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的时空 第一章(1 / 1)

波莉走进果园,熟透的红苹果散落在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穿过一面石墙,她信步走入了小树林。林间小道覆着金红橙交织的斑斓落叶,散发出朴实馥郁的秋日韵味。足尖用力,慢跑鞋划开地面色泽明亮的落叶厚毯,她像滑冰一样漫步。这是她在新英格兰的第一个秋天,温暖的色彩从树上流泻而下,映出斑驳的琥珀和金红,跳跃在她的发上,令她沉醉。天空阳光灿烂,静谧的蓝天下,笼着金黄的光晕。落叶在地上沙沙作响,空气清冷,但不怎么冻人。她满意地哼着愉悦的小调。

这里的树都不老,大多不超过五十年,树干还显得纤细,完全比不上那片爬满了西班牙苔藓、枝条黑压压俯在水上的大槲树,她不到一周前刚与它们道了别。野生苹果树上的果实落了一地,她捡起一个,颜色已经熟得有点发棕,样子也不怎么好看,却脆甜多汁。她继续在林间散步,啃着苹果,随意地吐着核。

小道把她带到了年岁更老的一片林子里,参天的枫树、云杉和松树耸立着,一棵古老的栎树在中间俯瞰着它的同伴,锯齿边缘的大叶子已变成深棕色,许多叶子还顽固地依恋着枝条不肯落下。这和她见过的南部栎树非常不同,她以前还认不出这也是栎树,直到她发现妈妈和舅舅们都叫它“栎树爷爷”。

“我们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外婆解释过,“大部分栎树都病死了,只有这一棵活了下来。现在我们的地上长满了新生的小栎树,显然都不怕生病,多亏了栎树爷爷呢。”

她望向栎树爷爷,却被站在树荫下的年轻男人吓了一跳。他澄澈碧蓝的双眼看着她,仿佛捕捉到了阳光的温暖。他身着白衣,手扶在一只棕黄色狗的头上,狗的大耳朵竖起,耳朵边缘的毛是黑的。他举起手朝她打招呼,然后闪身快速往树林走去。待她走到大树下,他已经隐没在林子里了。他也许说了什么话,她很好奇。

风起了,吹得松树呼呼作响,就像南加州海岸外宾西岛海滩上的碎浪涛声。她的父母还住在那里,她也才离开不久。她竖起红色厚夹克的防风领。这件夹克是她从外婆家厨房门外一排挂满了杂物的挂钩上拿的。她最喜欢这件了,穿着非常合身,暖和又舒服,衣兜里还装着各种各样的小东西:小巧的强光手电筒、剪刀、夹着紫色毡头笔的皮套笔记本、夹子、别针和橡皮筋、一副墨镜,还有一块狗饼干(可哪儿来的狗呢?)。

她坐在一块平坦的大冰碛岩上——大家都管它叫观星岩——抬头眺望穿行于蓝天间的白云。突然,一阵音乐传来,她不由惊讶地直起身。乡村音乐的高音曲调此刻显得有些尖厉突兀。怎么回事?谁在四下无人的林间弄出了音乐来?她站起来,哼着小调走过栎树爷爷,朝刚才带着狗的年轻人的方向一路寻过去。

她刚走过栎树,就看见坐在石墙上的另一个年轻人。他头发乌黑发亮,衬得皮肤越发苍白,正握着六音孔的小哨笛吹得起劲。

“扎克利!”她意外极了,不禁追问,“扎克利·格雷!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不吹哨笛了,随手把它塞进了皮夹克的口袋里,从石墙上下来,张开双臂迎向她:“阳光真好啊!波莉·欧基夫小姐,扎克利·格雷在此,听候您差遣。”

她躲开他的拥抱,说:“可我还以为你在加大洛杉矶分校呢!”

“嗨。”他的双臂还是搂上她的腰,给了她一个拥抱,“你见到我难道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但你怎么会来这里?不仅来到了新英格兰,还找到了我外婆家——”

他领着她回到了石墙旁,秋日暖阳照射下的石块还保有余温。“我打电话到南加州,你爸爸妈妈告诉我你在这里,和外婆外公在一起,我就开车上门拜访来了。你外婆外公说你出来散步了,我到这里来也许能碰到你。”他的语调随意自在,似乎非常放松。

“你从洛杉矶分校开车过来的?”

他笑了:“我申请了哈特福德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实习项目,主攻保险索赔。”说着,他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倾身过去,印上了她的双唇。

她偏头躲开:“别这样,扎克利。”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的确是朋友。”

“我以为你对我有意思。”

“我是——还没到时候。你明白的。”

“好吧,小波。但我等不了太久。”他的眼神突然有些阴郁,嘴唇也抿紧了,转眼间,他却又故意对她露出极富魅力的招牌微笑,“至少你见到我挺高兴。”

“非常高兴。”没错,喜出望外。但也太令她惊讶了。他这么不怕麻烦来找她,她有点受宠若惊。去年夏天在雅典遇到他时,她正要到塞浦路斯的一场文学研讨会上工作,于是就在雅典待了几天。那几天非常难忘,有笑也有泪,扎克利在雅典把她迷住了,带她在熟悉的城市里游览,还开车载她到附近乡间尽情游玩。但会议结束、机场道别之后,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给了他一个微笑。

“不敢相信什么,小红毛?”

“不要叫我红毛。”她下意识回嘴,“不敢相信你来了。”

“看着我,摸摸我。我来了,扎克利在这儿。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散步。”

“我是说,你来外公外婆家是为了什么呢?”

“我来跟他们学习,就几个月,他们很棒的。”

“我想,他们是著名的科学家什么的吧?”

“外婆拿过诺贝尔奖,她研究的是比亚原子还小的粒子;外公是天体物理学家,他对时空连续体的理解,除了爱因斯坦和霍金,几乎没人比得上。”

“你一直非常聪明。”他说,“这些你都懂吗?”

她笑出了声:“只懂一点点。”她见到他实在太高兴了。她的外公外婆正如她所说,的确非常棒。但她还没遇到过她的同龄人,这实在是一个大惊喜。

“那你为什么不在家附近上学呢?”扎克利问道。

“古柏镇高中教的科学课程不够我学,而且从宾西岛往来大陆太麻烦了。”

“不只这一个原因吧?”

“这原因还不够吗?”这样说应该够应付扎克利了,至少现在只能说到这里。她转开脸,目光越过观星岩投向秋日渐渐转入暮色的天空。落日长长的余晖给云朵染上了玫瑰色和金色的霞光,地面落叶的斑斓色调也随之越发浓郁了。远处的山慢慢没入暗紫色的阴影中。

扎克利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发出赞叹:“我喜欢这些山,和加州的完全不一样。”

波莉点头:“这些山很古老了,它们经年累月地受到风雨的侵蚀,被时间刻下了痕迹,给人很多启发。”

“你还需要启发吗?”

“我们不都需要吗?”一片树叶飘下,落在了波莉的发梢上。

扎克利抬起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掠过波莉耳边,拨下那片落叶:“和你头发的颜色一样,真美。”

波莉叹了口气:“我才刚刚开始不讨厌我头发的颜色。如果能选,我不会选橙色的头发。”

“不是橙色。”扎克利松手让落叶回归大地,“是秋天的颜色。”

真会说话,她心想。他真是太体贴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秋天的红叶。我以前一直在温暖的地方生活。这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过去以为没什么能比得上大海,的确比不上,但这也太——”

“秋日有它自己独特的美。”扎克利说,“我老爸现在住在索萨利托,从他的房子看出去,海景太震撼了,整个太平洋壮阔无垠。但眼前的这一切,正如你说的,给人启发和宁静。”

“你的外公外婆说,如果我能找到你把你带回去,就用茶和肉桂吐司招待我。”他接着补充道。

“好吧。”她从石墙上跳下来。他们走过栎树爷爷时,她突然想起来,问道,“我几分钟前在这儿碰到一个蓝眼睛的男孩,那是谁?”

他看向她,说:“我猜他是为你外公外婆工作,是帮工还是园丁之类的。”

她摇摇头。

“你的意思是,他们自己打理这么一大块地方?”

“嗯。附近的一个农夫会来帮忙割草,再把草晒干,但他年纪挺大的。我看到的那人还很年轻,看上去也不像农夫。”

“你对他说话了吗?”

“没有。回头想想也挺奇怪的。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刚准备开口,他脸上就那副表情,好像看到我非常惊讶——我是说,吓坏了似的。然后他转身就走进了林子里。他还带着一条大耳朵的狗,他俩一起走了,也没跑。但我去找的时候,就不见了。”扎克利对此只是耸了耸肩,说:“我猜他就是帮工。那些人的性格都有点阴郁。你担心他是偷猎的?你们这里有雉鸡或者鹌鹑吗?”

“都有。而且我们的土地视野开阔,一览无遗。虽然面积不够大,不能设禁猎区——这里的老农场大多都在一百英亩[1]左右,我外公外婆还是希望里面的野生动物能安全。”

“别管他了。”扎克利说,“我出来是为了找你,现在我找到了。”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她朝他露出了微笑,她最灿烂的微笑,“准备出发?”

“好,你外公外婆肯定等着我们呢。”

“好吧,我们穿过观星岩回去吧。”

“观星岩?”

她站上那块大冰碛岩,岩石缝隙上长着一块块苔藓,嵌在岩块里的云母在落日余晖下闪闪发光。“大家一直都这么叫。躺在这里看星星最棒了。我妈妈小时候最喜欢这块大石头了。”

他们走过观星岩,顺着回家的小路走去。扎克利走得比她慢,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在跑步。她察觉后,放慢了脚步迁就他。路边野苹果树落下的果子洒了一地,脚下很滑不好走,到处都是些熟透了的野苹果,皮都皱了,颜色也都变成深褐色,散发出有点刺鼻的发酵了的香气。她不经意超过扎克利走在前头,站在一座矮石墙下,石墙另一边就是外婆家北边的一大片地。一条黑色的大蛇蜷在墙头,享受着最后一道阳光的抚摸。“看,”波莉愉快地笑了,“大露易丝在这儿呢!”

扎克利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你在说什么呢?那是条蛇!快走开!”

“哦,它不会伤害我们的,只不过是露易丝。它是一条完全无害的大黑蛇。”波莉宽慰扎克利,“我的舅舅们,桑迪和丹尼斯,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你在雅典见过桑迪——”

“他不喜欢我。”扎克利往后退了退,想离矮墙和蛇远点。

“和你没关系。”波莉说,“他不喜欢你爸爸的集团公司。不说了,这条蛇就住在墙里面,舅舅们叫它大露易丝。”

“我不太了解蛇。”扎克利又退后了一步,“太让我害怕了。但这么说,这条蛇应该很老了吧?”

“哦,可能不是同一条。我们那天看到它在晒太阳,和大露易丝一模一样。外婆说,自从舅舅离开家之后,还没有看到长得和露易丝这么像的黑蛇呢。”

“这名字太吓人了。”扎克利还是不敢上前,他靠在路旁一棵新生没几年的栎树上,还在喘气。

这是家里的笑话,波莉心想。扎克利对她的家庭一无所知,只知道是一大家子人。她对他的家庭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母亲去世了,父亲的富有程度远超她的想象。晚点再说露易丝吧。“好了吗?”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发颤:“我不要从那条蛇旁边走过去。”

“它不会咬你。”波莉哄他,“真的,它完全不伤人。我外婆说她看到它可高兴呢。”

“我不走。”扎克利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真的没事。”波莉继续劝道,“有蛇的地方就没有老鼠,老鼠会传染鼠疫——”说着,露易丝展开身体,优哉游哉地慢慢滑进了墙里。扎克利睁眼看着,手插进皮夹克的衣兜里,直到蛇尾巴都进去了。“它走了。”波莉催促道,“来吧。”

“它不会再出来了吗?”

“它晚上要睡觉了。”波莉听起来像个专家,但其实她对黑蛇的生活习惯一点都不了解。宾西岛上的热带蛇类大多有毒,应该避开。但是她相信外婆的话,露易丝性情温顺。于是她翻到墙的另一边,向扎克利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没事的。”波莉拉了一把他的手,说,“走吧。”

他们往波莉的外婆家走去,她已经把这片土地当成家了。主屋是一座古老的白色农舍,四旁是几个世纪以来增建的厢房。房子坐北向南,因为冬天寒风不断,刺骨冰冷,季风地区超过两百年的房屋都这样。他们从车库经过厨房,走到与储藏室连接的厢房。这就是波莉外婆的实验室。这座房子过去是一家乳制品厂的一部分,这个储藏室是搅奶油、检查鸡蛋的地方。

东面是新盖的厢房,是波莉的妈妈和舅舅离开家之后才盖好的。里面是一个室内游泳池,不是很大,但足够游来回了,这能舒缓她外公外婆的关节炎。波莉作为小岛上长大的孩子,是个游泳好手。没过几天,她就养成了自己独有的游泳习惯——每天晚饭前下水。她感觉外公外婆早餐前游泳的时候不想被打扰。再怎么说,两个人游还伸展得开的游泳池,三个人就有点挤了。

主屋楼下的房间被打通了,构成一个舒适宽大的客厅,还有很开阔的一片区域,权当厨房、客厅或餐厅。波莉和扎克利从南边走进屋里,来到门厅平台,平台上还放着夏天的家具。“我一定要帮外公把这些家具搬到树根地窖里准备过冬,现在还坐在外面吃饭太冷了。”

她领着扎克利走向厨房,食物的香气和苹果木炉火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四人围坐在椭圆桌旁,桌上放着茶杯和一碟肉桂吐司。她的外婆看见他们走进来,起身迎接:“太好了,你们俩碰上了。快进来,茶好了。扎克利,我想给你介绍我的老朋友露易丝·克鲁巴医生,还有她的哥哥内森·克鲁巴主教。”

主教站起身和扎克利握手,他穿着窄款牛仔裤和条纹橄榄球衫,瘦削的身材让他显得比实际更高,让波莉想到苍鹭。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上面戴着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所有物——一枚镶嵌着美丽黄玉的大金戒指,这和一身休闲的打扮倒是相得益彰。“我退休了,”他说,“来这里和我的小妹妹一起住。”

还真是小妹妹。和她哥哥相比,露易丝医生身材娇小。主教让波莉想到苍鹭,穿着斜纹软呢裙和羊毛衫的医生则像一只小巧的棕色画眉。她也和扎克利握了握手。“凯特·莫瑞说我是她的老朋友,我在想是说什么老。”

“当然是交情老。”波莉的外婆说。

“露易丝医生!”波莉在桌边坐下,示意扎克利坐到她身边来,“我们看到你的同名朋友了。”

“不是原来那条大露易丝吧?”医生拿起肉桂吐司碟子,放到扎克利面前。

“抱歉,”扎克利看着医生说,“能重复一遍你的名字吗?”

“露易丝·克鲁巴。”

“我明白了!”扎克利兴奋极了,“‘克鲁巴’在拉丁文里是蛇的意思。”

“没错。”波莉将欣赏的目光投向了他。扎克利出乎意料地博学多闻。她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由于当时希腊人还没掌握建造拱顶的技术,所以古希腊建筑的形式很有限。她走向厨房,为自己和扎克利拿马克杯,顺便肯定了扎克利的想法:“我舅舅给蛇起的就是露易丝医生的名字。”

“那为什么叫‘大’露易丝呢?”

主教露出了微笑:“露易丝医生的个头怎么样也说不上大,而那条蛇,至少作为黑蛇来说,以人类标准衡量,绝对称得上大。”

波莉把马克杯搁在桌上,说:“露易丝医生在这里,解释大露易丝的名字就比刚才在石墙那儿容易多了。”

柴火炉上的水壶呼呼地响,盖子被蒸汽顶起又落下。波莉的外公用隔热手套端起水壶,将开水倒入茶壶。“茶有点太浓了,我多烧点水吧。”说罢,他把水壶放回柴火炉上,为波莉和扎克利倒了茶。

主教倾身从桌子的另一头拿起一块肉桂吐司。“我们这次不请自来,”他咽下吐司,含糊地说,“是因为我又找到了一块。”他指向波莉外公马克杯旁一块看着像面包的物品。

“这好像就是石头。”波莉说。

“的确看上去就像是任何石墙上的普通石头。”主教也认同,“但这不是一块石头。仔细看。”

波莉觉得石头上好像有线条,但也许只是一些刮痕。成因也许是老墙坍塌碰撞,也许是冬天冰雪冻胀。

然而扎克利用他细长的手指仔细摩挲石头表面,惊道:“这是欧甘字母吗?”

主教喜出望外地对他投去赞赏的目光:“没错!年轻人,正是欧甘字母。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哈佛有个导师对这些石头很感兴趣。我在闷死人的办公室里憋坏了,正好让他给我讲这些,总比医疗事故诉讼好。”露易丝医生闻言,身子僵了僵。“而且还真挺有意思的,想想英国人登上北美大陆原来已经有三千多年了。”

“你这么好学,还从好几所名牌预科学校退学?”波莉好奇地问。

扎克利笑着喝了口茶,说:“感兴趣的事情,我记得牢。”他递过空杯,波莉又给他倒了点茶。

放好茶壶后,她认真地抚摩着石头上的字迹,问:“这是刻上去的吗?”

主教又拿了些肉桂吐司:“嗯哼。”

“而且是欧——”

“欧甘字母。”

“上面说了什么?”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应该和金星有关。还有宁静的生活和丰收、温和的政府管理什么的。你怎么看,年轻人?”

扎克利摇摇头:“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块真正的欧甘字母石。我的导师手里有些照片。他醉心于对凯尔特人[2]的理论研究,也许还有德鲁伊[3],反正两者的生活是交融的,好像还通婚呢。”

波莉凑近更仔细地观察,上面模模糊糊有些横线,横线上下还有些符号。“哪个农夫会只拿这些石头砌墙,却完全没有发现上面的字母?”

她外婆又端上一碟肉桂吐司,撤走了空碟。吐司的麦香顿时和开放式炉火的暖香交织在一起。

“两百年前,农民整天忙活才能勉强糊口。就说现在吧,又有多少农民有时间在春天细看被冻裂的石头呢?”波莉的外公反问道。

“还是我们活儿最多的农忙季节啊。”露易丝医生插嘴补充道。

波莉的外公往上推了推他的眼镜:“就算他们看到了这些字母,意识到这些不是自然形成的凌乱痕迹,也不可能明白上面说了什么。”

他的妻子笑了:“换你就明白了?”

他冲她回了个微笑:“也对。要不是内森说了,我也一点都不知道呢。”

露易丝医生笑话他:“你的工作好像就是抬头琢磨星星吧。”

“露易丝,其实天文物理学家很少有时间仰望星空。”

“这块石头你在哪里找到的,内森?”波莉的外婆为自己添了点茶,问道。

“就在通往观星岩必经之路的那面老墙上。”

“大露易丝的墙!”波莉高兴地叫道。她在想,主教知道观星岩一点也不奇怪,那地方对整个莫瑞家族都有特别的意义,不仅限于她妈妈。

主教接着猜测道:“早期的开垦者忙着清理田地,开荒耕种,他们没发现石头上有欧甘字母一点也不奇怪。”

“欧甘这种字母,”扎克利向波莉解释,“是凯尔特字母的一种,含有十五个辅音和一些元音,还有一些表示双元音的其他字母和如‘ng’这样的组合。”

“不过说到底,”主教补充道,“欧甘字母主要是一种口头语言,不是书写文字。你的导师想看看这块石头吗?”

“他肯定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扎克利露出了坏笑,“但我不会告诉他的,不然他就会过来横插一脚。才不能让他管这事。”说着,他扫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感谢你们的招待,我过得很愉快,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约了人一起吃晚餐,要回哈佛了。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下次再来拜访。”

“当然欢迎你来。”波莉外婆也站了起来,“随时都可以。不然波莉来了之后,只能见到我们四个老古董了。”

“你不是——”波莉开口反对。

但她的外婆还是继续说下去:“这附近没什么年轻人,我们也有点担心。”

“一定要来玩。随便哪个周末有空都行。”波莉外公也附和道。

“一定要来哦。”波莉也热情地说。

“我其实不一定非得等到周末。”扎克利说,“我周四下午没事。”说着,他将目光投向波莉,她回了一个微笑。“那时候我能过来吗?开车大概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大概两点能到。”

“当然没问题。我们等着你来。”

波莉和外公外婆一起送扎克利走出厨房,经过波莉外婆的实验室,来到车库。扎克利的红色小跑车停在一辆亮蓝色的皮卡货车旁边。

波莉外婆指着那辆货车说:“那是内森的心头宝,他开起车来像疯子一样。认识你我们都很高兴。扎克利,欢迎你周四再来玩。”

扎克利与莫瑞老夫妻握手告别,轻吻波莉之后,他便离开了。

他们走回屋内的途中,波莉外婆感叹了一句:“多好的年轻人啊。”

回到厨房,主教也发出了同样的感叹:“这年轻人可真不错。”

“是啊,”波莉外婆说,“他还知道欧甘字母呢,真难得。”

“哦,哈佛那边报纸上有几篇文章提到过欧甘字母。”露易丝医生说,“这小伙子的确讨人喜欢,还挺聪明的,但也太苍白了点,看来很少出门活动。你怎么认识他的,波莉?”

波莉蹲在火炉前,回答道:“我去年夏天在雅典碰到他的,就在我去塞浦路斯那场研讨会之前。”

“他是什么背景?”

“他从加州来。他的爸爸涉猎各种跨国大生意。扎克利漫游欧洲的时候可从不背包,他总是住在最高级的酒店,但我觉得他有点孤独。”

“他休学了?”

“嗯。他晚点再去上学。他在学校里学得不怎么好,因为不感兴趣的东西他就不上心。”

一只半大的猫咪从储藏室一跃而出,踱步进入客厅,跳到波莉大腿上。波莉蹲步,稳压着自己脚跟坐到了地上。“你到哪里去了啊,强子[4]?”波莉挠了挠长着条形斑纹的猫脑袋。

露易丝医生抬了抬眉毛:“次原子物理学家的猫叫这名字,再自然不过了。”

主教温和地说:“我还以为这名字是哈德良的变体。”

“我们是不是发错音了?”莫瑞太太问道。

主教叹了口气:“这么说,我猜这大概是某种次原子的名字。”

露易丝又问道:“凯特,为什么你和亚历克斯不再养一只狗呢?”

“阿南达活到了16岁。我们没有狗的日子还不长。”

“这样的房子没有狗,感觉像是少了什么。”

“桑迪和丹尼斯也一直这么说。”莫瑞太太从柴火炉前转过身,拉开厨房窗户的窗帘,“我们从来没专门出去找狗来养,它们好像总会时不时出现。”

波莉舒服地发出了叹气声,挪了挪身子好坐得更舒适些。她爱她的外婆外公和克鲁巴兄妹,因为他们肯定她,让她相信世间存在无限可能。在宾西岛,波莉是大家族里最大的孩子。在这里,她是唯一的孩子,得到了独生子女般的待遇。她抬头看着她外公在手里掂了掂那块欧甘石,然后放在了厨房的抽屉里。

“三千年,”他若有所思地说,“以银河历史的标准来说不算长,但在人类历史上算很长一段时间了。三千年前对于我们这些寿命有限的生物来说,是遥远的过去,但如果你登上太空穿梭飞船,通常意义上的时间和空间就消失了。关于时间我们可以探索的还有很多。如果一直把时间视作单向流入大海一般的河流,那我们永远无法离开太阳系。”

“你找到另一块欧甘石了?”波莉问。

“不是我,是内森找到的。内森,波莉也许能帮你翻译。她在语言方面确实天赋过人。”

波莉脸红了:“外公,我只不过——”

“你通晓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法语,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

“你不是还在学中文吗?”

这下她笑出声了:“以后找时间吧,也许会学。我的确喜欢语言。去年夏天我学了点希腊语。”

莫瑞太太点起桌上的两盏煤油灯。“波莉太谦虚了。真正了解她的人,比如说她的父母和舅舅,都说她的语言能力非常惊人。”接着她转向了下一个话题,可让波莉松了口气,“露易丝,内森,你们会留下吃晚饭吧?”

医生摇摇头,说:“我想我们最好现在出发回家,一到晚上,内森开车就会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冲。”

“真的现在就走吗,露易丝——”莫瑞太太恳求道,“我还有一大锅鸡肉炖蔬菜在实验室的本生灯上煨着呢。你们不帮忙,我们要吃一个礼拜。”

“可这还是有点强人所难吧,你总是招待我们吃的——”

主教主动解围:“我们今晚洗碗吧,让波莉和亚历克斯休息一天。”“还价有效,成交。”莫瑞太太宣布。

露易丝医生举起手表示:“我弃权。凯特,亚历克斯,”她指向那块欧甘石,“你们认为上面真是欧甘字母?”

波莉外公答道:“说起来奇怪,我认为是真的,凯尔特人、德鲁伊什么的。凯特还有点怀疑,但——”

“但过去我们也曾不得不相信更奇怪的事物。”莫瑞太太朝门口走去,“我去拿砂锅炖菜了,顺便在厨房把它吃完。”

波莉打了个冷战:“实验室里冷死了。外婆今天早上教我用气相色谱仪,但我的鼻尖都结冰柱了,她就让我进来了。桑迪舅舅都叫我出霜芙蓉了。”

露易丝医生露出了微笑:“你外婆的机器操作技巧都是装样子的,她主要的工作都在脑子里完成。”

“我和本生灯合不来。你去不去游泳呢,波莉?你知道的,泳池现在是全屋最暖和的地方了。”

正好也到了波莉游泳的固定时间,她立马就答应了。她喜欢在黑暗中畅游。水面映着星空和新月的微光。游泳正是沉思的好时光。

“等会儿见。”她站起身,强子极不情愿地从她大腿上跳了下去。

后楼梯上。第一天,当外公外婆带她到楼上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他们要将她安置在哪里。她妈妈最喜欢的地方是阁楼,屋檐下置备了一张大铜床,她父母偶尔来访的时候就住在那里。二楼是外公外婆的房间,房里是一张四柱大床。穿过大厅就是她舅舅桑迪和丹尼斯的房间,里面还放着他们小时候的旧双层床。虽然不是经常,但整个大家族共聚一堂的时候,所有床都得用上。还有一间房可以用作卧房,但那里现在是外公的书房。书柜和活动盖板书桌之外,里头还放了一张折叠沙发床,以备额外的来客。最后是她最小的舅舅查尔斯·华莱士的房间。

波莉最初感到有些茫然,觉得外婆家没有她的房间。虽然她有六个兄弟姐妹,但在家里她有自己的房间,放自己的东西。所有欧基夫家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虽然房间只比办公室隔间稍微大点,爸爸妈妈认为,在一个大家庭里,个人的空间更是不可或缺。

他们往楼上走的时候,外婆对她说:“我们把查尔斯·华莱士的房间收拾干净了,虽然房间不大,但是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查尔斯舅舅的房间不仅是收拾过了,好像外公外婆早就知道波莉要来,已经特意准备好了。然而波莉过来小住,是她起程上飞机前三天才决定的。碰上时间紧迫的必要时刻,她的外公外婆毫不拖延。

但这间房间,自她一踏入门槛,就好像在欢迎她步入其中。一面大窗户正对着外面生机勃勃的菜园,往外是一大块收割好的田地,越过树林,远处山脉平缓起伏的曲线跃入眼帘。景色不算壮丽,但仍让人心旷神怡,辽阔深远,景观迷人。另一扇窗户朝着东面,对着苹果园和远处大片的森林。墙上贴着老式花样的墙纸,柔和的浅蓝色背景上雏菊如繁星密布,零散点缀着明亮的蝴蝶,窗旁挂着花样配套的窗帘,只是上面蝴蝶更多。

东边的窗户下是放满书的书架,旁边还有一张摇椅。书架上的书没有特定的种类偏好,好几册神话和童话故事,一些希腊和罗马历史,一排小说,既有古代经典,从亨利·菲尔丁的《汤姆·琼斯》到马修·麦达克斯的《欢乐号》,也有当代作品。波莉从中抽出一本讲星座的书,插图上,星星间连起了各式线条示意星座的图案。她暗自想着,这想象力要多生动,才能看到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还有拿着弓箭的射手座啊。这书可有得看了,她心里很满意。

地板铺的是宽樱桃木板,白松木大床两旁还铺着针织地毯,**铺着黄蓝相间的百纳被。房间布置得虽然美观,却没有刻意地过分装饰,波莉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她心想,查尔斯舅舅也会喜欢的。

所以,当时她就转过身发出赞叹:“棒极了。你们哪有时间布置?”

“去年夏天就收拾好了。”

去年夏天,外公外婆还不知道波莉要过来和他们同住。话虽如此,波莉还是觉得这间房间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我真喜欢这房间,外婆,喜欢极了!”

她还打电话给她父母说了房间的事。外公外婆没在她身边,给她隐私和父母说话。她在电话里说:“我爱外婆外公,你们真该看看外公开着红色拖拉机的样子,一点都不吓人。”

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了笑声:“你原来以为他吓人吗?”

“呃——我是觉得他对太空旅行和天文物理学这么了解,总统和大人物都找他咨询,但和他说话很自在,他是我外公,我觉得他可棒了。”

“我想他也很喜欢你。”

“外婆也一点不吓人。”

她的父母——她在脑中可以想象他们在电话那头的样子,她妈妈横趴在**,爸爸窝在实验室的矮凳上,被满水缸的海星和章鱼包围在中间——都笑了。

波莉有点赌气地说:“我以前叫她大大,总归是很厉害的吧。”

“那是因为你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说不好‘外婆’这两个字。”

“她还得过诺贝尔奖呢。”

波莉爸爸妥协道:“她是非常了不起,波莉。但她更希望你爱她,而不是敬佩她的成就。”

波莉对着电话点点头:“我爱她啊。可是你也知道,我过去没有机会了解外公外婆。我们在葡萄牙住太久了,后来宾西岛也很远。偶尔见一两面根本不够,我还是对他们有点儿陌生。”

“他们人都很好。”爸爸说,“很了不起,可以说是天才了。但说到底也是普通人而已。我小的时候,他们对我很好,真的非常好。”

“你是时候好好了解一下他们了。”妈妈补充道,“玩得开心哦,波莉。”

她的确很开心,像小孩子一样玩疯了。倒不是她想时光倒流回到童年,忘记她学到的一切,但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她可以放松,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她从卫生间拿了游泳衣走进房间。楼下传来走动的声响,随即传来音乐声,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像流水一样泉涌而来。

她把牛仔裤和卫衣随意地堆在地上,穿上游泳衣,披上毛巾布浴袍,下楼前往泳池。她脱下浴袍挂在毛巾架上,待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昏暗的灯光后便潜入水中,来回游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翻身仰面躺着,凝视着远处天际线外,一颗又一颗星星亮了起来。她转身漫不经心地轻松拨着水,一声轻响让她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她浮在水面,屏息听着。声音是从北墙那一竖排从地面一直到斜顶的窗户中的其中一扇外传来的。

她什么也看不到。细微的声响渐渐变大,成为轻柔的敲打声。她游到池边,双手一撑上了岸,走向窗户。那扇窗离地大概五英尺,借着一点微光,她看到一个女孩踮着脚也在看她。女孩和她差不多大,长长的黑发编成辫子垂耷在肩膀上,脖子上挂着一个银环,中央镶嵌一颗泪滴形状的石头。

“嗨。”波莉朝昏暗的窗外出声问好。

女孩脸上露出微笑,伸手又敲了敲。波莉打开窗,女孩问道:“我能进来吗?”

波莉使劲把纱窗给拽了开来。

女孩抓住窗台用力一跳,双手撑起,翻身进屋,身后带来一股风。波莉关好窗。细看之下,女孩和波莉年纪相仿,样貌美丽,蜜糖肤色,双眸深邃漆黑,几乎看不到瞳孔,别有异域风情。

“请原谅我的唐突。”女孩非常正式地道歉,“抱歉不请自来。克拉里斯下午看到你了。”她说话带点口音,波莉辨不出她是哪里人。

“克拉里斯?”

“嗯。他在大栎树下面见到你了,他的狗也在。”

“他为什么不打招呼呢?”波莉问。

女孩摇摇头:“我们很少碰到来自其他时间环的人。但我和克拉里斯商量过了,我应该来这里,来到力量之源。我们觉得你来到我们面前,在这种艰难时刻,一定——”屋内突然传来关门的声响,她警觉地停下,掩着嘴轻声说,“我得走了,求求你——”波莉帮她开窗,却看到她的神情无比惊恐。

“你到底是谁?”

但女孩跳下窗台,轻轻落地,像野生动物一样敏捷地跑进了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