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炽热的太阳挂在高空,就像一块黄铜盾牌一样闪着耀眼的光芒,烈焰般热得出奇,在湖水上投下粼粼光斑。现在比她游过湖对岸逃跑的时候暖和多了,守卫一直盯着波莉。在欧甘逃走之后,守卫看守波莉更小心了。

这大概就是她听说过的秋老虎。秋老虎一般在十一月,漫长冬日之前,是最后一段如同炎夏般酷热的秋日。但眼下比她预想中的秋老虎还要炎热。也许比普通的秋老虎还要热?大概三千年前的气候特征与之不一样吧。湖对岸电闪雷鸣,与岸这边的隆隆鼓声产生共鸣。泰纳克的族人正在敲鼓求雨,随着时间推移,鼓声愈发密集紧凑。这是求雨,还是血祭的前奏?

蕨垫已经被热度和湿气烘得返潮。她拿着垫子来到草棚口,希望能透点新鲜空气。她闭眼躺下,温暖的轻风徐徐地吹拂在她身上。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房间,曾经是她舅舅查尔斯·华莱士的旧房间。看向窗外的景观,满眼都是田野,树林和低矮的古老远山,给她带来心灵的安慰。三千年前陡峭的山峰可不能给她这种感觉。在她的想象中,她现在走到了她外婆的实验室,这里总是让她感觉太冷,于是她的脚踩上铺在棚里地上的大石板上,让她的脚趾感到一丝凉意,完善了她的想象。然后她从厨房向外看,看到外公在拖拉机上,大露易丝在温暖的太阳下休息。露易丝医生穿着她的鹅黄色毛衣走过田地,走向她的哥哥。

就这样,她穿越到了三千年后。从永恒的视角来看,她自己的时间,还有现在她被困住等待的时间,没有差异,两者重叠在一起。如果她在这个奇特的时刻死去,她会在自己的时间重生吗?她在三千年后出生了的事实,是不是能够说明她将在这个时间逃脱一死呢?不,这样说不通。这个时间里的所有人早晚都要死。但如果她要在自己的时间出生,她不是应该要活下去,有自己的孩子,这样她至少是自己的后代吗?克拉里斯是这样理解这个谜题的。波莉摇摇头,想要理清思绪。

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爱因斯坦方程式真正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她外公明白吗?她外公现在正在自己的时间里待在家里,她的外婆和露易丝医生肯定都急坏了。露易丝医生也不知道她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他穿上登山靴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时间的这一环,湖的对面,主教、克拉里斯、塔弗、小狼和阿娜拉尔,他们都在做什么呢?如果欧甘已经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们会商量着救她,会制订计划。树叶掉落在草棚外铺着的皮毛上,空气湿气太重,仿佛她伸手就可以捏出水来。

她看着上方,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拖拽声,克拉普正朝着她的方向来,年老的治疗师和一个年轻的战士一人扶着一边,把他搀了过来。克拉普用他的好腿单脚跳着往前走。

“克拉普!”波莉叫道,“你会伤到你的腿的!”

治疗师和战士轻柔地将他放在波莉的旁边。他的脸色苍白,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

“克拉普!你做了什么?!你不应该来!”波莉在他旁边跪下。

“我和泰纳克说过了。”克拉普轻声说。

治疗师对战士打了个手势,战士带有疑问地看了克拉普几眼,接着后退几步。然后治疗师跪在克拉普的另一侧检查他的断腿,拿开敷在上面的苔藓。皮肤已经愈合了,但还是粉红色的新皮。他将手拢在上面,一边摇头一边念念有词:“又发炎了,他不可以生气。”波莉明白他在说:“在帐篷里他的确烦恼,烦恼……”他用手在他的腿上方悬空,看着波莉点了点头。波莉也伸出她的手,盖在他的手上面,治疗师抽回右手放在波莉的手上方,没有碰到,小心地罩在上面。她再次感受到了一股暖流,然后又是一阵奇异的热感,好像他们将克拉普皮肤发炎处的热度逼了出来,消散不见。四周有种金黄色的感觉,清晨天空的金黄,蝴蝶翅膀的金黄,还有雀鸟振翅飞翔拍打出的金黄。

克拉普脸上痛苦的神色消失了,他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他感激地看向波莉和治疗师。“谢谢,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必须来。”他乞求地看着现在盘腿坐着的治疗师,“我和泰纳克谈过了,”克拉普又说了,“他说你用从他那里拿走的天使的力量,给湖对岸带来了雨水。”

“我没有从他那里拿走天使。”波莉说,“是他想从我那里拿走天使。”

“他非常愤怒,是个可怕的人。他说你故意不给我们下雨,人们全都愤怒了。”

克拉普说话的时候,波莉不能明白每一个词,但大概能理解大意。

“我不能控制雨。”她说,“我和你一样,也想下雨。”

治疗师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波莉猜他是说断腿比怒意容易缓解。

波莉闭上了眼睛,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扎克利绑架我的时候,我以为是要让我血祭,这样治疗师才能治好他的心脏。”

治疗师摇摇头:“不,不。”从他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她猜测他的意思是,波莉来之前,泰纳克并没有阻止治疗师治疗扎克利,治疗师总要治病救人。

克拉普说:“扎克利想错了,泰纳克希望他这么想。也许他还是这么想的,但人们并不在乎扎克利。他们已经厌倦了依靠抢掠来获得食物。他们想要血祭,这样才会下雨。”

波莉想起阿娜拉尔在祭坛上摆花,满怀欣喜之情唱着有关自然之母的圣诗,还有风之子的族人友善和谐互道早晚安的情形。“你的神需要你们血祭,不然就不给你们雨水?”

克拉普说了她正在想的疑问:“每个人的神都不同。”

“神还有好多个?”

“不,人们对神的看法不同。”

“克拉普,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你是好人。你和干旱或者下雨都没有关系,你的血液关系到你的生命,血还在你身上的时候,你能利用它做好事,但你的力量只有你还活着的时候才存在,如果你死了,血流到了地上就没有了。”他最后补充道,“阿娜拉尔说我也是德鲁伊。”接着他露出了微笑。

波莉认真地听着,将克拉普的语言在脑海里换成她能理解的语言。

“治疗师力量很大。”克拉普继续说,“我曾经见到他唤回我以为已经逝去的生命。但如果你的血流出你的身体了,他也不能把你的血带回来。”

治疗师开始说话了。他用手势不断比画,口中含含糊糊,这次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克拉普翻译道:“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吧。”

“我也希望回去。”

克拉普转向年老的治疗师,他们一起交谈了很久,波莉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最后,克拉普对治疗师点点头,转向波莉:“今晚月亮升起的时候,周围的噪声会很大,会有很多人。我们会帮你逃到湖里,帮你挡住弓箭和长矛,你能游泳逃走。”

“你会这样做?”

克拉普露出无畏的表情:“不能再有牺牲了。治疗师的力量很大。没有人会向他扔长矛,没有人阻拦他去任何地方。他可以保护你,让你跑向湖里。”

这个计划希望不大,但是好歹有点希望。她觉得她再也游不动了,但淹死也比在那块可怕的石头上被当作祭品放血好。“谢谢,我很感激。”

“你对我很好。”克拉普说,“你们风族人对我都很好。我已经和阿娜拉尔在一起了。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很多,我知道我会爱了。爱,这是个非常美的词。”

“嗯,这是个很美的词。”

“我帮你逃跑,不仅仅是为了你,但即便不是为了阿娜拉尔,我还是会想做这件事。如果你被杀害用作祭祀,你觉得风之子的族人还会让我见阿娜拉尔吗?我能刚学会爱,就让爱随着你的牺牲一起消逝吗?”他的眉头又渗满了汗,“你会游泳,对吗?”

“我会游泳。”她尽量镇定地回答,为了宽慰克拉普。

治疗师又说话了。

克拉普说:“你有天赋,治疗师说你必须好好利用。”

“告诉治疗师,我会尝试好好利用我的天赋。”就像露易丝医生一生治病救人那样,她也会试着那么做。

克拉普点点头,看向村庄,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聊天,声音恶毒不祥。“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在这里你更安全。”

治疗师看了看波莉,说:“留下。”

当然治疗师在场的时候,人们不敢到草棚里来把她抓出去,至少在满月之前不会。这俩人一老一小,这么在乎她,愿意留下保护她,让她非常感动。

她问道:“克拉普,扎克利怎么办?我和你一起回到湖这边就是为了扎克利。”

“扎克利?他不重要。”

她不明白,于是又问道:“可是我以为牺牲我是为了治他的心脏。”

“这——”克拉普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不是重心,不在中间。”

嗯,她明白克拉普说扎克利不是核心人物,不重要。但扎克利知道吗?

“如果雨来了,如果人们不愤怒了,那么治疗师——”克拉普看向年老的长者,他还跪坐在自己的脚上,就好像坐在椅子上一样安然自得,“他会帮扎克利,因为他是治疗师,哪里坏了,一定要治。泰纳克想让你以为扎克利很重要,因为他觉得你们之间的联系很紧密,你——你爱他。”

“不,克拉普。”

“我知道你和塔弗之间有线,不是扎克利。”

她又摇摇头:“从我来的地方说,这些都太早了。我感到我和塔弗之间有线,但爱——”她没法解释她还不打算把她的心交给塔弗或者其他任何人,她还要上学,在她的时代,她年纪还太小。但她的时代是三千年后,也许从宇宙宏观的角度来看,三千年不算什么,但与人的一生相比,三千年长得无法估量。

雷声轰隆,她看向湖对岸,看到黑压压的雨幕。

克拉普也看到了:“啊,波莉,要是你能让这里也下雨就好了!”

治疗师仍然坐在地上,就在帐篷边缘的阴影下。奇异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打上了绿光,他看上去像一只绿色的老青蛙,声音也像青蛙的嘎嘎声。“治疗师不会放弃另一个治疗师。”他苍老的眼神和波莉的眼神交会——他不仅为她提供保护,还把她视作同事。

成群结队的村民窃窃私语,嗡嗡作响,如同成群的蜜蜂,他们的目光朝向帐篷,逐渐靠近。如果不是克拉普和治疗师在这里,她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事。

湖对岸的暴雨逐渐消散,雨云越移越远,灿烂的阳光驱逐开乌云,热力让还留在树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脆响,接着逐渐落下,苍白干枯。

波莉闭上眼睛,感到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那是治疗师苍老而干枯的手。一阵凉风吹过,抚摩着她的脸庞、她的眼帘。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愤怒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慢慢地,天晴了,雷声逐渐平息下去,而鼓声仍在继续。

克拉普睡下了。他侧躺着,像孩子一样呼吸,手枕在头下。治疗师也躺下,他的眼睛也闭着。波莉觉得他没有睡着,只是在冥想。她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动,她的思绪和情感也因此十分敏锐。

她会自愿地献出鲜血吗?

扎克利在哪里呢?他还是贪婪地抓住最后一线生存的希望吗,不惜任何代价?他已经完全不关心也不在意其他一切,只顾得上自己了。他真的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吗?

太阳还没有下山,日光渐渐昏暗,但云朵还没染上金边,只是天色在渐渐转暗,越来越暗。炊烟升起,人们的窃窃私语又开始了。满月在森林的上方发出柔和的光,和风之子那里的月亮别无二致,只是在湖上升起,从水面跃升。

她心中恐惧不祥的感觉挥之不去。泰纳克走进中间的空地,首先远眺对岸,然后转过身,目光越过村落,一直眺望到空地上那块可怖的石头。

一声微弱的喊声划破了夜空,这是一声惊恐的喊叫,疯狂慌乱,让波莉不禁胆寒,一声接着一声。有人已经被抬上了祭祀石吗?有人正处于锋利的刀下?她尝试倾听声音的来源。

她看到扎克利挣扎着、喊叫着,部落里的两个人架着他。他奋力挣扎,想挣脱两人的桎梏,但被牢牢架住,朝泰纳克走去。

远处湖面露出了一线微光。

“不!”扎克利喊道,“你不能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他惊恐地乱喊着,“我反正要死!杀我吧,杀我,你不要伤害她——”他看到波莉,突然抽泣起来,“我不想这样!我错了!天啊,不能这样,来人阻止他们,让我死,不要伤害波莉——”

泰纳克走到他跟前,甩了他一个耳光:“太迟了。”

扎克利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嘴角流出一痕血,滑到下巴。他想伸出手摸自己的嘴,但那两个人紧紧抓着他。

“祭祀品必须纯洁无瑕。”泰纳克说,“你不够格。”

波莉全身发冷,仿佛回到了奋力游过湖对岸的那天。但现在不仅她的身体冷得动弹不得,她的思想和心也结冰了。

治疗师手扶在波莉肩上站起来,然后一直放着不动,做出保护的姿势。

克拉普也坐直了身子。波莉看到了,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从腰带里拿出一把弯刀,紧紧地握在身前。

“泰纳克,我警告你。”他开始说,但泰纳克威胁地举起手。作为部落的首领,他不需要武器,而克拉普的两腿还被固定在夹板上。他不能动。

泰纳克对夹着扎克利的两个守卫打了个手势,他们将他扔下,好像扔下什么死物一样。他跌倒在地,仍然在呜咽。守卫朝波莉走来,看着治疗师,治疗师还是不肯将手从波莉肩上松开。波莉不认识这两人,不是冬木和黑影。一个守卫低声说了什么,好像是道歉,另一个守卫就拉开了治疗师的手,把波莉硬拉走了。

“不!”克拉普喊道,“不!”但他无能为力,只能愤怒地看着那两人将波莉拉走。

“泰纳克!”克拉普警告道,“如果你伤害她,就会给部落带来灾难!”

“血!”人们喊叫着,“神要血祭!土地要血祭!雨要血祭!血祭才能生长!血祭才能活命!”风刮得更响了,火炬的火焰也烧得更盛。月亮从湖面升起,看上去硕大无朋,血般赤红。波莉觉得她的心跳都要停了。人群还在喊叫,跺脚呐喊,和着鼓声,要求见血。相比之下,扎克利的叫喊不过是一阵轻烟,几不可闻。“血祭!”人们喊着,“血祭!”

波莉被慢慢地拉过村落,拉到森林里通往那块祭祀石的路上。

扎克利一跃而起,冲向波莉,其中一个守卫将他重重地打倒,他像个生病的小孩那样蜷缩成一团。

“看啊!”克拉普喊道,他的叫喊声穿透了人群嗜血暴力的喊叫声,“泰纳克,大家,快看湖上,你们看不到吗?”

惊恐的喊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波莉也挣扎着站直了看向对面。月光中,一艘巨大的头尾翘起的木船驶来,轮廓被月光染成了银白。大船驶近,她看到上面站着两个人,克拉里斯握着桨,欧甘骄傲地站在他旁边,克鲁巴主教站在船头,大露易丝像闪亮的银线一般绕在他的手臂上。

“看啊!”克拉普激动地喊道,“女神召唤,他们就来了!你们怎么敢碰她一根毫毛!”

守卫放开了波莉,恐惧地后退。

泰纳克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主教和克拉里斯在月光下只能看出模糊的阴影轮廓。

波莉冲入水中,想要把大船拉上岸。泰纳克打了个手势,冬木和黑影将船拉到了岸上。

突然,月亮被一团天空中迅速掠过的乌云遮蔽,星光也渐暗,狂风大作,火炬的火苗纷纷噼啪作响。人群发出恐惧疑惑的喊叫。

“神谕!”克拉普喊道,“注意神谕!”

克拉里斯从大船上下来,然后帮助主教也下了船。老人的腿摇摇晃晃,靠在德鲁伊身上。大露易丝紧紧地缠着他。治疗师走向前迎接他们,首先看了看克拉里斯,然后看了看主教,脸上突然亮了起来。此刻,几乎是同时,雷声响了起来,在两条山脉间轰隆作响,风之子和湖对岸的部落都听见了。

雨下了起来。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雨点,紧接着变成瓢泼大雨。雨水冲刷着岸边,敲打在帐篷顶上,接下来像泼水一般倾泻而下,似乎要与湖水连成一体。

克拉里斯和塔弗是被风暴带到风之子之间的,当时天现彩虹,被视为吉兆,雨水许久不至,随着他们而来。但是湖对岸的人们不把下雨当作风和云作用的自然现象,雨云聚集的风暴顺着风从东边来到了他们这里,遇到下降气流,大量静电造成电闪雷鸣。湖对岸的人们看到雨,以为是主教和蛇、克拉里斯和欧甘带来的神迹,而波莉召唤他们而来。

“回帐篷里!”泰纳克喊道。人们开始奔跑,妈妈领着他们的小孩,忙乱地跑回帐篷。泰纳克迎着雨张开嘴,大口地吞着雨水。

治疗师带着主教回到了安置波莉的草棚,波莉和克拉里斯跟在后面。

“噢,主教,”她喊道,“噢,克拉里斯,谢谢你!还有你们,露易丝、欧甘,谢谢你们。”

克拉普已经被大雨淋湿了,克拉里斯帮着治疗师和波莉将他拉进了草棚。

扎克利还蜷在地上,大雨打在他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

波莉看了看主教,大家身上都湿透了,还在滴水。大露易丝躲到棚内的角落里。闪电又开始了,打到水面上,发出咝咝的响声。雷声响起时,她跑向扎克利:“扎克利,起来。来吧。”

“让我死。”他哀伤地叫道。

“别这么乱来了,进来吧。下雨了,不需要血祭了。”

扎克利还想在地上蜷着,说:“放我一个人待着。”

她拉着他,但他死沉地挨在地上,她搬不动。“扎克利,站起来。”

克拉里斯走到他旁边,两人将扎克利拉了起来。

“快啊,扎克利。”波莉催促道,“至少避一下闪电吧。”闪电再次落下,她吓得一缩,紧接着雷声大作。

克拉里斯帮她将扎克利拽入草棚内,他们放开他的时候,他跌倒在地,像婴儿般蜷缩成一团。

“随他去吧。”主教温和地说。

大雨从湖面横扫至村落,棚子提供了一些保护,但雨水是暖的,闪电如箭般一道接着一道打在湖上,打在岸边的石块上,发出可怕的咔咔声,然后是一阵断裂的声音,和雷声相和。

“树!”克拉普说,“闪电打在树上了!”

慢慢地,风暴缓下来了,波莉数着,刚开始闪电的间隔只有五拍,现在有十拍了。然后闪电只剩下天际的几道微光,雷声也只能听到远处隆隆的几声低响了。

泰纳克走到他们面前,伸出手表示没带武器,然后对克拉里斯鞠躬,再对波莉欠身。“你带来了雨水!”他的声音满怀敬畏。

“不,泰纳克。雨水自己来的,不是我带来的。”

但泰纳克怎么也不相信雨水是自己而来,并非她的力量召唤而来的——波莉就是唤来雨水的女神。

她不想当什么女神。“主教。”她询问道。

主教坐在垫子上,此时已云消雨散。月光重现,打入棚中,照在他的戒指上面。“雨来了就够了。”他对泰纳克说,“大家不需要理解。”

“你是治疗师?”泰纳克问。

“和你们的治疗师不太一样,和克拉里斯也不一样,但我希望能治愈人们。”

泰纳克看向他,然后看向他身后蜷在阴影中的大露易丝,对克拉里斯点点头:“你也会来?”

克拉里斯点点头,说:“波莉也会去。”

“去哪里?”波莉问。

“去议事会。”克拉里斯说,“我们要开会了。”

“扎克利——”

“扎克利要等等了。”克拉里斯的声音里不带责备或者轻蔑的语调。

“苍鹭主教,”克拉里斯说,“你也应该来。”他伸手拉着主教站起来。

“我也去。”克拉普说。克拉普是部落的下一任首领,冬木和黑影被召唤过来带他过去。

“克拉普,”波莉劝道,“你答应了阿娜拉尔,你会小心的。这样对你的腿不好。”

“我一定要去。”克拉普坚持道。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电子,雨云又聚集,滑过月亮之前,边缘都染上了银边,飘动出奇异的云团。他们走到小路尽头,来到空地上,一棵栎树被闪电击倒,拦在路上,他们被挡住了。他们现在去不了空地了。

克拉里斯走到树前,手放在粗壮的树干上,欧甘快步站在他身边。泰纳克往后缩了缩,但很快又站稳了脚步。

“这棵树边,我们也可以开会。”克拉里斯说。

“神——”泰纳克朝着波莉欠身,“她的力量真是伟大神秘。”

“我不是——”波莉开始辩解,克拉里斯举起手阻止了她。

克拉里斯平静地注视着她,月光下,他的双眼仿佛蓝宝石般深邃剔透:“波莉,你告诉泰纳克你的条件吧。”

她看着他,完全没有准备。他脸色虔诚,项圈上的宝石好像一团火焰。她吞了吞口水,喘了口气,又吞了吞口水。

然后她转向泰纳克:“不许再来抢掠,如果你们饿了,需要食物,就等克拉普腿好了,派克拉普来,和克拉里斯商量。风族的人们是爱好和平的好人,他们会分享食物,教你们怎么灌溉,你们的作物会长得更好。当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也要帮助他们,风之子和湖对岸的部族要和平共处,有如一体。”她顿了顿,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他站在克拉里斯旁边,不住地点头。

她继续说:“为了达成这个盟誓,阿娜拉尔也同意了,她和克拉普会……”这时的语言没有表示结婚或婚姻的词语,“结为一体,共同生活,保护和平。克拉普愿意吗?”

“这是我的愿望。”克拉普露出了微笑。

泰纳克看向波莉,然后又看向靠在断树上的克拉里斯,看向站在一旁的被冬木和黑影扶着的克拉普。波莉说:“这就是我的条件,你接受吗?”

“我接受。”泰纳克一下子显得十分苍老。

“我非常高兴地接受。阿娜拉尔和我会一起努力将和平带给大湖的两岸。”

波莉感到胸口一阵暖意。治疗师拍了拍她,说:“血。”

她点点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就是明白,因为她小的时候听了许多血亲兄弟姐妹的故事。她拿起主教给阿娜拉尔的那把刀,翻开笔记本一页空白的地方。她弹出刀刃,泛着银光。她看着泰纳克,说:“伸出手来。”

泰纳克什么都没问,对她伸出了手。她拿起刀,在他的中指上划了一道口子,挤出一滴血,按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

“克拉里斯?”克拉里斯也什么不问就伸出了手,她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做法,将两人的血交汇印在笔记本上。

“这就是我们和平的印鉴。”她撕下这一页,掏出剪刀,小心地剪成两半,保证两边都有混合的血,一半给克拉里斯,一半给泰纳克。然后她拿出泰纳克的画像,一半还给他,一半给了克拉里斯。“这是你永远不会破坏承诺的证明。如果你破坏了,克拉里斯会夺走你的力量。”

泰纳克再次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克拉里斯不会伤害你。”波莉说,“只有你才能伤害自己。”她突然感到筋疲力尽,“我想走了,回到湖的那一边去。”

治疗师推了推她,说:“扎克利。”

她太累了,把扎克利忘记了:“什么?”

主教提醒她:“还有扎克利。”

她靠在被雷打断的树上,她太累了,已经站不住了。

主教继续说:“你回到这边来就是为了扎克利,但你现在要是愿意的话,忘了他也行。”

“行吗?主教,行吗?”她再也不想想起扎克利了,但她还是站离了树,“我们回去找他吧。我想他还在草棚里。”

一群人回到村子里。冬木和黑影扶着克拉普,他单腿跳着前进,不会用到伤腿。人们从帐篷里出来。天空经过雨水的冲洗,变得非常明朗,空气也十分清新。他们现在都用敬畏的眼神看着波莉。

扎克利还蜷缩在草棚下。波莉在他旁边跪下,手放在他的脸上,抚过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他紧紧地闭上眼。

她转向主教,说:“我想,他已经不行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帮不了他了。”

“不,”克鲁巴主教说,“不要说这种话,波莉。”

治疗师跪在扎克利的另一边。

扎克利发出了抽泣声。

主教说:“酗酒者通常达到谷底之后就能恢复,除了好起来,不会再堕落了。扎克利的自我主义也是一种心瘾,和酗酒一样。”他俯在这个虚弱的年轻人身前,“睁开眼睛。”这是一句坚定的请求。

扎克利的眼皮抖动了一下。

“坐起来。”主教命令道,“你不是没救了,扎克利。”

扎克利发出哀鸣:“我居然情愿让波莉死掉。”

“但你还是反悔了,扎克利!”波莉说,“你想帮助他们。”

“但已经太迟了。”他哭了出来。

“看着我,我还在,没有人要血祭。”

现在他惊恐的眼睛看到了波莉:“你没事?”

“我没事。”

他坐起来:“如果能救你,我情愿去死。真的。”

“你不需要了,扎克利,现在湖两边的人已经和平了。”

“但是我做的事不可原谅。”他看上去精神快崩溃了,眼神不停地在泰纳克、主教和波莉身上来回打转。

“扎克利,”主教声音温和,但很有说服力,“威廉·兰格伦大概在十五世纪说过,世间大众的所有恶行,对上帝的仁慈来说,不过是沧海中的一块煤炭。”

扎克利摇了摇头:“我的行为不应该受到饶恕。”他大口吸气,嘴唇上的青紫色更明显了。治疗师伸出手,放在扎克利的胸口,就像小狼帮主教稳住呼吸一样,治疗师也想帮助扎克利。

“救他!”泰纳克说,“现在死人是一个不祥之兆。”

克拉里斯跪在地上,拉起扎克利,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他用一只手扶着他,右手伸到扎克利的湿衣服里面,对治疗师点点头。老人解开扎克利的外套和衬衫,也开始按在他的胸前。后来他的手按在克拉里斯的手上,在扎克利的胸前悬空移动,好像他苍老的手指在听他心上的动静。克拉里斯呼吸缓下来,慢慢规律了。扎克利虚弱的身体紧挨着德鲁伊强壮的身躯,感受到了他呼吸的节奏。克拉里斯看向主教:“一起来吧。”

主教也跪下,将他细长的手指放在扎克利胸上。

治疗师对波莉点点头。

她抬起手伸出去,然后她加入主教、治疗师和克拉里斯的治疗力量,他们的手没有碰到扎克利的胸口,但温柔地在扎克利虚软受伤的心脏上移动。波莉再次感到一阵暖意,然后一阵闪电般的刺痛击中了她的身体,她缓解下来,浑身无力颤抖,然后又是一股暖意,仿佛一切都成了金黄。

克拉里斯的手似乎有了生命,像鸟的翅膀般翻飞,就像金莺鸟盘旋在扎克利胸口上。他的眼睛从碧蓝变成了如同他项圈上宝石一般燃烧的金黄,他脸上隐约的皱纹也加深了。他比波莉印象中的老多了。她感到她的手、她的思想和她的整个身体都被笼罩在克拉里斯、主教和治疗师发出的通过扎克利身体的电网中,她能感觉到他们在修补他的心脏,但治愈的远不止心脏,这次治疗远不仅限于身体,还要治愈扎克利内在的灵魂。

时间颤抖了,然后停下来。波莉不确定她还在不在呼吸、心脏是否还在跳动,所有事都集中在扎克利身上了。

泰纳克发出了吸气的声音,时间又继续流动起来。波莉可以感到胸口心脏又跳动起来,暖意从她的手上散去,但这次她的手不再冰冷,而是温暖干燥。克拉里斯跪坐下来,扎克利还靠在他身上。

“好了。”治疗师松了一口气。

克拉里斯也露出微笑:“好了。”

主教站起来,低头看着扎克利:“你的心脏好了。”

现在波莉也往后坐下了:“扎克利?”

他嘴唇上的青紫块消失了。“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嘘。”主教说,“你什么也不必说。”他看向克拉里斯,“他的心脏?”

“能撑过去。”克拉里斯说,“不完美,但能撑过去。”

“更多力量。”治疗师说,“伟大的力量。”他看向静静坐在一旁看着的欧甘。它耳朵高高竖起,又看看大露易丝。大露易丝平静地躺在一旁,蜷成一圈,“一切都好了,真好。”

“我,我,我好了吗?”扎克利的声音颤抖了。

“没好全。”主教说,“但克拉里斯说你的心脏能活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他的脸颊有了一些血色,“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

“但我曾打算让波莉死,你们还帮我。”

“你继续内疚,对我们、对波莉也没有好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除了你的心脏,还有很多要治疗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这次我知道了。”

“来。”克拉里斯站起来了,“风暴已经停下来了。现在雨该下了。”雨云聚集,细雨润物,滋润着久经大旱的土地。现在可以种上冬麦了,土地已经准备好迎接春天了。“让我们到湖对岸去吧。”克拉里斯说,“阿娜拉尔、小狼和塔弗都还在等我们呢。”

泰纳克和治疗师将他们送到船上。冬木和黑影扶着克拉普,站在岸边对他们挥手道别。

“请将我的爱带给阿娜拉尔。”克拉普现在学会了爱这个词,每次说出来脸上都流露出欣喜之情。

治疗师举起手祝福他们。

“来吧。”泰纳克对治疗师和克拉普说,“第六个月的时候,我们就邀请他们。整个部落,来一场盛宴。他们不会介意吃的都是我们从他们那儿抢来的东西。”

克拉里斯笑了,冬木和黑影下水将木船推下了岸。

小狼和阿娜拉尔正焦急地等着他们,跑进湖里帮忙把船拉了上来。上岸之后,波莉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走路,小狼扶着她,把她带到了克拉里斯的帐篷里。“你给予的力量太多了。”他扶她躺下,睡在其中一张蕨**。

塔弗在哪里?她暗自想道。

主教怜爱地看着她:“你善良的力量用光了,休息一下会恢复的。”

“我不想再当神了。”波莉说。

阿娜拉尔给她端来一杯热饮,她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盈满全身。

“克拉普——”阿娜拉尔问道。

“他很好。”波莉宽慰她。

“真的很好?”

“他不应该这么动他的腿,但他没事。他爱你,阿娜拉尔。”

她的脸颊染上了淡红:“我真高兴,真高兴。”她伸手握住了波莉的手。

波莉也捏了捏她的手,然后看向周围,寻找塔弗的身影,才发现不仅塔弗不在,扎克利也不见了人影。“扎克利呢?”她问道。

“和克拉里斯在一起。”小狼坐在波莉旁边,手指轻轻地检查她的脉搏,满意地放开了她的手。

“不要让他进来。”波莉请求道。

小狼疑惑地看着她。

“我不想见到他。”如果时间重来,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她还会回到湖那边,她会和克拉里斯、治疗师和主教一起将手放在扎克利心上。但现在已经做完了,已经没有什么了,只是感到很累,不仅是身体累,心里也累。

主教对着波莉笑了:“我有个问题,但大概永远没有答案。时间大门先对我打开,然后对波莉打开,是因为扎克利吗?”

克拉里斯这时进来了,插嘴道:“谁知道时间大门为谁打开呢?”他声音低沉,“这里发生的事,在这个时间,也许会造成我们不知道也不能预计的结果,也许在我的时间里,也许在你的时间里。我们不要这么费力地去理解这些联系,只要欣赏个中美丽。”

扎克利也是个中美丽的一部分吗?波莉想问,但她太累了,问不出来。

“小狼,”克拉里斯转过身问,“你能过去扎克利那边陪陪他吗?”

小狼点点头,顺从地离开了,塔弗冲进了帐篷。

“波——黎!”他冲向她。

“塔弗!”

塔弗跪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举起一只手,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嘴唇:“你还好吗?”

“我很好。”

“真的?”

“真的,塔弗。”她的心感到深深的悲哀,她大概再也不能见到塔弗了,太令人难过了。

“扎克利呢?”塔弗问道。

“他也很好。”

塔弗喊了出来:“可他要你送死。”

“最终他没有。”

“他这么想过。”

“不是真的这么想,塔弗。”

“他配不上你的一根头发。”

阿娜拉尔点点头:“我对他也是非常愤怒。”

“安妮,”主教和蔼地表达了不赞同,“你不会也觉得波莉经历这一切,就是为了治疗扎克利的心脏吧?”

“我不知道。”阿娜拉尔声音很低,“我只关心波莉,不关心扎克利。”

“不关心?”

“主教!也许他的心——”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了点,可他的心还想过用波莉的命来换他的命呢!”

“改变总是有可能的。”主教说。

阿娜拉尔反驳道:“扎克利吗?他帮着绑架了波莉,让她当祭品牺牲,也没有阻止,他能改变?他能吗?”

“你肯定改变是不能的吗?你打算完全不给他机会?你能说只有他的心脏治愈了,没有别的精神上的改变?”

塔弗发出怒吼:“他会伤害波莉。”

“扎克利已经到了谷底。”主教说,“谷底非常丑陋可鄙,但他终于认清了自己。”

塔弗愤怒地用矛敲击着地面。

主教继续说:“现在就看他的了。”

阿娜拉尔发出了一声冷哼。

主教笑了:“你的怒气不会持久。安妮,你心肠好。”

“波莉回来了,”塔弗伸出手抚摩她,“波莉回来了,这点最重要。我不想管扎克利了,我只想波莉,而且雨也来了。”

“嗯。”

“但你现在要走了。”他留恋地伸出手。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要回我自己的时间了,塔弗,如果门开了的话。”

“扎克利呢?”塔弗追问,“你要带上他吗?”

波莉终于笑了:“你希望他留下吗?”

塔弗发出不悦的哼声:“他想要波莉,不是因为服从自然之母,只是为了自己。”

主教看了看帐篷周围:“扎克利看到安妮的时候,他也进入了时间环的重叠。‘小心,我在你面前打开了一扇门,没有人能关上。’”

“这句话很有力量。”克拉里斯说。

“对。”主教同意,“这句话是《启示录》里的。”

“这扇门一直开着吗,主教?”阿娜拉尔问。

“不,安妮,不是的。但波莉决定回到对岸去救扎克利的时候,门就开了。你得承认这个决定很高尚。”他转向波莉,“你非常勇敢,亲爱的。”

“我不勇敢,我快吓死了。”

“但你还是做了你必须做的事。”

欧甘上前去舔她的手指,小狼掀开帐篷,和扎克利一起走进来。“时间到了吗?”

波莉看向扎克利,内心一阵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爱慕。

“嗯。”克拉里斯说,“时间到了。”

扎克利站在克拉里斯和小狼中间,脸仍然苍白,但嘴唇不再发青:“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别说了。”克拉里斯说。

扎克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所做的事,即便道歉也不能宽恕。”

“你只顾着自己。”克拉里斯说,“你现在必须明白,虽然你的生命延长了,但总有一天你会死去,这就是凡人的生命模式。”

“嗯,”扎克利说,“我知道。”

“你要治好自己还需要多加努力。”

“我知道。”扎克利像被打了屁股的小孩一样顺从,但他不是小孩了,“我会努力的。”他转向波莉问,“我能来看你吗?”

她的手摸了摸欧甘的头:“不,扎克利,对不起,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这对我们都不好。”她声音平板,不带感情。她确实回到湖对岸去找了扎克利,但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但是——”

“有些事情你只能自己去学。”克拉里斯说,“其中一样就是你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

“我不喜欢我自己。”扎克利说。

“你必须尝试去接受。”主教的话就是命令,“从这一刻起,你的行为必须能让你晚上睡觉之前回想起时,对自己白天所做之事感到满意。”

“可以吗?”他问道,看向波莉,“可以吗?”

“可以的。扎克利,你会做到的,只要你努力。”

大露易丝滑向地面,滑出了帐篷。

“跟着她。”克拉里斯说。

塔弗走向波莉,不舍地说:“我一定要让你离开吗?”

“离开你的人,不会离开你的心。”克拉里斯说。

“我现在知道了。”塔弗柔声说,“我误会自然之母的意思了。她要的是爱的牺牲,你向我展现了这点。”他抚摩波莉的嘴唇,然后快速地转过脸。

阿娜拉尔对波莉伸出手,但没有摸到她:“我们永远是朋友。”

“永远。”

“克拉普和我会永远将你放在心中。”

“我也会把你们放在心里。”

“爱的线超越时间和空间。”但阿娜拉尔的脸颊滑下了一滴泪。

克拉里斯转向波莉,两手拉起她的手:“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也不会忘记你。”

“还有你,苍鹭主教,你从时间大门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开启了一切。”

主教笑了:“我?克拉里斯,大概是吧。”

欧甘站在帐篷门口不耐烦地催促道。

克拉里斯摸了摸欧甘的头,说:“我会派欧甘跟在你身边。你和你的外公外婆需要一条好的守护犬,欧甘就是这么一条好狗。”

欧甘再次叫了起来,催促他们。

“来吧。”克鲁巴主教带头走出了帐篷,波莉跟在他身后,欧甘凉凉的鼻子蹭着她的手。他们后面的湖闪着银光,远处山顶上的白雪和天空接为一线。

他们走到石墙的时候,大露易丝悠闲地晒着太阳,它立起来,从岩石之间滑了下来。

波莉看了看周围,树木又变回原来树龄不长的样子,栎树爷爷比它们都高。白雪压顶的山峰不见了,古老的山脉在地平线平缓地起伏,她回到了自己的时间。

莫瑞夫妇和露易丝医生朝苹果园跑来,特意来迎接他们。大家互相拥抱,喜极而泣,欧甘的吠叫混在其中。

扎克利安静地站在一旁。

然后波莉的外公外婆催着他们都到厨房里,温暖的空气,苹果木香,刚出炉的面包和天竺葵的香味混在一起,主教和波莉争先恐后地说出他们亲历的故事。扎克利沉默地站着。

然后露易丝医生掏出听诊器,听扎克利的心音。“还有一点杂音,我不知道确切的医学诊断是什么。当然,你的心并非完美,你要找自己的医生再检查一下。”

“我会的。但我的心不同了,我现在呼吸不再吃力了。谢谢,医生,谢谢你们大家。”他走向波莉,握住她的手,“波莉。”他看向她,但别的什么也没说。她等了一会儿,让他握着自己的手,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摇摇头。

“你会——”她开口想问,然后又不出声了。

“嗯,波莉,我会的。”他抽开手,“我该走了。”

波莉说:“我送你走到车上。”

主教的手按在扎克利肩上:“这样不容易。”

“我知道。”

“记得爱之线一直都在,你要牢牢握住。”

“我会的,谢谢。”

“主与你同在。”

“我不相信上帝。”

“没关系,我相信。”

“那就好。”

波莉和他一起走过车库,走到他停车的那条小路上。他上了车,摇下车窗。

“波莉,”她看向他,他耸耸肩,“对不起,谢谢,说什么话也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想法了。”

“没关系,保重。”她把手插进外衣口袋里,摸到了扎克利的天使像。她拿了出来。

“你还带着我的天使。”

“嗯,我会一直带着。”

她用天使像放好。主教走了出来,迈着苍鹭般的细腿,飞快地走过草坪:“来吧,亲爱的,我们回屋子里去。”

“再见。”扎克利说,“波莉,你还穿着羊皮罩衫。”

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外套下面柔软的皮革:“阿娜拉尔的衣服,我不能还给她了吧?”

主教笑了:“她肯定希望你留着,记住她和克拉普,还有一切美好的回忆。”

扎克利看看波莉,又看向主教,然后关上车窗,点火发动汽车,挥了挥手,开走了。

主教搂着波莉往屋里走去,走向波莉爱的人们。但还有一些她爱的人,她再也见不到了。

“发生过的事会怎么样呢?”她问主教。

“一直在那里存在。”

“但时间大门已经关上了,是吗?”

“是的,但他们带不走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无论好坏。”

她又摸了摸天使像,透过田野看向远山,似乎在背后的阴影里,隐隐约约看到了雪山覆盖的高耸山峰。

他们回到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