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自己的时间,波莉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下来,全身力气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她坐在石桥上,双腿垂在溪面上摇晃,努力平复心情回归自然。

为什么北方的树会落叶呢?她自问道,为了在严冬降低消耗吗?

这个想法感觉挺合理,而她此时正需要合理的事情。上午发生的一切完全无法用常理解释,身上穿着温暖外套,可她还是骨子里一阵阵发冷。她站起身继续顺着小路往前走,寻找那个留着黑色发辫的纤瘦女孩,但是阿娜拉尔属于刚才那个时间,不是波莉现在所处的时间。尽管如此,她还是急急地沿着小路越过低矮的灌木,站在一块突起的岩壁上往前眺望。她这时看到了原来的峡谷,还有远处的山脉。

她的舅舅桑迪和丹尼斯小时候在这里剪开灌木丛,清理出一条条小路。来来往往的野生小动物至此将这些路保留了下来。她等会儿要带着修枝剪回来,剪掉一些长出来挡了路的树枝。她继续站在高处朝西边眺望。四周一片温暖柔和的色彩,满目的淡金色间,突然有几抹松绿色跳入眼帘——树叶凋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外。

她的脚下,原本小溪所处的河**,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克鲁巴主教这时从灌木丛间走出来,他戴着黄色的棒球帽,穿着黄色的外套,手里还捧着一块看上去很重的石头。岩壁上有一条小路可以走下去,可惜苦甜藤和黑莓缠绕的枝蔓挡住了去路,刮伤了波莉的手脚,钩住了她的衣服。

主教高兴地向她打招呼示意,举起石头,说他不是特意出来找欧甘石,可就碰巧发现了一块,就在老石墙上,今天早上的天气真是好极了。

“主教!”她走向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回来了!”

他猛地停下,空气都似乎随之震**了一下:“什么?”

“我跨过了屏障,阿娜拉尔是这么说的。我去了她的时间。”

主教发出梦呓一般的轻声,好像随时会扔下石头:“什么时候?”

“就刚才,我刚刚才回来,主教。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我都来不及想。回想起来,我真是后怕。”她的声音都发抖了。

主教放下石头,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她:“别害怕,没关系的。一切都会遵从上帝的旨意解决。”

“会吗?”

“我没预料到这件事。你昨天在泳池边看到她了?”

虽然阳光温暖地照在她身上,波莉还是感到一阵凉意。“她说她和克拉里斯——就是站在栎树边的那个年轻人——她说他们可以跨过屏障,因为他们是德鲁伊。”

“没错。”主教把手放在波莉的肩上,像是要给予她支持的力量,“我们已经失去了许多曾经拥有的天赋。”他弯腰拾起石头,“我们回你外公外婆家吧。这里是最近的路,你跟我来吧。”他瘦长的双腿有些发抖,尝试用一只手臂夹着石头,腾出另一只手来保持平衡。他们来到小溪的另一条支流,主教停下来,观察了一下滑过岩石的水流,成功地跳到对岸,却不慎掉了石头,波莉捡了起来。

“我拿一会儿吧。”她说。她跟着主教,快速地通过一条枝条太过茂盛的小路,经过陡坡时,主教像螃蟹一样手脚并用爬了上去。他们还会时不时踩到蔓虎刺。一根枝条拦在路上,主教把它推到一边,让波莉过去,他则在继续自己看似漫无目的的行程。最终,他们推开一片灌木和野莓,观星岩出现在了眼前。

“主教,”波莉说,“这——怎么回事——太疯狂了。”

他没有说话。太阳升得更高了,轻风拂过树间,又吹落了一些叶子。

“也许我在做梦。”

“有时候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界限太模糊了。”他从她手上接过欧甘石,放在观星岩上,他叠起双腿坐下,示意她过去坐在他身边,“详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早起来出去散步,走到观星岩附近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地面震了,我还以为是地震。然后我看到树木和远山都——树更高了,好像是原始森林,低山也成了高山,山顶还罩着冰雪。”

他点点头:“嗯。”

“我知道你也去过。”

“对的。”

“那是真的吗?”

他又点点头。

“我外公外婆知道这些吗?露易丝医生呢?”

他摇摇头:“他们不相信这种事。”

“他们相信欧甘石头的故事。”

“嗯,但那是有形的。”

“你告诉过他们吗?”

他叹了口气:“亲爱的,他们不想听。”

“可是,主教,阿娜拉尔受伤之后,你带她找了露易丝医生。”

“你怎么——”

“阿娜拉尔告诉我的。”

“嗯。天啊,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了。我都来不及细想,我带着她就跑,谢天谢地,露易丝就在办公室。”

“所以医生她知道。”

他摇摇头:“不,我告诉她了,她以为我在开玩笑,或者脑子糊涂了。我以前有时候会带流浪者和离家的孩子让她治疗,她以为阿娜拉尔只是其中之一,她只想这样认为。你早餐吃了吗?”

“没有。”

“我们快回你外公外婆那里,喝点咖啡。我需要想一想。周四就是万圣夜了……”

万圣节。她完全忘了。

他吃力地站起来,捧起欧甘石:“也许这能解释一部分原因,每年这个时候——”

“主教,我外公外婆不知道你——就像我刚才那样——回到过三千年前吧?”

“你不觉得这听上去很荒唐吗?他们没有见过克拉里斯或者阿娜拉尔,但你见过他们了,你跨过了屏障。如果你没有,你会相信吗?”

他说得对,整件事听起来的确疯狂。什么屏障、三千年前、时间环,都不可思议,但都千真万确。她和主教不可能做了同样的梦。“主教,你这样来回穿越有多久了?”

“从去年春天起,我和露易丝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后。”

“你经常会这样吗?”应该还挺频繁的,都教会阿娜拉尔说英语了,波莉心想。

“还挺经常的,但不是我有意的。有时候就这样发生了,有时候我想去也去不了。波莉,孩子,我们走吧,我想告诉你的外公外婆,不管他们相不相信。”

“他们挺好说服的,”波莉说,“比大多数人开明。”

主教换了一只手拿石头,说:“我从未想过你会牵涉进来,我从来没想过会出这种事,你——我觉得我有责任——”

波莉转移话题:“我来拿石头吧。”

“好吧。”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非常不安。

她接过石头,跟着他往前走。他们经过石墙,进入波莉外婆家的范围。波莉看到大露易丝盯着他们,一动不动。主教都没有留意到那条蛇,翻过墙后就朝着大屋跑去。

波莉的外公外婆都在厨房里,一切一如往常一样让人安心。外公在读报纸,外婆在做煎饼,早餐总是随心所欲。外婆总是带一杯咖啡和松饼到实验室;外公则总是在外面忙活的时候匆匆吃掉,只要天气不太坏。

“早上好,波莉,内森。”外婆对他们俩气喘吁吁跑进来一点不惊讶。波莉经过这番山间狂奔,身上也擦伤了,衣服也全乱了。“亚历克斯想吃煎饼,他难得提要求,我就满足他一下。你们能一起吃就太好了,我做得有点多了。”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主教也坐下了。

波莉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又捡到了一块欧甘石,应该放在哪里?”

“如果还有地方的话,就放在内森昨晚带来的那块旁边吧。”外婆说,“你想吃多少煎饼啊,内森?”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可能什么都吃不下,我不饿。”

“内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没事,”主教看向波莉,“天啊,我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波莉外公问。

波莉说:“你什么也没做。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波莉外婆在他面前摆上一沓煎饼,他突然往上抹了一堆奶油,倒上满满的糖浆,举起叉子叉了一大口吃下,又放下叉子。“我可能做了很坏的事。”

“内森,发生什么事了?”波莉外公问。

主教又吃了一大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以为不会的。”

“到底什么事?”波莉外公追问他。

“我以为时间的大门只会对我敞开,我没想到。”他终于说出来了!

“波莉,”外婆插嘴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波莉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也坐下来:“栎树下面那个人,我和扎克利都看到的那个,生活在欧甘石的那个时代。”她尽了最大努力保持声音平静,“今早我去散步的时候,我——呃,我也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但我突然也跨过了主教说的时间大门。”

“内森!”

主教低下头,说:“我知道,是我的错,一定是我的错。我的错。”

波莉外婆说:“波莉,你怎么知道你跨过了时间呢?”

“一切都变了,外婆。树变得好高好大,有点像原始古木。山又高又陡,山顶还有积雪。这都是当年的山,不是我们现在被风霜侵蚀的老山。峡谷也不见了,成了一个大湖。”

“这太荒唐了。”波莉外婆在外公面前放上一盘煎饼,又给波莉盛了一盘。

“内森!”波莉外公唤了好友的名字。

主教看上去闷闷不乐:“每次我想谈这些事,你们都不相信,也不愿意听。我不怪你们,所以我也没再说下去。我本来也不会相信,可是它一次又一次发生,我本来以为只是我,只是大概年纪大了该上路了。可是波莉,波莉怎么会——啊!果然是这样!”

“怎么样?”波莉外公的声音越来越愤怒。

“波莉第一次见到安妮是在泳池旁边。”主教温柔地用了阿娜拉尔的爱称。

“哪个安妮?”

“阿娜拉尔。”波莉说,“她就是昨晚我在泳池看到的女孩。”

“你挖那个游泳池的时候,”主教问,“发生了什么?”

“我们挖到水了。”波莉外公说,“下面有含水层——有条地下河。”

“但这里是美国地势最高的地方了。”波莉不禁问道,“地下河会有这么高吗?”

“看来是有。”

主教放下叉子,那沓煎饼已经“不翼而飞”了:“你记得很多神圣之地——比如英格兰的许多大教堂——都建在之前就已经被视为神圣的地方吗?有趣的是,很多圣地之下都有地下河。这座房子、这个泳池,也建在圣地之上,所以阿娜拉尔才能到泳池边。”

“无稽之谈——”波莉外婆开始反驳。

波莉外公叹了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说:“我们爱这座大屋,也爱这块地,但说是圣地还真谈不上。”

“这座大屋有——多少年来着?”主教问,“两百多年了吧?”

“最老的部分有了,没错。”

“但欧甘石表明,这里三千年前就有人居住了。”

“内森,我也看到石头了。我相信你的话,上面是有欧甘字母,我知道它们很重要,但我不想让波莉牵涉到你那些——那些——”波莉外公说着手撑着台面站起来,动作太大,带翻了身后的椅子。他老大不高兴地摆正椅子,还发出了不悦的哼声。此时电话响起,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波莉外公走去接起:“波莉,你的电话。”

这电话来得正好,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她希望外公外婆能冷静下来想想。他们如果能相信发生的事,就不会这么抗拒。

“听起来像扎克利。”外公把电话递给她。

“早上好,小波莉。我就是打来告诉你,昨天见到你我有多高兴,非常期待周四再见你。”

“谢谢,扎克利,我也很期待。”

她回到桌边:“没错,是扎克利打来的,确认他周四过来的安排。”

“总算有件正常的好事。”波莉外公说。

“是吗?”波莉反问,“他也看到了三千年前的人了。”

“万圣夜。”主教喃喃自语。

“至少他能带你出去走走。”波莉外婆说,“挺奇怪的,不是吗?他竟然也知道欧甘石。”

波莉点点头:“扎克利乱七八糟都知道一些。但今早发生的事我完全理解不了。”

主教温和地说:“和你差着三千年呢,波莉。而且似乎责任在我。”

波莉外公走到抽屉前拿起一块欧甘石:“内森,我不相信你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如果你说的属实,那么你一个神学家——而不是科学家,得到了我研究了一辈子都没有得到的重大发现。”

“这只是无意间碰巧发现的啊。”主教说。

波莉外公叹了口气:“我想我能理解,但我不确定。”

“外公,这话什么意思?”

波莉外公又坐下了,身上的关节发出响声:“这是时间理论。波莉,你对我的研究有所了解。”

“就知道一点点。”

“总比内森了解得多,你的科学背景比较强。对不起,内森。可是——”

“我明白,”主教说,“现在不是客套婉转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波莉外婆,说:“我能再要一块煎饼吗?”然后转回去对波莉外公说:“你的四维空间理论——”

波莉外婆给主教盘子里又装上一沓煎饼。

波莉外公说:“波场在空间中穿行,不受时间约束,你也知道,这是思维上的一种概念,你不能制造一种机器检测。外力只会扭曲它,干扰时空的延续性,只是徒劳地用科技手段的局限性去贬低更伟大更复杂的事物。现在就有很多尝试,设计能超光速飞行的太空船企图扭曲时间,这都是没用的。电影电视里管用,实际宇宙里不可行。”

“你说的东西都太复杂了。”主教说,“有多少人愿意引雷电上身呢?”

波莉外公笑了,在波莉看来,这是最悲伤的微笑了。“你就愿意。”波莉外公说。

主教仍温和地说:“深沉宁静的光芒和喜乐渗入我的内心,这一刻就好像有无限的力量在我的体内复苏,我的身体于是像泥罐一样不住颤抖。这是约翰·托马斯——十八世纪的一个威尔士人——说的话。但这句话说得不错,对吗?”

“不错。”波莉外公说,“但我还是很震惊。”

“怎么了?”主教问道。

“你知道得比我多。”

“不——不——”

“但你知道得还不够,内森。你打开了一道门,安妮,或者阿娜拉尔——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她可以过来,还把波莉引了过去。我要关上这道门。”

关上?怎么关上?

门一旦开了,时间的风呼呼吹入,使门无法合拢,几乎要把门铰链都吹下来了。

“不!”波莉大声喊道,打断了她外公的话,“你不能不让我去观星岩。”

她的外公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研究了一辈子时空延续性,所以我知道我们对时空了解得还很少。我不知道你和内森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三千年前,又或者顶峰积雪的高山只是你们的幻觉。但我知道我们现在正照顾着你,我们要对你负责。”

主教往煎饼上又倒了更多糖浆:“我也要负责。”

波莉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眼里的微光仍然闪动,但目光坚定,没有一丝歇斯底里的癫狂。

波莉外公说:“内森,你一定要阻止波莉陷下去,你知道得不够。我们人类造了钟表这些精准的计时工具,但我们完全不了解时间。如果出事了——”

“时间不会消失。”主教说,“只会波动,就像声波,或者像卵石投入池塘。”

“时间的折皱?”波莉提示道,“能量波纹,大概和E=mc2有关。”

没有人回答。波莉外公开始收拾桌子,他蹒跚地走动,似乎关节比往日更痛了。波莉外婆看着远处的山脉,脸上神色晦暗难明。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波莉外公从洗碗池转身面对波莉,“我们和你的父母说让你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你会搅和进内森发现的这些事情里。”

“我们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外婆说,“我们不愿意。”

“在这种情况下,”外公说,“我们该不该送波莉回家呢?”

“外公!”波莉大声抗议!

“我们不能把你关在这里。”外婆又说了。

“听着,”波莉非常激动,“你们也不能把我送走。如果我想探索克鲁巴主教打开的这道时空门,你们也不能做什么,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把我送走,难道就不影响时空的延续性了吗?”

外公走向床边,透过他的庄园朝远方看去:“是有这个可能性。”

“如果时间和空间是一个……”主教开口想说什么,又打住了。

“也许我会被撕开?”波莉说。

“我不知道,”外公说,“但我不愿意冒这个险。”

“听着,”主教轻轻地拍拍手,说,“周四就是万圣夜了,时间大门在这个奇特神圣的时间更容易打开。如果波莉可以在周四前都待在家里——”

“扎克利周四下午就来了。”波莉提醒他们,“我总不能告诉扎克利我哪里都不能去,因为主教打开了一道时空波场,我可能会被卷进去。”说完她还苦笑了一下,“扎克利也在里面吗?”

主教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没有,他看到克拉里斯是因为克拉里斯来到了我们的时间环,他自己并没有穿过时间大门。”

“如果他没有穿过时间大门,他就不在波场里面?”

“我想没有。”主教重复道,“露易丝也没有,不管她相不相信,她看到安妮了。”

“波莉,”外公追问道,“你确认扎克利也看到那个人了吗?”

“对的,外公,他看到了。”

她的外公打开热水,手放在水龙头下面,缓缓地点头:“和扎克利一起出门应该没事。可以离开这里,但不能太远,不要去观星岩。”

“萨温节[5]之前小心点。”主教规劝道,“不要再单独游泳了,和你外公外婆待在一起。”

波莉点点头:“好吧。萨温节,那是什么?”

“这是古凯尔特人的新年,动物进入牧场过冬,庄稼丰收,盛事一场。节日晚餐时也会为过去一年逝去的族人留座,象征着古人的精神和荣誉不灭。”

“听起来好像是万圣节和感恩节的结合。”波莉说。

“的确是。格里高利教皇三世在公元八世纪宣布11月1日是万圣节,10月31日则是万圣夜。”

“所以,”波莉外公干巴巴地说,“基督教会,也不是第一次了,直接拿了异教徒的节日改名取而代之。”

电话又响起来,打断了他们。波莉外公走过去。“是的,露易丝。似乎今天早上波莉走到了三千年前,如果你能相信的话。不,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对的,我们会再打电话。”说完,他转身回到桌边。

“我妹妹是个医生。”主教说。

“好吧,内森,我们都知道你妹妹是个医生。”

“我做错了——如果这是个错误,安妮切到了手,伤得很深,需要缝针。他们的治疗者小狼没有什么经验,克拉里斯又不在,于是我带安妮回家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波莉外公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和震惊。

“就一会儿,让露易丝缝好她的指头,我就带她回去了。”

“哦,内森。”波莉外公怒道,“你不能这么对时间乱来。”

“我也不能不管安妮的手指。”

“露易丝也由着你乱来?”

“她也不高兴,但我们都到她办公室了。她之前没见过安妮,所以说实话,她没有想到她从三千年前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安妮需要尽快得到治疗,所以她就给她缝合了。我告诉她安妮是谁的时候,她没有相信我,我也没有进一步劝服她。她只是让我快把安妮带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内森,”波莉外公猛地站起,又突然坐下,“这又不是星际迷航,你不能在未来和现在之间随意传送一个人。你怎么做的?”

“现在我说不清楚,她也是朋友。不要对我吼,亚历克斯。”

“我已经气得吼不了了。”

“外公。”波莉想缓和气氛。现在她的外公外婆参与进来了,她对小小历险不再感到害怕,而是兴奋无比,“你说的波场,你研究的时空旅行,是让我们摆脱时间的约束,对吗?”

“对,但目的完全是为了外太阳系探索,仅此而已。我们知道得不多,不能胡来,我从自身的经验就只能这样想。”

主教温和地说:“我们攀登马特洪峰只因为它存在;我们登月也只因为月亮在半空;我们探索太阳系更远的行星,继而再去往远处不同的星系,也只是因为它们存在。我来和露易丝一起生活,不是为了找什么欧甘石,但我找到了。我感兴趣是因为它们在那里。”

“这里。”波莉外公纠正他。

“这里。我也许很愚蠢,但我没想到波莉也碰到了这种事。孩子,你能从现在到周末都小心点吗?周四和你的朋友一起到处玩玩倒也没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危险,但不要去观星岩——你能等到周日吗?”

“我不知道。”波莉看上去心事重重,“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因为我第一次碰到阿娜拉尔就是在这里,昨晚我游泳的时候。”

主教伸出他瘦长的手臂,在空中比画着否定的手势,还摇了摇头,他戒指上的黄玉在太阳下闪着光。“对不起。”他看向波莉,“话说回来,我做得不对吗?我们也许发现了什么——”

“内森!”波莉外公警告道。

波莉外婆轻轻地在桌上拍了一下:“现在是波莉的学习时间,回到常态比较好。她的房间里还有很多书要看。”

“好。”外公说,“也许这个早上不过是偶尔偏离正轨,我们还是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吧。”

波莉站起身,走向主教:“欧甘石上的图案,你说是字母,你写下来了吗?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解读一下。”

“写了,在家里。”

“我能看看吗?”

“当然。我的笔记本里写了我理解的欧甘字母,能帮助我翻译欧甘石上的文字,我下午带过来。”

波莉外婆想干涉,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谢谢,主教。”波莉说道,然后转身上了楼。

波莉在她房间的摇椅上只坐了几分钟,没有伸手去拿书看。她真正想做的是出去,到观星岩上。她现在不怕被困在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时间的大门对她敞开了,对阿娜拉尔也敞开着,但她外公外婆会不高兴,会生气。如果周四之后她不到外面去,就真的没事了吗?

波莉转向她的床头桌,伸手找书。在她的外公外婆看来,学习才是可见的现实,比起梦一般不真实的三千年前的大湖和村庄,这才是现实。没错,她想学习欧甘文字。如果阿娜拉尔能从主教那里学会英文,波莉当然也可以学会欧甘文字。

同时,她会学习。莫瑞老夫妻对她学习的要求比她的老师严多了,而她乐意面对挑战。

她拿起一摞书上的第一本。所有书里都夹着纸签作为书签,第一本书是约翰·洛克的,他是十七世纪的哲学家,她就知道这么多,还是玛斯教的——她总是对波莉在古柏镇高中接受的教育心存怀疑。这本书讲的是洛克对美国的印象,有点太理想化,甚至可以说天真。但洛克的写作背景是很久以前(尽管是数百年而不是上千年),当时美洲还是新大陆,还没受到旧世界的腐化。**的美洲印第安人在洛克眼里,过着亚当夏娃般纯真的生活。他们不需要遵守外界的法则,不需要买卖或者储存财富。洛克暗示,他们也不知羞耻,也不会怀有对过去的愧疚。

波莉将书放在腿上,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陷入思考。过去早期探索者登陆时,没有证据显示德鲁伊或者凯尔特人在这片海岸上。他们是被当地的部落同化了吗,就像克拉里斯和塔弗被阿娜拉尔的族人收留那样,还是回到了英国?如果三千年前新英格兰真的有德鲁伊,他们当时碰到了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打开另一本书翻到她外婆标出的页码。这本是亚历西斯·德·托克维尔的作品,在安德鲁·杰克逊总统执政期间的动**年代写成的。当年,印第安人遭受到不公待遇,但托克维尔笔下登陆美洲的新移民“无须特意发动民主革命就达成了民主状态”,说他们“生来自由,无须争取解放”。

真的吗?波莉想。她生来自由,然后在她目前短暂的人生历程中,她看到过许多滥用自由的例子。旧世界的欲望罪孽和贪婪也在新世界植根。尽管她对盖亚女神的原住民有着深厚感情,对委内瑞拉的印第安人也相当喜爱,她还是怀疑“高贵的野蛮人”这种概念。从她以往的经验来看,人就是人,有些好、有些坏,大多数人是两者的混合。

这堆书中的下一本是《几何学讲义》,1670年由伊萨克·巴罗出版。尽管语言天赋过人,波莉还是无法集中精力研读古拉丁语,于是她把书放到一边,等静下心来再看。她又读了外婆标出的十七世纪历史,看到布鲁诺因为日心说被烧死,震惊于当时教廷的残酷。

时间的维度和行星一样多。就算在同一个星球上,波莉想,也有很多时区,如果短时间内穿过多个时区,还会有时差。即便在同一个时区,时间也不是固定不变的。

她记得有天感冒躺在**,全身关节都疼,那天就过得特别慢,比经常的一天慢多了。还有一天,她参加玛斯的新年前夜舞会,在她漂亮的植物房里,她就像头顶的水晶吊灯一样闪耀动人。大家唱歌、玩字谜,那天晚上眨眼就过去了。可怜的布鲁诺,他对时间的看法大概是对的。多少人因为站在真理一边,反而被烧死呢?

下一本书是十八世纪哲学家柏克莱的著作。她坐着,书放在腿上还没翻开。玛斯和她说起过这位哲学家,他还是一位主教(不知道和克鲁巴主教像不像),他的理念在他的年代非常了不起,即“暂时还没感知到的万物并不存在,万物只能在被理解之后才能存在”。“人择原理[6]”,玛斯是这么说的,这个观点既新奇有趣又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波莉不相信她和阿娜拉尔见面并交谈过,那个女孩就一直在过去的时代没有来过?这样就能关上时间大门吗?但她看到阿娜拉尔了,她不能假装没有。门已经打开。

最后一本书是新英格兰医学杂志,里面刊登了她外婆的一篇关于显微镜对宏观宇宙的作用的论文。看上去,她的这些书揭示了一个规律,这个规律在波莉看来,和阿娜拉尔及欧甘石紧密相连,虽然她想,外婆在选择这些书给她读的时候完全没想到欧甘石和阿娜拉尔,就像外婆装饰卧室的时候没想过波莉要来一样。

波莉学习了几个小时,记了些笔记吸收知识,以便可以回答外公外婆的问题。她完全集中在现在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她看了一眼表,已经过十一点了。她每天的任务之一是开车到邮局取信,如果晚饭或者午饭需要什么材料,外婆会在需要寄出的信当中放一张纸条提醒她。

她下楼去。楼下客厅和厨房都没人,外婆的实验室门关着,波莉敲敲门。

“怎么了?”门那边的反应不怎么高兴。

“是我。我想问问,我还能去邮局并买东西吗?”

“哦,波莉,进来吧。我不想发脾气。我知道,希望内森没有退休、没有和露易丝一起生活并不实际。”外婆坐在实验高脚凳上,面前放着一架电子显微镜,但上面的罩子看上去已经好些年没有打开过了。外婆穿着粗花呢裙子、棉线长袜和高领毛衣,外面披着羊毛衫——朴实的乡村老太太装扮。但波莉知道外婆对看不见的世界研究深入,次原子的量子力学世界非常奇妙。外公穿着格纹法兰绒衬衫开拖拉机的时候看上去最舒服自在,而他的思想则飞到宇宙高空,环绕地球,远超出大气层的高度。她的外公外婆似乎在享受双重生活,每日围着花园、厨房、大屋和泳池打转,同时又遨游在科学实验的世界里。但克鲁巴主教打破了他们的平静,克鲁巴主教和波莉穿越时间的意外旅行惊扰了他们。

“外婆?”

“我不知道,波莉,我不知道你的父母会说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就是去邮局和商店,外婆。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会出去的。”

她外婆叹了口气:“我是活在梦里吗?我实验室里唯一真正使用的仪器是老式本生灯,因为这是家族传统。和你外公一样,我现在只在思想上做实验。”波莉疑惑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下去,“你外公和我坐在一起的时候,脑海里就分别有两个世界,做着实验。”

“所以呢?”波莉追问。

“如果思维实验可以用实验室证明,我们就动手写论文,然后要么我们、要么其他科学家就会开始实验。但我们的好多想法都太疯狂、太理想化了,距离可证明还有很远的路。”

所以只是个梦?外公外婆和其他科学家在脑海里假想的实验只是梦,还是三千年前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交叠是梦?

实验室很潮湿,连波莉都好奇外婆怎么能忍下来。地板是厚石砖拼成的,两张老旧的座椅前铺着一张已经破破烂烂的地毯,座椅之间的桌上有盏灯,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只有瘆人的寒冷拉她回到现实:“外婆?”

“怎么了,波莉?”

“邮局?”

“我想可以吧,我们不能用毯子裹着你,把你藏起来。我也不太清楚我们到底在怕什么。”

“怕我在三千年前迷了路?我觉得不会出这种事。”

“我也觉得不会,但我还是不放心。只去邮局的话,应该没事的。”

“我们的牛奶也喝完了。”

“那好吧,也去商店,但回来的时候要来给我报平安。”

“好的。”

波莉会信守承诺只去邮局和商店,但她很想和阿娜拉尔再说上话,想去栎树爷爷那里见见克拉里斯和他的狗,希望这次他会留下来和她讲讲话。

周四就是万圣夜了,克鲁巴主教对此非常在意。萨温节,这个节日太古老了,比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还老。波莉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现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但到底为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接触到了早就逝去的时代,那个时代竟然从过去赶来,和现实相交,现实也许和过去同样残酷危险,但至少更为熟悉。

外公外婆的车很旧了,好几次才打着火,她倒车出了车库。她去了邮局,去了商店,同邮局的女工作人员和商店的收银员交谈。他们对她都很好奇,很友好,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到家时,外婆已经离开了实验室,正在做烤芝士三明治当午餐。他们刚吃完,就听到外面一辆车停在门前,发出巨大的噪声。克鲁巴主教来了。

“我就打扰一会儿。”他说,“露易丝让我保证马上回去。我就是过来把我的欧甘文字笔记给波莉。”他坐在桌旁,指了指他身旁的椅子让她坐,随后在他俩面前摊开了笔记。

笔记做得一丝不苟,相当详细,有词汇、简单语法和一些俗语。“德鲁伊经过多年训练可以记住大量信息,欧甘更像是一种口头语言而不是书面语言。我这里整理的不是纯正的欧甘语言。这是阿娜拉尔、克拉里斯和风之子现在——他们的现在——使用的语言。”

他用了三栏整理阿娜拉尔族人在克拉里斯和塔弗来之前用的词汇,接着是完全的欧甘语言——由克拉里斯和塔弗带来的。还有一些是现今还能辨认的,比如山、幽谷、峭壁、吟游诗人和石碑[7]。

“你能看懂我的字吗?”他问。

“可以,比我的好懂多了。”

“太奇妙了,不是吗?能看到语言的演化。我真好奇几千年后,英语里还有多少词仍在用。”他站起身,说道,“我得走了。”

波莉拿起笔记本:“谢谢你了,主教。你还用音标标注了发音,真是太好了。”她翻了几页,点点头。而他单脚站着,用另一只脚去蹭自己细瘦的小腿,更像鹭了。

“我说这是欧甘语言还是武断了些,但这样比较简单,这种语言发展得比较易懂,算是通用语了。”

“主教,你教阿拉娜尔说英语了?”

“嘘。”他双脚着地站好,偷偷看了一眼波莉外婆,她还在生火,波莉外公则在专心地读着科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他把椅子往波莉那边靠了靠:“她非常聪明,学得很快。”

“但你花了很多时间教她。”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波莉的外祖父母,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没时间讲秘密了。时间大门一开我就过去,但你——”他摇摇头,“我得走了。”他缓步走向大门,最后叮咛,“你要和你外公外婆待在一起。”

她也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会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