城北毓财坊的大云寺进香,不料大雨骤降,阻碍归路,只得遣人带话回府,在寺内留宿一宵。

法鼓金铎,钟声佛号,春雷隐隐,暮雨声声。厢房寂静,窗前一簇绿竹枝叶长展,在风中浮沉不定,沙沙叶响,犹如私语窃窃。

如燕原就思绪满腹,不甚安稳,下半夜风雨雷声阵阵传来,更是睡意全无,于是悄悄坐起身来,猛然间想起晚间解衣之时,随身佩戴的银制鎏金镂空香囊不见了踪影。

那香囊于她而言虽不贵重,但这等随身之物一经遗失,易生误会,于是小心穿衣,不令柳颜察觉,关好房门。风动青竹,满寺晦暗,如燕一想昨夜只在佛陀殿逗留甚久,香囊许是遗落其间,一路走去,檐头铃声叮叮如雨。

轻轻开合佛陀殿门,如燕闪身而入,在殿内逡巡寻找,只见西首佛像之下的蒲团旁,一物隐隐放光,走近一看,果是那只香囊,心中一喜,慌忙捡起。

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如燕一惊回神,匆忙起身欲走,却听得来人已到了门口,避之不得,见墙上塑有佛龛②,离地甚高,约有半丈大小,用经幡遮掩,只得躲入其中。

大云寺于洛阳诸寺中颇有盛名,连墙上佛龛所置佛像也有真人大小,龛室中空余亦足再容一人。如燕隐身其中,并不狭窄,刚刚藏好,只听殿门打开,三人走进大殿,语声隐约可闻。

闪电映空,照出三个身披斗篷的人影,放下帽子,赫然便是张昌宗兄弟和沈(悲剧)昌明,如燕倚坐在佛像之后,听得其中一人武功不弱,另外两人却全不会武功,心中便有些不解,值此深夜,又是雷雨不停,甚么人会到大云寺最偏僻的大殿来?

正思索间,门扉轻响,又是一人走进,竟是梁王武三思,四人站在供台西侧,离佛龛约有两丈远,如燕屏住呼吸,便听武三思不悦道:“既然埋好了炸药,何必再用我手下死士?徒增伤亡。”

如燕心中一颤,甚么炸药、死士?这声音有些耳熟。张昌宗抖一抖衣袖,袖口已被雨水打湿,随口道:“太庙殿基坚实,只用炸药,恐怕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若再加上杀手死士趁乱相助,可保万无一失。”

武三思闻言,一时难决,右手背在身后,中指食指不停与拇指相搓。这句话如同头顶惊雷一般传入如燕耳中,明日他们要用炸药炸毁太庙?那太子等人岂不要被活埋其中?!狄仁杰必定也在太子身旁一同进入,如此哪还有活路?

如燕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掌心登时满是冷汗。殿中一时沉默,谁也不曾说话,武三思迟疑不下,心中斟酌得失;二张相视一眼,心知武三思定然答允,当下不再多言,静待回音;沈(悲剧)昌明默立一旁,左手暗握剑柄。

佛龛前经幡微微飘动,佛像后如燕惊魂未定,心中忐忑究竟何人在此密谋?

忽地一声炸雷轰响,风势骤大,将西墙窗户呼啦吹开,檐角铜铃被风猛晃一阵,叮叮响成一片,此起彼伏,杂乱无章,劲风携雨,吹入窗内。

张易之对武三思道:“已是四更天,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若不舍得,那也无妨。可惜……只肖太子、相王其中一人侥幸不死,你我这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

如燕听到这句话时,立时便猜到其中一人身份,莫非……是武三思?!这声音,与梁王是有几分相似。其实二张约武三思会面,为防京中各路耳目,不惜午夜冒险来大云寺中密议,谁知如燕恰在此处,这番筹谋尽数被她听在耳内,只是如燕从未见过二张,因此对他二人声音并不熟悉。

武三思沉默许久,终是下定决心道:“好罢,我只能出三十精锐,若要再多,便不必说了!”

张易之眼中精光悄闪,轻笑一声:“好!我也派三十人,如何?”

武三思叹息道:“我这些死士,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岂是寻常杀手可比?”

张易之嗤笑一声,阴恻恻道:“三十名死士换来名正言顺的太子之位,何乐不为?况且……杀多少人都无所谓,我要的,只是狄仁杰项上人头!”

武三思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三人相对而笑,信心满满,佛龛内如燕已听得手足冰凉,武三思为了对付狄仁杰和李唐皇族,竟不惜炸毁太庙,原来他一早称病不出,就是为了筹划此事!谁能想到此人为了争当太子,竟连自己的宗庙祖先都弃之不顾,难怪狄仁杰也不曾疑心他为何突然染病。

如燕心中既惊于这三人计策狠毒,要行此下作之事谋害狄仁杰与太子,但想到武三思为夺皇位不择手段,复又骇然人心叵测,实不可猜。

眼见天色将明,武三思先行回京,只剩二张与沈(悲剧)昌明留在殿中,如燕心急如焚,只盼这几人快些离开,好有机会通知狄仁杰,谁知张易之却悠闲地抖一抖衣襟,往蒲团上盘膝一坐。

张昌宗见状也坐在旁边,伸出纤白右手,随意把玩腕上缠着的一串玛瑙佛珠,沈(悲剧)昌明不敢和二人同坐,只是立在一旁垂头不语。

张易之抬手拂一拂额角,侧身问道:“依你看……武三思暗中豢养死士,意欲何为?”

指间佛珠相撞,圆润悦耳,张昌宗淡淡道:“只怕……”说着和张易之对视一眼,“不谋而合。”

张易之沉默片刻,点点头:“他有此心也不奇怪。只是……届时怕会对你我不利。”

两人一齐沉默,檐角铜铃不时叮叮作响,如燕不敢乱动,只是屏息静听三人动静,过了一会儿,张易之站起身来,扯一扯褶皱衣襟:“走罢!”率先出去,张昌宗和沈(悲剧)昌明随后跟上,掩上殿门。

过了许久,如燕听得四下再无人声,赶忙出了佛陀殿,看看天色,太子与文武百官想来已在路上,若要赶去报信,怕已来不及。

如燕正思量着如何将此事告知狄仁杰,忽听空中一阵翎羽轻响,一只雪白信鸽落在脚边,咕咕叫个不停。如燕心中大喜,慌忙捡起鸽子,取下它脚上信纸,见是李元芳的字迹,却也无暇细看,匆匆赶回厢房。柳颜正要出去找她,乍见她面色惊惶地进门,赶忙扶住她道:“姐姐怎么了?”

如燕坐在桌前,提笔疾书,然后小心塞进竹筒,将信鸽放飞,对柳颜急声道:“灵儿,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些回去,迟了恐有大变!”正要起身,忽觉下腹隐隐有坠痛之感,不禁一惊,坐回椅上。

①采薪之忧:生病的婉称。出自《孟子·公孙丑下》:“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采薪,打柴。采薪之忧,言病不能采薪。

②佛龛:供奉佛像、神位的小阁子或石窟。龛原指掘凿悬崖为空,以安置佛像之所,如我国古代石窟雕刻。此处指墙壁上供奉佛像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