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丽思离开帐篷悄悄溜到沙漠,她跑向巨狮盘踞的大石,而巨狮看见她奔来便跃下大石。她张开双臂扑向它,抱住它的颈子,啜泣着,因此几乎听不清楚她说的话:“拉麦爷爷就要死了。”她的泪水浸湿它的鬃毛。她哭完之后,这只大狮子温柔地舔干她的泪痕,雅丽思坐在它的前掌之间,他们就这么静静坐着,无言地用心灵交流。
星星在他们上方轻轻舞动,微微发光。狮子和女孩谁也没有动。但雅丽思倚在狮子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伴随星星的歌唱,缓缓进入一片宁静祥和。
丹尼斯坐在拉麦爷爷的帐篷外头,坐在无花果树下的老树根上,希加实在他脚边。他们动也不动。在他们之上的星星安静不语。
在帐篷里,诺亚扶起父亲好让他能呼吸。
“我的儿啊,”拉麦轻语,“对我以及这片土地来说,你都是上天的恩赐。”
诺亚无声的泪水滚滚而下,流进胡须:“我是这么的固执、愚笨……”
他的父亲虚弱地笑了:“我并没有否认你是个凡人。你听到神说的话语了吗?”
“我努力过了,爸爸,真的。”
“神告诉我,祂的祝福将经由你降临……”老人的气息变弱了。
“嘘,爸爸,别说了。”
“那……那将是我们最后的……”
“我会听从的,爸爸,听你的,也听神的。”
“不管神说什么你都会……”
“是的,爸爸,不管神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做。”
“无论……”
“无论它有多么古怪离奇。”
“雅丽思……”
诺亚脸上的泪水放肆地奔流:“噢,爸爸,我不知道。”
“别怕,”一瞬间拉麦的声音变强了些,而且听起来像是撒拉弗,但它很快退了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又成了微弱的低语声,“神会看顾这一切……”
“爸爸,爸爸,别离开我。”
“不要绊住我,我的孩子,我的儿……”
诺亚泪如雨下。
“我们亲爱的双胞胎……”
“什么事,爸爸?”
老人喘着气,然后绽出一抹不可思议、带着欢欣的微笑,那光芒几乎照亮了阴暗的篷内,是闪电让这个笑容如此清晰的吗?
“爸爸!”诺亚哭喊起来,接着又喊一声,“爸爸!”他的啜泣如同海浪般淹过沙漠。
星星不再歌唱,天空一片寂静。希加实坐直身子,耳朵高竖。丹尼斯抬起头,星星似乎不再发光。
突然间有一位撒拉弗站在他面前,此时星光再度落在他仰起的脸庞上。
雅弗和亚何利巴玛以自己的方式为拉麦爷爷守夜,他们进入沙漠,握着手,安静地坐在他们常去的大石上。
最后雅弗先开口:“感谢神让爸爸和爷爷言归于好,否则现在这一切更令人……”
亚何利巴玛微笑了:“两个固执的老人。是呀,这样比较好,得感谢丹促成这件事。”
“我在沙漠里发现这两个小巨人的那一天,实在是充满喜乐的日子。他们是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爷爷。”
亚何利巴玛叹息道:“我们会很怀念他。尤其是雅丽思,在我们当中,她和爷爷最亲近。”
“没错。”雅弗用手轻摇她满是黑发的头,“不过爸爸也说过,爷爷现在过世是最好的时间点,他年纪太大、身体太弱,没办法承受旅行。”
“什么旅行?”亚何利巴玛问。
雅弗的眼神黯淡下来:“噢,我亲爱的,我之前答应要告诉你这件事。爸爸说神对他说了奇怪的话语,而且给了非常清楚明确的指示。”
“什么指示?”
雅弗一脸不自在:“噢,我的妻子,真的非常奇怪。神要我的父亲造船,一艘方舟。”
亚何利巴玛原本靠着她的丈夫,现在突然坐直了身子:“方舟?在沙漠中央?”
“我说过它很奇怪。”
“他会不会弄错了?”
“神吗?”
“不是神,是你父亲。他有没有可能弄错了神的意思?”
雅弗摇头:“他听得非常确定。他说神也告诉过拉麦爷爷这儿将要发生的事。”
“方舟,”亚何利巴玛皱起浓眉,“在沙漠里造一艘方舟,这一点也说不通啊!你父亲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雅弗将她拉回来靠着他,“他说他们会笑他。”
“没错。”亚何利巴玛同意这说法,但她没有笑,“那方舟要用什么造呢?”亚何利巴玛问。
“用歌斐木,至少我们不缺这种木材,它多得很。里外要抹上松香,这样才防水。”
“防什么水?”雅弗不说话,她转过身子,这样才能和他面对面,“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你父亲。”
雅弗压低声音说:“这也不像神会说的话。”
亚何利巴玛轻抚他的脸:“我们并不知道神到底是什么样,神是一个谜团。”
雅弗笑了:“所以沙漠里会有一艘大船。”
“有多大?”亚何利巴玛问。
雅弗伸展双臂:“长三百腕尺,宽五十腕尺,高三十腕尺。”
亚何利巴玛好奇地问:“神把尺寸说得这么清楚详细吗?”
“据爸爸的说法正是如此。”
“我不懂。”亚何利巴玛说,“真希望你有机会跟爷爷谈这件事。”
雅弗摇摇头,擦去眼中的泪水。
“至于我们的双胞胎,”亚何利巴玛说,“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也许让他们继续照顾爷爷的果园和菜园吧,不过我不确定。爷爷过世只是一连串改变的开始而已。”
亚何利巴玛点点头:“星星的歌声中也出现了不和谐的音调。”
“你听见了?”雅弗问。
亚何利巴玛点头:“它们的歌声和以往不一样。没错,因为我以前曾经听过。不过为什么爷爷过世会是改变的开始?他已经非常老了。”
雅弗同意:“他过世是件非常自然的事。”
亚何利巴玛打趣地说:“也许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爷爷过世的时间点,刚好是神下了奇怪的指令给他儿子?”
“噢,我亲爱的,”雅弗说,“你真聪明。有时我真希望你不是如此聪明!”
他们拥抱对方,雅弗的唇印上她的,他们在彼此的爱中得到慰藉。
当大家发现桑迪既没有回到拉麦的帐篷,也不在诺亚的帐篷时,引起一阵极大的恐慌。
诺亚的儿子与他们的妻子都随着玛特列跨越沙漠而来。他们神情哀伤,站在拉麦爷爷的帐篷外面。
“我们没看见他。”雅弗焦急地对父亲说,“还以为他跟你一起回来了。”
雅丽思转向她的哥哥:“我们是如此地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所以根本没注意到……”
诺亚捻着胡子:“他说他会跟在我后面。”
含开口道:“无论发生什么,现在都没办法去找他,至少不能在太阳升起的早晨。”
雅丽思对丹尼斯解释:“在我们这里,在这样的高温之下,必须尽快埋葬死者。”
丹尼斯努力藏起因桑迪莫名其妙的缺席而感到的惊慌。桑迪向来让人信赖。如果他有什么理由无法跟着诺亚回到拉麦爷爷的帐篷,无论是用什么方法,一定会传消息回来。
但是怎么传?这里又没有电话。不过他不会想办法找撒拉弗吗?他不会就这样跑掉而不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
玛特列以充满母爱的手臂搂住丹尼斯:“我们现在必须先为拉麦爷爷进行涂油仪式,好为傍晚的葬礼做准备。在那之后,我们将悲伤放在一旁,去寻找沙地。我认为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可以说明他为什么缺席。”
亚拿想到:“说不定他和我妹妹在一起,我想他们应该非常喜欢彼此吧!”
丹尼斯摇摇头。他不相信。桑迪不会在明知拉麦爷爷即将离世的时候跟提格拉跑掉的。
雅丽思的手滑进他的掌心,安慰性地捏捏他。她像蝴蝶一般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一吻,然后跟着她母亲以及其他女人进入帐篷。男人待在帐篷外为拉麦的遗体涂上油以及香料,再裹上干净的白色兽皮。
太阳高挂天空,那样的烈日对于人的影响,就像铜锣巨响一样令人无法承受。
雅弗说:“别想在这样的气温下私自跑去找他,丹,太阳会把你击倒的,而且这一点也帮不上你哥哥的忙。”
如果不是雅弗,他已经戴上玛特列的草帽跑去找桑迪。不过丹尼斯知道雅弗是对的。
“他一定躲在某个阴凉的地方。”闪说。他们坐在棕榈树下的浓密树荫下。“别担心,丹,沙地是个敏锐的孩子。”
“是呀,不过……”丹尼斯说着,又顿住了——诺亚的一家人全都在为拉麦爷爷而哀恸。
希加实也在帐篷里和女人、老人一起。他知道这只长毛象此刻不关注他和桑迪也情有可原。说到底,那毕竟是拉麦爷爷的长毛象。
帐幔被推开了一个小缝,希加实拖着脚步走出来,它朝着丹尼斯举起象鼻。这动作带着悲伤的意味,并且它还要丹尼斯抱起它,那简直就像是小孩要人抱的动作。
丹尼斯举起它来,紧紧搂住,泪水滚落在长毛象那毛茸茸的头上。
日落的时候,诺亚和他的儿子们将拉麦爷爷的遗体抬到一个离沙漠不是太远的洞穴里。其他女人跟在后面。当诺亚、闪、含以及雅弗在洞穴里挖坑的时候,丹尼斯和雅丽思、亚何利巴玛站在一起。丹尼斯想要帮忙挖坑,不只是出于对爷爷的敬爱,也是为了不想一直挂念、担忧桑迪。
诺亚和蔼地对他说,依照习俗,只有儿子才能为死者做这项最后表达敬爱的工作,并且丹尼斯应该和女人及女婿们在一起,因为他已经是家族的一分子了。
太阳降至地平线下,天色一片深红。太阳完全消失后,远远的地平线泛着微微的光,月亮从地球边缘悄悄地露出来。当它升起时,它平日如钻石般的光华似乎异常地微弱。在一旁的丹尼斯觉得他好像听见了一首轻柔且哀伤的挽歌。一颗星星亮起,接着又一颗,再一颗。它们和月亮一起歌颂,歌颂拉麦漫长的一生,如此充实饱满的生命,并且在临终前能和他的儿子重修旧好。
诺亚和玛特列的大女儿们——瑟拉和曷拉,还有她们的丈夫、孩子站成一圈,大声恸哭。玛拉抱着孩子站在一旁。她为乌吉尔无法到场而道歉,并且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丹尼斯。
诺亚则用她为乌吉尔道歉的理由回敬给她,用来解释桑迪缺席的原因。
“为什么?”玛拉问,但没有人回答。
亚何利巴玛低声对雅弗及丹尼斯说:“玛拉回去之后会问乌吉尔关于桑迪的事。”
雅丽思低语:“他会知道吗?”
亚何利巴玛摇摇头:“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说。我怀疑拿非林和这件事有关。”
雅弗皱眉:“我希望你这次别说中才好。”
丹尼斯看着他们,心中出现另一种恐惧。
墓穴挖好了。
当拉麦爷爷的子孙将他的遗体抬起并搬进墓穴时,丹尼斯感觉到——并非真的听见——他身后有人,他转过身,看到金色的撒拉弗站成半圆形。又一次,他清楚听见了星月之歌。
爱瑞尔唤着:“雅丽思!”
由于震惊,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哭喊。
爱瑞尔朝天举起手臂及翅膀,那歌声愈来愈强:“为拉麦爷爷而唱吧!”
雅丽思顺从地仰起头,开始唱起一曲没有文字的旋律,有着令人闻之心疼的美丽。在她之上,群星与明月与她相和;在她身后,撒拉弗也以管弦的音调加入这首协奏曲。
雅弗牵着亚何利巴玛走到干净的沙地上,随着歌声起舞。含与亚拿跟着加入他们,四个人在星空之下,以牵手、分开、旋转、牵手、跳跃这样的舞步来回重复。闪和以利沙巴也来了,然后是诺亚和玛特列,接着是几个女儿和她们的丈夫,然后雅丽思也牵着丹尼斯,带他走进如万花筒般、跳舞的人群里。他感到无法言喻的喜悦、悲伤与奇妙,直到他忘了桑迪,忘了拉麦爷爷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帐篷里,忘了他长久以来想要回家的渴望。天际的一片深红转为柔和的玫瑰灰,接着变成淡紫,变成蓝色。越来越多的星星亮了,苍穹的一片和谐与银河的舞蹈交织起来,是如此光辉灿烂。跳舞的人群慢慢分开,停了下来。丹尼斯带着悲喜混合的心情闭上眼睛,在这首追悼曲结束时才睁开眼。天空因星月的光辉而灿烂发亮。撒拉弗消失了。雅丽思站在他身旁,泪水从脸颊上滚滚流下。
诺亚和他的儿子们将拉麦爷爷的墓穴填满沙土。
桑迪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四肢是麻的,不知是谁戳了他一下,让他暂时麻醉瘫痪了。他的手足在恢复知觉的过程里感觉到奇异的刺痒。他知道雅弗、雅丽思还有诺亚帐篷里其他人用的小吹箭,他猜应该是有人用类似的东西把他弄昏了。
为什么?
他闻到山羊的味道、尿臊味还有汗水味。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帐篷里。排烟孔被盖住了,光线几乎透不进来。这里比诺亚或是拉麦爷爷的帐篷都要小得多。他想动动手却发现自己被绑住了,皮绳绑得很紧,他的脚也是。
一旦恢复知觉,他便拼命蠕动身体,终于坐起身来。他的背靠着帐篷的粗皮,被绑住的手放在身体前。他举起手想把皮绳咬开,但是那味道令他想吐。皮绳把他的手勒出好多伤口,根本不可能把它咬断,也找不到打结的地方可以解开。
他停下无用的反抗,开始思考。
他是在从诺亚的帐篷回到拉麦爷爷的帐篷的路上被绑架的。为什么?通常绑架犯都是有所图的,抓他当人质对谁有好处呢?这个世界既没有金钱也没有政治犯。就他所知道的,并没有人与诺亚或是拉麦爷爷为敌啊。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的肚子咕咕叫。他被吹箭给弄昏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甚至看不到任何光线好找出帐幔在什么方向。排烟孔透下来的光非常微弱,也许那是星光也说不定。
一定有帐幔。他沿着四周蠕动爬行,脚踢到了帐篷的墙,然后他再用脚趾去感觉。这动作让他耗尽了精力,但还是找不到出口。他又爬,一次又一次。最后他的脚感到有一道粗粗的东西。他推开了帐幔,打开了一道小缝,足以让他看清现在的确是晚上。天上的星星映出地上一棵树影的轮廓。对于自己身在何处他毫无头绪,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同一块绿洲上。
用尽力气之后他睡着了,头露在帐篷外面。阳光照在眼皮上让他醒了过来,他努力缩回帐篷,靠着兽皮坐在入口。肚子发出又响又饿的声音——他真想吞下一大碗拉麦爷爷做的浓汤。
爷爷。
等他离开这帐篷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就再也见不到那个看着炉火的干枯瘦小的男人了。
好了,桑迪,他那么老了!777岁了,诺亚也快要600岁了!年纪根本没有意义。但是他相信他们,而且在洪水之后,人的寿命就没有那么长了。至少他记得是如此。
“双胞胎!”
是个轻软的女孩子嗓音。他的心跳了一下,是雅丽思吗?
“双胞胎?”她又喊一次。
“哈啰,提格拉。”他一点也没有欢迎她的意思。他想起之前丹尼斯跟他说过提格拉一家人的事,原来绑架他的是这些人。显然这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即使再大的洪水也冲不去。这场洪水越来越没有必要了。
“你认得出我的声音!”她咯咯笑。
不,是你身上的味道,肮脏鬼。他很想这么说。
她推开帐幔,将它往后拉好,让阳光照进来。她的头发和平日不同,更加闪亮耀眼。她的围布是白色的山羊皮。
“丹尼斯?”她有些迟疑。
“桑迪。”
“噢,我真高兴是你!丹尼斯似乎不太喜欢我,可是你跟他不一样,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喜欢绑架我的人?而且还把我绑起来不给我东西吃。”
“可是我没有!”
“你明明就知道这件事。”
“可是我没有做啊!是我爸爸和哥哥做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的!”
“那让你爸爸或哥哥伤害我就没关系吗?”
“噢,亲爱的沙地,我没办法阻止他们啊!我带了食物来安慰你。”
他闻了闻。有阵食物的香气压过了帐篷的味道,甚至也盖过了提格拉的香水味和体味。
但是他们都能用吹箭把他毒昏,吃这些食物会没事吗?
提格拉说:“这是我做的,我知道它没问题,也很好吃。”
“我的手绑着没办法吃东西。”
她停下来,显然是在想这个问题:“我可以喂你!”
“不,我又不是小孩。帮我松绑。”他没有说“请”,他怎么会被这种女孩子吸引?
她又停了一下:“好吧,我帮你松开手,然后留在这里陪你吃。”
“还有脚。”桑迪命令她,“我得上洗手间。”
“什么?”
“我得去尿尿。”
“看在海雀的分上,你不能在帐篷里解决吗?”
“不行。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不在乎。不过我非去不可。”
她跪在他身边开始解开那些皮绳,先解开他手腕上的,然后是他脚踝上的。当他完全自由之后,他站起来,觉得摇摇晃晃的。这个帐篷不像拉麦爷爷的或是诺亚的那么高,他撞到了屋顶的兽皮。
她握住他的手,揉着他被皮绳磨伤的手腕。
“走吧。”他说。
“去哪里?”
“我跟你说过了,我得去解放一下。”
“那跟我来。”她将他拉出帐篷外,带他来到几英尺远的一处小小的、长满草的小丘。这地方没有树丛可以遮蔽,更谈不上什么卫生。“去吧。”
“转过去。”
“你会逃走。”
他看向四周。他认不出这与世隔绝的小帐篷位于绿洲的哪一部分。不远处有一些棕榈树,一块岩地上有零星几只黑白相间的山羊在昏黄的天色下吃草。他完全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我不会跑掉。”
“你说的哦?”
“对,我答应你。”他很怀疑自己的承诺能比她的好多少。上完之后,他说:“好了。”
她转过身再次牵起他的手:“现在来吃一点我做的炖山羊肉吧!”
他们回到帐篷,她用木碗盛了满满的肉和菜给他。他已经学会用手指吃东西,就算不像雅丽思那么优雅,但也不至于吃得自己满身都是。提格拉的厨艺还不坏。山羊肉有点硬,但是她煮得够软。他吃完之后,用手指把碗清干净了,这才觉得舒服一些。
“我得再把你绑起来。”提格拉一脸抱歉,“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我把你放开。”
“他们是谁?”
“噢,就是我爸帐篷里的那些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
“把我绑来这里,把我关在这个臭帐篷里。”
她耸耸肩,乱笑一阵:“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总是在计划着什么。”
“你没有吗?”
“我只是个女孩子啊。”她一脸正义感,“我喜欢你!我干吗把你绑起来?”
“那就不要绑。”
她拿着皮绳:“可是我得这么做。”
“为什么?”
“他们会气疯的。他们会打我的,说不定会杀了我。”
会吗?他不确定。不过现在他可以理解丹尼斯不想跟提格拉有任何关系的心情了。再也没有下一次。“他们要把我留在这里多久?他们以为这样会得到什么好处?”
“诺亚的葡萄园。”
“什么!”
“诺亚的葡萄园。那是所有绿洲里最好的。”
“这太蠢了,诺亚才不会放弃他的葡萄园,那是他的生命。”
“他最好放弃。”提格拉说,“不然他们会杀了你。”
桑迪猛地站起来,简直气坏了,他的脑袋顶到屋顶:“他们知道拉麦爷爷快死——过世了?”
“当然。”
“他们是禽兽。”
“他们很聪明。他们知道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又老又蠢的拉麦身上,没有人会想到你。他们非常聪明。”
“噢,不,他们才蠢。”桑迪说,“没有人会对这种要挟低头的。诺亚不会把他的葡萄园给任何人。”
“那他们会杀了你。”
“那有什么好处?他们还是得不到葡萄园,而且如此一来他们还犯了谋杀罪。”
“噢,沙地,坐下来,这个帐篷不是给巨人用的。我不想把你绑起来,但是我一定得这么做。除非……”
“除非什么?”
“跟我走。”
“那你的家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气死。不过我在乎你比在乎他们多啊!”
他不相信她,这里有陷阱。一定跟拿非林有关,跟那只蚊子洛夫凯尔有关。至于是什么呢?他不知道。提格拉并没有爱他爱到去惹家人生气的地步,她一点也不爱他,但是她听洛夫凯尔的话。
他觉得被刺了一下,于是伸手去拍打,却没打到那只在帐篷里嗡嗡叫的蚊子。他火大了,抓着被咬的地方对她说:“把我绑起来然后滚出去。”
她的脸和他贴得很近:“你不跟我走吗?”
“不。”
“你宁可冒被杀的危险也不跟我走?”
他的嘴扭曲成要笑不笑的模样:“有些事比死还惨。”然后他笑了,因为提格拉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还没把你绑起来……”她低声说。
“是啊。”
“你是巨人,你可以把我抓起来然后逃走,你可以跟他们说,如果他们想把你抓回来,你就会杀死我。”
这倒是个好方法。他摇摇头,一股强大的哀伤向他袭来。提格拉从来不知道带着长枪长矛、长弓长箭的伟大英雄,但那却是她希望他去成就的。如果他想要做的话,他是做得到的。
是什么让他拒绝这诱人的提议呢?是什么要他对她说“不”的?他怀疑这一切都是拿非林的诡计。
哀伤再度袭来,他不会选择暴力作为解决的方式。原子弹会毁掉这世上的一切,而现在这个世界感觉不到它的可怕。
是呀!他可以轻易地制服提格拉,她甚至主动要求他这么做。但就算这一切都出于单纯的动机,他还是没办法这么做。以暴制暴只会惹来更多的暴力事件。他的胃纠成一团。
“你确定吗?”她的声音带着哀鸣。
“确定什么?”
“确定你不跟我走啊。”
他的微笑不带一丝笑意。他很确定提格拉不怀好意:“不,提格拉,我不会跟你走。是的,对你来说我是个巨人,我年轻力壮,但那又怎样?我一样熬不过沙漠,我看过那里的尸骨,并不是只有动物而已。”
她噘起嘴来,表情阴沉:“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你是很秀色可餐,提格拉。现在麻烦你把我绑回去,或许你不必绑得像之前那么紧。”
她觉得被冒犯了。她尽可能地把皮绳绑紧,故意狠狠地拉紧,但是桑迪也用力不让她得逞。她在盛怒下离开,在身后把帐幔甩回去。
他不在意黑暗,从篷顶的洞边透进的光线已经够了。他得好好想一下。他快被自己的反应给搞昏头了。他和丹尼斯从小打架的次数都差不了多少,虽然可能没有他们的姐姐梅格来得多。他们多半都是玩团体游戏,而不是像拳击或摔跤这种一对一的活动。他是懦夫吗?他知道提格拉的父兄绝不会犹豫用弓箭、石刀或是长矛来对付他的。他也知道他们有杀死他的能力,不管他逃走或留下来都一样。事实上,他认为留下来的存活机会比这样贸然逃进沙漠里还来得大,至少还有机会研究哪条逃亡路线比较好。与其说他在害怕,倒不如说他在愤怒。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懦夫。
所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暴力解决不了问题。这些沙漠里的矮小居民已经习惯于这种方法,他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去找诺亚提出这个疯狂的要求了。他不像丹尼斯那么了解诺亚,但他不认为诺亚会低头。他拒绝提格拉也不是低头,绝对不是。
将拉麦爷爷埋葬进小洞穴之后,歌声停了,撒拉弗也离开了,诺亚和他的家人慢慢地走回大帐篷。每次经过露出地面的大石或洞穴,雅弗就会紧握他的弓和吹箭,丹尼斯则紧跟在后。
“我不喜欢这样。”诺亚说。
丹尼斯和雅弗在检查过一个小山洞的阴影之后回来,星光如此耀眼,阴影随之更加深了。“桑迪会是在沙漠里迷路了吗?”丹尼斯的声调因为焦虑而比平时来得沙哑。
他们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咆哮:“饿!”
雅丽思握住丹尼斯的手,紧捏一下。
闪说:“如果人面狮身怪在喊‘饿’,那表示它没找到东西吃。”
亚何利巴玛说:“别担心人面狮身怪,桑迪曾经把它从拉麦爷爷的帐篷里赶出去。”
若是他们在沙漠里相遇,桑迪能够再次把它赶走吗?丹尼斯不确定,尤其是在他自己跟人面狮身怪交过手之后。
以利沙巴说:“桑迪绝对不会一个人四处乱逛的。”
雅丽思点头:“他是跟着你回拉麦爷爷帐篷的。”
诺亚搓着胡子:“是啊,是啊,我们是这么想。但是他没有来,我们以为他一定留在了大帐篷。”
亚拿说:“这个嘛,他也不在那里,就是这样。我还是认为他跟提格拉在一起。”
没有人接话。星星缓缓地划过天际,丹尼斯试着倾听它们的歌声,但什么也没听到。在那首为拉麦爷爷吟唱的挽歌之后,它们寂静无声。
抵达大帐篷时,月亮已沉入地平线。他们个个又累又伤心,而且忧虑不安。
“现在,不管要做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得先吃点东西。”玛特列说。
诺亚说:“她说得对,来吧,丹。”
丹尼斯接过玛特列的肉汤,他知道不管未来发生什么,都需要所有的精力去面对一切。
闪用硬牙将羊肉从骨头上扯下,以利沙巴递给他一碗肉汤:“你会去找沙地吗?”闪是个猎人,他最清楚绿洲和沙漠这一带。雅弗和含在葡萄园工作,离家近。闪会负责找人的任务,丹尼斯对以利沙巴投以感激的一眼。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细拉,让它的鼻子放在他膝上。
闪看见丹尼斯喝完肉汤,便对他点点头。他拿起一支靠在帐篷内墙的长矛递给丹尼斯。丹尼斯接过来,虽然他希望永远用不上这东西。闪检查装了吹箭的小箭筒,拿起第二支长矛,又对丹尼斯点点头,没有说话。男孩跟着这个矮壮的男人走出帐篷,感觉到一丝希望。闪身上某些特质让他觉得有信心。
诺亚说:“雅弗和我会在绿洲附近的小路找找看。”
含说:“亚拿和我会去集市看看。”
玛特列的语气有些期望过高:“万一沙地回到帐篷里,我们会通知大家的。”
闪和丹尼斯推开帐幔,星光微微,东边的地平线染着一抹光线,热气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里闪动着。丹尼斯戴着玛特列织的帽子防晒,希望日出之后还够用。
闪看着他:“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一定得回帐篷去。”
丹尼斯点头。闪和雅弗都是对的,他的皮肤已经因热气而开始觉得刺痛,而这痛楚并不输给他满心的焦虑。他一直不让自己去想桑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跟着闪,一路跟着走。这徒劳无功的搜寻似乎漫无止境。在经过了几小时之后,他问:“希加实在哪里?”
含说:“它会待在拉麦爷爷的墓旁哀悼一整天吧。然后它会来找我们,细拉会帮它走出哀伤。”
“希加实能找得到水源。”丹尼斯说,突然涌起希望,“你觉得它能找到桑迪吗?”
闪倚着长矛想了想:“长毛象是很特别的生物,它们会做很奇怪的事,我们试试吧。”
闪走得很快,但是丹尼斯的腿比较长,很容易超过他,所以丹尼斯提醒自己要放慢脚步。
埋葬拉麦爷爷的地方大约在诺亚和他的帐篷之间,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了。希加实趴在地上,四肢摊开,在听到脚步声靠近时,像扇子一样的耳朵竖得高高的。
丹尼斯快步跑向他:“希加,你觉得你能找到桑迪吗?就像你找到水源那样?”
长毛象的眼睛原本装满了哀愁,但是现在亮了起来。闪在希加实身边跪了下来,弯腰靠近对它轻声说话,亲密地沟通。
长毛象举起鼻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充满希望的号角。
丹尼斯的眼睛也一样满是希望:“噢,闪,桑迪会不会出什么事?”
闪的声音沉重:“有些人心地不好,而且内心的幻想只会让他们做出邪恶的事。”
“那拉麦爷爷呢?”丹尼斯问。
闪抚摸着胡子的动作和诺亚很像:“爷爷很清楚这一切。世界上邪恶的事情很多,而且是闻得出来的。你没有那种味道,沙地也没有。爷爷说过,你们的心有一种很强的暖意,那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谢谢你。”丹尼斯说,“我们走吧。”
闪摇摇头,往上看看太阳:“我原以为这时候我们应该找到他了。”
“走啊!”丹尼斯催他。
“丹,我得去打猎,不然晚上没的吃。”
“可是……”
“我的姐妹和他们的家族需要很多食物,你没注意到吗?”
葬礼上的烤肉还不够吗?丹尼斯愤怒地想。
“丹,我们必须吃东西,不然没有力气去……”
丹尼斯转向希加实:“走吧,希加。”
“丹,我独自去打猎状况最好,不过我会继续找沙地的。你去找雅弗吧。”
“可是他……”
“他和我父亲会在帐篷附近找桑迪。不要一个人带着希加实跑太远,那不安全。”
丹尼斯看着闪担忧的表情,觉得不安全,因为发生在桑迪身上的事也许会发生在他身上。
“在找到他之前,我们不会放弃的。”闪说,“带着希加实去找雅弗吧。”
诺亚坐在帐篷里,双腿交叠,手肘抵着膝,头埋在双手里。玛特列坐在他身边。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诺亚说,“他会到哪里去呢?”
“休息一下吧,我的丈夫。”她催促他,“会找到他的。”
诺亚点点头:“我的心好沉重。我为父亲而难过。”
“他是个老人,年寿已满。”她安慰他。
“可沙地不是。”
“你认为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然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会让他没跟着我到我父亲的帐篷去呢?他不像绿洲其他的男孩那样自私,只想到自己。”
“他和丹都不像其他人。”玛特列说,“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诺亚没回答,也没有看她:“我得开始造方舟了。”
玛特列说:“神以前从没要你做过如此奇怪的事。”
“这很怪吗?如果大雨淹过地面,就像神说的,那么建造方舟就一点也不奇怪。”
“最好过一阵子再下雨,”玛特列说,“你得建方舟,还得找齐所有的动物。”
“我会马上开始。”
“你会被嘲笑的。你会是绿洲里最大的笑话。”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诺亚说,“我父亲过世了。而只有神知道沙地在哪里。”
“你为何不问问神呢?”
“我问了。神只说我必须马上开始建造方舟。神完全没有提到沙地。”
“也没有提到丹吗?”
诺亚咕哝着表示没错。
“你会带他们上方舟吗?”
“人的部分,只能带你和我们的儿子,还有他们的妻子。没有其他了。”
“雅丽思……”玛特列刚开口,却看见两个男人没有打招呼就拉开帐幔走进来,她便停住了。
那是提格拉的父亲和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