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暗了。太阳落入立石之下,西北风凛冽地呼啸着。

“我们不如去一个温暖一点的地方想想对策。”主教提议道。

克拉里斯举手引起大家注意:“篝火和盛宴正在准备,我们要庆祝胜利,也要确保今晚有人守夜。”

“收好武器。”塔弗离开他的座位,“我们欢宴吧,感谢波——黎。”

“都是大露易丝的功劳,”波莉坚持道,“和我没有关系。”

“我们晚点再谈时间之门的事。”克拉里斯朝着湖边的帐篷走去。

扎克利在他后面叫道:“等一等!”

克拉里斯停下脚步。

“我不明白你们的时间之门,”扎克利说,“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但我看到那个披着狼皮的孩子……”

“小狼,我们的新一任灰狼。”

“我看他治好了老人的心脏。”

“主教。”波莉纠正他。

“求你了,我不想让他忘了我。”

克拉里斯同情地看着扎克利:“他不会忘了你,现在跟我来。”

湖边燃着巨大的篝火,火光明亮,连随着夜色出现的星星都为之失色。受伤的人们受到了部族其他人的照顾,也能一起庆祝,那两个强盗也在那里。昏迷过去的那人已经清醒过来,鹰女坐在他旁边。尽管她的手臂还裹在吊带里,嘴唇因疼痛而苍白,可她还在照料他。

“他瞳孔的颜色已经正常了。”她说,“他会好起来的。”

波莉、主教和扎克利被安排坐在观星岩旁的动物皮座上。旁边坐着小腿骨折的那个强盗,阿娜拉尔挨着他,帮他拿水和食物。他们身后是参天的古老栎树,雄浑粗壮,茂盛的枝条笼罩了天空,星辉从枝叶的缝隙间投下,偶尔还飘落金铜色的树叶。湖对岸,远山深沉,峰顶的积雪随着月亮升起发出幽光。从远处也能看到湖边风之子的帐篷。

克拉里斯站在水边,朝天空举起双臂:“感谢天空给我们光亮、太阳和雨水。”他开始吟诵,一个接着一个,立石议事会的成员加入他,一起吟诵。

“感谢月亮照拂我们的睡梦,感谢湖水,感谢我们脚下坚实的土地;感谢我们来自遥远未来的朋友,感谢她召唤了蛇帮助我们;感谢东方太阳升起,感谢西方太阳落下,感谢南方带来春天,感谢北方带来白雪;感谢风赐予我们名字。啊,感谢众神。”

他从湖边转回来,面向聚集湖边坐在动物皮上的大家伙微笑。一只鹿挂在杆子上烤着,一群年轻的战士围在旁边载歌载舞。

“他们在唱什么?”扎克利问波莉。

“我想他们在感谢鹿把生命给了他们。”

“鹿又别无选择。”扎克利指出这点。

可能鹿的确别无选择,但波莉还是觉得这样的歌舞非常高尚。

“那个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看我的心脏?”

“很快。”波莉向他保证,“时间到了就会来。扎克利,请相信他。”

一碗碗蔬菜、面包以及盛在木头和陶土碟子上的奶油和芝士被端了上来,一一传开。几个正值青春期、身量依旧纤细柔软的少男少女,在为众人传递食物。两个年轻的战士切开烤鹿,一个老年妇人,戴着一顶饰有猫头鹰头的羽毛王冠,将浅色的饮品倒入一个个小木碗里。她也在立石的议事会里面。

阿娜拉尔给波莉、扎克利和主教克鲁巴端来几个木碗,扎克利接酒的时候故意碰了碰阿娜拉尔的手,看向她的眼睛,他的眼眸在苍白的脸上显得非常幽深。阿娜拉尔抽开手,回到那个年轻的强盗旁边,扶着他的头好让他从碗里喝。波莉看到现在祭坛上摆满了秋日的花朵,放在南瓜、西葫芦、茄子和其他色彩鲜艳的秋季蔬菜中间,显得色彩缤纷、相得益彰。

“这太疯狂了,”扎克利低声对波莉说,“我们在这里坐着,大吃大喝,好像我们赢了什么了不起的战役似的,湖对岸的恶棍可能随时会回来屠杀我们。”

主教回答说:“我想克拉里斯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但他也知道人类需要庆祝。仪式本身不能赋予生命,的确可能空洞无用,人们最关注的还是生死存亡。”

“这是为了感谢某个神吗?”扎克利问道。

“这是感谢存在神的一种形式。”

“存在神?”

主教低声说:“宇宙的创造者。”

“异端。”扎克利咕哝着说。

“不一定。”主教露出轻笑,“神圣仪式只有在灭亡、分裂或者被夸大的情况下才能叫异端。”

波莉看到一个年轻人拿着矛站在观星岩上面,看着湖的另一边,一个女人拿着弓箭守着通往观星岩的路。也许还有其他人守夜,她只是没看见。克拉里斯会保护好族人,他四处走动,问候和赞美每一群人,欧甘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年轻人把食物一扫而空之后,开始唱歌跳舞,明亮的月亮悬在高空,在湖上投下月光。

克拉里斯和阿娜拉尔领着大家跳舞,开始是优雅庄严的转圈舞步,然后越跳越快。

“你知道,那个女孩很美丽。”扎克利说,“三千年来也没有进化多少。另外呢,我想那个尼安德特人[25]喜欢你。”

“谁?”波莉问。

“那个白头发弯腿长着猴子手臂的人。”

他说的是塔弗。也许塔弗的腿是不怎么直,也许他强壮的手臂是有些长,但他不是尼安德特人。波莉想愤怒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扎克利对阿娜拉尔感兴趣,但他又嫉妒塔弗喜欢自己,这些都让她心里不舒服,但她只轻轻地说:“我想我们和三千年前就死了的人谈感情都不明智。”

“今晚又没死。”扎克利说,“我们也没死。如果留在这里能延长我的生命,我就留下。说起来,主教不是说大门已经关上了吗?我们被困在这里了,不如随遇而安吧。”

小狼走过来,对扎克利说:“我来看看你的心,我听说里面有问题。”

扎克利转向波莉,波莉解释了小狼的话,扎克利紧张地看着她的眼睛:“请告诉他,快看吧。”

小狼的手滑到扎克利的衣服下面,闭上眼,缓慢地呼吸。

“怎么样?”扎克利不耐烦地问。

小狼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他的手在扎克利的胸口停留了很长时间,摩挲、倾听。随后他抬眼看向波莉:“那里的损伤很严重。老灰狼也许能治好这种伤。我只能尽力而为,但未必能治好。”

“主教的心就治好了。”

“主教的心只是老了,而且他没有见识过打斗,所以慌了,但这颗心……”他慢慢地把手从扎克利的胸口移开,“需要用我还没学到的疗法才能治好,但也许我们该让他怀有希望。”

“他说什么了?”扎克利追问,“要是他说慢一点就好了。”

波莉小心地回答道:“他说你的心上有损伤,不容易治好。”

“他能治吗?”

“他会试试。”

扎克利发出哀叹,脸埋在手里。他抬起头看波莉的时候,眼里是湿的:“我想让他治好。”

“他会尽力而为。”波莉尝试着安慰他。她开始不耐烦了。

小狼说:“每天我会努力治疗他心脏的不适,心跳节奏互相矛盾,没有和谐。”

“什么?”扎克利问。

“他每天都会想办法医治你。”波莉说,“他是治疗师,他会尽力。”

小狼忧虑地皱了皱眉:“如果克拉里斯……”他看看自己的手,动了动手指,“现在我必须去看其他受伤的人了。”

“你怎么想?”扎克利的声音又带上了焦虑,“我想留在这个地方,虽然没有淋浴、没有电视、没有跑车,没有我习惯的一切,但我更想活下去。”

“他是个治疗师。”波莉又说了一遍。

鼓声急促起来,跳舞的人群也跟着加快了速度。塔弗过来拉起波莉的手,带她加入了舞群。他强壮的手给她带来扎克利无法带来的感受,这个年轻人曾经把她视作自然之母送来的祭品,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奇特的感觉。

露易丝医生说的有关祭祀的话在她脑海一闪而过,而塔弗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加入舞群,她一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当她跳得气喘吁吁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他把她带到湖边,紧紧地搂着她:“我不能让你走。”

因为激烈跳舞而上气不接下气,她出声问道:“什么?”

“太奇怪了,波——黎。自然之母的旨意通常很清楚,但我糊涂了。湖对岸的干旱依然糟糕,如果他们还是没有雨水,没有足够的雨水,抢了我们牲口的那些人还会再来。他们人太多了,我们人少,我们没办法保护自己。”

“但你太厉害了。”波莉说,“你一个人冲到敌人里面,英勇地战斗。”如果她把他比作亚瑟王的骑士,他也不会明白,所以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太棒了,真勇敢!”

他耸了耸肩:“我是一个战士,至少我以前在故土是战士。那里必须有战士。我们和其他部落隔得太远,只有干旱发生了,大家才意识到要保护土地,保护我们爱的人。”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收了回去。

波莉叹气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和平相处。这里土地很多,为什么他们非要你们的?”

“我们的土地肥沃壮美。我们的雨水比湖对岸充足,我们用湖水——”他解释着,她明白过来,风之子有湖对岸部族不会用的一些灌溉技术。即便如此,降雨还是不够,如果冬天的降雪不来,所有人都会遭殃。“你来了之后,我以为是神把你派来的,现在不仅老苍鹭跟着你来了,还有那个皮肤苍白的年轻人,而我只是头发苍白。”

“你祈祷下雨了吗?”波莉问。

塔弗笑了:“不然我们唱歌跳舞是为了什么?”

当然如此,她恍然大悟——风之子的所有仪式都和信仰有关系。

“唱歌跳舞并不够,”塔弗继续说,“我们必须供奉。”

“你的爱还不足够吗?”问题问出来,她才觉得过于感情用事。但看着月光在湖面投下的粼粼波光,她隐隐地觉得,她想到的爱并不是肤浅的感情,而是像观星岩一样强大而又坚定的力量。

塔弗摇摇头,他的嗓音低沉下来,她几乎听不到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需要什么。”随后他沉默下来,清风温和地吹皱了被铺满月光的湖水。他继续说道:“风之子中的许多女孩也很漂亮,也喜欢我,想成为我的人,但没有一个能给我那种感觉,不顾一切的感觉。现在我看着你,觉得山更高了,山上的白雪更洁白,湖水更碧蓝,星星更亮。我以前没有见到过。”

波莉努力用欧甘语说出自己的心声,塔弗伸出手,抚平她皱着的眉头。“塔弗,这有点怪,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碰到我的时候,我感觉——”

“和我的感觉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完全不是——”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她的行为和理智无关,“可是——”她看向他的双眼,在月光下仿佛发着银光,“你还觉得自然之母想要我的血吗?”

塔弗哀叹道:“波——黎,我不知道。”

“我不认为自然之母——”她停下,想不到“要求”或者“威逼”应该怎么说。离我们时间更近的女神,她想到的是智慧女神索菲亚,一位照拂着智慧创造的慈爱母性的女神。

她摇了摇头,意识到即便她知道该怎么用欧甘语来说,这些内容也不在塔弗的知识框架中。

塔弗拉起她的双手:“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其他人会问我们去了哪里。”

她几乎没注意到歌声已经变了,鼓声不再是舞蹈的节奏。现在的歌声和波莉第一次跨过时间之门来到风之子部落时听到的歌声相似,但更和缓、更悠扬,几乎像一首民谣。

“我们唱晚安曲了。”塔弗搂着她,回到了克鲁巴主教和扎克利坐的地方。阿娜拉尔坐在他们后面,身边还有那个年轻的入侵者,歌声渐渐减弱,大家三三两两地回到了各自的帐篷。

克拉里斯走向主教,他的白色长袍在月光中好像白雪一样纯洁,项圈上的绿松石则发出幽光:“如果您能到我的帐篷里休息,我将深感荣幸。还有,扎克——”

“扎克利。”

“欢迎你也来,扎克利。”

阿娜拉尔离开她照顾的伤者,拉起了波莉的手:“你跟我来。”

阿娜拉尔的帐篷靠在一棵树苗上,上面铺满了动物皮毛,后面抵着一面杉木和松木搭成的绿墙,散发出宜人的清香。两张蕨类床铺上铺着柔软的皮毛。阿娜拉尔递给波莉一块卷好的毛毯子。波莉脱下红色外套,坐在其中一张蕨**。

阿娜拉尔盘腿坐在她旁边:“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塔弗喜欢你。”

波莉把毛毯裹好,说:“我也喜欢他,我不明白为什么。”

阿娜拉尔笑了:“这种事情没有为什么,自然就发生了,以后如果两个人一直在一起,才能明白。”

“以后还会在一起吗?”波莉问道,“我知道时间之门现在关上了。但我还是要回到我的时间,”她艰难地思考着,“趁我还没有被献祭给自然之母以前。”

“不会发生那种事,”阿娜拉尔安慰她,“雨水会来的。”

“湖对岸也会来吗?”

“也会。”

波莉说:“如果今天下午塔弗没有英勇地和入侵者打斗——”

“其他人也很英勇。”

“但在不知道会不会有援兵的情况下,塔弗跳起来就上前战斗,从某种奇特的意义上来说,令人兴奋。”

“你也是个战士。”阿娜拉尔说。

“我只是不能让那些陌生人把你带走。”

阿娜拉尔说:“我感激你和塔弗,还有克拉里斯,你们救了我。”

“他想平息这场斗争。”波莉说,“但他平息不了,他就像塔弗一样勇敢战斗。”

“我们风之子,”阿娜拉尔感叹地说,“我们一直是主教说的和——和——”

“和平主义者。”波莉补完她的话。

阿娜拉尔点点头:“干旱让一切都变了。如果下雨就好了。老灰狼告诉我们,许多年前也干旱过,于是,我们——我的族人才来到这片肥沃的土地。因为我们原来的土地干涸了,草都枯黄了,牲口饿得皮包骨头,苞米都不结穗了。我们从老灰狼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我们不能离开,不能让湖对岸的人抢走我们的家园。我们又能去哪里呢?森林那边现在是其他部族的领地。如果神能下雨就好了。”

“你觉得是神不下雨吗?”波莉问。

阿娜拉尔摇摇头:“女神的本性不是破坏,神保佑我们。我们人类才会破坏。”她突然走出了帐篷。

几分钟后,她捧着一个盛满水的木碗回来,还拿了一块柔软的皮布。她打湿皮布之后轻柔地帮波莉洗脸,接着擦干净她的手,就像载歌载舞的盛宴一样,这也是一种仪式。她把碗递给波莉,波莉当下就明白,轮到她帮阿娜拉尔清洗了。过后,阿娜拉尔把水拿到外面去倒掉,波莉觉得浑身清爽,就像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她在蕨**躺下,裹好柔软的皮毛毯子,陷入了沉睡。

她醒来第一个瞬间还以为在外婆家,但是强子没有睡在她的身边。她伸出手,摸到了毛,不是毯子上的皮毛,是活物的毛——欧甘湿润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它温暖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她感到安心,静静地听着寂静的夜。这样的安静和她那个时代的安静不同,她那个时代,风吹松涛的声音夹杂着高空呼啸而过的飞机、屋前隆隆而过的卡车的声响。路在这个时代被大湖淹没了,她只能听到游鱼偶尔拍打水面的声音。周围的存在感也强烈,风之子围绕着她。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到阿娜拉尔蜷缩在床垫上面,发出舒缓的呼吸声。

波莉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天气很冷,她穿上她的红外套,爬出了帐篷,外面晨光初现,欧甘紧跟在她后面。星星还挂在天空,但月亮早就消失去休息了。在远处湖的那头,地平线浮出柠檬黄色的微光。她看到有人坐在树桩上,面对着大湖。那是穿着格子衫的克鲁巴主教。她悄悄地走向他。

“主教——”

他转过身看到她,示意她过来坐在他身边。

“时间之门——”

他摇了摇头:“还是关着。”

“昨天露易丝医生过来的时候,她说你穿着登山靴就出去了。”

他低头看着他绑好鞋带的皮靴,说:“我觉得我应该做好准备。”

“你是说你一早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就是怀疑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如果你到了这个时空回不去,我想在这里陪着你。”

“我们还能回家吗?回到我们的时间?”

“我想希望还是很大的。”主教说。

“但你说不准?”

“亲爱的,我很少能说得准什么事。生命是不确定的,不是说困难和痛苦就不会发生,只是这一切都有意义,不仅对我们有意义,对整个宇宙都有意义。”

波莉想到主教的太太,还有露易丝医生的家人。她不知道克拉里斯也在湖边,待在他们身边,直到他开口说:“扎克利不在帐篷里。”

克拉里斯背对着湖站着,低头看着波莉和克鲁巴主教:“我不想吓到你们,但你们没有见到他吗?他没有告诉你们他去哪里了?”

“没有。”波莉和主教同时说。

“我还希望他可能和你们在一起。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找找其他帐篷。如果扎克利来你们这里了,请留住他,等我回来。”说罢他快步地走开,欧甘看了看波莉,舔了舔她的手,跟着克拉里斯走了。

“主教。”波莉低声说,“扎克利非常害怕死亡。”

“嗯。”主教点头。

“他觉得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待在这里。我觉得他不会乱跑,虽然他总是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他怕死了。”

主教的嗓音充满怜悯:“可怜的年轻人,快要崩溃了。”

波莉说:“如果我的心脏出问题,知道自己只有一年可活,我也会害怕。”

“当然了,亲爱的,未知之事总是让人害怕,无论我们多么相信爱的力量。而且我觉得扎克利心中信得并没有那么深,所以黑暗对于他来说会特别黑暗。”

“对我来说也非常黑暗。”波莉说。

“我们都惧怕黑暗。但对我和你来说,总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对,虽然我不清楚我的希望具体是什么。”

“那没关系。在你年轻的生命里,你活得很快乐。”

“也不总是这样,我也会心怀偏见和怨恨。”

“但总体来说,你过得充实而快乐。我觉得扎克利其实是逃避生活。现在是我心怀偏见了不是?”

波莉大笑起来:“是啊,心怀偏见这个问题我也有。扎克利这类人总是让人忍不住评判。如果他不是总这么夸张,人们可能反而会不在乎。”

他们看到克拉里斯回来了,脸色惨白:“我找不到他。入侵者也不见了,撞伤头的那个入侵者。他的名字叫棕土,他睡在鹰女旁边,但小狼给鹰女喂了药,缓减她的疼痛,所以她睡得很死,现在还没醒。”

主教问道:“你觉得扎克利和入侵者一起走了?”

“有可能入侵者把他当作人质绑走了。”克拉里斯说。

“但他们怎么走得了呢?你到处派了人守夜。”

克拉里斯坐在波莉旁边:“湖对岸的人和我们一样行动无声。棕土可能潜入树林里,从另一个方向穿过大湖。大湖沿岸有好几英里呢。”

“但如果扎克利不愿意的话,入侵者也不能把他带走。”波莉说,“他不会喊吗?”

克拉里斯出神地看着掠过湖面的一只鸟:“我们已经翻过入侵者的衣服了。我们已经拿走了他的刀。他也没有箭,没有毒药制伏扎克利。”那只鸟突然一头扎到湖里,出水的时候嘴里衔着一条鱼。

“但为什么扎克利要跟他走呢?”波莉非常疑惑,“克拉里斯,他觉得他活命的希望就在这里了。小狼可以治好他的心脏。他不会一走了之。”

“谁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会怎么做、不会怎么做。”克拉里斯说,“他——”

“无法预测他的行为。”主教说。

“对。”波莉同意,“但这样也太没有理智了。”

“人们做的许多事都没有理智。”主教指出,“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太阳升起来了,湖水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大家对着太阳唱起了晨歌。克拉里斯说:“我去问问他们,然后我们再看怎么办。”

克拉里斯走到一个个帐篷,去问正在三三两两一起唱歌的族人。欧甘跟在他后面,轻微地摇着尾巴,似乎非常紧张。大家都对入侵者的失踪更为惊愕,相比之下,扎克利的消失反而没那么要紧。

鹰女责备自己:“我应该可以听到他离开的,通常我的耳朵都很灵的——”

“往常你的肩膀没有中箭。”克拉里斯说。

“还有那个年轻人,他去哪里了呢?小狼告诉我,他的心脏就像风中萧索的落叶。”

“我们会在立石那里召开一次议事会。”克拉里斯说,“但我们同时要继续日常守卫工作,卫兵要警戒独木舟,还有森林来的入侵者。”

波莉和主教被请去参加立石的议事会。

“如果他们觉得他们可以用扎克——”塔弗说。

“扎克利。”

“作为人质,他们就错了,他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

“他是我们的客人。”克拉里斯冷静地说,“他应该受到我们的照料和保护。”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而来。”塔弗说,“我担心他会给我们带来厄运。”

“我们还是对他负有责任。”

小狼紧张地转向克拉里斯:“如果他们粗暴地对待他,我担心他的心脏会受不了。”

“这么糟糕?”鹰女问。

小狼一脸严肃。

“那么,”塔弗说,“他昨天不要打斗真的比较好?”

“否则会丧命的。”小狼说。

“他这么年轻,心脏就这么脆弱了。”一个披着红狐皮的男人说。

“也许他小时候发过烧,损害了心脏。”小狼说。

风湿热,波莉想,嗯,是有可能。

“好了,”塔弗说,“我们该怎么办?为什么入侵者要带走他?他除了当人质还能当什么?”

“如果是拿他当人质,”克拉里斯说,“我们很快会听到他们的要求。”

似乎再没什么好讨论的了。克拉里斯解散了议事会,增添了双倍人手看守。波莉帮阿娜拉尔在石头做的炉子上烤面包,她在周围找了找欧甘,但没有找到。它肯定和克拉里斯在一起,她想。

“这个女神,”波莉问道,“自然之母,是你们信仰的同一个神吗?”

阿娜拉尔用力地揉压面团:“对我、对克拉里斯来说,是的。对塔弗这些不是德鲁伊的人来说,存在神是月神,自然之母是土地之神。对某些人来说,相信风中、栎树间,还有水里的神和女神。但对我来说,世间只有一个神,只是有很多面目,就像我和你也有很多面,但是我们还是同一个人。”她把面包放在石炉上,“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烤好了。”

“我们要去哪里?”波莉问。

“去立石。那个地方能量最强,议事会都在那里开。”

立石,三千年后波莉外公外婆的房子就建在那里,泳池无法挖深是因为下面有地下河。

“立石下面,”波莉跟着阿娜拉尔走离帐篷和大湖,“有水吗?”

“有条河。那条河从地下流到地上,最终融入大湖。源头就在立石下面。”

“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古老的知识。”

“谁的古老知识?”

“风族的古老知识。但塔弗不相信我,于是我给他一根青色的木杖,让他直直地握着放在身前,不要碰到地面,然后让他跟着我。他以为我在——主教说这是什么来着?对,装神弄鬼。但他还是跟着我,一边笑一边拿着木杖。我们到了立石之后,他没办法拿稳木杖,木杖从他手里脱落,就好像活了一样跳出来,他才信了我。”

她们走到立石前,发现有人躺在祭坛上,阿娜拉尔发出了一声低叫,快速向前,却又后退了几步:“主教在和存在神说话。”

波莉看着主教慢慢地坐起来,对她和阿娜拉尔微笑,接着继续盯着远方。他轻声地低语:“主啊,我在另一个合适的时空向您祈祷,用赞美的语言向您倾诉。我们又知道些什么?接受现在的时间吧。神在三千年后的未来和三千年前的现在都是一样的。”

“对不起。”阿娜拉尔道歉,“我们不想打断你的祈祷。”

主教举起双手,手掌朝上:“我在聆听,我在理解。”

“你在听谁的神谕呢?”波莉问。

“耶稣。”主教简单地说。

“但是,主教,这距离耶稣受难还有一千年——”

主教露出温和的笑意:“有首古老的基督圣歌我特别喜欢。你知道吗?父爱诞生……”

“世界伊始。”她说出了第二句唱词。

“祂是源泉,祂是结束,祂是一切,”主教继续说下去,“三圣众的第二位,从过去到永远,亘古不变。我能听到耶稣的圣谕,三千年前和我自己的时代没有区别,只是在我的时代,我有幸认识基督,一切的源泉曾经降临到我们的星球。彼时我们备受照拂怜悯。但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时候,基督的爱都无处不在。哦,我又开始布道了。”

“没关系。”波莉说,“我想听。”

“你受过很好的神学教育。”主教说,“我看得出来你明白。”

“明白一点。”

他滑下巨大的祭坛石。“扎克利。”他说。

“你觉得他没事吗?”

“我没办法断定。但我们穿过了时间之门,这一切无法解释的事,都与扎克利有关。”

“怎么会呢?”波莉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我躺在那里沉思,然后我突然看见了扎克利。他不在这里,但我透过我的神识看到了他。我顿时领悟了,至少我那一瞬间想到,我穿过时间之门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扎克利。”

阿娜拉尔趺坐在地上,双腿交叉。波莉靠在一张石椅上:“为了他的心脏?”

主教摇摇头:“不,我解释不了。为什么这么煞费周折把我们带回三千年前呢?为了扎克利?我不觉得他特别宝贵。”

“呃,他还是——”

主教继续说:“然后我想到耶稣是为世人而死的,世人也不怎么宝贵。但祂带回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年轻人,因为不忍他的母亲哀恸欲狂。祂唤回了已经死去的女孩,让她的父母给她食物。祂把魔鬼驱除出抹大拉的玛丽亚身上。为什么救这些人呢?也许其他人更加值得。于是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为了扎克利跨越了三千年?”

波莉将手伸进红色外套的口袋。这一切都让人难以理解。扎克利在她的世界里只是一个外人,不是她世界的中心,如果她以后再也看不到扎克利,她的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她的手指在外套里不断翻找。她左手翻到什么硬硬的东西,扎克利给她的守护天使。她把那块小小的长方形画像拿出来,细细端详:“我想扎克利大概需要一个守护天使。”

“一个大天使保护一个孩子。”主教看向那个画像,“暗天使和光明天使在打斗。人间被卷入了战斗。”

“你相信这些吗?”波莉问。

“相信。”

“暗天使是什么样的呢?”

“大概和光明天使一模一样。黑暗源于内心,不在外在。孩子们,你们继续做该做的事吧,我在这里等。”

“你还好吗,主教?”阿娜拉尔问。

“我还好,我的心跳平静稳定,但我大概不应该再去战斗了。”他看向高高挂在天际的太阳,然后再次躺在了祭坛上。其中一块立石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保护了他的眼睛。

波莉跟着阿娜拉尔回到了帐篷。

这天气氛显得非常紧张。日常的生活在继续,人们捕鱼、晒草药,几个女人穿着不同鸟羽制成的斗篷——灰雀、云雀和红雀的鸟羽——正在缝制新的鸟羽斗篷。

小狼对波莉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波莉都忘记了另一个入侵者,那个腿骨骨折的年轻男人,阿娜拉尔昨晚非常细致温柔地照顾他,现在他躺在一个帐篷的阴影下。他的脸颊发红,好像发烧了。小狼在他身边蹲下:“来,喝点鹰女的药剂,能退烧。用面包的霉做的药,味道不怎么好,但是你必须喝下。”

“你真好。”年轻的入侵者感激地说,“如果你受伤了,被我的部族捕获,我们不会这么细致地照顾你。”

“你们有能力照顾我吗?”小狼问。

“可以的。我们的治疗师非常伟大,但我们不会让他把能力浪费在俘虏身上。”

“这是浪费吗?”小狼端着碗凑到入侵者的嘴边,那小伙子顺从地喝下了,“我现在需要看一下你的腿。波——黎,请握着他的手。”

波莉在入侵者的身边跪下,阿娜拉尔跟着她,跪在了另外一边,波莉很难理解他说的话,但她感觉他的语言比欧甘要更原始。“你叫什么名字?”她握住了他的手。

“克拉普。”他说——至少听着像是这样的发音,“我生于太阳昏暗的时候,夜晚刚刚转向清晨时,母亲将我带到了世上。我出生之后,日光大升,我开始哭啼,太阳升空,阳光灿烂。这是吉祥的征兆。我有一天会成为部族的首领,做出改变。我会照顾伤者,不让他们死亡。”他痛苦地抽气,波莉看到小狼在用什么药液清洗他的伤口。阿娜拉尔转过脸去,波莉紧紧握着克拉普的手,他也握得很紧,她的手都疼了。他咬着牙忍痛,竭力不喊出声来。然后他放松下来,转脸看向波莉:“对不起。”

她温柔地对他笑了:“你非常勇敢。”

“你做得非常好。”小狼说,“今天你不用再受苦了。”

克拉普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听说我的同伴棕土逃跑了,还带走了你们的一个族人。他是你们的族人吗?那个皮肤苍白的黑发男人?”

“他不是我们的族人。”小狼说,“他来自远方。”

阿娜拉尔急切地问:“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克拉普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离开的。你的药物让我沉沉睡去,我什么也没听见。”

小狼又问:“你觉得是棕土把扎克利带走了吗?”

“我不知道。扎克利愿意跟他走吗?”

“我们不知道。”阿娜拉尔说,“这太奇怪了。”

“我们也不明白。”波莉说。

“如果我知道什么,”克拉普向他们保证,“我会告诉你们的。我非常感激你们。棕土很会说话,也许他做了什么承诺。”

“他能守住承诺吗?”小狼说。

“谁知道呢?”

“现在休息吧。”小狼说,“阿娜拉尔会给你食物,喂你吃。我下午会来给你的腿换药。”

他们把他们的对话转述给了克拉里斯。

“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说,“但谢谢你帮忙。克拉普也许能帮忙,谁知道呢?谢谢。鹰女也说要谢谢你,波莉。小狼给她伤口换药的时候需要你的帮忙。阿娜拉尔,”他转脸对她微笑,“阿娜拉尔很会照顾人,但她见不得血。”

“对。”阿娜拉尔附和道,“手指割伤的时候我尖叫了,可怜的主教。但我会照顾克拉普吃饭。”

“你在这里帮忙我们都很感激,波莉。”克拉里斯说,“我们希望你能有办法回到你自己的时间。你肯定也很想回去吧?”

波莉摇摇头:“我们必须先找到扎克利。等到下雨了再回去。”

晚上袭击又开始了。欧甘大声吠叫,吵醒了波莉。阿娜拉尔一下就起来了,手里握着长矛。波莉跟在她后面,火光使战斗中的人们脸上染上了血一般的红光。刚开始波莉看不出来哪些是风之子、哪些是入侵者,然后她看到欧甘冲过去帮克拉里斯扑开一个入侵者,那人正用长矛指着克拉里斯的腹部。欧甘一口咬住他的手腕,长矛脱手了。

波莉感到有什么黑蒙蒙的东西罩在了她的头上,她像个土豆似的被抬走了。她尖叫求助,却被鼎沸的人声盖过。她又踢又打,却被牢牢抓住。她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她听到脚下的树枝断裂,感到有枝条扫过她的身体。最后她被放下,头上的头套被揭开。她在沙滩上,来时的村庄已经看不见了。树木几乎能够触到湖面,月亮悬在高高的天上。扎克利站在一条独木舟旁边,惊得她倒抽了一口气。

“扎克利!”

“你们把她带来了。”扎克利对抓她的人说,“太好了!”

“上船。”扎克利说,他的脸色苍白,在月色下毫无血色,但他的声音非常尖厉。

“这是干什么?”波莉问道。

“没事的,小波莉。真的没事。”扎克利安慰她,“我需要你。”

她往后缩了缩:“我哪里也不去。”

抓她的人钳住她的手臂,把她架上了船。这人不是棕土,不是那个撞到了头的入侵者,是另一个年纪更大、更强壮的男人。

“他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不乱动。我保证。”扎克利说,“求你了,波莉,跟我来吧。”他恳求道。

“去哪里?”

“湖的另一边。”

“去企图抢夺我们土地的人那里吗?”她难以置信地高声问道。

“‘我们的土地’?”扎克利反问,“你为什么那么关心?这是三千年前,你对湖那边的人毫不了解。他们不是敌人。”

“他们攻击我们。”

他欠身压着她,急切地说:“他们也有治疗师,一个年长的智者,经验丰富。棕土看见了小狼。”

“小狼会帮你。”

扎克利摇摇头:“他太年轻了,他不会什么。湖那边的治疗师能治好我。”

“好吧。”波莉说,“去找他吧,但别带上我。”

“我不能不带你,亲爱的波莉。如果可以,我不会带上你——他们想见你。”

“我?为什么?”

“因为你召唤来了大蛇,他们觉得你是某种神。”

“太荒唐了。话说回来,你怎么能明白他们的语言?”

“如果他们说得很慢很慢,我大致能猜到。我不像你那么熟悉欧甘语,但我知道一点:用手脚比画也很有用。”扎克利说,“不然你以为棕土为什么要带上我呢?波莉,求你了,我不想让他伤害你。”

“你跟着他来的?我以为你不想伤害——啊!”抓住她的人紧紧地箍住了她的手臂。

“求你了,波莉,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放开我!”波莉尖叫,大声求助,但抓住她的人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从村落的方向传来叫喊声,可能她的呼救没人听到。她被推上独木舟,那个男人比她高,浑身有力,她和他打斗只是徒劳,眼下最好的选择似乎是登上独木舟,跟着扎克利和入侵者,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入侵者开船离开岸边,撑在鹅卵石上,飞快地出发,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

扎克利探身按上波莉的膝盖:“对不起,波莉,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你知道的。”他的脸色非常焦急,“他们派这个打手跟着我,因为他们担心我没法带你过去。他们不相信我,不是不相信你。你会受到礼遇的,我向你保证,他们把你看作神。我也把你看作女神,虽然我对你的看法和他们有点不一样。”

她急促地说:“扎克利,打斗结束之后他们要是发现我不见了,会疯掉的!”

“谁?”

“克拉里斯,还有阿娜拉尔,还有主教、塔弗、小狼,所有人。”

抓她的人发出了不悦的低吼,波莉理解为“快走”。他指了指前方,他们看见一些更长的木船从湖那边向他们驶来。

战斗结束了,波莉不知道谁胜利了、谁受伤了,甚至战死了。她抓准机会跳进水里,朝着岸边奋力游去,但那个人追上了她,把她又抓了回来。

“你没有权力不顾我的意愿带走我!”她挣扎着说。

他没有回答。他扶起她,把她抓回船上。

“波莉!千万别再那样了!”扎克利心急如焚。

波莉好不容易喘过气来。那个男人刚刚紧紧地箍住她,她快窒息了。

“波莉,别剥夺我的机会,求你了,我知道他们的治疗师能帮助我。”

“但这要付出代价。”

“他们只想让我带你回去,因为他们以为你是个女神。”

波莉摇摇头:“我不是女神,我没有叫来大露易丝,它只是刚好来了。我没有任何魔力。”她扶着船的一边,入侵者在飞快地划桨,“他有名字吗?”

扎克利笑了:“他的名字好像是洋葱,我想。但他们的语言不完全是欧甘语,里面夹杂了许多意义不明的哼哼和咕噜声。波莉,对不起,我必须让你跟我来,真的对不起,但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需要你。如果你跟我来,他们的治疗师会治好我的心脏。”

治好?波莉悲哀地想,他已经习惯了有钱人的逻辑,一切都能治好,但不是一切都能治好的。

突然,他们被其他船包围了,所有人都举起了桨,没有桨的人举起双手拍起手来。

“看到了吗?”扎克利高兴地对她说,“他们看到你多高兴啊。”

登岸之后,一个满脸皱纹、仿佛蚀刻的长者来迎接她。他对她伸出手,将她扶出船。

“波——黎。”

她点点头。

“泰纳克。泰纳克欢迎波——黎。”他带她穿过狭长的岸边,然后走过一片干枯的草地,走向一个草棚,草棚里摆了一个蕨垫,类似于阿娜拉尔的蕨床。泰纳克示意波莉坐下,他在旁边跪坐在了自己的脚上。

和泰纳克交谈并不容易,他是湖这边部落的首领。波莉这才知道,这次袭击不过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她。没有人受重伤。除了波莉,他们也没绑走其他人。扎克利站在棚外,长者叫他进去,脸上几乎没有笑容,肃穆庄严。

“看啊,泰纳克,我把她带来了。”扎克利说,“现在治疗师能治我的心脏了吗?”他手捂着心口,焦急地看着长老。

泰纳克说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波莉听不懂。他的语言都是单音节的词汇,语速也太快。她只能听懂几个词:女神、雨水、愤怒,但拼不出完整的意思。

她看向外面,地面干涸泛棕,比风族那边差多了。岸边和棚子之间的草全枯萎了,树上的叶子也都毫无生机地垂落,落到地上。湖边的天空透着一股芥黄色。湖面的水汽模糊了远处的对岸,只看到山峰,从这边望去山显得更高,峰顶的白雪也更厚。融雪也许能帮助风之子灌溉作物。月亮在游云间洒下银辉。

泰纳克站起身,转向波莉,示意她跟上。他其实很矮,比刚才来独木舟迎接她的时候显得矮多了。他的腿很短,穿着皮绑裤,但他的步伐坚定,充满权威。她跟他穿过一片帐篷,数量比湖那边的多得多,人们走来走去。泰纳克开始说话,她能明白他说白日的太阳不再温暖,而是酷热难耐。他带着她一路向前,走向玉米地,这个时节本应早已丰收,但在月光中可以看到,地里连穗都没结起来。泰纳克又说了,这次更慢。她想他在说他的族人对土地满怀敬意,妥善地照料,但土地背叛了他们。他小而深黑的双眼盯着她,说如果没有雨水,他们将饿死。

他带她回到草棚,给她看放在角落的一卷皮毛,然后他向她鞠躬离开,示意扎克利跟上他。

几分钟之后,一个年轻的女人前来,将一碗糊糊样的食品放在她身边,害羞地看着她。

波莉谢了她,说:“我叫波莉,你是——”

女孩笑着回答:“朵伊。”说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波莉看到部落的人围着篝火一起就餐,没有让她过去。为什么?入侵者被捕获之后也和风之子一同进食。但克拉普说过,湖这边的人对俘虏和风之子对俘虏非常不一样。

她吃下糊糊,她需要保持体力。也许这里面的肉就是他们抢掠而来的风之子的牲口。然后她抱腿坐下,脸埋在膝盖间,思考着。她意识到湖对岸的人也许没有盛宴,不去掠夺还有存粮的其他部族的话,他们就没有食物。她以前见过穷人,或者生活更落后的人,但没见过挨饿的人。她躺下,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但她全身紧绷,部落的嘈杂声让她睡不着。这不像是风之子那样欢快的歌声,而是哀怨的低吟。他们在担心克拉普吗?那个俘虏,他们未来的首领。

她闭上眼睛躺着不动,尝试休息一阵子,以便更好地应对接下来的事情,接着便陷入了令人绝望的死寂。她被困在了三千年前的过去,她也许再也回不了家了,现在还成了俘虏。

这都怪扎克利。

但扎克利没有关上时间之门。

没有。但是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带到湖这边来。扎克利太怕死了,什么都想不清楚,如果换作是她,她会怎么做?她也不知道。她闭上眼睛,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恍惚间,她感到非常安全,湖对岸的爱的力量保护着她。风之子、主教、阿娜拉尔、克拉里斯、塔弗,甚至克拉普,他们都知道她在这里,都会保护她。她侧身睡好,知道有他们的保护,便放松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还看到了塔弗,看到他银色的双眼,看到他柔软浓密的睫毛,还有他浅色的头发。他在问她,问她是不是成了湖对岸部族的神,想知道他们怎么抓住了她。盼望着他真的来到她身边,她放松下来,睡得更香了。

“扎克利和他们中的一个人绑架了我。”

她看到塔弗怒不可遏地大喊:“怎么会有人,扎克利怎么也会做这样的事?”

波莉喃喃地说:“克拉普说得对,棕土对扎克利做出了承诺。”

“承诺了什么?”塔弗追问道。

“承诺他们的治疗师会治疗他的心脏,只要他把我带过去。”

“但扎克利不会这么做!”现在轮到阿娜拉尔愤怒了。

“我想如果你以为自己要死了,别人告诉你你可以活下去,你就只能想着一件事——活下去。不过我能肯定,他觉得我不会遭到危险,他们不会伤害他们心目中的神,不是吗?”

“在满月之前他们不会做什么。”塔弗说,“哦,波莉,我们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克拉普非常感激你帮他治疗他的腿,也感激你在痛苦时握紧他的手。”

“他很好。”阿娜拉尔柔声说,“他是个好人。”

“他说他很愿意帮助你,帮助我们救你。”波莉翻了个身,深陷梦中不愿醒来,梦中那个塔弗凑向她,手轻柔地放在她的耳朵上,然后摸了摸她的眼睛和双唇。“我们给你凝听的能力,”他说,“克拉普给你树木的默默倾听之力。”

“我们给你凝听的能力。”阿娜拉尔柔声说,“我给你湖水的倾听之力,我知道你受到水的宠爱。”

“还有我,”塔弗的声音低沉,“我给你理解风之低语的能力。我们是风之子,风就是神的声音。听,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阿娜拉尔重复道。

“不要害怕。”他们的话语在她的耳边低回。她在硬地上翻身,反复做梦。她竭力想着塔弗的承诺,她不会发生不测,但即便她自己也相信湖这边的人信她是神,不会伤害她,她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干旱已经摧毁了这些人的生活,用一个神血祭能获得更大的力量。

她躺在蕨垫上,身上盖着毛毯,她想重温梦中的温暖,却只是徒劳。她的大脑只能反复思索寻求安慰。她游泳很快。她一辈子都在游泳,她的耐力和体力都超过常人。甚至还有人建议她去参加奥运会,考虑到她的能力,这个建议并非不切实际,但她和她的父母都觉得她不想参与那么激烈的竞争。她想到了那个湖,意识到跨湖的距离太远了,特别是水还那么冷。外婆家的泳池有恒温,也就七十二三华氏度。湖水冷多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跳湖逃走。

她被困在这个草棚里的时候,扎克利又在哪里呢?人们唱歌跳舞的声音轻了点。她跪坐在毯子上,可以看到那些人陆陆续续地从篝火旁走开,回到帐篷。盛宴结束了。说起来,这真的是庆祝的盛宴吗?庆祝什么呢,庆祝她这个神的来临吗?

黑夜仿佛有形的重担压在她的胸口。但这只是恐惧,她想,如果我能不害怕就好了。

她不禁战栗,被当作祭品的人都是怎么被杀死的呢?用刀吗?用刀会比较快。

她缓慢沉重地呼吸,有意地用呼吸保持冷静。其他帐篷一点声音都没有,流水轻轻地冲刷着岸边。她屏息静听,尝试回想塔弗和阿娜拉尔在梦中给她的能力,倾听流水的能力。嘘,流水在说话。嘘,嘘,平静下来,睡觉吧。

起风了,风吹乱了树枝,卷起干枯的落叶。草棚靠着一棵大树而建。树的枝条压在了棚顶,给予更多的遮盖和保护。夏天树冠叶子茂密的时候,可以遮阳。克拉普送给了她倾听树木声音的力量,她的确收到了这份礼物,树的低语随着风飘过黑夜里的湖面。她听到规律的扑扑声,就好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节奏固定不变,就好像在坚定地传递着什么信息。即便树龄相同,栎树比起其他树来也更显得饱经风霜,已过百年,给人奇异的宽慰感受。

最后她想起塔弗的馈赠,珍惜不已。听到风之语的力量,她细心倾听风轻轻吹起她头顶的枯叶,轻拂湖面,掀起阵阵涟漪,飘入草棚,抚摸着她的脸庞。她没有听到词句,但是她感到一种深沉的舒服和安慰。

她睡过去了。

她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泰纳克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在他身后,日出的光芒已经将湖水染成了玫瑰色。太阳在白雪覆顶的山峰后升起,这些山峰在对岸庇护着风之子。现在波莉从湖的另一端看过去,它们却显得阴沉料峭。草棚外,人们在来回移动,她能闻到炊烟的香味。

阳光射入草棚,映在波莉身上。泰纳克举起一只手,指着什么。一开始她不明白他苍老的手指是想表示什么意思,然后她意识到他在指她的头发。泰纳克以前没见过红发。晚上红发不明显,太阳出来之后,波莉的一头红发被照得发亮。她不知道怎么解释红发在她的时间里并不罕见,只好礼貌地说:“早上好。”

“克拉普——”泰纳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她慢慢地回答道:“克拉普的一条腿断了,我们的治疗师在治疗他,他会好起来的。”

“他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俘虏会怎么样。”

“他一定要回来!你是神,我们需要帮助。”

“我不是神,我只是普通人。”

“你召唤了大蛇,它就来了。”

“对不起,那与我无关。我没有那种力量,我不知道为什么蛇会来,这只是巧合。”她希望他能够明白她磕磕巴巴的欧甘语,了解她想说的大意。

“蛇,是谁?”

“露易丝只是一条平常的黑蛇。它不伤人。”

“蛇的名字?”

“大露易丝。”

泰纳克发出一记哼声,意义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过了几分钟,他带来了一木碗某种糊糊。

她接了过来:“谢谢你。”

“你能召唤雨水吗?”他问道。

“我也希望我能。”

“你必须试试。”他布满皱纹的脸看上去很慈祥,带着些哀伤,完全没有恶意和奸邪的样子。

即便在我的时间,她暗自想,我们自以为可以掌控很多事情,我们还是不能完全预告天气,更别提掌控天气了。我们也有干旱、水灾和地震,我们所在的星球仍然不稳定。

“你会试试吗?”泰纳克说。

“我会试试。”

“你从哪里来呢?你们有神吗?”

她点点头。因为她儿时成长在与世隔绝的岛上,没有多少系统的神学知识。岛上没有主日学校,但她家的饭桌上除了科学,也会谈到哲学和神学。她的教父是一位英国教士,教导了她上帝的爱和怜悯。上帝是神秘又伟大的,却不能像“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构成水”那样直白地去理解。上帝关怀所有用爱创造出来的人,包括三千年前的这些人,克鲁巴主教也相信慈爱的上帝。尽管信奉实用主义,露易丝医生也相信主。

阿娜拉尔谈起过存在神,这个名字不错。“我们相信存在神。”波莉坚定地对泰纳克说,“祂是关怀我们、创造我们的主。”

“这位存在神需要祭品吗?”

“只要爱。”她说。但也许爱才是最大的牺牲。

“这位存在神能赐予雨水吗?”

“并不是每时每刻,我们也有干旱。”

“你来的地方也有干旱?”

确切说,是来的时间,她想,但只是点头,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了。

她的时间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泰纳克惊叹吗?她摸了摸红外套的口袋。她身上还有不少东西,小玩意,在泰纳克眼里可能都有着神秘的力量。她的手指摸到了扎克利的守护天使。她拿了出来,放在泰纳克面前。扎克利送她这个天使,因为他关心她。

泰纳克出神地看着这个天使,脸上几乎显现出敬畏的神色,然后疑惑地看向她。

她指了指画像上的小孩,然后指了指自己,再接着指了指天使,随后张开双手仿佛要抱住泰纳克的整个部落,抱住帐篷、抱住湖水,还有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峰。

泰纳克从她手里拿过画像,认真地端详起来,过会儿又抬头看看波莉,低头又看看画像。他指了指天使,手指覆上天使的翅膀:“会飞?”

“会。”

“女神?”

波莉摇摇头:“天使。”

他跟着她念这个词:“天——使。天——使会帮助你?”

她点点头。

“天使会保护你不受伤害?”

“天使爱我。”她认真地回答。

他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将画像反过来,看着背面的木头,又反过来细看正面的天使和孩子:“你哪里拿的?”

“扎克利给我的。”

“扎克利,扎克利。你现在说扎克利。”

她伸手去接画像:“请还给我吧。”

他抽回手,仍紧紧地握着画像。

“请还给我。”波莉又说了一遍,伸手去拿画像。

“不!泰纳克需要天使的力量。”

她为什么还想拿回那个天使像呢?如果她从他手里抢,其他人会过来帮他。她盯着他幽暗的眼珠说:“天使对我是好的力量,对你是坏的力量。”

“不是。我拿了天使,我拿了你的力量。”

如果因为泰纳克抢了天使像就深感威胁,显然是荒谬的,那不过是一块木版画。扎克利也说了,不值什么钱,只是表示他对她的关爱,象征他的保证——他永远都不想伤害波莉。她的声音颤抖了:“你拿了坏力量,坏力量。”她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

一声低吼传来,她分神一看,浑身湿透还在滴水的欧甘朝她冲了过来。

“小欧!”她喜出望外,就好像看到了塔弗一样。

欧甘站在她的身边,对泰纳克龇牙。

“给我。”她再次索要天使,“看到了吗?我是好力量,你只有坏力量。”

泰纳克把天使像塞回她手里,快步走开了。

欧甘轻轻地舔了舔她的手,她也挠了挠它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