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波莉披上浴袍走向厨房,想找人问一下,却没有人。也许所有人都去实验室了吧,披着浸湿的浴袍、穿着湿泳衣到那里可太冷了。
她的父母也担心她到了这边,周围没有同龄人会孤独,但这一天内,她就遇见了三个:栎树下的蓝眼睛年轻人,不过他看着似乎比她大几岁;扎克利;现在还有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孩。
上楼回到房间,猫咪强子蜷成一团躺在她的床中间,这是它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她抱起它搂在怀里,猫咪发出了惬意的咕噜声——她那带着湿气又暖烘烘的怀抱很是舒服。
“这女孩到底是谁?”她问自己,“她在说什么呢?”波莉下意识搂紧强子,猫咪跳出她的双臂,蹿出了房间,黄棕相间的尾巴竖得高高的。
她换好衣服下楼。主教在厨房里,坐在火炉旁破旧但仍舒适的椅子上。她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道。
“我只是有点想不通。我游泳的时候听到有人敲窗,就上去看,外面有个女孩,和我差不多大,留着黑色的长辫子,眼睛很特别,和我们不一样。我让她进来,她——她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明白。”
“然后呢?”主教紧张起来,专注地听她的话。
“今天下午在栎树爷爷下面——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棵树吧?”
“知道。”
“我看到一个带着一条狗的年轻男子。那个女孩说,他也看到我了,还有什么时间环,然后她听到什么声音,吓到了,就跑了,你觉得她是什么人?”
主教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波莉,神情古怪,甚至可以说有些惊恐。
“主教?”
“呃,亲爱的——”他清了清嗓子,说,“这真是太奇怪了,非常奇怪。”
“我应该告诉外公外婆吗?”
他犹豫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也许应该吧。”
她点点头,她相信他的判断。如果不是主教重任在身,外公外婆说,他会在亚马孙雨林待几年,会到中国去教神学,秘鲁会悬赏捉拿他。他和所谓的原始部族在一起的时候,会认真倾听,不会强加自己的意见。他尊重他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奇怪经历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说的话让主教不安了。
“波莉。”他说,“和我讲讲那个带着狗的年轻男人。”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他站在栎树爷爷下面,眼睛碧蓝碧蓝的。”
“狗是什么样的?”
“就是一只长着大耳朵的大狗。看不出什么品种,我就看到他们几秒钟。”
“还有那女孩,你能形容一下她的样子吗?”
“呃,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长长的黑辫子,眼睛颜色也很深。她很漂亮,但也挺奇怪的。”
“对。”主教说,“哦,对了。”他轻轻地说,忧虑重重。
现在她反应过来了,发现他有点不对劲:“你知道她是谁吗?”
“有可能。但我怎么能肯定呢?”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说,“没错,太奇怪了。你外公不让外人进来是对的。”说罢,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晦暗不明。
波莉外公从储藏室走进来,刚好听到主教说的最后几个字。“说得好,内森。鹿和狐狸跳进石墙来我倒无所谓,但外人鬼鬼祟祟来打转就不行了。我们在实验室布置了贵得吓人的警报系统。露易丝说得对,凯特的很多设备好几年都没用过了,但电脑就不一样了。”他走向原木灶台,转身面向波莉,“实验室有人闯进来过两次。一次丢了没什么用的微波炉,还有一次,你外婆一个礼拜的工作都泡汤了——大概是本地的孩子乱动电脑弄没了,不太像是知道她工作内容的人干的。”他打开灶台上的小烤箱,新鲜出炉面包的香味顿时弥漫在整个厨房。“凯特用本生灯烤不了面包,所以这事让我来吧,而且还有治疗效果。揉面团对治疗手指关节痛可好了。”
波莉外婆和露易丝医生跟着他走进了厨房。波莉外婆点上了蜡烛和煤油灯,还开了大灯。露易丝捧上一大锅波莉外婆做的鸡肉炖菜,外婆又从炉子上端来一碗秋令蔬菜:西蓝花、菜花、球形甘蓝、洋葱、胡萝卜和韭菜。主教闻了闻,发出满意的鼻音。
波莉外婆说:“我家的双胞胎以前种了好大一片菜园。我们现在完全比不上,但亚历克斯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的意思是,作为一个老头子来说还不赖?”外公问道。
“除了关节炎。”露易丝医生说,“你的身体非常好,我有些比你年轻十多岁的病人,我希望他们的身体能和你一样好。”
他们入座,做完餐前祷告,分好菜。波莉看向主教,他的目光和她一接触就移开了,脸上也带着戒备的神色,但她觉得,他似乎悄悄地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她开口道:“我今天看到了几个怪人。”
“谁?”她外公问道。
“你说的肯定不是扎克利!”露易丝医生笑了。
波莉摇摇头,说起了带着狗的年轻男人,还有那个女孩。“扎克利猜他可能是个帮工。”
主教突然有点噎着,起身给自己倒了点水。顺过气来后,他开口问道:“你说扎克利也看到那个年轻男子了?”
“嗯,他就站在那里,但他什么也没对我们说。”
“他别是个偷猎的。”波莉外公说,“我们的地里都贴上显眼的警告了。”
“他没带枪,这我能肯定。现在正是狩猎季节吗?”
“我们这里没有狩猎季节。”她外公说,“你和他说话了吗?问他干什么了吗?”
“我没来得及问。我就看到他在看我,我走到树边时,他已经不见了。”
“那个女孩呢?”外公继续问道。
波莉看向主教,他的眼神又是一暗,露出让人猜测不透的表情。波莉又描述了一遍那个女孩:“我真觉得他们不是来偷猎或者捣乱的,不过有点神秘兮兮。”
外公回答的口吻却出乎意料地非常严厉:“神秘的东西我一点都不想要。”
主教盯着放在厨房柜子上的欧甘石,石头就放在抹布、碗、船形肉汁盘、锤子和一卷胶带等杂物旁边。
波莉外婆语调轻快地说:“也许他们可以和波莉做朋友。”
“我猜那个女孩和我差不多大,”波莉说,“她穿着非常漂亮的软皮衣服,放在精品店卖可贵了,还戴着镶着石头的银项圈,好看极了。”
外婆笑了:“你妈妈说你终于对穿衣打扮有兴趣了。现在证据来了,我可真高兴。”
波莉有点不乐意地抗议:“我还没有找到穿戴牛仔裤以外的其他衣物的理由。”
“银项圈。”主教自言自语道,“一个颈环。”他一边念叨一边给自己添上蔬菜。
波莉外婆听到了,“颈环?”她转向波莉,“内森有本讲古代金属制品的书,里面有好些漂亮的图片。早期的德鲁伊和石器时代原始人住在一起,但后来有些金属工匠去了不列颠。德鲁伊当时已经有很成熟的天文知识,他们和部落的首领都戴着精心设计的颈环。”
“时尚趋势总是周而复始。”露易丝医生说,“自石器时代以来我们学到了多少呢,比如说和平生活的重要性?”
波莉外公看向自己的太太,说:“内森书里有张照片上的银色颈环可美了,我真想送给你,凯特。你戴上肯定非常合适。”
波莉看看外婆一身舒适的乡村农作服,想象她戴上精致银颈环的样子。也不是不可能。她听说过她外婆曾经是个美人,而她现在看着老太太美丽的五官轮廓、修剪整齐的银白短发和优雅的颈部曲线,多年的喜怒哀乐和随**在温柔的双眼四周留下了细细的纹路。她觉得外婆依然是个美人,外公会想到送她一个颈环也让她很感动。
波莉外婆之前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蓝莓派当甜点,现在蓝莓派已经烤好,从烤箱端出来的时候,表面的浆汁还有点冒泡。“不是我做的。”她解释道,“每年夏天教堂都有蓝莓节,我总是买半打没烤的生派存着。”她切开派,紫色的果酱被挤了出来,散发着诱人的夏日果香。“波莉,你都不知道你和扎克利来了我有多高兴。要你离开朋友到这里来肯定不容易。”
波莉接过一块派:“住在岛上的孩子都比较独立。我的朋友本来就有点各顾各,不经常在一块儿。”
“露易丝就住在几英里外,就这点来说,我可幸运了。我们从大学起就是好朋友。”
没错,她外婆有露易丝医生这个朋友是挺幸运的。她还没有交到过和她同龄的同性好友。一瞬间,她想到了从泳池跑开的那个女孩。
波莉和主教一起洗碗,其他人被波莉外婆赶到客厅的火炉旁坐着,说他们都在厨房里待太久了。
“对了,小岛姑娘。”主教说,“一切还好吗?”
“都好。谢谢你,主教。”她想问问他关于那个带着狗的男人和那个女孩的事,但很明显,主教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她从他手里接过冲过水的盘子放进洗碗机里。
“我妹妹让我什么东西都先用清洁剂洗,即使最后还要用洗碗机。小心点,盘子挺滑的。”
“好。”
“你带来的那个年轻人——”
“扎克利。扎克利·格雷。”
“他看上去状态不怎么好。”
“他一直这么苍白。去年夏天在希腊,所有人都晒成古铜色了,扎克利还是那么白。不过话说回来,我想他也没怎么出去晒太阳,他不是运动型的。”
“去年夏天好玩吗?”主教说着绞干一块海绵。
波莉把银器放进洗碗机的架子上,说:“嗯,真是非常难忘的体验。我喜欢雅典。塞浦路斯那次研讨会上学到的东西抵得上在学校学一年了。那次是玛斯——玛斯米利安娜·荷恩组织的。她在我回家前不久去世了。”
主教点点头:“你外公外婆告诉我了,你还难过呢。”
她擦干餐刀,餐刀是老银器,把手是粘上去的,不能放进洗碗机里。“待在家里更难受,看到什么都让我想起玛斯。你认识她吗?”
主教拔掉塞子,让脏水从水池流下去:“你舅舅桑迪跟我谈起过她,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嗯,桑迪介绍我们认识的。”她的嗓音不受控制地有点哽咽。
主教走在前面,到厨房火炉旁的破旧椅子上坐下,没有到客厅和其他人会合;波莉紧随其后。她一坐下,强子就过来跳到她的大腿上,发出咕噜声。
“主教,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女孩的事——”
这时,露易丝医生走进厨房,伸了一个懒腰,问:“盘子都洗好了?”
“用清洁剂洗的。”主教向她保证。
“我们该回家了。”
波莉和外公外婆到屋外送克鲁巴兄妹离开。满天繁星在几抹轻云中间隐隐闪现,月亮挂在一棵大挪威枫树的枝头。
主教爬进蓝色皮卡货车的驾驶座,开车走了,只留下轮胎划过路面的摩擦音。
波莉外婆转身回到屋内。“我们去游一会儿泳。我等会儿会回来道晚安。”波莉现在每晚上床后,外婆会进来。她们会说一会儿话,互道晚安,这已经成为一个惬意的习惯了。
她很快地洗了个澡——浴室里冷死了——穿上法兰绒睡衣上床躺着,裹紧被子。她翻了几页外婆给她的书,讲的是白洞——就是黑洞的反面——和宇宙喷射。她的外公外婆显然很重视对她的教育,但外公对自家石墙石头上刻有字母倒是一无所知。
外婆进来后,她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外婆在床边坐下,说:“真是美妙的夜晚。现在内森和露易丝在一起生活挺好,外公外婆快认识他一辈子了。他是位好主教,性情温和,富有同情心,还善于倾听。”
波莉又往枕头上靠了靠:“嗯,我觉得我可以和他说任何事,他都不会惊讶。”
“他也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外婆,”波莉坐起来,“有些事我想不通。”
“怎么了,亲爱的?”
“我是不是被扔给你们,成为负担了?”
“哦,波莉,如果我和你外公不想你来,我们会直说。我们可失落了,经常见不到外孙们。你来了,我们都很高兴,这里和你习惯的环境非常不同——”
“哦,外婆,我喜欢这里。为什么妈妈有那么多小孩?”
“你想你们中哪一个不出生呢?”
“我不想,可是——”
“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波莉外婆伸手抚摸波莉还有点湿的头发,说,“女人有权自由选择打拼事业,也可以选择将组建家庭作为首要任务。”
“妈妈是后者吗?”
“有部分原因吧,”外婆叹了口气,“但很可能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我。”
“你?为什么?”
“我是个科学家,波莉,我在我的领域非常知名。”
“嗯,但是妈妈——”波莉突然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也许她不想和你竞争。”
“可能有这部分的原因吧。”
“你意思是,她担心她无法与你竞争?”
“你妈妈总是低估她自己。你爸爸对她很好,她也有了你们这些孩子,可是……”她的声音沉了下去。
“但你不仅完成了研究工作,还有了孩子。”
“我没有七个孩子那么多。”波莉外婆的双手此刻紧紧交握了一下,又故作镇定地放松下来,放在膝盖上。
波莉滑进被窝里躺好,换成更舒服的姿势,她瞬间感到一阵睡意袭来。强子已经习惯和波莉一起睡,它此刻正窝成一团睡在波莉的颈窝旁,发出呼噜声。
“女人到今天走了很远,”外婆说,“总会有些问题和荣耀,只有女人才能明白。”猫咪已经睡得很香了,呼噜声越来越大。“强子已经习惯你了。”
“强子,”波莉迷迷糊糊地念叨,“是一类受到强相互影响的次原子粒子。核子是强子,介子和奇异粒子也是。”
“好孩子,”波莉外婆说,“你学得真快。”
“奇异粒子……”波莉说着,合上了眼睛:人体里面大概充满了奇异粒子,我们身体里都有。强子,我想是由夸克组成,强子的奇异性由夸克的数量决定。
“德鲁伊也是奇异的吗?”她已经半梦半醒了,“我对德鲁伊不了解。”波莉将脸埋进枕头,挨着毛茸茸的强子,呼吸渐缓。波莉外婆站起来,凝视了一会儿她的外孙女,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波莉起得很早,换好衣服就下楼去了。一切静悄悄的,草坪飘来的水汽给地面蒙上了白色的凝露。远处的青山渐渐地显现在地平线上,天色仍灰蓝,透着朦胧的光,只待太阳升起,划开朝雾。
她走向屋外,穿过野地,地面被露水浸湿,就像昨晚下了雨似的。她在石墙前停下,但也许太早了,大露易丝还没出来。波莉沿着小路继续向前朝观星岩走去。她穿着那件红色旧夹克,牛仔裤有保暖内衬,所以她穿得够暖了。天际突然诡异地出现一处闪光,她惊讶地抬头看,接着又一道光,就好像闪电,却没有雷声。地面在她脚下微微颤动后,又恢复了平静。地震了吗?她看向四周。树木不一样了,变大了。周围立起好多橡树,直指天际,比栎树爷爷都高很多。她走到观星岩跟前的时候,留意到水面有反光,原本干涸的低谷现在变成了一片大湖。
湖?她讶异地跌跌撞撞往前走去。这个湖是从哪里来的?山也不再是经年累月被风霜雨水侵袭而成的平缓低山,山峰高耸,山尖冰雪覆盖。她转过身,惊骇得浑身血液上涌,皮肉一阵刺痛。她一贯喜爱的观星岩还在原地,却完全不同了。
“到底怎么了?”她大声质问。层层雾气逐渐消散,数十顶皮革帐篷显现出来,皮革纹理明显经过人工处理和延展。再远一些是一大片菜园和玉米地,新鲜的收割好的玉米秆成垛地堆放在一旁。玉米地外,牛羊在悠闲地吃草,地上还有杆子,杆子之间拉着线,上面晾着鱼。更粗的杆子之间还挂着海狸皮,延展开来进行晒制。一个女人坐在其中一顶帐篷前,用研钵和杵子敲打着什么。她一头黑发,编成辫子,边干活边唱着歌谣。她没有注意到波莉,完全忘我地投入到敲打的节奏和自己的歌声里。她看上去就像那天波莉在泳池边碰到的女孩变老后的样子。
波莉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鼓声,随即又传来歌声,旋律优美,带有和谐的土著风味。太阳升起。
她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疯狂地思索着,想为眼前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释。当然,过去的经验表明,生活并不总有合理解释,但眼前的一切远超出通常的不合情理。
一个头发几乎漂成全白的年轻人从小路的远端走了过来。他扛着一根矛,比猎人的大多了,手柄上装着看似铜质的球,大概苹果或橘子大小,便于平衡,球下面还挂着羽毛装饰。她藏在树后,因此年轻人没看见穿着牛仔裤和红外套的格格不入的她。
一只红衣凤头鸟站在大栎树上啁啾,曲调悦耳熟悉。清风拂过已经褪色的秋日草地,又吹皱了平静的湖水。空气清新纯净,山脉起伏,为碧蓝的天空画上粗犷的阴影,清晨的阳光投射在冰雪覆盖的山尖,折射出闪闪光芒。
波莉突然倒吸一口气——她在泳池边看到的那个女孩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黑色的发辫随着她的脚步一甩一甩的。她挽着一捧秋日的花朵,是深蓝色的米迦勒雏菊、洁白的野胡萝卜花,还有金黄色的金光菊。她走向一块大岩石,波莉刚才完全没有留意到这块表面平坦的灰色岩石,正好架在两块小岩石上面,有点像圆周率符号π。
女孩把花放在石头上,抬头看向天空,提高了音量开始唱歌。她的声音甜美清澈,毫不费力,流畅自如得就像一只鸟儿。她唱完之后,朝着天空举起双手,一道光照亮了她的脸庞。然后她转过身,似乎察觉到波莉在树后藏着。
波莉走出来:“嗨!”
女孩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她转身似乎想逃跑。
“嗨,等等。”波莉喊出声来。
女孩慢慢地朝着观星岩走来。
“你是谁?”波莉问。
“阿娜拉尔。”女孩指了指自己,示意这是她的名字。她身上还穿着和那晚一样的软皮束腰外衣和紧身裤,脖子上仍戴着那条嵌着石头的颈环。她右手食指显得有点僵硬,上面贴着一块创可贴,显得非常突兀。
“你刚刚在唱什么?太好听了。你的声音太美了。”每说一个字,波莉都暗自希望女孩别又突然跑了。
阿娜拉尔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她低下头。
“是什么歌?你能告诉我歌词吗?”
阿娜拉尔脸更红了,她第一次抬起头直视波莉:“那是向母亲问好的早安歌,感谢她赐予我们居住的土地,”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想如何解释,“教会我们听风的声音,珍惜她给予我们的一切,供我们种植的食物。”她又停下思索了几秒,继续说道:“供我们饲养的动物,还有我们自身的生命。我们向她寻求帮助,了解我们自己,互相了解、原谅——”她揉了揉额头,“原谅我们的错误,借此也原谅他人的错误,帮助我们以爱行事,保护我们不受伤害。”阿娜拉尔慢慢解释着,用英语说出她的想法,她的语调自然地变得像歌曲一般悠扬。
“谢谢你。”波莉说,“我家人也很喜欢唱歌,他们肯定也喜欢这首歌,我想学一下。”
“我来教你。”阿娜拉尔羞涩地笑了。
“你昨晚为什么跑了?”波莉问。
“我非常困惑。不同时间环几乎从不重叠。你到这里来了——太奇怪了。”
“怎么了?”
“我们不应该看得到对方,也不应该说上话。”
嗯。波莉暗自赞同。的确奇怪。难道她和波莉是隔着三千年在对话吗?
“你不是我们的人。”阿娜拉尔说,“你处于不同的螺旋。”
“你们是什么人?”
阿娜拉尔骄傲地挺胸回答:“我们是风之子。”
“你是印第安人吗?”波莉不禁问道。虽然有些唐突,但她很想知道答案。
阿娜拉尔一脸疑惑:“我不知道那个词。我们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我生来就要成为——我说我是德鲁伊,你大概会明白。”
一个美洲印第安土著人是一个德鲁伊,可是德鲁伊应该来自不列颠啊。
阿娜拉尔笑了:“德鲁伊不是风之子的语言。克拉里斯——你昨天在大栎树旁边见到他了,他从大湖的另一端带回了这个词。你明白吗?”
“呃——我还是有点糊涂。”
“没关系。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还有我的德鲁伊名字阿娜拉尔,是克拉里斯帮我取的。你的名字呢?”
“波莉·欧基夫。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呢?”
“主教教的。”
“克鲁巴主教?”
阿娜拉尔点点头。
“他教你的?”现在波莉明白为什么她找主教说起阿娜拉尔和克拉里斯的时候,他会这么担心了。显然他没对自己的妹妹和波莉的外公外婆说起欧甘字母石背后的隐情,以及三千年前在此地生活的人们。
“嗯。主教教我的。”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阿娜拉尔伸出手比画:“他来找我的。”
“怎么找的?”
“有时候——”阿娜拉尔说着,把她的黑色发辫甩到了肩后,“从一环到另一环是可行的。”
波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早期的分子模型,分子核处于中间,原子一层层或者一圈圈地包在周围。有时候,电子会从其中一层或一圈跳到其他层圈,但电子从一圈跳到另一圈的情景并不能解释眼下的事。阿娜拉尔说的是时间的环,没有空间。不过,波莉突然想起来,时间和空间是密不可分的。“你昨天就到了我的时间环。”她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阿娜拉尔举起纤瘦的手按在脸上又放下,看向波莉:“我和克拉里斯是德鲁伊。对于我们来说,时间的界限更柔软,没那么坚固。我们可以像穿过水流一样穿过时间环。你是德鲁伊吗?”
“不是。”波莉很肯定,“可我现在却到了你的时间环。”
“我在我的时间里。”阿娜拉尔说。
“如果你在你的时间里,那我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时间环重叠了。”
“德鲁伊了解天文学。你也了解时间吗?”
阿娜拉尔笑了:“时间环无穷无尽,数也数不清,我们只知道其中一些。我知道古老的知识,风之子的知识;克拉里斯也教我新的知识,德鲁伊的知识。”
“主教知道这一切吗?”
“嗯,知道。你是主教的孩子吗?”
“他朋友家的孩子。”
“你是科学家的孩子?”
“我是他们的外孙女。”
“手指弯曲、膝盖有点弯的那个老人的孩子——主教告诉我,他对时间也略知一二。”
“嗯,比大多数人都知道得多,但没说回到三千年前。我现在就回到了三千年前,对吗?”
阿娜拉尔摇摇头:“三千年前?我不知道三千是什么意思。你跨过了屏障。”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波莉说,“我只是想走到观星岩去,突然就来到了这里。你知道我该怎么回去吗?”
阿娜拉尔脸上露出悲伤的微笑:“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时间环有时候会重叠。屏障打开了,我们就能穿过去。”
阿娜拉尔边说边做着手势,波莉再次留意到她手上显得有点突兀的创可贴。“你的手怎么了?”
“不小心用猎刀割到了,我给鹿剥皮的时候划了一下。”
“你怎么会有创可贴?你们的时间没有创可贴吧?”
阿娜拉尔摇摇头,说:“露易丝医生帮我缝的,缝了好多针呢。是一个月亮前的事了,现在快长好了。我把大块的纱布拆掉之后,主教就给了我这个。”说着,她举起贴着创可贴的手指晃了晃。
“你怎么找到露易丝医生的?”
“主教带我去找她的。”
“怎么找的?”
“我受伤之后,主教就看到我了。伤口很深,非常深,我一直在流血。我怕得都哭了。主教握着我的手,按压伤口止血,然后他说‘来’,我们就一起跑。主教跑得可快了,突然,我们就到了露易丝医生的办公室。”
“你的时间环里没有人能帮你处理伤口吗?”
“老灰狼可以。好多年来,他一直是我们的医师,但去年冬天太冷,他去世了。他的儿子本该继承他成为医师,但冬天过完,热病席卷了我们部族,几次太阳起落之后他也走了。小狼,他以后会成为我们的医师,但还要继续学习。克拉里斯当然可以帮我,但他那天和年轻人去打猎了。”
“克拉里斯是来自不列颠的德鲁伊?”
“他来自很远的地方,克拉里斯是三个太阳起落之前坐着奇怪的船,被一阵龙卷狂风从湖对岸吹过来的。他来的时候,我们风之子还在哀悼我们的大贤者。栎树被狂风卷起,像小树枝一样四处乱飞,砸在贤者的身上,他一下就不行了。他年纪很大了,也预言自己活不到太阳再次到来的时候。这时候,克拉里斯从风暴中走出来,和他一起从海里来的还有一个人,叫塔弗,他的头发全白了,如果在太阳底下待久了,皮肤就会变红。”
塔弗。一定是刚才扛着矛的那个年轻人。
“他们从哪里来?克拉里斯和塔弗。”
“从贤者泉源而来,穿过河流和山川的那一头。克拉里斯的船一靠岸,狂风就停了,暴雨也结束了,一道彩虹划过天际出现在大湖之上。我们知道造物主已经给我们派来了一位新的大贤者。”
“塔弗呢?”波莉问道。
阿娜拉尔继续说道:“塔弗躺在船上,发着高烧,已经奄奄一息了。即便用尽了他们所知的一切,克拉里斯和灰狼都没法让他好起来。他们每晚都守着塔弗祈祷,小狼也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学习。后来随着月亮降下去,他的烧退了,塔弗的呼吸突然像婴儿一般平静。塔弗和克拉里斯都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
“塔弗是一个德鲁伊吗?”
“哦,不是。他是一个战士,他是我们最好的猎人。自从塔弗来了之后,我们再也不担心肉不够吃了。”
波莉皱了皱眉,试着理清思路:“你在这里出生对吗?”
“嗯。”
“但你是德鲁伊?”
阿娜拉尔笑了:“我现在是了,我现在被称为德鲁伊,我是为此而生的。克拉里斯用他的智慧训练我。我们现在遇到了危险,克拉里斯认为你被带到屏障这一边是来帮我们的。”
“可是我能做什么事——”波莉疑惑地问道。
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有人踩在枯枝上,踩断了,发出咔嚓声。阿娜拉尔飞快地跑了,轻盈得就像一只鹿。
波莉看向四周,空无一人。“你被带到屏障这边来帮我们。”阿娜拉尔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波莉又怎么穿过屏障回到她自己的时间环去呢?阿娜拉尔不在旁边,她自己怎么回家呢?
于是,她追着阿娜拉尔而去。波莉腿很长,跑得也快,但她对这里的路不熟悉,这儿曲折迂回,都是下坡。阿娜拉尔已经彻底不见人影了。
波莉继续往前跑,穿过村落、菜园和玉米地,又越过牧场,顺着一条桦树和山毛榉树林间的小路一直往前跑,直到眼前突然一片开阔,地上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只比观星岩小一些。但这块岩石上冰川和冻土覆盖的痕迹浅很多,石头只被浅浅地埋着。她一路向前,竖耳倾听,水花拍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接着她来到了一座小石桥上,下面小溪流淌。她以前来过这里,优美的景色她还记得。小溪两岸的树朝着小溪垂下,金黄的叶子落在水上。她被十月金秋的气息包围了,熟透的苹果,枯叶的香气,山核桃、橡子和松果的味道都交织在一起,给大地添上馥郁的养分。
此刻她醒悟过来,这些树属于她的时间,不是那些古老的树林。她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