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刚到,扎克利就开着他的红色跑车来了。这又让波莉觉得他真是太棒了。就像哈姆雷特,穿着黑色牛仔裤、浅蓝开司米高领毛衣的现代版哈姆雷特,手上还搭着他的外套。乌黑的发色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塔弗将波莉比作太阳,将自己比作月亮,虽然扎克利头发漆黑的程度和塔弗头发的苍白程度有一比,但他也更像月亮,不像太阳。
他分别向她外公外婆问了好,坐下,对他们讲了一点自己在哈佛办公室的工作。“长时间坐在桌子前面,”他说,“我觉得现在好像是从石头下面钻了出来。但我很幸运能有实习的机会,我学到了很多。”
他给人的印象依然很好,波莉想。
“我对欧甘做了一些研究。”他说,“作为一种语言,欧甘并不复杂。似乎这片土地三千年前的确有人生活,比人们想象中的都要早。最原始的住民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原始落后,他们频繁四处迁徙。比如说德鲁伊,他们就不是野蛮人,不是只懂得割开祭品的喉咙。他们能靠星星辨认方向,说起来,他们的天文学知识好得惊人。”
“克鲁巴主教也会这么想。”波莉说。
外公外婆礼貌地听着,但热情并不高涨。
扎克利说:“我很想和主教谈谈。我和我的导师谈,他的知识是丰富,但太严肃沉闷。”
莫瑞先生笑了:“还是把波莉留在二十一世纪吧。”但他的微笑显得很勉强。
扎克利说:“我没意见,附近有我们能去玩的地方吗?”
波莉知道附近村子里有邮局、商店、教堂、加油站和农具店。
外公当下就建议他们去乡村俱乐部玩,他已经打电话过去要了一张访客证。波莉知道外公偶尔会去那里打高尔夫球,在那里和同事说话不怕被偷听。“这一段开车过去风景很好。”他告诉扎克利,“特别是现在,风景色彩仍然分明。不过,如果你不打高尔夫的话,这个时间的乡村俱乐部也就没什么玩的了。”
“我爸爸打。”扎克利说,“我打算等我功成名就的时候再学。”
“这个游泳池冬天不开放。但你可以拿瓶汽水,散散步也好。”显然,他希望他们离开大屋四处走走,这种情形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这样的打扮,去乡村俱乐部可以吗?”她穿着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衣。
“你穿得很好。”扎克利和外公同时回答她。
“但还是带件外套吧。”外婆补充说。
波莉和扎克利走出大门,她拿了挂钩上的那件红色外套,扎克利指了指她外婆实验室的门,问:“那里是干什么的?”
“外婆的实验室。”
“我们能去偷看一眼吗?能见到你外婆我真的很荣幸,波莉,要是能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就好了。”
“只看一眼。”她打开门,“外婆不在的时候,是不许别人进她实验室的,但如果我们只看一眼,她应该不会介意。”
扎克利好奇地往里面看,看到了放着仪器的桌子:“那是什么?”
“电子显微镜。”
“干什么用的?”
“有很多用途。比如说,它能证明每个细胞都有质膜联系着,隔开内环境。但我觉得外婆好多年没用过这个了。她大部分的研究工作都在脑子里进行。”
“你父母也是科学家,对吗?”
“我爸爸是海洋生物学家,所以我们才住在岛上。我妈妈帮他处理所有电脑上的工作,她擅长数学。”她后退出来,小心地关上实验室的门。
扎克利没有把车停进车道,就停在屋子对面的土路上,所以他们要穿过草坪。“听着,”他说,“之前那通电话我并不想吓着你。”
“你没有吓着我。”但她还是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则落在大屋上:“这大屋真漂亮,你外公外婆的家真美。我们在加州怎么也找不到这么古老的房子。”
“我可喜欢这里了。”她说,“在这里我真高兴。”
“我完全理解。”他为她打开车门。启动车后,他指向大屋侧翼,“嗨,那是游泳池吗?”
“对,小游泳池。医生建议外公游泳,对治关节炎好。”
“太棒了。游泳是最好的运动,我的医生这么说的。这里有滑雪的好地方吗?”
“有啊,你滑雪吗?”
他在土路上缓缓开着,说:“说来也怪,虽然不怎么运动,但我喜欢滑雪。我滑得不是太好,但花时间练练应该能进步。你滑雪吗?”
“我从小就在温暖的地方生活,长大也没机会。但外婆说了,这个冬天会带我去滑雪。”
他们上了公路以后,扎克利的开车方式让她想起了克鲁巴主教,虽然稍微比主教克制一点,但还是开得挺疯。
“天啊,秋天真是太美了。”他说,“我的有些预科学校离这里也不远,但这种颜色真能打动我,看那个金黄的树冠,现在榆树可不多了,你觉得漂亮吗?”
“漂亮。从我们厨房看出去,还有一棵枫树,都快成紫色的了。我以前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秋色,我也被震住了。”
“我真高兴你一周前就来了,现在虽然已经过了景色最美的时候,但依然绚丽夺目。”
“我们到了。”波莉指向一块标牌,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车道,通往乡村俱乐部。山上有一座大型白色建筑物,美景宜人,就在峡谷的另一边——三千年前的时间环里,这个峡谷是个大湖。
扎克利带她进入水吧,问她要什么:“别担心,小波莉,我开车,所以只会喝杯可乐。我记得你喜欢柠檬水?”
“对的。你还记得,我真高兴。”
“关于你的事,我很少忘记。”
他们点了饮品,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秋日阳光斜射下来,透过窗户,洒在波莉的头发上。扎克利吹了声口哨:“我都快忘了你有这么美。”
她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她知道她现在比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好看多了,但还是不觉得自己是个美人,甚至不觉得漂亮。而现在,扎克利和塔弗都说她美。
“你就像希腊的盛夏一样迷人。”扎克利说,“但你现在更美了,我能遇到你真幸运。”
“我也很幸运。”她喝了一口柠檬水,酸度刚刚好。去年夏天在希腊的经历对她来说非常奇妙,扎克利这么喜欢与她做伴,她仍然不敢相信。
“你整天都做些什么呢?”
“好多事呢。外公外婆怕我闷,但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很难意识到一天又过去了。”
“怎么个充实法呢?”
“我早上和外公外婆一起学习,然后爬山,还游泳,有时候会有人过来一起吃晚餐。听起来不太丰富有趣,但我就需要这样的生活。”她说起这些活动时,似乎不太有兴致,但即便扎克利对欧甘字母的了解给了她惊喜,即便他已经看到了克拉里斯,她还是不打算告诉他阿娜拉尔和塔弗的事。
他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我给你带了礼物。”
“不是生日礼物的礼物!”波莉高兴得叫出声来,“太棒了!”
他递给她一样扁平的正方形的什么东西,外面包着粉红色皱纸。她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幅裱在薄木板上的画,一个高大的天使展开丰满宽广的翅膀,保护着一个小孩。
“守护天使画像!真漂亮。谢谢你。”
“是我在土耳其一家有趣的杂货店里看到的。去年夏天和你在雅典机场道别后不久的事。我回头看你、对你招手的时候,你看上去如此茫然,我想你需要一个守护天使,所以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就想到了你,想到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就送给你。现在我们又见面了。”
“谢谢,扎克利。真的,非常感谢。”
“这也没什么太大创意,我想应该也不值什么钱。”
“我喜欢。”她小心地将画放进外套最大的口袋里,“你能想到送这个真好。”
“你怎么这么吃惊?因为这是天使吗?”
“有部分原因吧。”
“我想我说得很清楚,我不相信神明。”
她点点头。
“现在送你,就收着吧,因为就只有这些。我还是不信神,但我的外婆非常相信天使,相信它们会保护我们。”他没有说下去,用吸管用力地吸着杯底的冰块,“她很爱我,爱我这个人,扎克利,不是什么爱屋及乌。”
“外婆都很棒。我的外婆也很棒,外公也很好。”
“我不太了解我的爷爷。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只和外公外婆比较亲,他们住得也近。我外公马球打得好,拿过奖。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椎。外婆一直相信天使,还有我,而他一直坐在轮椅上诅咒,直到离世。还要柠檬水吗?”
“不用了,谢谢。”
“我们到周围转转,看看附近有什么吧?”
“好啊,好主意。”
刚开始几英里,他非常沉默。波莉想,扎克利刚开始对她敞开心扉,和她说他外公外婆的事,比在雅典的时候对她更坦诚。她凝视着他的脸,他的脸庞非常瘦削。
“你是不是瘦了?”她不禁脱口问道,随即意识到这是私人问题,不应该问的。
“瘦了一点。看,枫树完全秃了。”他用哨子吹出几个音调,说,“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你上次的那个哨子呢?”她问道。
“我给了办公室里的一个小伙子。我觉得有点漏风。”他迅速地道了歉,“对不起,波莉,亲爱的。对不起。我老待在办公室里,眼睛都花了,也不锻炼。现在我都不知道我这样是为什么,可我想还是学保险和法律的后果。”他把脸转向一边,看路上另一侧的松树林。
“大学呢?”她问。
“我希望下学期能回去。我不确定大学文凭有没有用,但法学院的学位是有用的。外面的世界很残酷,我一直想为此做好准备。大学是其中一部分。”
飞机从他们头顶的高空掠过。她抬头看,但没有看见。在声音传来之前,飞机早就飞过去了。前面突然碰上一个陡坡。
“你怎么样呢,波莉?”
“什么怎么样?”
“你打算上大学吗?”
“当然。”
“想当科学家?”
“我不知道。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问题在于,玛斯说我选择太多了。”
“你好些了吗?”
“好什么?”
“你的朋友去世了,你好点了吗?”
“扎克利,我没法好,只能尽力继续以后的生活。”
“我已经从我妈的去世中恢复过来了。”他叹了口气。
真的吗?她心存疑问,那他有没有从信赖他的外婆的离世中恢复呢?“我不想忘记玛斯的死。她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她是我的朋友。”
“哦,波莉。”他的手离开方向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教了我好多。我真的爱你这一点。波莉,波莉。如果接下来这几个月我和你要经常见面,有些事我想告诉你。”然后他沉默了。他们已经开出树林,经过一个农场,眼前一片开阔的峡谷美景,一直延续到远处的高山,比她外公外婆家那边的景色更为壮美。他把车靠边停下,出神地望着车外。
她静静等着,心里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然后他轻轻地说:“波莉,如果我死了,你会好起来吗?”
她转过脸去看他。
“我一直是自己最糟糕的敌人,现在遭到报应了。”她看到他眼里满含着泪水。
“扎克利,怎么了?”
“我的心脏,从来就不怎么好,而现在——”
她看向他苍白的脸,还有他微微发蓝的嘴唇,竭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她想伸手去摸摸他。
“别碰我,别。我不想哭。我不想死,我还没准备好,但我只能——没人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可我大概是上不了法学院了。”
“哦,扎克利,”她坐着没有碰他,尊重他的意愿,“如果做手术呢?”
“没什么用。”
“如果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累……”
他摇头,然后挺起身,用力地用手背擦干眼泪。
“哦,扎克利——”
“看,我又伤害到你了。我不想用情感绑架你,亲爱的波莉,我只能继续活下去。这个学期在哈佛工作,计划着回学校上学,上法学院。医生说最好还是放慢生活节奏,一切放缓,但趁还活着,要尽力生活,所以我想多见见你,这样可以吗?”
“当然了,扎克利。”话语似乎完全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
他又发动了车往前开去,开得太快了。他说了他不想死,他还没准备好,他说他不想伤害她。“开慢点,好吗?”她劝道。
他的脚从油门上移开,速度慢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开口,因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到了外公的地里,他在土路上掉头,在泳池侧翼旁停下车。
“我太扫兴了。”他说,“对不起。”
“你没有扫兴。”
他倾身去吻她,她顺从地让他亲了亲她的嘴唇,然后轻轻转过脸。她对他怀有深深的同情,但因为同情而接吻只会带来麻烦。
他也没有再亲她,倒是让她有点意外。他朝车窗外望去:“嗨,那个女孩是什么人?”
她吓了一跳,但什么也没看到:“谁?”
“她刚刚就在你们泳池的角落。”他指给她看。
“谁?”波莉又问道。
“一个编着乌黑长辫子的女孩。她转身跑了。”
波莉出神地看着,那是后来新建的白色侧翼,窗下种着丁香,叶子随着秋日的来临变灰了,慢慢地落在地上。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扎克利解释道:“她刚才朝着你的泳池走过去了。挺好看的一个女孩。但她看到我,看到我对她笑之后,就像鹿一样跑了。”
阿娜拉尔。扎克利看到的一定是阿娜拉尔,不可能是其他人。先是克拉里斯,然后是阿娜拉尔,为什么?
“你认识那个人吗?”他问道。
“认识,可是——”
“听着,我说我的事不想让你难受,我很抱歉。”
她当然难受,浑身都不好过。
“波莉,你知道我永远不想伤害你。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情况。我知道我经常有自毁倾向,但我不想——”他深邃的眼睛又满含泪水,他努力眨眼,忍住了眼泪,“对不起,我这样做不公平,我还是走吧。我们这个周末再见。”
她缓缓地点点头。现在扎克利也见到阿娜拉尔了,她外公外婆会怎么想呢?克鲁巴主教会怎么想?她解开安全带,她快被吓坏了,扎克利的心脏和他也能看到阿娜拉尔这件事,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竖起耳朵,听克鲁巴兄妹的动静,说不定他们的车也要来了,扎克利可以和主教谈谈。“你晚上忙吗?能留下吃晚饭吗?”
“今晚?”
“如果你方便的话。露易丝医生和克鲁巴主教也来,克鲁巴主教和阿娜拉尔很熟,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女孩。”露易丝医生也许能和扎克利的医生联系一下,看看他的病还有没有更好的医治办法。
“对不起,我也想去,但我答应了我的老板,要和他一起用晚餐,听他讲欧甘的事。幸好他不会用欧甘语点菜。他要是知道我看到了欧甘石,会大吃一惊。”
——如果他知道扎克利看到一个来自欧甘时期的女孩……
“我周六有空。”他加了一句,“我那时候能来吗?”
“当然,来吧。”
“也许我们就在你外婆家附近散散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但我现在要回哈佛了。”
扎克利下了车,绕过去走到她身边:“不要太担心,小波莉,我不会突然就死掉,这样对你不公平。我还有一些时间。”他拥抱了她一下,他瘦得让人心疼。克鲁巴兄妹还没有来,也许还得过一个小时。
这天已经是万圣夜了。萨温节,这让一切变得有些不同。至少她知道主教会这么想。也许因为萨温节,扎克利才能看到阿娜拉尔,但他也看到了克拉里斯。因为萨温节的缘故,门开始打开了吗?
她慢慢地在大屋附近散步,踢着地上的落叶,绕着泳池一侧来回踱步。大屋坐北朝南,泳池位于东面,窗户朝着三个方向,天窗则开在南北两面。她走到东北角,但她不会穿过田野走向另一端,她不会走到石墙附近去了。
从田野另一端朝她走来的年轻人,眼睛湛蓝深邃。这次他身边没有带狗,而是跟着一头灰狼。他看到波莉之后,对灰狼说了些什么,灰狼往后转,越过田野跑进了森林里。
看呆了的波莉站在原地等着。他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面带微笑。看不出来他多大年纪,肯定比她年纪大些,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
“克拉里斯——”
他点点头:“你一定是波——黎。”就像阿娜拉尔,他念得非常慢,非常认真,带有一些不明显的口音。也许克鲁巴主教也教他英语了。“我们该谈谈了。很抱歉你到我们那里去的时候,阿娜拉尔没来找我。”
她直直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说了,克拉里斯。”
“德鲁伊?”
他重重地点头。
“你从英国——不列颠来?”
他又点点头,眼中的蓝色变深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遭到了伏击。”
她吃惊地看着他。
“因为异端邪说。”他低声说,“你听说过对异端的处罚吗?”
“嗯。”她想到了布鲁诺,因为对时间的不同理解以及不相信地球是宇宙万物的中心,他被烧死了。她好奇克拉里斯背负了什么罪名,他为什么被不列颠驱逐,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德鲁伊相信什么呢?
他说:“我到这里来,到这片土地上,按照你们的算法已经三年了。这地方很好,安全。地下水从我们的立石流到这里,”他挥手指指游泳池,“又流进湖里,带着好的力量。我相信这片土地,这些高山,这个湖,就是存在神召唤我而来的圣地。当我遭到放逐,我心怀希望,我被迫离家一定另有机缘,我会找到另一个家,我也找到了。存在神召唤了暴风把我吹到这里,承诺彩虹将会出现。我知道我到了应该在的地方。”他对她露出了微笑,“你呢?你也被放逐了吗?”
她大笑起来:“没有,我没被放逐。我到这里多学点东西,我家那里的学校教得不够。我父母送我来,不是放逐,这里太棒了。”
“我也觉得这里很棒。”克拉里斯头顶的高空飞过一只雄鹰。“你这里有——”他指着泳池,“四面围起来的水,和我们伟大的立石在同一个地方,那是我们最神圣的圣地,比观星岩和大湖都神圣。但在你的时间里,大湖没有了,立石也没有了,山上也没有雪。看到你,我很好奇。”
“我也很好奇。”
“苍鹭主教——”
“克鲁巴主教。”她和克拉里斯一起高兴地笑了起来,他们都觉得主教像苍鹭。
“嗯,我相信他也算一个德鲁伊。”
那只雄鹰往远处翱翔,消失在天际。波莉看着那只雄鹰飞走,然后问道:“克鲁巴主教和你在一起相处很久了吗?”
“他能来就来。时间屏障不总是为他敞开,他不能离开他的时间环。他充满智慧,耐心慈爱,他将自己的缺失转化为对他人的同情。”
什么缺失?波莉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但克拉里斯继续往下说:“他的知识很丰富,但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在栎树爷爷那里看到我,为什么那个年轻人也看到了我。他不明白你怎么到了我们的时间里。”
“我也不明白。”
“萨温节时更容易通往别的时间环,一定有什么原因。阿娜拉尔说你不是德鲁伊。”
“当然不是。”
“你能过来一定有原因,也许苍鹭主教特意为你打开了时间大门。”
“但我不是唯一的人。哦,克拉里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克拉里斯,扎克利刚才和我在一起,他也看到了阿娜拉尔。”
克拉里斯一脸惊慌失措,吓得动不了了:“谁看见了阿娜拉尔?”
波莉心情焦急,有点不耐烦:“你在栎树爷爷那里看到的那个人,他叫扎克利,是我去年在希腊遇到的一个朋友。”
“在——”
“希腊,很远很远,在欧洲的南部,靠近亚洲,别管这个。重要的是,他是我去年认识的人,但我对他不是很了解。今天下午他告诉我,他的心脏快不行了,他快要死了。然后他就见到阿娜拉尔了。”
克拉里斯连连点头,似乎明白了:“有时候,死亡将至,大门就会打开。”
突然,扎克利的话真实得让人害怕。刚才她没有完全相信他或者理解他,但现在她明白了:“但他没有跨过大门啊。”
“没有。”克拉里斯说,“他在我们跨过时间大门的时候看到了我们。但你来过我们的时间环,情况非常不一样。”
“但是——”她一时想不清楚要说什么。
“我们处于你的时间环的时候,不是隐形的。”克拉里斯说,“人们没想到会看到我们,所以在他们的理解中,他们以为他们看到了你们时间环里的人。”
“你是说,人们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人。也对,我在栎树爷爷那里看到你的时候就不知道。”
“没错。”克拉里斯说。
“我第一次在游泳池看到阿娜拉尔的时候,也以为她就是普通女孩——”
“对。”
“但后来我走到观星岩,一切都变了,我到了你们的时间……”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就是这样。”克拉里斯说,“星星之间有联系,地方之间也有联系,人和人之间也有联系;星星、地方和人三者之间也有联系。也许扎克利也和你一样。”
波莉皱了皱眉:“他的老板对欧甘石也这么感兴趣,的确挺奇怪的。但克拉里斯,露易丝医生呢?她也见过阿娜拉尔。”
“那只是偶然发生的,是紧急情况。阿娜拉尔不符合她的世界观,所以她不相信。但是你,波莉,一定是这一切的其中一环。你的时间环和我们的时间环紧密相连,我担心你。”
“担心?为什么?”
“你和我的族人塔弗谈过了,对吗?”
“嗯。”她笑了。扎克利和塔弗都觉得她的红发美。塔弗想教她欧甘语言,他们学得很愉快,他们边笑边学,很开心。
“你不要和他说话。”
“为什么?我正在从克鲁巴主教的笔记里学欧甘语言。塔弗教了我一些词。”
“喂鸡的手最后会拧断鸡的脖子。”
“什么?”
“如果塔弗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后果会更严重。”
“什么后果?”
“不要再跨过来了,这对你很危险。”
“我不明白。”
“阿娜拉尔经常到你的时间环来。她太年轻了,必须学习如何才能不浪费自己的力量。和苍鹭主教谈谈,告诉他,告诉那个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扎克利,扎克利·格雷。”
“他改变了联系。告诉苍鹭主教。你记住了吗?”
“好吧。”她突然想起来,主教说扎克利看上去气色不好,露易丝医生也说他太苍白了。
“我必须走了。”克拉里斯对她欠身道别。他转过身,走向田野的另一头。她目送他离开,突然听到车子靠近的声音。车开得太快了,在碎石路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后停止了。克鲁巴主教来了。
主教和露易丝医生带了游泳衣来,但现在他们都坐在桌子前,听波莉告诉他们扎克利的事,还有克拉里斯的事。
“我不完全相信扎克利的话,不相信他的情况有那么坏,但克拉里斯说了之后……”她的声音沉了下去。
“等等。”露易丝医生说,“我想和他的医生谈谈。心脏疾病到了这个程度的人不能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也不能开跑车,基本上只能卧床了。他看上去是挺苍白,好像很少出门活动,但他不像是要成天躺在病**等死的人。”
“他没说他要在病**等死,”波莉说,“他没有说具体时间,只说大概上不了法学院了。可能还有几年。”
“听上去是有点夸张。”
“我也这么想,但克拉里斯说——”
露易丝医生打断她:“克拉里斯不是医生。”
“他是德鲁伊。”主教说,“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真的吗?内森,我以为你只相信正统基督教。”
“我只相信正统基督教,”主教解释道,“但并不意味着我思想封闭。”
“德鲁伊什么时候成了你信仰的一部分,他们不是都神秘兮兮的吗?”
“对我来说,现代医学更神秘难解。”
“好了,你们俩。”波莉外公打断了他们。
“如果你们晚餐前想游泳,”波莉外婆建议道,“游吧,你们俩小时候也吵架吗?”
“我们的父母都快被我们吵疯了。”露易丝医生笑了。
主教站起身,他比他的妹妹高一英尺。“但在大事上面,重要的事情上面,我们总是很团结。对了,露易丝,圣高隆[13]说起耶稣的时候,也说祂是德鲁伊。你们这些搞科学的,想事情总是太绝对了。关于德鲁伊我了解得不多,觉得他们只是那个时代有智慧的人。恺撒认为所有身份特殊或高贵的人都是德鲁伊。”
“内森,我们去游泳吧。”露易丝哀求道。
“好吧,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亚历克斯,我能到你的书房去换衣服吗?”
“没问题,露易丝用双胞胎的房间吧,我到外面多拾点柴回来,把火烧旺一些。这活永远干不完。”
“我来摆桌子。”波莉说。
外婆正在清洗西蓝花。“明天一大早,我就要把那些欧甘石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来,放到外面去。今晚就拿。但亚历克斯和内森,特别是内森,肯定不同意。”
“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要拿出去?”波莉问。
“厨房柜子已经够乱了,用石头来装饰厨房也不对。而且,如果上面的欧甘字母是三千年前刻上去的,也许克拉里斯和阿娜拉尔到我们的时间里来,也和欧甘石有关。你能去他们的时间,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我要到厨房去拿我的砂锅,拿我的本生灯和炖菜锅。”
外婆关门离开后,波莉想起克拉里斯曾经告诫过她也许有危险。她当时想着扎克利,没顾得上多想,也没当回事,因为她不相信和塔弗说说笑笑、学学欧甘语言、让他抚摸头发,会给她带来什么厄运。
她打开橱柜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桌垫,开始摆桌子。她慢慢地摆好银器、瓷器和玻璃器皿,她以前学习过英国历史吗?她想到一些书,主要是她看过的历史小说。前罗马时代初期时的英国是由许多互相征战的部落组成的,他们把敌人的头穿在柱子上,也有活人祭祀,至少有些部落是这样的。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世界和当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在折餐巾的时候,外婆端着一口砂锅进来了。
“外婆,你有百科全书吗?”
“客厅有。1911年的《大英百科全书》,应该挺好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就完全过时了。但你要查德鲁伊的话,完全可以。就在火炉右边下面的架子上。”
波莉拿到百科全书,翻开“D”字开头的词条,“德鲁伊”这个条目下只有一页内容,但里面的确提到了恺撒,主教说得对。德鲁伊经过长期的训练,学习并记忆流传下来的大量先人智慧,阿娜拉尔也告诉她了。
外婆在厨房喊话问她:“找到什么了吗?”
波莉拿起手头的一卷,走进厨房:“找到了一些。德鲁伊学习天文学和地理学,还有他们那时的其他科学。啊,这真的很有趣。这里说他们有可能受到毕达哥拉斯的影响。”
“的确有趣。”外婆一边切着做沙拉的蔬菜,一边说。
“哦,外婆,我喜欢这段,你听:在作战之前,德鲁伊经常冲进两军之间,阻止战争,带来和平。”
“两军的规模一定都很小。”她的外婆评论道。
波莉同意:“在现今这个人口膨胀的时代,很难想象任何一场战争会因为一个德鲁伊冲到中间就能停止。”
“他们是和平缔结者。”外婆说,“我喜欢。”
波莉继续读下去:“栎树对他们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我知道为什么。栎树是这附近枝繁叶茂、树形最大的树。这些就基本是关于古代德鲁伊的全部信息了。罗马帝国占领之后,德鲁伊和基督徒处得不好,互相成为对方的威胁。我好奇他们是不是真的构成威胁了。”
“基督徒彼此之间也不怎么样。”外婆说,“天主教和新教之间就误会重重,自由派和原教旨之间也谈不拢。”
“这样会不会效果很好呢?”波莉说,“如果我们让德鲁伊调解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间的战争,或者中东地区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之间的纠纷,或者爱尔兰的天主教和新教徒之间的矛盾。”
“还有露易丝和内森吵架。”外婆说。这时,医生和她哥哥刚好从楼上换好泳衣下来,手里拿着毛巾。
波莉把百科全书放到一边,她多少已经学到了一些知识。
主教显然还在沉思当中,他开口说道:“建造巨石阵的人思考的问题,也和今天亚历克斯这样的物理学家一样——宇宙到底是什么?”
莫瑞先生带着一大捆柴火回来了,他把柴火放在餐厅的空地上:“我们还没想到解释宇宙的通用理论,内森,目前还没有理论能行得通。”
主教缓步走向游泳池,他的腿露在浴袍外面:“建造巨石阵肯定是出于某种信仰,比今天我们教堂的条条框框和礼拜仪式更深刻真挚的宗教信仰。”
“你一辈子都待在宗教机构里,这么说真让人有点伤心。”他妹妹接话道。
主教打开门,回头说:“是有点伤心,但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快来吧,我们该去游泳了。”
“到底是谁拖拖拉拉。”两人随即通过门口走向泳池,小心地关上了门。
莫瑞先生往火炉里加了一块分量挺大的干柴。
“波莉在大百科全书里查了德鲁伊,”莫瑞太太说,“里面的信息不是特别多。”
“我们需要的远不止一本百科全书上的消息,内森到底是怎么打开时间屏障的?”莫瑞先生透过一根细管向火炉鼓风,火一下旺了起来,“波莉又是怎么卷进去的,完全说不通。”
“我们这辈子又不是第一次碰上难解之谜。”他的妻子提醒他。
“以前碰过这么怪的事吗?”
外婆笑了:“没错,波莉,以前碰到过。但这件事还是很难懂。”
外公突然站起来:“波莉的朋友扎克利也让我觉得情况变复杂了。这个相对陌生的人怎么能看到三千年前的人,而你我却从来没遇见过?”
“没有人跟他提起过这些人。”莫瑞太太说,“他还没来得及建立拒绝相信的心防。”
“这么说,因为我们不信才看不见?”
“不是吗,露易丝不也一样吗?”
“好像是这样。”
“记得桑迪最喜欢的那句话吗?有些事只有相信了才能看见[14]。露易丝不相信——就算她亲眼所见。扎克利似乎完全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是谁。”
莫瑞先生摘下眼镜,在法兰绒衬衣上擦了擦,对镜片哈了口气,又擦了擦,重新戴上。“为什么我会觉得旧时代意味着更少意料之外的事?晚餐来杯酒不是更好吗?我下楼到酒窖去拿一瓶吧。”过了一会儿,他带了一瓶外面布满灰尘的酒回来,说,“外面有只狗在叫。”
的确有狗叫。有只狗在外面不停地叫,似乎出什么事了。
“外面老有狗叫。”他的妻子说。
“不是这种叫法。这不是普通的看到松鼠、小孩或者单车的叫声。那只狗在对着我们的屋子叫。”他放下酒瓶,走到门外。狗还在叫个不停。“这不是路边农场里的狗。”他走回来说,“也没有戴项圈,它就坐在车库前面一直叫,好像想进来。”
“所以呢?”莫瑞太太正在用湿布擦酒瓶,“你要我打开门,让狗进来喘口气吗?”
“求你了。露易丝也说过,我们应该再养一条狗。”
“亚历克斯,如果你想把狗放进来,就放进来吧,但你要记得我们今天有客人。”
“波莉,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我觉得露易丝说得对,这屋子没有狗不太对劲。狗可以看家。”他走出门,走过车库,波莉跟在他后面。透过傍晚残存的微光,可以看到狗坐在车道上叫着。看到他们过来,狗站起来,乞求地摇着尾巴。这狗体形中等偏大,耳朵竖着,很精神,耳尖是黑色的,长长的尾巴尖也是黑的,除此之外,全身是柔和的棕黄色。它专注地朝他们走来,尾巴摇的幅度更大了。莫瑞先生伸出手,狗蹭了蹭他的手心。
“你怎么想?”他问波莉。
“外公,这条狗好像是我看到克拉里斯带着的那条。”但那天下午克拉里斯身边带着一头狼,而不是这条狗,她不敢肯定。
“它长得起码像农场这边一半的狗。”她外公说,“我觉得没有什么联系,这就是一只好看的混种狗,挺瘦的。”他伸手摸了摸狗的身侧,狗的尾巴摇得更欢了。“瘦,但还没挨饿。我们应该带它进去,给它点吃的。”
“外公。”波莉伸手环住外公的腰,然后给了他一个拥抱,“事情都太疯狂了,我回到了三千年前,扎克利看到了阿娜拉尔,你还想收养一只流浪狗。”
“事情疯狂的时候,”外公说,“狗能让人保持清醒。我们带它进去吧。”
“外婆同意吗?”
“你怎么想?”
“外公,外婆不容易改变主意,但是——”
“我想,只是一只狗,她还是会同意的。”莫瑞先生把手放在狗的脖子上,领它进了车库。狗跟着他走了进去,轻轻地叫唤着,进了门,来到厨房。克鲁巴兄妹刚好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身上裹着毛巾。
“看来你接受了我的建议,又养了一只狗嘛。”露易丝医生说。
“天啊。”克鲁巴主教发出了惊呼。
莫瑞先生又看看那狗,说:“它看上去挺干净的,没有跳蚤,至少我没找到。牙齿也很健康,皮毛也有光泽。怎么了啊,内森?”
“我不敢肯定,但我觉得我见过这只狗。”
“哪里见过?”他妹妹问。
“三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