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莉花了好几个小时研究主教的欧甘笔记。下午晚些时候她外婆和她一起游泳,什么事也没有。阿娜拉尔没有来。当晚平静地度过了。

周二,主教请她过去喝杯茶。

“去吧。”她外婆说,“我知道你都快憋坏啦。虽然我不相信和我在一起你能出什么事,不相信三千年前能和现在我们的时间相交,但你出去走走,不要老泡在泳池里也好。”

“你不用车吗?”

“我哪里都不去。露易丝家也很近,我们两家的地是挨着的。开车的话,反而要先上主路,往西开好几英里,再上山,在第一个路口右拐。”

电话响了,是扎克利,显然他想谈谈。“波莉,真高兴找着你了。你就是黯淡日子里的一抹阳光。”

“我感觉秋天本来就挺明媚灿烂的。”

“憋在盒子似的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就黯淡了。我等不及想见到你。”

“我也盼望能和你见面。”

“波莉,我不想伤害你。”

她外婆离开厨房去实验室了,就留下波莉自己讲电话:“你为什么会伤害我?”

“波莉,我老是这样,我老是伤害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去年夏天我就伤害了你。”

“其实没有。”她反驳道,“结果没什么事啦。”

“因为你的朋友过来救了我们,就在我弄翻了那条划艇的时候。不过你说得对,这是小事,比起——”

他的声音过于绝望,于是她问道:“比起什么?扎克利?”

“波莉,我是个只会自保的浑蛋,我总是只想到自己。”

“我们不都是吗?某种程度上。”

“某种程度上是的,但我太自私了。”

“你还在工作吗?”

“嗯,别担心,办公室里就我一人。今天不忙,我不是乱偷懒,现在没事可做。我只想说,我会非常努力不伤害到你的。”

“好吧,那样很好。”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你不会伤害我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有多自私。听着,有一次我和我挺喜欢的一个女孩在一起,她的爷爷病得很重,快死了,我们到医院去给他献血。她非常难过,很难过。医院里有一个她认识的小孩,小孩当时癫痫发作了——波莉,结果我不知道怎么就跑了。”

“什么?”她保持温和的语调。

“我跑了,我接受不了。我上了车就开车走了,我就把她扔在那里不管,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烂人。”

“扎克利,不要贬低自己。都过去了,你现在不会这样了。”

“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这才是问题所在。”

“听着,扎克利,别沉溺于过去,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们能从过去的错误中学到教训。”

“我们可以吗?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我也犯过很多错,也吸取了很多教训。”

“好吧。那么我只想说,你太了不起了,希望我们周四能好好玩,我不想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伤害你。”

“我们周四会过得很愉快的。”她向他保证。

“好吧,那就周四见。我真高兴这世上有你,波莉。你对我真好,再见。”

她被他这通电话搞蒙了。他到底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伤害她呢?她耸了耸肩,走到屋外,从钩子上拿了红色外套披上,敲了敲实验室的门:“外婆,我走之前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没什么,早点回来吃晚饭。抱歉我对你太过保护,像老母鸡似的,但你穿越时空的经历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也一直问自己,是真的发生了这件事吗?外婆,我觉得是真的。”

“去和内森喝茶吧。”她外婆的声音有点酸,“也许他会告诉你更多他不肯告诉我们的事。”

波莉从山上驶向露易丝医生的房子,房子四周都是枫树和山毛榉,金黄的枯叶纷纷落下。主教出来迎接她,带她进去,帮她挂好红色外套。

露易丝医生的厨房比外婆家的小,也暗一些,但窗边还是放了一张大栎树桌,上面一捧黄玫瑰和铜锅倒是相映成趣,厨房的色调也随之明亮起来。这时,主教从烤炉里拿出了什么歪歪扭扭的东西来。

“亚历克斯的烤面包技术对我可是挑战。本来想**尔兰苏打面包的,但看来不怎么成功。”

“也许味道很好呢?”波莉说,“而且我饿了。”

主教把面包拿上来,涂上黄油果酱,端上一瓶牛奶:“你要茶、牛奶还是可可?”

“热可可好了,今天好冷。”

“最好的秋日天气,差不多六十华氏度。坐下,随意一点。”

波莉坐下,主教忙着冲出两杯热气腾腾的可可,把苏打面包切片。面包味道比卖相的确好多了,特别是配上自制的玫瑰果酱。

“到底怎么回事?”波莉问他。

“这个问题太大了。”主教说,“我找到一扇时间门,也许有无数扇。”

“都能到三千年前?”她又问。

“亚伯拉罕和撒拉[8]离开了家,”主教说,“到了野外。但埃及已经有了法老,斯芬克斯也开始给途人出谜语了。”

“还有什么?”

“吉尔伽美什[9],”主教继续说,“我想他大概也是那段时期的。”

“但他不在这附近啊。”

“他在乌鲁克,”主教说,“世界的另一端。还有苏美尔诗歌,令人哀恸的守护神塔慕兹之死。”他切开更多面包,“塔慕兹是女神伊尼尼的儿子。让我想想,回到埃及,和这里相差十万八千里,胡夫金字塔在吉萨,根据星座的排列修建和规划,就像巨石阵——从天文学的意义来说,如果不从建筑学的意义来想的话。星星教了我们很多,我们都没意识到。”他一刻不停兴高采烈地往下说:“我很好奇,如果一颗行星的大气层太厚,星星的光芒无法穿透照耀那里的大地,会怎么样?这面包还不错嘛。”

“主教,说正题,”波莉把果酱均匀地抹在她的面包上,“也许你告诉我外公外婆了,但你是怎么认识克拉里斯和阿娜拉尔的?什么时候的事?”

“从去年春天开始。”主教交叠双腿,换了舒服的坐姿,手里拿着涂好果酱的面包,“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悠闲过,退休之后我就闲逛找点事做,结果在露易丝停车的粮库后面找到了一个很老的树根地窖。至少该叫作树根地窖吧,过去那个年代,这个树根地窖据说能在核爆炸的时候成为防空洞,让人进去躲藏。”

“那可派了大用场。”波莉说。

“露易丝从来不管她的树根地窖。她经常说她退休之后要搞个花园,让树根地窖派上用场,存点根茎作物。但问题是,有些树根地窖建造的目的不是为了作为树根地窖使用的。”

“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最初的移民来新英格兰的时候就挖了这些树根地窖,作为圣地。神父和德鲁伊可以到这里和逝者交流,与地下的神祇交谈。他们相信死去的先人还能提供建议和帮助,与几代之前的祖先都还能交流。”

“好吧,我喜欢这个想法。”波莉说,“我的外公外婆那里有树根地窖吗?”

“以前有,他们建泳池的时候给挖掉了,所以我只能到露易丝的树根地窖里一探究竟。我几个星期都耗在里面,开始只拿了个小铲子,后来拿上大铲子。结果找到了第一块欧甘石,也是唯一不在你外祖父母地上的欧甘石。这么多年以来,树根地窖里尽是树叶和淤泥,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结果保存了这块石头。这块石头上的文字比我在石墙上找到的清晰多了。”

“上面说了什么?”

“怀念我们的女祖先之类的。”

外面传来车门关上的响声,露易丝医生进来了。她叫道:“我提前回来了,希望你们给我留了茶。”

“留了很多。”主教说,“我泡了一大壶,我和波莉在喝热可可。”

露易丝医生脱下厚重的夹克外套,还有里面的白外套,挂在门边的鹿角上。“这鹿角是买房子时就带有的。”

波莉大笑起来:“我觉得你看起来也不像猎人。”

“完全不像。”医生自己去拿面包和黄油,“内森,你老了之后练练家务,这样也不坏。”

“刚从烤炉里拿出来的时候卖相好多了。”

“主教,”波莉轻声恳求,“继续说吧。”

“如果我对树根地窖的想法没错——但我也有可能错了——它们是古老的时间机器,是德鲁伊和过去相连的方法,和他们的神联系,和不论好坏的力量相通,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了。你可以把树根地窖当作三千年的时间胶囊。”

“你是不是电视看多了?”露易丝医生问。

“看电视影响了我打的比方。”主教同意她的想法,“整个春天,树根地窖深深地吸引了我,但也使我到外面继续寻找,我在你外公外婆的石墙上找到了更多欧甘石,我就着手开始翻译上面的文字。我还在观星岩附近的一个小石碑上找到了三块。我知道观星岩肯定有什么特别之处,那里是力量之源,好的力量。”

波莉说:“那地方对我妈妈和舅舅来说意义重大。继续说吧,主教。”

“到了七月中旬,越接近夏至白天越长,热浪还侵袭而来,地窖里比较凉快。我在里面的时间更多了,没有再挖来挖去,就坐在里面,一直思考,进入忘却时间的幽暗冥想之中。”

“我都担心你会成为异教徒。”露易丝医生讽刺地说。

“不,露易丝,我不会。我当时没有,现在也不会改信旧时的神,我一辈子努力信奉的神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不要忘了,基督不是两千年前以拿撒勒的耶稣身份出现时才是基督。基督在三千年前德鲁伊挖树根地窖的时候就存在,当时的基督跟现在的基督是一样的。但我们这些理智、文明的人类,对神的阴暗面视而不见,我们害怕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抱歉,我开始布道了。我这辈子花了太多时间布道,都成了习惯,很难改变。”

“你的布道演讲总是很精彩。”露易丝说,很为她的哥哥骄傲。

“继续说吧。”波莉催道。

“盛夏前夜,”主教继续道,“我在地窖里。我说这是三千年的时间胶囊只是开玩笑。那天的事是这样的,我在地窖里,突如其来,中途没有移动,我就到了观星岩上,阿娜拉尔就在那里。”

“然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无法沟通,只能靠手势。我心里立即有所猜测,因为她显然不是普通的女孩。她的行为举止有种高贵庄重的气质,与众不同。但过了一阵子,我们才对对方的语言有所了解,可以交流。我才真正相信我回到了那么多年前的世界。”

“主教,”波莉问,“您能随意穿梭于两个时间吗?”

“不能。”他摇摇头,“我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是一种感觉,有点像地震,又有点像空气有了什么变化。第一次之后的穿越都不是在地窖发生的,总是和观星岩有关。我到那里去等着,过一会儿安妮或者克拉里斯会来找我。但也有可能几个星期什么都没有发生。”

露易丝医生说:“谢谢你泡的茶。我要看一些病历。”

主教硬邦邦地说:“我知道这个话题冒犯你了,露易丝,我已经尽量不在你面前说了。”

“这不是解决方法。”露易丝医生说,“我一直在想,你这样发疯,波莉的家人会怎么想。”她转向波莉问:“你会告诉他们吗?”

“当然会,但不是现在,我需要了解更多,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他们一定会担心的。”医生说。

主教闭上眼睛,好像正在听什么。“从石碑上拿来的其中一块石头上面有美丽的图纹。‘睡觉时送我入梦,太阳微笑时唤醒我。纯净之水解我干渴,让我沐浴汝爱。’这种简单的词句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至少在我们所说的高度发达的文明里不太多了。”

“不要诋毁我们的文明。”他妹妹警告,“过去白内障可以致盲,现在世界上一些地方仍是如此。你的眼镜让你可以像年轻人一样视物。”

“那是科技,不是文明。”主教有些不满,“每天我都感恩,我可以读书写字,我没有贬低知识。但如果我们把知识当作真理,那也会陷入麻烦。”

“好吧,内森。”

“真理是永恒的,知识是变化的,如果混淆了概念,就会带来灾难。”

“亲爱的,我没有混淆。”露易丝医生说,“但我得说,你的冒险和真理或者知识都无关,只是不理智的尝试。我现在担心你让凯特和亚历克斯非常不高兴。”

“对不起。”主教说,“我没想过波莉也会牵扯进来。我之前没有说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你对这些事不赞成,还因为这只是我个人的独有体验。我从来没想到波莉——我只是觉得这其中必有深意。”

露易丝医生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真的要去看病历了。”

波莉也站起来:“我也该回去了,我答应不晚归的。”

她开车驶向漫长的泥路。路旁树叶都已和炎夏道别,进入秋天。依依不舍的虫子发出唧唧的哀鸣。她的头顶飞过一大群大雁,朝着南方迁徙。它们极富穿透力的叫声让波莉感到很新鲜,她心情又激动又有些哀伤。路的两旁,树叶都已变成金红,地上的黄花草和乔派草都有些干枯了。她转弯的时候,看到远山笼罩在深紫的阴影下,低矮的山脉经过数百年的侵蚀,令人感到安心。

外婆晚上到她房间道晚安的时候,波莉还在入神地研究克鲁巴主教的笔记。

“欧甘不是太复杂,只要我不老想着在其中找希腊或者拉丁语词根,把它看作自成体系的语言就好。”

“波莉,”外婆坐在床边,“我希望你不会有机会用到这种语言。”

“我喜欢语言,外婆,语言很有趣。你知道就像外公每天都做报纸上的字谜,就像那样子。”

外婆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希望你能获得快乐,但不要发生危险。我希望你和扎克利周四好好玩,但他给我的感觉是个很复杂的年轻人,他也见到了来自过去的人,这一点也让我非常担心。”

“我也有点担心。”

“别去游泳池和观星岩附近,知道吗?”

“好的,我知道了。”波莉叹了口气,指向床头桌上那摞书,“我读过你标注的那些片段了,还记了笔记。能向你学习我真高兴,外婆。”

“你不想上学了?”

“我不太喜欢上学。以前是我爸爸妈妈教我,古柏镇高中太无聊了,我在学校学得不怎么好。还行,但没有特别好。”

“你妈妈肯定能理解,她上大学的时候也觉得很难适应学校。”

“我很难相信有这种事。”

“相信吧。”

“但她太聪明了。”

“她能理解复杂的事物,但简单的不行。我猜你在这一点上和她不同。”

“也许吧。就像扎克利,我感兴趣的时候学得比较好。可我唯一喜欢的老师离开了。去年我可以到阿列赫去,在那里做作业,玛斯能让学习变得有趣。”

“她的离去肯定让你很伤心。”外婆轻轻地拍了一下波莉的膝盖。

“是啊,但玛斯也会希望我继续好好生活。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我的确想念她。”这一刻,波莉的声音颤抖了。

“玛斯跟桑迪还有雷亚[10]也很亲近。桑迪说,她的离去让他们的生活多出了很大的空洞。”

“我猜这个世上到处都是空洞,也许都是逝去的人留下的。这些洞都能补上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

“外婆,我回到过去看到的那些人,阿娜拉尔和其他——你想和我谈谈吗?”

“说吧。”

“他们可能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们的破洞呢?那些洞一直在那里等待修补吗?”

“你老是问些没法回答的问题。我不知道那些洞怎么办,我只知道玛斯给了你很多。我们,我们所有人,如果没有我们所爱之人和爱我们的人给予我们这么多,人生就会少了很多滋味。”外婆站起身,弯下腰亲吻波莉,“晚安,亲爱的,好好睡。”

波莉突然被冻醒了,她的被子滑到了地板上。她做了一个梦,倒不是噩梦,她梦见扎克利在蜿蜒的路上开着主教的皮卡车。她坐在皮卡车的后面,冰冷的雨水把她淋湿了。每次扎克利开到什么不平的地方,她都几乎被甩出去。路的一边是悬崖,另一边则是深谷,卡车又撞上了什么——

她吓醒了。强子温暖的身体没有挨在她的旁边,她拉了拉被子,缩在里面,她的脚好像冰一样冷。她要是不先暖和起来可没法摆脱那个梦,重新睡过去。

梦的意义很明显。这是她对扎克利电话的反应,她觉得没什么具体的含义。她梦见冷雨是因为被子掉下去了,她冻坏了。冷风吹进屋来,又越发冷了。

泳池,现在是屋里最温暖的地方了。她忘记了她的承诺,暂时也不记得她为什么会如此承诺,波莉觉得自己冷得发抖。她悄悄地走到楼下。所有炉火都熄灭了,屋里也冷飕飕的。她打开门来到泳池边,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旁边植物的清新味道也随之而至。

月光从天际洒落,窗户上垂挂的植物留下了奇怪的阴影。然后,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她看到了意外的阴影,一个黑影躲在泳池边的椅子上。有人坐在那里。

她吓得不轻,赶紧伸手去摸开关,屋里瞬间就亮了。

阿娜拉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就像受惊的羚羊,她比波莉还要害怕。当然了,阿娜拉尔的世界里,电的概念仅限于闪电,充满了危险。

波莉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只是灯,电灯。不要害怕。”

阿娜拉尔瘫倒在椅子上:“主教告诉我灯是什么了,可我还是害怕。没有人听得见我们吧?”

“我们小声点就可以了。你怎么来的?”

“我从我们伟大的立石上过来,来到这个水盒子。”阿娜拉尔说的是泳池,泳池正好在地下河上面,“你的水盒子在你的时间环里,而在我的时间环里,这里是我们最神圣的地方——圣水上的立石。我躺在石堆上,想着你,呼唤你,我就来了。”她高兴地对波莉露出微笑。然后她站起身,缓慢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泳池的椅子,还有波莉外婆的健身单车——只有当天气恶劣、不能出门散步的时候她才用。“主教说你住在屋子里,我们现在在屋子里吗?”

“对。这一侧是新建的屋子,为了容纳泳池——你说的水盒子。”阿娜拉尔当然对屋子和里面的设施一无所知。

阿娜拉尔捡起一本放在桌上的小书,就在她的坐椅旁边。“有一天,主教把这本书带来给我看,主教说你们把故事写进书里。”

“很多故事。”

“克拉里斯说,为了写故事,你们的语言要比我们的更复杂,没那么简单。”

“对的,更复杂。”

阿娜拉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德鲁伊的故事都在这里,许多故事。我们保持着记忆,没有记忆的话,我们就少了什么,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说。”

“我们的书用来保存我们的记忆。我们的书里有很多人的故事,很多时间的故事,很多文化的故事。”

“文化?”

“住在不同地方的人,也有不同时间。”

阿娜拉尔点点头:“你确定你不是德鲁伊?”

波莉大笑:“我确定。”

“但你有天分,你也能穿过时间屏障,这需要训练。克拉里斯以前也很担心,怕我经过训练也打不开屏障。但我在他前面遇到了主教,现在我在练习运用这种天分来找你,而你也去过我的时间了。”

波莉摊开手:“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阿娜拉尔。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去一次。”

“克拉里斯去过很多地方,去过很多时间,我只跨过一道屏障,只见过你和主教。克拉里斯说,这说明你来了,说明其中有联系。”

“什么联系?”

“星星排列的联系,人与人之间,地方与地方之间,环与环之间的联系,就像伟大立石和水盒子之间的联系。”

波莉想到她房间里那本讲星座的书,星星之间都连了线。

阿娜拉尔看着她,笑了:“这里很舒服,我坐在什么上面了?”

“椅子。”

“立石上也有椅子,但很不一样,都是石头做的。这个坐起来更舒服。”

波莉好奇阿娜拉尔对房子其他地方会有什么看法,比如说卧室、厨房。在波莉看来理所当然的食物、热水、冲水马桶、冰箱、微波炉、食物处理机,在阿娜拉尔眼中,是不是都堪称奇迹?她会不会以为这是魔法,甚至是邪恶的黑魔法?“阿娜拉尔,我很高兴在半夜见到你,但是——你为什么来这儿?”

“就想试试我可不可以,”阿娜拉尔轻描淡写地说,“所有人都睡着了,我可以训练我的天分。我来这里找你,认识你,了解你为什么能来我们的时间环,看看你是不是存在神派给我们的。”

“存在神?”

“存在神比母亲、比女神还伟大。祂不只造星,不只吹风,不只种土,不只让太阳上升,不只让天空下雨,存在神掌控着一切。克拉里斯说,这种事只发生过一两次,两个时间环之间有了联系,时间大门朝两个方向打开。如果这种事发生了,存在神就是原因。”

“你问过主教没有?”

“主教说肯定有原因,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呢?”

波莉摇摇头:“完全不知道。”

“呃——”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阿娜拉尔,但我喜欢你。我真高兴你来了,我想进一步了解你。”

“朋友?”

“嗯,我想和你当朋友。”

“有时候德鲁伊好孤独。朋友可以互相关心。”

“没错。”

“互相保护。”

“朋友会做任何事保护对方。”

“但不一定总是能做到。”阿娜拉尔摇摇头,“如果碰上暴风雨,或者闪电引起大火,或者其他部族攻击。”

“朋友会尝试,”波莉友善地说,“朋友会关心。”她被阿娜拉尔深深地吸引了。和三千年前的女孩建立友谊可能吗?“我想当你的朋友,阿娜拉尔。”

“好,我是你的朋友。”阿娜拉尔站起身来,“主教叫我安妮。”

“是,安妮。”

“我刚刚希望你醒来,来这里,来水盒子。结果你就来了,谢谢你。”

“我的被子从**掉下来,我是被冻醒的。”被子,床,这些词对阿娜拉尔来说都是无意义的。

“你来了就好,波莉,现在我得走了。”阿娜拉尔走向北面一扇窗户,“我知道怎么开窗了。”她轻轻地跳下窗台,消失在了夜空中。

她进入了树丛,波莉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然后波莉关上窗,在泳池边又待了一会儿。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水面平静。她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思考着,渐渐困了,眼睛睁不开了。现在她很温暖,连脚指头都暖烘烘的。阿娜拉尔是一个梦吗?她走到楼上。也许到了早上她会更明白。

她起床比以往晚。下了楼,外婆正坐在桌旁喝咖啡、玩字谜。波莉给自己倒了半杯咖啡,又倒了些牛奶,放进微波炉里。这一刻她忘记了她的噩梦,忘记了到泳池边去取暖,也忘记了阿娜拉尔来过。“这样做牛奶咖啡就更容易了,我讨厌洗奶锅。”

“波莉。”她外公从报纸上抬起头,“告诉我你对时间了解些什么。”

她坐下,说:“我不怎么了解。”

“告诉我你了解什么。”

“呃,时空延续体,我知道。”

“那是什么意思?”

“时间和空间不是分开的,它们结合成一样事物,就是时空。但我知道,如果没有物质和运动,就没有时间。”

外公点点头:“没错,爱因斯坦的著名等式呢?”

“物质和能量是有联系的,任何加之于物质的能量会增加它的质量,加速会更困难。”

“如果接近光速呢?”

“它的质量会达到非常大,它永远不能接近光速。”

“所以空间旅行是怎么回事?”

“空间旅行和时间旅行是不能分开的。”

“说得对,所以呢?”

“我不知道,外公,我怎么会回到三千年前?”她突然想起了阿娜拉尔前一晚上来过,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好时候。

大门开了,她的外婆进来了。

外婆说:“这是价值十亿的问题啊。”

“我好像打破了爱因斯坦的等式。我是说,我是不是接近光速了呢?我是说,我在这里,然后我又在那里。”

“完全搞不懂。”外公说。

莫瑞太太切开面包,放进烤炉:“我觉得有个理论还挺让人安心的:时间的存在让所有事情不会一下子就全发生。”

“这景象多厉害。”波莉忽略了微波炉的响声。她打开微波炉,拿出她的杯子,坐到她的位子上。强子从火炉旁的毯子前起来,绕着她的腿和她打招呼,然后又回去取暖了。

莫瑞太太从面包机里拿出面包,放在盘子上递给波莉:“吃吧。”

“谢谢。外公的面包烤得最好吃。”

她外婆继续说道:“你外公和我一辈子遇到过很多争议。他的兴趣在于广义相对论,我一辈子都在研究微观世界、分子物理的世界,还有量子力学。现在的两种理论似乎无法匹配。”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量子引力的理论。”莫瑞先生说,“我们也许能解决问题。”

波莉问:“能解决时间延续性吗?”

“有希望。”莫瑞太太说,然后转身接电话去了。

现在,波莉想起她的梦了。扎克利,她希望是扎克利来的电话。

但她的外婆说:“早上好,内森。没错,我们都在一起。你这样真好,你们俩过来吧。你和露易丝都喜欢游泳。内森,我喜欢下厨,什么都不用带。晚上见。”

她转向她的丈夫和波莉:“你们也想到了,是内森。露易丝很后悔没能劝住他,他总觉得如果他来这里的话,就能保护波莉不受过去的干扰。当然这其中没什么逻辑可言。他们过来一起吃晚餐。”

莫瑞先生笑了:“这只是他来电话的原因之一。”

他的太太也回了他一个微笑:“露易丝对下厨不太上心。她厨艺还过得去,但她不太感兴趣。”

“而内森对美食还挺讲究。”他补充道。

“你的厨艺可是好极了。”波莉说。

外婆有点不好意思:“亲爱的,这下好像我是故意要让你们赞美了。”

“你值得这些赞美。”她的丈夫说。

“我喜欢下厨,这对我来说很治愈。露易丝喜欢摆弄她的玫瑰园。你也看到了,波莉,我们可没种什么玫瑰。”

“接受赞美吧,亲爱的。”她丈夫说,“你的厨艺棒极了。”

“好吧,亲爱的。”她坐下,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托着腮,“波莉,这是你父母的问题。”

波莉疑惑地看着她。

“你外公相信你说得对。你穿越时间并不安全,要把你送回宾西岛。如果我不是认真看待他的担忧,你现在已经和你父母在一起了。”

“我能去哪里?”波莉问,“我能穿过时间跑多远呢?”

外公折起他的报纸:“我不确定,大概十来英里吧,我猜。也许更远。也许能到阿娜拉尔他们居住的整个范围。但不能上飞机,不能到美国的另一边。”

“好吧,那我真的处于波场之中了。”她告诉他们,阿娜拉尔又来过了。

外公外婆忧心忡忡地对视了一眼。

“不要告诉爸爸妈妈。”波莉说,“先别告诉,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

她的外公说:“以我对你爸爸的了解来说,他马上就会过来把你接走,说什么都没用。这样不太好。”

“我讨厌保守秘密。”外婆说,“但我也同意还是先瞒几天吧。”

“等到万圣节后。”外公说。

“明天。”外婆补充道。

“萨温节。”波莉说。

“我们周日通电话的时候,再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们。”外婆说。

外公外婆都看向波莉,然后闷闷不乐地对视了一眼。

早上平静地过去了,没什么事。波莉和外婆在实验室里泡了一小时,她的脚指头都冻僵了。然后她就回房,坐在桌旁,回答外婆给她留下的一些问题。她很难集中精力,比平时更加心神不宁。最后她合上笔记本,下楼去了。到时间出去做午餐前的散步了。

她答应了不越过田野,不到树林和观星岩去,所以她就在屋外的泥路上走。这里原先是一条邮政大路,但早期的邮政大路经过常年累月的地质变化后,已成了通幽小径。车库通往一条石子路,往前是农场,还有一些民居。小路蜿蜒向远方,两边是牧场和树林,在这里散步让人心旷神怡。波莉缓步向前,手里摘了一捧秋日开花野草的花束。

她到家之后,露易丝医生打电话来,说她有急事不能来吃晚餐了。她问能明天来吗?内森非常希望周四能和波莉在一起。

周四来了,天气干爽,阳光明媚,金黄的落叶和碧蓝的天空相衬。波莉和外公早上出门散步,讨论高等数学。大概十一点时,他出发到镇上去磨他的电锯,外婆如往日般一直待在实验室里。

她走到小路的尽头又往回走了大概一英里路,然后穿过田野到石墙旁。她不会再往远处去了,只到石墙应该没问题。

大露易丝趴在石墙上晒太阳。波莉以前接触过许多奇特的海洋生物,她爸爸曾经养了一缸鳗鱼做实验用,但她对蛇知道得不多。波莉看向平静地躺在阳光下的露易丝,但她还不敢坐到墙上靠近那条大蛇。

露易丝好像注意到了她的迟疑,于是抬起头来。波莉觉得这条蛇好像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滑下墙消失了。难道她只是把蛇的行为拟人化了,以为蛇会做出人类的行为?

欧甘文字里,蛇叫作“nasske”。主教的词汇表上标了这个词,这意味着使用这种语言的人也知道蛇这种生物。她继续盯着墙看,但过了好几分钟露易丝还没出来。波莉坐下,感觉石头很温暖舒服。她不能再往前走了,不然就违背诺言了。轻风吹拂着树上仅剩的叶子,倚在墙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眼前一片暖色的融合,金黄、琥珀、赤褐、铜绿交织在一起,还有几抹灿烂的火红。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惊异地转身,看向墙的那边,站着一个头发金得发白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支矛。他在朝她挥手。

“我不能过去,我很抱歉。我答应了的。”她解释道,然后意识到他可能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他对她露出微笑,指了指自己:“塔弗。”她冲他回了一个微笑。

“波莉。”她回答道,指了指自己。

他跟着她念:“波——黎。”然后抬起头,指向太阳,又指指她的头发,高兴地拍起手来。

“我头发就像胡萝卜似的。”她脸红了,因为他显然很喜欢她的头发。

然后他又指了指太阳,指了指她的头发,说:“哈喽,波——黎。”

她想起主教笔记中的其中一页,“哈喽”是一句问候语,简单易记。主教的笔记本里记录了许多问候语,经年累月广泛使用:哈、哈喽、咋了、好啊。还有否定语“甭[11]”,也很简单,英语、法语、德语、俄语里都差不多。否定词似乎全宇宙都差不多,她想,除了在希腊语里——希腊语里,发音像“不”的词却是“是”的意思。

塔弗高兴地说了一长串波莉听不懂的词。

波莉笑了笑,摇头了:“甭。”她懂的欧甘词汇不多,说不出“我不明白”。

他小心翼翼地把矛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和她一起坐在墙上,指向太阳:“Sonno。”然后他非常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头发,又赶紧收回手,说:“Rhuadd。”他伸出手,说了一个词,然后摸摸他的眼睛。然后又说了什么,摸摸他的鼻子。他在教她一些欧甘的词,比如说太阳和红色。她只记得主教的词汇表,其他词她都不知道。波莉学得很快,塔弗高兴地大笑。他们俩在一起学了——或者说玩了半小时之后,他看着她,慢慢地说:“你,Sonno(太阳),塔弗。”——他指了指自己发白的头发——“Mona(月亮)。你今晚来吧。”

她摇摇头。

“今晚过节,萨温。音乐,很多音乐,好玩。”

她基本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掌握的词不够多,不能向他解释,她答应了不能到石墙的另一边,不能去观星岩。塔弗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一堵石墙,而是三千年的时间吗?

他突然跳下墙。大露易丝出来了,塔弗准备去拿他的矛。

“不要。”波莉尖叫道,“别伤害它,它不会咬人。”

如果塔弗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可能会误解她的意图,她挺身挡在蛇和塔弗中间。

他放下矛,小心不压着上面装饰的羽毛。“我只会保护你。”他一边比画着手势一边解释道,“蛇很有力量。Mana力量,好的力量,但有时候也是疼的力量。”

波莉吃力地想解释露易丝只是一条无害的黑蛇,而且很特别,对她的家人有特殊意义。

塔弗告诉她,和露易丝交朋友是好事。“你有天分,自然妈妈的天分。你晚上来吗?”

“我不能,我——”承诺怎么说呢?外婆外公又怎么说呢?“妈妈”的发音像是“母母[12]”。“妈妈不让去。”她只能学着说了。

他笑了:“妈妈派你来的,你会来。”他向她倾身,再次小心地用指尖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他拾起矛,沿着小路朝着观星岩的方向去了。

波莉回到了屋里。他的触摸十分温柔,让人欢喜。他把她的头发比作太阳。她不再怕他了,但还是很困惑。为什么他上来就想杀死露易丝呢?他真的以为那条蛇会攻击他们吗?什么是好的力量和疼的力量?他的出发点当然不单纯是为了杀戮,只是想保护她。

午饭时,她和外公外婆说了塔弗的事。他们听着,没怎么搭话。显然他们很担心。“我不会再越过田野跑到石墙那里了。”她保证道,“但他人很好,真的很好。”

“三千年前?”外公语带讽刺地说。

外公外婆没有责备她跑到石墙那儿去。他们只是默默地吃着午饭,真是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