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两艘船悄无声息地在湖面上滑行,塔弗和小狼节奏分明地划着船,推着小船不断前进,几乎听不到桨插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声。

克拉普安静地躺着,望着天空,暗夜的天空透着深紫,丝毫没有城市灯光的污染。星星还在天空中,但已笼上一层薄雾,天空还有几片薄云遮蔽了星空。波莉裹着阿娜拉尔的羊毛外衣,夜晚的天色很凉,她还没从刚才冷水游泳中恢复过来。

她转身看向塔弗,他的肌肉随着划桨的动作微微抖动。塔弗的心思肯定和她不一样。她能接受一整套世上各种各样的神,自然之母,但她不能理解自然之母的具体角色,只知道她是这满天神佛的其中一位。

“塔弗……”她小声说。

“波——黎?”

“如果泰纳克决定让我,让我作为祭品献给自然之母……”

“不会,”塔弗动情地说,“我不会允许。”

“那如果还是不下雨呢?”

“我不会让泰纳克伤害你。”

“但如果我回到你身边,回到风族的部落,可干旱还是持续,如果没有雨,你怎么办?”

一阵死寂。

“塔弗?”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非常沉重,一瞬间,他的桨甚至激起了一些水花,“我从小就接受训练成为一个武士,在我的故土,在遥远的水的那一边,我们会从邻近的部落里抓俘虏回来,自然之母从来不会要求我们祭献心中宝贵的人。”

“但你还是相信自然之母需要用鲜血取悦吗?”塔弗不知道“取悦”是什么意思,她用了一个欧甘词,他没明白,于是她又说,“自然之母需要血,不然她就会愤怒,用不下雨来惩罚你们?”

“我不知道。”塔弗说,“自然之母对我们很好。克拉里斯对星星很了解,带着我们安全地跨过了大洋,但风也帮助了我们。我们那时有一条船,比这条大,风雨一直将我们送过一条条河流,终于来到这个湖,送到了风之子的门前。然后风暴就止住了,彩虹出来了。我没有死。克拉里斯会治疗,我们赞颂了自然之母,她保佑了我们,但现在她不下雨了。虽然我们的土地还有绿意,但对岸的干旱再持续下去的话,我们也危险了。我以为我明白自然之母的旨意,我想服从她的安排。可是我现在怎么办呢?我不知道。”

波莉想,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拿我心中的造物主怎么办。

她看向天空,云朵之间的星星发出静谧的柔光。但如果我知道一切,就没有奇迹可言了,我的信仰要比我的所知宽广深刻得多。

“为什么,我的波——黎——,”塔弗打断了她的思绪,“为什么这个扎克利这么想见到湖对岸的治疗师,我们治疗师的力量更大啊。”

“力量更大?”

“克拉里斯。”塔弗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吗?”

“小狼——”

“小狼学习了我们部落的治疗知识,他的天赋还在发展,你也看到他治好了主教。”

“嗯。”

“但他的天赋是克拉里斯——我怎么说呢——是克拉里斯播种成长的啊。”

塔弗告诉了她之后,一切非常明朗了。为什么她之前没有意识到呢?扎克利慌不择路,先是找小狼帮忙,然后是对岸的治疗师,她完全没想到克拉里斯。“是我犯傻了。”她说。

“事情太多了,你反应不过来。”塔弗为她开脱,“别出声,我们快到了。”

自然之母从前从来没有让他牺牲他心爱的人,塔弗刚刚说过。她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她希望他能轻抚她,告诉她他会保护她,照顾她,不让任何人将她送上祭坛献祭。塔弗能守住他的承诺,保护她不受泰纳克的伤害吗?他对他的思想、他的信仰也产生了疑惑,她也对她的思想、她的信仰开始不解,而他们完全不同。很难想象他俩之间有一条线连接着彼此,连接着星星,连接着各地,连接着人们。充满了爱和力量的线,他们之间真的有吗?

如果她不能理解他的信仰,不理解为什么土地需要鲜血,他见到现代都市的贫民窟、大街上的暴力袭击、毒品贩卖和核废料扩散,会不会也惊恐万分?星星间的线又怎么能连起城市里的暴力和人们的漠不关心呢?

两艘船会合在一起,阿娜拉尔伸出手与波莉相握,既是安慰鼓励她,也使两船靠得更近。

塔弗站起身,小心地平衡着身体,跨到另一艘船上。两船都轻轻地晃动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塔弗坐好之后,把桨递给了波莉。

“你能自己划吗?”他问。

“能。”

“如果你往右边用力,朝岸边划,你会到达泰纳克的村庄。”

“克拉普,”阿娜拉尔柔声说,“给你的腿充足时间休息,才能好起来。不要太早站立行走。”

“我会小心的。”克拉普答应了,“你们也小心点。小心,小心。”他一再重复,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交代。

“我会。”阿娜拉尔也答应了,“我会。”

“抓好桨。”塔弗对波莉说。

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波莉还是照做了。他抓住她手里的桨将两船拉近,将她拉到了他的身边,用手指轻抚着她的嘴唇,这是她经历过最奇妙的一个吻。她也伸出手,抚上了他的唇。

“啊,波——黎——,快走吧。”他推了她的船桨一把。

波莉目送着塔弗、阿娜拉尔和小狼的船,回头往湖中去了。

克拉普的声音温和善意:“塔弗在你们俩之间连上了线。”

波莉掉转船头,正对着塔弗告诉她泰纳克村庄的方向而去:“你觉得他爱我吗?”

“爱,爱是什么?”克拉普问道。

主教克鲁巴的笔记是怎么说的?“两个人非常想在一起,他们就深爱对方。”

“爱,”他重复地念道,“结合在一起?”

“对。如果你爱上了某个人,你会不顾一切地想和他在一起。就像友谊,但更激烈。”

“你们两个之间的线越来越短,我和阿娜拉尔之间的线也越来越短,现在我又被拉去了。”说罢,他渴望地看着阿娜拉尔离去的方向。

“嗯,这就是爱。”

“你也爱吗?”

“嗯,爱很多人。”

“爱谁?”

“哦,我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还有我的兄弟姐妹。”

“但你不和他们结合。”

“是的。这是不一样的。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结合在一起,我的外公外婆也是。”

“你和塔弗?”

她摇摇头:“你要认识一个人一段时间才能爱。如果情况不是现在这样——”如果我们中间不是隔了三千年,如果我们对宇宙的看法不是截然不同,如果……“如果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也许我和塔弗可以爱。”

“阿娜拉尔和我也没有很多时间,但我们之间的线力量很大。”

对。克拉普和阿娜拉尔彼此靠近,波莉也想靠近塔弗,但克拉普和阿娜拉尔中间没有隔着三千年。阿娜拉尔是个德鲁伊,克拉普有朝一日会领导他的部落,他的出生是个祥兆。

“如果下雨了,如果我的族人不再偷你们的牲口……”

这就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重演——还是说预演——湖对岸的部落与风之子之间的纠纷不休,二人却相爱。“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波莉说,“那样很……”想不到适当的词,她只好说,“很对。”

“我会让阿娜拉尔和我之间的线越来越短,我之前并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

在克拉普的词汇里没有“爱”这个词,但阿娜拉尔会教他的。

他们已经接近岸边了。波莉看到一道阴影,有什么人站在那里等着。她用力地划了几下桨,让船靠在湖岸边。她跳出来,拉着船往岸上走,直到船稳当地停在岸上,不会再漂进湖里。欧甘跟在她的身边。

阴影朝着她走来。那是泰纳克。

“我把克拉普带来给你了。”她说。

她就是神。

她对泰纳克微笑了,他疑惑地看着她。

“我把他带给你了,这样不够吗?”连她自己都被她的傲慢语气吓了一跳。

克拉普也有些吃惊,但什么也没说,他用手臂撑起自己,四周打量着村落。波莉这时才发现,他们的村落比风之子的大得多。泰纳克召来四个年轻人,将克拉普抬到了他的帐篷里。那是整片村落最大的帐篷之一。泰纳克和波莉跟在后面,波莉小心地确保克拉普的腿不会移位。欧甘在她身边小跑着跟着,时不时蹭蹭她的手。它不会离开她。

克拉普被放在了他的**,上方挂着一副巨大的鹿角,比露易丝医生厨房的那副还大。

“等到太阳升起后,”泰纳克说,“治疗师会来照看你的腿。”

克拉普回答说:“我的腿很好。她——”他指了指波莉,“拥有神的治愈能力。”

波莉觉得当神并没有那么自在了。

克拉普问:“你冷吗?”

即便穿着阿娜拉尔的羊毛衣服,她还能感觉到浸入湖水的冰冷。她重新摆起架子,命令泰纳克:“叫人把我的衣服拿来。”这样不仅能保暖、能更舒服,她也想知道泰纳克是不是拿了扎克利的画像。

他嘱咐其中一个将克拉普抬来的男人:“快!”那个男人飞快地跑了去。

克拉普对泰纳克说:“湖对岸的人对我很好。”

泰纳克点点头:“棕土也这么说。”

“我没有受到俘虏或者敌人的待遇,他们待我好像对待朋友。”

泰纳克耸了耸肩:“过于轻信只会早早灭亡。”

克拉普问道:“那个年轻人呢,扎克利?”

“在我的帐篷里,我对他也很友善。”

“他还好吗?”

泰纳克又耸了耸肩:“治疗师会告诉你。”

那个人带回了波莉的红色外套。她把它套在阿娜拉尔的羊皮衣服外面,摸索着口袋,画像没有了,她并不吃惊。她掏出手电筒,直直地照在泰纳克的眼睛上:“把我的天使还给我。”她要求道。

泰纳克惊恐地用手挡住眼睛。

她关掉手电筒又打开:“给我天使。”

泰纳克不断摇头,手电筒把他吓得够呛。

波莉不断用手电筒照着他的眼睛,他扭头闪躲。“天使画像本身没有力量,天使的力量专为我所有。”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如果你想占有这种力量,这种力量反而会对付你。”

“明天就给。”他连忙答应,“明天就给。”

他把天使藏哪里了呢?

她关上手电筒:“这种光不会伤人。”

她又打开手电筒,不再照在泰纳克的眼睛上,但照在帐篷里,她看到克拉普的上唇都是汗,跨过大湖来到他的帐篷,这段路途对他的伤来说负担太重了。波莉用手电筒指着他:“他需要休息,旁边必须有人守着,因为他需要照顾。”

泰纳克明白了:“朵伊会留下。”

“我现在想走了。”波莉说,“我累了,我要休息。”她轻快地走向帐篷,欧甘跟在她的身边。

泰纳克欠身鞠躬,护送她走到她上次休息的草棚,小心地与欧甘保持距离。刚才抬克拉普的其中两个男人跟在他们后面,不是棕土,而是洋葱和另一个人,身材健壮。泰纳克严厉地对他们快速叮咛了几句,然后他欠身道别,往克拉普的帐篷走去。两个男人各自站在草棚的一边——她有守卫了。她已经逃过一次,泰纳克要确保她不再逃跑。

波莉走进棚里,在羊皮衣下穿上牛仔裤。她还是又冷又累,浑身发抖。她拉上外套的拉链,用皮毛裹住自己。她太累了,几乎是摔在垫子上的。欧甘躺在她的旁边,温暖着她。

当她迎着日光醒来时,泰纳克又蹲在草棚的入口处看着她,还上下打量欧甘。欧甘坐在波莉旁边,耳朵警觉地竖起。她的两个守卫出于敬意都退后了几尺,但他们还在那里。今天离满月还有一天。

她坐起来,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泰纳克,然后用她想象中的神的语气对他说:“把我的天使还给我,现在就还。”

他看着她,眼神狡黠,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她从外套里摸出笔记本和笔。她打开笔记本,她的外婆肯定用过了,第一页满是外婆潦草笔迹写下的复杂方程式。她冲着泰纳克举起笔记本,然后翻到空白的一页。她把笔帽取下,她不是艺术家,但她画下了一个老人的形象,举在他面前,在他伸手去抢的时候迅速收回。

“力量。”她说,“这上面有强大的力量,把天使画像还给我,把扎克利还给我,把治疗师带来。”

他站着,伸出手:“画——像?”

“画你样子的画不是画像。你把天使的画像给我,我就把你的画给你。画——”

他再次伸手去拿。

“现在不给。你把天使带回来。”

他走开,步伐还带有一种威严。两个守卫往棚子靠近了一些。朵伊又给波莉带了一碗糊糊,她很怕欧甘。波莉接过碗,说:“谢谢。”然后把手放在欧甘的脖子上,“它不会伤害你的。”

欧甘的尾巴轻轻地前后摇动,朵伊笑了,没有往前来,但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波莉。显然,如果她可以说话的话,她很想说。波莉想,不仅是因为她怕欧甘,也不是因为语言不通,波莉怀疑泰纳克不让她跟自己说话。

“克拉普让你小心。”朵伊警告道,“小心。”

其中一个守卫看了她们一眼。

“谢谢。”波莉低声道谢,朵伊飞快地走了。

她吃掉那碗糊糊,虽然没什么味道,却相当暖胃,这让她更想念她外婆的燕麦粥了。她还能回去吗?她把碗放在棚子门口,静静地等着。草棚倚靠的大栎树高耸入云,比栎树爷爷还要高大许多。树液在树干里静静流淌,它要为冬天做储备——耐心,不要害怕,有一条线连着我的树根,我的树根就在你的脚下。

风吹起一些枯枝,吹皱了湖面,这股风很温暖,不太像这个季节的风。倾听栎树心脏的声音,我们都和你在一起。昨晚湖水安全地载你而来,相信我们。

嗯,她会相信。宇宙就是宇宙,所有东西都在造物主的大爱之下相互联系着,就像阿娜拉尔所说:造成纷争的是人们,还有带来损害和分裂的暗黑天使。

她继续等待着,欧甘躺在她的身边,尾巴搭在她腿上。突然,欧甘跳起,垂着尾巴,背毛竖起。

泰纳克来了。

他把画像还给波莉。波莉接过来,放回到外套口袋里,然后拿出笔记本,撕下她画了泰纳克的那页递给他。

他拿起那张纸细细端详,将纸翻过去,看到后面只是空白,又翻过来,摸摸自己,又摸摸那张纸,最后小心地夹进他的罩衫里。心满意足了,他示意波莉跟他来。“走开。”他对欧甘比画着。

“不,欧甘要和我在一起。”

泰纳克大摇其头,但还是往村落走去,不时回头查看波莉跟上了没有。两个守卫隔着几步之遥跟着波莉,欧甘走在她的前面,离她不远,隔在她和泰纳克之间。

湖对岸部落的首领带她到了一顶比其他帐篷明显大一圈的帐篷里,帐篷的门掀开了。她能看到里面。扎克利说得没错,帐篷里牢牢地插着几根柱子,上面挂着人头骨。扎克利也在那里,旁边有一个老人,比泰纳克还老许多,干瘦枯萎得就像冬天的落叶一般。但他的面孔带有一种孩童的天真,他的眼神也很友善。他好奇地看着欧甘,波莉示意让欧甘躺下。

“你去哪里了?”扎克利紧张地问,“我们急坏了。你去哪里了?”他从垫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头发有一点湿,眼睛里充满恐惧。她没有回答,他便指了指旁边的老人:“这是他们的治疗师,他不肯碰我,因为你走了。”

波莉看了看那个老人,轻轻地欠了欠身。他回她一个微笑,像孩子一样的笑,充满了感染力,无所畏惧。他指了指她的头发,点点头,再点点头,又惊讶又欢喜。然后他看向泰纳克,又指了指波莉的头发。

扎克利说:“他们认为你的红发也是说明你是神的另一个征兆。他们相信很多征兆,这些人很迷信。你能让这个老人治好我吗?”

“请你检查扎克利的心脏。”她说,扮演一个神真不自在,她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然后指向扎克利。

年老的治疗师让扎克利躺下,然后在他旁边跪下。他双手握着扎克利的手腕,轻轻地触摸,揉捏掌心,闭上眼睛,仔细听着。他偶尔从扎克利的脉搏上抬起手指,像蝴蝶一样在他的手腕上悬空滑过,也像是蜻蜓掠过大湖的水面。然后他的手指又轻轻搭上去。

过了一会儿,他面带疑问地看向波莉。波莉点点头。他又看着扎克利,让他脱下外套和上衣。

扎克利顺从地照做了,手指还颤抖着,然后再次躺下。年老的治疗师跪在一侧,俯身弯腰,将手放在离他胸口上方大概一英寸的地方,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移动手指,画着圆圈。过了很久,他用指尖抚上扎克利的皮肤。治疗师等了一会儿,又摸了摸,然后在上方画圈。波莉仿佛看到一对翅膀在抖动。他的手掌按在扎克利的胸口,老人弯下腰,这样他的全部力量都能集中在手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坐了下来,浑身是汗。他刚才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扎克利身上,聚精会神至少有半个小时。

他看向波莉,轻轻地摇摇头:“心里有大伤。”

扎克利叫了出来:“你能治吗?”

治疗师对泰纳克说了什么,波莉听不明白,只知道他在说什么关于克拉普的事。

泰纳克说:“你,是神,你帮了克拉普,治疗这个人。”

波莉比画道:“我只在小狼帮克拉普治腿的时候握住他的手。我如果能治的话就治了,但我没有学过治疗。”她不知道他们明不明白。

年老的治疗师示意要看她的手。她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前前后后仔细地查看,边看边点头,发出低声的赞叹。他又伸出自己的手,示意波莉将手放在扎克利胸口上方,就像他那样做。

“别动。”她坚定地对欧甘说,然后跪到治疗师旁边。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然后两人的手在扎克利的胸口上方摸索,她突然感到掌心被什么东西扯住,她的手再也不是普通的手,它们已经脱离了普通的时间。她不知道他们的四只手一共移动摸索了多久,在扎克利的胸口徘徊,没有碰到他,却已经触到了他的心。慢慢地,她的掌心感到一阵不适,一阵不协调。

年老的治疗师拿开了他的手,突然,波莉的指尖感到一阵冰凉。她看向治疗师。“力量,”他说,“好的力量,但还不够。”

“他说什么?”扎克利问道。

“他说我们合力能产生好的力量。”

“你不是医生。”扎克利说,“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嗯,我觉得他知道。”她想知道,露易丝医生有过这种感受吗?

“你真的这么想?”

“扎克利,这些人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治疗。”

“我治好了吗?”

她看向那个老人:“他好些了吗?”

“好些了,可是——”

“他的心?”

老人摇摇头:“好些了,但是没有——”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扎克利紧张地追问道。

“他说你的心好一点了,但是还没完全治好。”

“为什么不治好?”

“他说力量不够了。”

扎克利不买账,他质问道:“为什么不够?”就像闹别扭的小孩。

治疗师起身,对波莉露出灿烂的微笑。她跟着他,转头对扎克利说:“我会回来的。”欧甘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她和治疗师一起走进克拉普的帐篷。

他向他们问好:“治疗师说我快好了。”

“你伤口恢复得很好。”波莉赞同地说,“你年轻健康,过几个星期就该好了。只要你听阿娜拉尔的话,照顾好你自己。”

治疗师对克拉普说了什么,然后弯腰去查看他的腿,赞许地点点头。

克拉普说:“他想让你知道,你帮了很大的忙,但扎克利的心好不了了。”

“我知道。”波莉说,“噢,克拉普,他吓坏了。”

“治疗师也尽力了。如果他有更大的力量,他就能帮上更大的忙。为什么扎克利那么害怕?活着很好,但活完之后的旅程,也很好。”

“扎克利不相信这些。”她说。

“他觉得之后的世界很坏?”

“不,他认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就没有了。”

克拉普摇摇头:“可怜的扎克利,治疗师会再试试,试着治好他。”

他可以吗?波莉心怀疑问,现代医生有那么多外科器械也治不好他。但老人的确是位治疗师,只是他的方法和力量她还不明白。

现在她没什么特别的事可以做了。无论她到哪里,两个守卫都跟着她,他们不靠近,但总不让她走出他们的视线范围。她和欧甘一起在村落里散步,但狗让村民们非常紧张,对波莉也投来恐惧的眼神。波莉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恐惧中夹杂着愤怒,但她不会错认他们眼里的敌意。

她不知道泰纳克有什么想法。他在自己的帐篷里和扎克利一起待了很长时间,然后再出来,看着天空,好像看到了什么征兆。

朵伊给波莉带来了午饭。她转身退到一旁,但是没有离开。波莉问:“为什么我一定要独自吃饭?”

朵伊摇摇头,瞄了一眼守卫,说:“泰纳克。”

“为什么人们都怕我?”

“神。”朵伊的眼神充满忧虑,“雨在哪里?”

晚饭过后不久,泰纳克走进棚里。“天使?”他开口问道。

波莉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天使画像,举起来让他看见,但没有给他。

“天使有力量?”

“对,我拿着才有,好的力量。”

泰纳克从外衣里拿出那张他的画:“力量。”

“力量属于我。”波莉坚定地说。

“我的。”泰纳克将纸放好。纸都皱了,好像他拿给很多人看过,“来。”他示意她跟上,她就跟在他后面,欧甘跟着她。泰纳克带着她走过村落,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穿过古老的森林和参天巨木,一直走到前方空地。空地四周的树木叶子都落光了,枝条上没有一片叶子,树干和树枝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充满了不祥的意味。离空地远些的树上还挂着几片泛黄的叶子,色素都褪了,几乎都白了,一片一片也飘落到地上,空地中间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表面平整,略微凹陷。泰纳克爬上去,波莉跟着他,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冷意。波莉觉得胸口一阵压抑,她连忙大口呼吸。岩石上布满了暗沉的痕迹。

波莉指着痕迹问:“这是什么?”

“血。”泰纳克说。

血,干涸的血迹,这里就是他们血祭的地方,泰纳克打算找新的祭品。

欧甘低声吼叫,喉咙里低沉地作响。波莉将手放在它的头上,竭力平复皮肤发麻的恐惧感。

“天使会保护?”

她竭力保持傲慢的态度:“对。”她快速地拿出笔记本和笔,又画了一幅泰纳克的速写。没有第一幅画得好,但她的手在抖,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他。她从口袋里翻出剪刀,把画剪成两半,看着泰纳克:“力量。”

泰纳克抓住自己的胸口,好像她真的伤到他了。

波莉将两半的纸重新拼好,合上笔记本,放回到口袋里。

泰纳克浑身发抖:“天使给你两个刀刃的刀?”

“天使保护我;欧甘保护我。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这里是力量的源泉之地。”

“不是好地方。”波莉说。

“好地方。能下雨,能治好扎克利的心脏。”

“我想和扎克利说话。”波莉斩钉截铁地说。

泰纳克的眼神心怀鬼胎:“神的血里面有很大的力量。明天满月,力量最盛。”

她必须直接问了:“扎克利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这个地方?我——”她痛苦地吞了吞口水,“我的血能给治疗师更多的力量。”

“扎克利知道,扎克利想要这样。”

“如果明天我不在呢?如果天使带走了我呢?”波莉说。

泰纳克看了一眼神色戒备地站在外圈的两个守卫,说:“不,天使不会带走你。”

“如果明天之前就下雨呢?”

泰纳克拍了拍手:“好,力量更大。”

“治疗师就能治疗扎克利?”

泰纳克耸耸肩:“如果治疗师力量够的话,可以。”

欧甘发出警告的低吼。

泰纳克叫道:“别吵。”

她把手放在欧甘的头上。泰纳克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欧甘,这样他自己,或者他派别的什么人抓住波莉都更容易,能更轻易地将她拖到空地的那块祭石上,将她的血洒在这么多年来积累的陈血上——没错,泰纳克会杀死欧甘,如果他认为这样会削弱她的力量。欧甘只要不死,就不会轻易让他们抓走波莉,但欧甘不能抵抗整个部落。她看向泰纳克,心想他现在没有对欧甘下手的唯一原因在于,他害怕波莉和守护天使的力量会报复他。

现在怎么办?她的心脏跳得都快发痛了,就像石头一样沉重。扎克利的心脏也一直都有这个感觉吗?

泰纳克从那块可怕的石头那边转过来,把她带回草棚,两个守卫又靠了过来,其中一个拿着弓箭,另一个拿着长矛。她不仅是神,还是囚徒。

泰纳克走了之后,她走出棚子,经过两名守卫,他们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她走到湖边。“去吧,欧甘。”她喊道,欧甘跳进了湖里,飞快地往前游去。然后她转过身,阻止其中一名守卫搭弓射箭。“不要!”她命令道。

两个守卫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中一个拿起长矛,波莉拍打他的手臂。她确信他们受命不可以伤害她——她的血太珍贵了,不能白白浪费在祭祀以外的场合。她目送欧甘离去,直到快看不到它,弓箭或长矛都射不到了。它已经游出了好远。然后她回到棚里,拿着弓箭的年轻人飞快地离开了,毫无疑问,是去报告泰纳克了。

她把欧甘送走了,这是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事。

她坐在垫子上想着心事。扎克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泰纳克答应他,只要治疗师再获得一些力量就可以治好他吗?波莉的血就能给治疗师那点力量吗?她对他不够了解,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甚至主动知情地让她送死,就为了治好自己的心脏。

她想到治疗师在扎克利的胸口上方,双手像蝴蝶一般飞舞,还有和她的手一起治疗,当时她感到一阵暖意。那个老人的双手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和美感。他是一个治疗师,双手却要染满她的鲜血来增添力量?好和坏能这样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吗?法力和恶意都是这种力量的一部分吗?

也对,波莉对治疗师来说毫无意义。他的行事法则和她完全不同。她不能把自己的准则套在他身上。

泰纳克的帐篷里也挂着头骨。

她离家三千年了。

她尝试让呼吸平静下来,尝试着祈祷。克鲁巴主教也说了,虽然耶稣在三千年前还没出生,但主的力量永存。她开始吟诵圣诗,这一首一直都是欧基夫家族的最爱:

主在我身侧

主在我心中

主在我身后

主在我身前

主在我一旁

主引领我

主宽慰我

主照料我

她躺在垫子上,双手放在脑后,看着草棚的皮顶。灿烂的阳光下,栎树枝投下斑斑阴影,来回摇曳。嘘。呼吸慢下来了。波莉,不要慌张。栎树传来树液流动的细微声音,跟随着她的祈祷:

主在我身侧

主在我身下

主在我头顶

主默示我

主解救我

主在爱我之人心中

主在生人和密友的口中

克鲁巴主教会说这也是符文吗?用来宽慰,用来放松,用来请求主垂怜的符文?

危险。她知道她还在危险中,四面危机。治疗师需要更多的力量来治疗扎克利的心脏;泰纳克需要力量求雨。

主在爱我之人心中。

她现在更想外公外婆了,还有克鲁巴主教和露易丝医生,还有她的父母兄弟,他们还不知道她出什么事了呢。主教、克拉里斯、安妮、小狼和塔弗还在湖对岸等着。他们也爱她,他们的心里也有她。欧甘回去之后,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肯定知道是她派欧甘回来的,他们会怎么做呢?

主在生人和密友的口中。

克拉里斯和阿娜拉尔不再是生人了,他们是朋友;小狼就像是她的弟弟;塔弗,塔弗心里有她。克拉普说过,他和阿娜拉尔之间连着线,塔弗和波莉之间也连着线,那是爱。

生人。

泰纳克还是个生人,波莉和泰纳克之间没有线,但波莉和治疗师之间有。主的大爱肯定存在于那双优美温暖的手上,他们共同探索了扎克利的脉搏、呼吸和心跳。

扎克利和波莉之间有线吗?人能够决定什么时候线就断了吗?如果扎克利真的愿意牺牲波莉来换取自己活命,那条线会怎样呢?主又在哪里?

她肯定,主教会说主无处不在。

她的心中,主在哪里?内心除了逆反的心思,还有对那块可怕的祭祀石的恐惧,她想不到其他的。

她想到露易丝医生所讲的输血,如果她把所有血都输给她的一个兄弟,他才能活下来,她愿意吗?她不知道。一千年后,耶稣的血给了世人。那就够了,她不需要明白。

轻风拂过,温暖宜人,风钻进了棚里,抚摩着她的脸颊。小小的水浪拍打着岸边,栎树将强壮的枝条覆盖在它的上面。在她躺着的地表下面,树根蔓延,布满整个地底,一直深入到地心,深入到火热滚烫的地球之心。树枝伸向湖边,指着湖对岸,爱她的人还在对面等着。最高的树枝指向天空的星星,整个爱之线的图画完整了。

轻风在栎树间吹拂,一片叶子从树冠飘落到棚顶,她看到了叶子投下的阴影,她细心地听着,一股平静的力量缓缓地在她的全身游走。

她的平静被两名守卫召唤的声音打断了。拿着长矛的那人用矛敲击着地面,拿着弓箭的那人弯下身将她拽起来。她挣开他自己站起来,在羊皮衣外面套好外套,虽然天气还很暖和,两个人在她拉上拉链的时候都看呆了。这也是一种展示力量的方法,她还没想到过。她伸手到口袋里,确认画像还在里面。

如果她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不会对她控制得这么紧。“我是波莉。”不是神,只是波莉。“你是?”她面带疑问地看着拿着弓箭的那人,“我是波莉,你是谁?”

“冬林。”他不情愿地回答道。

“你呢?”她看向拿着长矛的人,“波莉,你叫什么呢?”

“黑影。”

“谢谢你们,冬林、黑影。你们的名字很美。”虽然他们不明白她的语言,她还是能通过语气传达意思。

黑影带路,波莉跟在他的身后,心里暗自希望欧甘还能跟着她就好了,但同时又在脑海里想象欧甘已经游上岸,通知风之子她遇到了危险。他们会怎么办呢?他们的部落人数更少,大概只是湖这边的一半。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拖拉了,冬林用弓推了她一把。

他们把她带到森林的空地上,周围落叶全部掉光的空地上,那块染血的石头还在中央。但现在天大亮了,他们在夜晚月亮升起之前什么也不会做。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后退了,冬林又推了她一把。

泰纳克和治疗师也在那里,泰纳克向守卫点点头,他们便退到外面,等着。泰纳克和治疗师同时说了些什么,然后泰纳克先开口,治疗师跟随,一串突兀的词句相继蹦出,波莉完全不明白。

“慢一点,”波莉请求道,“请说慢一点。”

他们尝试着说慢一点,但她还是只能明白其中的一些词句。他们一直重复,直到她明白过来,知道他们在问,她作为一个神,是不是不死不灭的?如果把她放在祭石上,如果献祭她的血增强治疗师的力量,她会死吗?还是作为一个神,她会重生呢?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我会死的,就像你一样。如果我死了,我就真的死去了,不会回来,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们明白吗?他们皱着眉头看着她。于是她再次解释道:“我的身体不是不朽的。如果你放干我的血,我的身体会死的。”

治疗师抓起她的手,他的手微微颤抖。当他扶着她的手在扎克利上方移动的时候,这双手好像蝴蝶一般轻盈优雅,但他们没有颤抖。他细心地观察她手心的纹路,然后看她的手背,再看手心。

“你真的相信吗?”她问道,“真的相信我的血会给你更多的力量,你能治好扎克利的心脏?你是一个治疗师,你真的相信你需要用我的血吗?”

他不可能明白她的意思,但她还是继续问。他摇摇头,眼里露出悲伤的神色。

突然,她有了主意。她掏出阿娜拉尔的小刀展开,飞快地在上臂划开一道伤口,伸给治疗师看,让他看到血从伤口中滴出来:“这样可以了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滴血,举起手指凑近鼻子,再凑近他的嘴巴。

“不够!”泰纳克喊道,“不够!”

波莉再次伸出手臂,但治疗师摇了摇头。她记得阿娜拉尔给了她一块创可贴。她从口袋里找了出来,撕掉包装,贴在那道伤口上。治疗师和泰纳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惊讶于创可贴这种陌生事物。

但创可贴不能算是什么厉害的力量。如果他们割开她的喉咙——他们就打算这么做吗,还是直接刺伤她的心脏呢?创可贴没有办法止住那样的出血,她会失血身亡。

她说:“我想和扎克利说话。”

“扎克利不想说话。”泰纳克说,“不想和你说话。”

她用尽了最大努力,竭力端出神的架子:“扎克利想不想和我说话根本没有关系,我要和他说话。”她转身离开,走向通往空地外的小路。

两个守卫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傲慢地回转身:“泰纳克。”

泰纳克看向治疗师。

治疗师点点头:“带她去见扎克利。”

扎克利坐在泰纳克帐篷的阴影下。门帘掀开,日光打在柱子上的人头骨表面上,显得更加白骨森森,令人胆寒,扎克利的脸色也被映衬得更加苍白。

“我告诉过你,不要把她带到这里来。”他对泰纳克说。

泰纳克和治疗师只是蹲坐在入口处,波莉站在扎克利面前。

“走开。”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

“扎克利,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见了有什么用?”

“今晚就是满月了。”

“所以呢?”

“扎克利,我需要知道,你真的想让他们把我放在那块祭石上血祭吗?就为了让治疗师获得我的血的力量来治好你?”

“我当然不想!但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你是神啊。”

“扎克利,你要知道,他们准备用我的血来祭祀。”

扎克利耸耸肩,转开视线。

“看着我。”

他摇了摇头。

“你什么感觉?”

他抬起头,目光阴沉惊惧:“我不会想这些内疚的事情。”

“但你就能让他们拿我的血?”

“我怎么能阻止他们呢?”

“你真的相信我的血能给治疗师更多力量,去治你的心脏吗?”

“别傻了,这是为了下雨。”

“但你真的认为治疗师能把你治好?”

“谁知道呢?”

“扎克利,你愿意让我死吗?”

他激动得喊了出来:“闭嘴!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走开!”

她猛地转身背对他,直直地对上一个人头骨,几乎撞到了上面。这些白骨曾经也有血有肉,眼眶里有双眼,嘴唇能够微笑,但无论这些三千年前的头骨曾经是谁的,现在已经不在了。泰纳克也是三千年前的人,治疗师也是。

如果扎克利牺牲她,换取活下来留在这里,他也会留在三千年前。

但这还是无法安慰他愿意牺牲她给她带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