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是双胞胎遇到过的最热的一天。桑迪从火山爆发的噩梦里惊醒,发现丹尼斯满身是汗,坐在兽皮上。
希加实白天都跟拉麦爷爷一起睡午觉,晚上则跑回来轮流跟双胞胎睡,不过桑迪怀疑它前几晚还是睡在拉麦爷爷脚边。老人家的手脚容易变冷,而且身体循环也变差了。
“怎么了?”桑迪问。
“热得太夸张了。”
远处传来雷声。
“说不定要下雨了。”桑迪说。有一瞬间,他忘了下雨可能会带来洪水。
丹尼斯也一样:“噢,那太好了,果园和菜园都需要水。我们浇得……”
又是一声雷鸣,伴随着闪电劈过天空的声响。
希加实爬向他们,发出低低的呜叫,视线转向拉麦爷爷的帐篷。
两个男孩赶快去看老人。帐幔为了通风而大开,外面的空气有硫黄味,天空一片绿黄色。
桑迪蹲在拉麦爷爷一边,丹尼斯在另一边。老人坐在一沓兽皮上,桑迪握住他的一只手,却被它冰冷的温度给吓了一跳。他帮老人按摩,企图让那干枯的手指恢复体温。
拉麦爷爷睁开眼对他们一一微笑,他说话的声音十分微弱,必须拉长耳朵才听得见。
“在山的那一头,在你们的时代和家乡,比这里好吗?”
桑迪和丹尼斯彼此对望。
桑迪说:“和这里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老人的声音像是低语一般。
“这个嘛,我们长得比较高,但是寿命没有你们长。”
“你们能活多久?”
丹尼斯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远方而被遗忘的回音,他回答说:“70年吧!”
“有时候80年也不一定。”他又补充。丹尼斯看着桑迪,看着他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有力的臂膀和腿,还有清澈的眼眸。“我们有大型医院可以照料生病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在中暑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会比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照顾得更好。”
桑迪说:“我们会洗澡,也有洗衣机、收音机、火箭和电视,还有飞机。”
丹尼斯微笑着:“不过我一路都是坐白骆驼到你的帐篷来的。”
拉麦爷爷的声音低微,两个男孩都弯着身子听他想说什么:“人们的心地——他们宽大吗?仁慈吗?”
桑迪想起有个小贩企图只给一半的扁豆来交换,他抗议不公平的时候还被大吼咒骂。
丹尼斯则是无法比较劫机犯和将他扔进垃圾坑的提格拉一家人之间的差别。
“人毕竟是人……”
丹尼斯反射性地接下去说:“我想人性是不会改变的。”
拉麦爷爷向他们伸出颤抖的手:“可是你们就像我的孩子对我一样啊。”
桑迪咕哝着说:“我们爱你,拉麦爷爷。”
“我也爱你们,我的孩子。”
“神对我说了奇怪的话语,我不了解。”拉麦爷爷说,“我不了解神的想法。”
他们两个也不懂。
闪电与雷鸣又来了。闪光从屋顶的洞和帐幔外头穿透进来,帐篷的墙壁也因雷鸣的巨响以及地面的震动而跟着晃动。
但是雨还没有落下。
双胞胎坐在树根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希加实待在帐篷里,和拉麦爷爷在一起。天色依然带了一点黄,但是已经没有闪电和雷声了。火山的焰舌向上喷舞。在树林里的高处,狒狒发出不安的尖叫。
桑迪的脚趾在树根下的青苔里蜷曲起来:“我们从来没见过即将过世的人。”
“是啊。”
“不过今天下午跟拉麦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他就要……”
丹尼斯摇摇头:“我觉得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们。”
“他知道会有洪水吗?”
“我想他的神应该告诉他了吧!”
桑迪捡起一片棕榈叶,透过一丝星光仔细地看:“可是,洪水是一种自然现象。”
丹尼斯微微摇头:“以前的人总是宁可相信自然现象其实是愤怒的神所降下的。也许不止一个神。”
“你觉得呢?”
丹尼斯再次摇头:“我不知道。我甚至比来到绿洲之前所知更少。”
“不管怎么说,”桑迪的声音平板而不带感情,“这一点用也没有。”
“什么没用?”
“洪水啊。灭绝所有人类之后再重头来过。人类的体形是变高大了,但是我们也因为懂得更多却做了更不好的事。”
丹尼斯从桑迪手中取过叶子:“如果我有权利选择,我不会选含和亚拿繁衍后代。”
“哎,他们也没那么坏。”桑迪说,“闪和以利沙巴也还不错,不太有趣但可靠,雅弗和亚何利巴玛则是好得没话说。”
“不过就像你说的,这并没有用。”
“也许没有人该得救。”桑迪声音低哑。
又一次,丹尼斯摇头:“人类——人们是做了许多可怕的事,但是我们并没有坏到那种地步,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譬如谁?”
“很多人啊,像是——欧几里得、巴斯德还有第谷·布拉赫[11]。”
“谁跟你说的这些事?”
“梅格。”
“我喜欢这些,真的很喜欢。嘿,我想梅格听到我们把玛丽亚·米歇尔[12]也算进来会很高兴。她不是历史上很有名的第一位女天文学家吗?”
“我想念梅格,还有查尔斯·华莱士,还有爸妈。”
但是丹尼斯还在往下列:“还有追星星的东方三博士,他们也是天文学家。嘿!”
“干吗?”
“如果洪水将所有人都淹死,如果地球上不再有生物繁衍,那么耶稣便不会诞生在这世上。”
桑迪突然觉得鼻子好像被打了一拳,他闻到一股现在十分熟悉、同时也令人困扰的味道,他轻声说:“嘘。”
“怎么了?”
一抹轻巧的人影由大路朝他们走来,“提格拉。”
提格拉很清楚丹尼斯一点也碰不得,不管是用指尖轻轻触碰或是怎么做都一样。她故作淑女,眼眸低垂,好让他们可以看见她又长又密的睫毛。她慢慢朝他们走来,伸出手放在桑迪的手上,好像借此来稳住身子。“今晚夜色真好,你说是吗?”她说。
丹尼斯忍不住扭过头去,远离那混合了汗臭和香水的味道。
“还好吧。”桑迪一脸狐疑地看向地平线上的黄色光芒。
提格拉说:“我想你们大概想知道,玛拉今天晚上会生下孩子。”
“你怎么知道?”丹尼斯问。
“洛夫凯尔告诉我的。”
“他又怎么会知道?”桑迪问。
“他和乌吉尔是朋友。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会去帮忙。”
双胞胎只在邻近牧场见过小猫和小狗出生,有一次还看过小牛出生。他们看看对方。“我敢说亚何利巴玛一定是个很好的接生婆。”丹尼斯说。
提格拉接着说下去:“他们说亚何利巴玛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很辛苦。拿非林的宝宝通常都很大。”她听起来有些焦急。
丹尼斯看向她的眼光十分锐利:“你很担心吗?”
“有一点儿,说不定哪天我也会遇到。希望玛拉不会太痛苦,她这么娇小,跟我一样。”
“这个嘛,”丹尼斯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消息。”听起来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这会是个美丽的夜晚。”提格拉的手指在桑迪手臂上来回轻抚。他转脸看向帐篷。帐幔大开,希加实坐在入口,微微**鼻子,好像在呼吸着微风。
桑迪看着提格拉,有些犹豫。
提格拉马上对他好言相劝:“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很适合散步呢。玛拉生下孩子之后,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会走路回家,我们说不定会在路上相遇……”
桑迪上钩了:“这么说的话……如果不远……或是不会太久……”
“当然不会。”提格拉向他保证,“只是小小地散个步而已。”
桑迪发现丹尼斯很小心地不往他这边看:“你要一起来吗?”
“不了。”
“你介意我去吗?”
“当然不。”
“我不会去太久。”
“没关系。”
这一点也不像是在沟通;桑迪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还是站起身。提格拉把自己的小手伸过去,放进桑迪的大手。走到大路上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希加实离开了帐篷,站在丹尼斯身旁。
这一夜比以往都来得阴沉,星星看起来模糊不清,却似乎伸手可及,无雨的暴风不但没有消减暑气,反而显得更闷热了。山顶烟雾缭绕。
“我们走进沙漠吧。”提格拉建议道,“可以看月亮升起。”
离开绿洲走进沙漠就像是从船上走进大海。桑迪觉得沙漠中的沙粒凉凉的,他的脚已经习惯走在白天的热沙,或是有砾石的干刺草地上。
提格拉带着他走向一块凸岩:“我们坐一下吧。”
在这原始时代的沙漠,月亮和在家时看到的非常不同。在家的时候,月亮从地平线升起,是深黄色,有时候几近红色。而在这里,环绕地球的云层如此澄澈,月亮好像有一圈如钻石般的光芒。
桑迪的双眼专注地看着月亮所散发的光亮,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提格拉的脸竟然挡住了月光,并且以嘴唇压在他的唇上。她必须跪着身子才能靠近他,她的唇上有莓果的味道。接着他沉浸在她独有的气味里,那混合了香油以及没有洗澡的体味。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也想要;他准备好了,但即便提格拉如此诱人,他却不想和她做这件事。他并不想因为提格拉而失去碰触独角兽的能力。
不过雅丽思……
他明白他和丹尼斯不该做任何事去改变诺亚的故事、改变历史。即使是为了雅丽思……
他有点搞不清楚了。雅丽思不是提格拉。雅丽思对待他们两个向来是一视同仁的亲爱。
提格拉的红发在月光下看来如金银般耀眼,拂着他的脸,将他笼罩在她的气味中。她抚着他的后脑和颈子,她的气息和他的混合成一体。他知道如果现在不停就停不下来了。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推开她,站起身来。
提格拉吃力地爬起来,再一次想靠近他,并仰头瞪视:“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我对你这么做吗?”
“不,我喜欢。”他的声音低哑,“我喜欢,喜欢得过了头。”
“过头?怎么可能会过头?生命里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令人快乐?而且当然是越多越好!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你也过头了。”他想笑,“我想我该走了,拉麦爷爷情况很糟。”
“他快死了。”提格拉直言不讳,“洛夫凯尔跟我说的。”
“洛夫凯尔又不是万事通。”
“他知道的比我们多,比凡人多。”
桑迪站直了不动,他觉得好像听见了蚊子叫的声音。一片无声。他转身开始走回绿洲,提格拉从岩石上滑下来,追上他,捉住他的手。
“你也是,”她说,“你一定和洛夫凯尔有血缘关系,这么高大、如此强壮。你可以一把抱起我然后把我扔上肩,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已经被这个老问题问得很烦了:“从地球上的另一个角落,另一个时代。”
“你们为什么来?”
“这是一个错误。”他回答得很简短。
“为什么来这里是错误的?你在这里多美好啊!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
“不知道。”
“可你总有计划吧?你想做什么呢?”
“帮忙照料拉麦爷爷的果园和菜园。”
“就这样?你们大老远来这里不可能就只为了这个吧!一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没有。”他把手从她手中抽离。
“没有,”提格拉说,“我什么也没问出来。你要我问他的问题我全问了,但是他什么也没告诉我。”
洛夫凯尔俯视下去,他的翅膀即使在月光下都像是燃烧的阳光:“他一定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而且这件事是个错误。”
“错误?”洛夫凯尔问,那深红的眼变得幽暗,“是神犯了这个错吗?”
“你认为是神将他们带来的吗?”
“不然还有谁?他们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他们对我们和撒拉弗来说都可能是个威胁。至少撒拉弗并不会企图操控或改变什么。”
“你认为小巨人会这样吗?”
“谁知道?你从他身上问不出来什么吗?”
提格拉脸上的酒窝变深了:“这次至少他跟我走了。”
“也是。你吻了他吗?”
她点头:“他尝起来好年轻,就像日出一样。”
“他喜欢吗?”
“他喜欢,可是就在我觉得他要更进一步的时候,他退开了。给我时间,洛夫凯尔。不管怎么说,至少这次他愿意跟我一起走了。”
洛夫凯尔换个姿势,优雅地跪下来好让自己和提格拉视线平行:“你得动作加快些,我的小提格拉。”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急?”
洛夫凯尔用手背揉了揉额头:“我们的力量在减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诺亚一定知道什么。他的儿子都结婚了,在非常年轻而且急迫的情况下。诺亚和我背弃已久的神常常对话,也许,不会再有一百年可过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我去——勾引他?”
“这不是可以让他臣服在你的魅力——我的力量之下吗?”他把她拉近些,“不管你和那个赤身露体的小巨人做了什么,都不会减损我俩之间的关系,可爱的小东西。我希望我的女人熟悉所有的欲望。”
“我会怀你的孩子吗?”
他展开羽翼以如云雾般的火焰包住她:“就快了。”
“快了。”亚何利巴玛说,“快了,往下推,玛拉,往下推,用力!”
“快了。”雅丽思重复一次,像是保证一样,“很快就会结束了。”
玛特列什么也没说。
玛拉躺在一沓兽皮上尖叫。她的手发狂似的乱抓,玛特列牢牢地捉住它们。
“时间拖太久了,”雅丽思低声说,“她还能撑多久?”
“起来!”玛特列命令玛拉。
玛拉大哭:“我没办法,没办法,噢,让它快点结束吧!快一点……”
“起来。”玛特列又说一次,“蹲下去。”
“我有,我做了,一直到我累到没办法为止……”
“休息够久了。”玛特列语气严厉,“把她扶起来。”她命令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
两个女孩用尽力气才把玛拉拖离兽皮。
“蹲下去。”玛特列说,“往下弯,现在,对,用力推。”
“已经月落了。”雅丽思说。
亚何利巴玛看着玛特列:“我的母亲也经历过这一切,她现在还活着。”
“我知道,亲爱的。”玛特列说,“谢谢你。”这是亚何利巴玛第一次提及她的身世与拿非林有关,玛特列拍拍她的肩以表达感激。
月亮已落下,太阳升起。这间小土屋闷热不已,四个女人全都汗如雨下。玛拉的头发就像泡在陶壶里一样湿,她的双眼因为这极大的痛苦而圆睁,不时呻吟、尖叫并且不断发抖。
在间歇的收缩之间,她的嘴会张得大大的,眼皮也垂下来,仿佛累得睡着了,只有被下一波疼痛袭击时才会醒来。
太阳缓缓下山。
“用力蹲。”玛特列要她跟着做,“你一定得再做一次。”
三天三夜过去,又蹲又躺外加尖叫不停,她会死的,雅丽思心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快了。”亚何利巴玛又一次要玛拉安心,“就快结束了,往下压,用力!”
玛特列的音调焦虑而尖锐:“努力,玛拉,努力!我们不能帮你生孩子。用力,推!”
第四个夜晚,月亮升起。
“推!”玛特列命令道。
玛拉发出长长的不满的呻吟,比尖叫还恐怖的声音。
“现在,就是现在!”
由呻吟声听来,玛拉似乎要被撕裂了一般。
“快!”最后,玛特列将手伸进玛拉的双腿之间,从她的身体里把婴儿拉出来。婴儿的头太大了。在拉出的过程里,雅丽思甚至听得见玛拉的血肉被撕裂的声音。玛特列摇晃着婴儿,拍打他的屁股。空气进入肺之后,婴儿开始大哭。
桑迪和提格拉在一起的时候,因为担心,丹尼斯走进帐篷去找拉麦爷爷。他走向老人躺着的地方。
“孩子?”
“我是丹尼斯,爷爷。”
老人伸手想抓住他的手,丹尼斯握住他,爷爷的手很冷,像死亡一般的冷。“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爷爷?”
老人的脸漾出一抹宁静的微笑:“神对我说话了。”
丹尼斯等着。
老人似乎想吸进足够的空气,最后他终于说:“不会全都毁灭的。噢,我的孩子,丹,神后悔了。你在果园的时候,神在帐篷里跟我说话。我从没在这里听见祂跟我说话。噢,孩子呀,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诺亚会被饶恕的。诺亚和他的家人,神这么应许了。”
“饶恕什么?”
“呃?”
“他们被饶恕什么呢?”
老人的手指在丹尼斯手中颤抖:“神提到好多水。这个部分我不了解,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的儿子被饶恕了。”他的手指握住丹尼斯的,“但是你们呢?我的孩子,你们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
“爷爷,我也不知道。”丹尼斯轻轻按摩着那干枯的手指,直到它变得温暖一些。
乌吉尔站着俯视躺在玛拉胸前的婴儿。这年轻的母亲虽然累坏了,却神采焕发。
三个帮玛拉生产的女人几乎和玛拉一样累惨了。亚何利巴玛眼睛下方出现了深深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如果不是她止住了玛拉的大出血并且取出胎盘,玛拉可能会熬不过去了。她努力愈合玛拉撕裂的伤口,让她从大量失血转为缓缓涓滴时,手和肘臂都沾满了血迹。
乌吉尔好像都没看见其他人一样,视线只停留在他的孩子身上。婴儿有着一头和玛拉一样的黑发。他轻拍孩子的头,并以手指顺势往下轻抚婴儿的肩背。“我很满意。”他说。
玛特列语带尖刺:“我想也是。她差点死于难产!如果不是亚何利巴玛,她真的会死。”她转身不看乌吉尔,喂玛拉喝一些以利沙巴送过来的肉汤,好补补身子。
“回去吧。”玛特列对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说,“回家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我留在这里陪玛拉,以利沙巴晚点儿会过来。”
亚何利巴玛也对乌吉尔视而不见,看了看妈妈和婴儿:“接下来的几天她更需要人照顾,如果她又开始出血,记得一定要找我过来。”
“我会的。”玛特列答应她。
乌吉尔俯视玛拉,以长指轻触孩子的眼皮、鼻子。“我很满意。”他又说了一次。
亚何利巴玛坐在大帐篷里,喝着以利沙巴为她们做的扁豆汤。她说:“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玛拉是死是活,只要她把孩子生下来就好。”
雅丽思正拿着碗靠向唇边,动作停了一下:“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也听到他说的话了,不是吗?‘她怎么还没生下来?’他说,‘怎么拖这么久?’然后他就走了,不管过了多久都没回来。”
“母亲说她不想看到他在附近……”雅丽思停住了。几个大女儿生产的时候玛特列也去帮过忙,同样也把女婿们赶开,但是会让他们做一些跑腿的工作。而这些男人没有一个走远的。事实上,他们简直是发狂般的令人觉得碍手碍脚,一点也不像乌吉尔那样人间蒸发,把一切都留给女人来处理。她默默地把汤喝完。
亚何利巴玛也喝完了,一双浓眉紧皱。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松开了,披散在肩后。
“亚何利巴玛……”雅丽思轻声开口唤她。
“什么事?”
“拿非林和我们的女人结婚,让她们怀孕生子,可是撒拉弗……”
“他们不结婚,当然也不生子。”
“可是他们很多地方都和拿非林很像。”
亚何利巴玛疲累地将长发往后拢了拢:“不,我认为拿非林和撒拉弗曾经有相似之处。”
“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呢?”
“我不知道。”
雅丽思想起爱瑞尔,他有着淡琥珀色的眼睛,以及如狮子般的威仪。接着是伊比利斯,她不禁庆幸自己逃离了那个有紫色翅膀的拿非林。如果他和乌吉尔是同一种人,毫不关心自己妻子的生死,那么她希望自己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乌吉尔和爱瑞尔曾经有一丝相像之处吗?伊比利斯有吗?
亚何利巴玛说:“我想撒拉弗随时都可以离我们而去,只要他们想,飞往哪一颗星都可以。我不认为拿非林能这么做,至少现在做不到了。他们得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们想要这么做,而是迫不得已。”
诺亚和雅弗走进帐篷,他们的手沾满了葡萄汁,就像亚何利巴玛的手曾经沾满血迹一样。雅弗拥抱他的妻子,雅丽思奔向父亲:“玛拉生了,母子都平安!”
诺亚以手臂环抱他最小的孩子,却反常地没有一点兴奋的表情。
“你听见了吗?爸爸。”雅丽思问着,“玛拉痛苦的生产结束了!”
“真高兴听到这消息。”诺亚沉重地回答,“但是我们担心有事要发生了。”
“什么事?”亚何利巴玛问,“出了什么事吗?”
雅弗紧紧拥着妻子。
诺亚也将雅丽思抱得更紧一些:“神对我们说话了,奇怪的话语。”
“是好的吗?”雅丽思问。
亚何利巴玛疑惑地看向丈夫,但他只是摇摇头。
“奇怪的话语。”诺亚又说了一次,“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过,爸爸为玛拉开心点吧!”雅丽思说,“这次真的很辛苦,时间拖得很长。如果不是亚何利……”
“玛拉会没事的。”亚何利巴玛说,“她年轻,身体又强壮,复原很快的。”
“这个孩子很大,爸爸。”雅丽思继续说,“是我见过最大的婴儿,他有一头和玛拉一样的黑发,鼻子像枚小扣子。”
“好歹那是个孩子。”诺亚语带苦涩。
“你心里很乱。”亚何利巴玛说。
“没错,我是很烦恼。神要求我做奇怪的事。我一点都不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巨大的改变即将来到,非常可怕的改变。”
“雅弗……”亚何利巴玛低语。
“嘘,晚点再说。”
雅丽思在父亲怀抱里颤抖:“爸爸,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开心点,玛拉平安生下孩子了。”
诺亚拥着女儿,在她淡淡的头发上印上一吻:“我们没能为玛拉举行婚宴,这对她来说是个伤害,我希望我们能为你举行婚宴。”
“噢,我也这么希望!”雅丽思喊着。她想起玛拉古怪的婚礼,她一点也不想要那样孤立于家庭与亲友之外。然后她想到双胞胎。他们自成一格,不同于拿非林或撒拉弗,他们是完全的凡人,而她爱他们。她的脸紧压在父亲胸膛上,这么一来他便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亚何利巴玛看见了,但在她开口之前,雅弗再次拉过她来,拥入他亲爱的怀抱当中。
一声细微的呜咽惊醒了双胞胎。希加实跑到他们睡觉的兽皮旁呼唤他们。
桑迪睁开眼:“希加实,什么事啊?”
丹尼斯坐起来,突然完全清醒过来:“是拉麦爷爷吗?”他看着希加实,问道:“要我们去找诺亚过来吗?”
“爷爷他……”桑迪说不下去了。
两个男孩急忙跑向老人睡觉的地方。拉麦爷爷的呼吸浅短而古怪。丹尼斯伸手碰他,发现有一只圣甲虫,他这才放心了下来。他急切地说:“爱德奈瑞尔,我们需要爱德梅尔,如果他能以骆驼的形态出现,就可以带我们其中一个去诺亚的帐篷,这比我或是桑迪跑得要快多了。”丹尼斯轻柔地碰触圣甲虫的铜色甲壳,它在他指尖下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于是他碰到的只是老人睡的兽皮一角。
爱德奈瑞尔站在他们身旁,一道金色光芒点亮了帐篷:“我会把爱德梅尔找来,你们在这里陪着拉麦爷爷。”他动作迅速,优雅地鞠躬,然后离开了。
桑迪和丹尼斯一人握着拉麦爷爷的一只手,他的手就像大理石般,冰冷而缺乏生命。桑迪说:“爱德奈瑞尔为我们去召唤爱德梅尔了,我们会尽快把诺亚带来的。”
老人呼吸十分细微:“我的好孩子。”
丹尼斯看着拉麦爷爷竭力地呼吸,他温柔地将手臂伸到老人身体底下,让他能坐起来。老人靠着双胞胎,呼吸顺畅了一些。“我们会陪着你的,爷爷。”他看着桑迪点点头。
桑迪也点了点头。
“我可以等,”老人低语,“直到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为止。”
爱德奈瑞尔回来了,他跪在拉麦爷爷身边,轻柔地为他检查。他转向双胞胎:“爱德梅尔在外面等着,你不必急着赶回来,沙地,我们还有时间。”
拉麦爷爷喘着气:“在狒狒……”
爱德奈瑞尔微笑着接下去说:“在狒狒拍手欢呼迎接黎明到来之前。”
丹尼斯说:“我会陪着爷爷。”
爱德奈瑞尔点点头,轻轻拍着丹尼斯的肩头:“好,如果你要找我,我就在这里。”他光亮的形体慢慢消失成一片雾气,然后希加实的耳朵上出现一只圣甲虫停在那儿。
当丹尼斯从诺亚的帐篷骑着白骆驼跨越沙漠的时候,他因中暑而虚弱不堪。不过桑迪则复原良好、身体强壮,一点也没有因坐不稳而东歪西滑,他的身体很快就适应了这不规则的起伏节奏。他们毫无困难地横跨沙漠。在一块高高露出的白色岩石上,有只狮子高踞其上,以威严的姿态注视他们行进。
诺亚的帐篷四周除了酣睡声之外没有其他声响。桑迪拉开帐幔,喊道:“诺亚!”
玛特列的声音回应着问:“是谁啊?”
“我是桑迪,拉麦爷爷要我来找诺亚。”
“神哪!”诺亚声音沉痛,“我马上出来。”
桑迪站在外面,听着含和以利沙巴的帐篷里传出鼾声。他看向天际,视线逐渐往下,模糊不清的星星似乎在召唤他,但是他听不懂它们想对他说什么。
诺亚出来了,他裹着一件新的缠腰布。
“丹尼斯和爷爷在一起。”桑迪说,“还有希加实。”
诺亚点头。
“爱德奈瑞尔说时间还够,但是你如果骑骆驼回去会快得多,我走路回去就行了。”
诺亚再次点头,接受了这项提议。骆驼缩起四脚藏在身体底下,好让诺亚能轻松点爬上去。他跨骑着,用因劳作而起了茧和瘤的手指牢牢抓住骆驼颈上的鬃毛。骆驼缓缓走了几步,伸长颈子来磨蹭桑迪,然后才快步疾走,朝沙漠奔去。
桑迪跟在后面慢慢走。他知道等诺亚一到,丹尼斯就会离开拉麦爷爷,好让他们父子临终话别。丹尼斯会等他回去,也许是坐在树根椅上,也许希加实会陪着他。但是桑迪就是走不快。他跳进沙漠,让沙子淹到脚,那感觉就像水流过趾间一样。
拉麦爷爷过世之后,接下来呢?洪水到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吗?桑迪和丹尼斯还能留在老人的帐篷,还能照顾果园和菜园吗?
拿这些问题问沉默的星星,一点也不能消减他喉咙间那充满酸楚的硬块。他缓缓走过沙漠,踢到一块藏在沙里的硬石。他大叫了一声:“噢!”然后继续向前走。
地平线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颜色,星光渐渐隐没。鸟儿在林间苏醒,他好像听见狒狒带着睡意的吱喳声。他转向绿洲而行。他不能再拖延回程的时间了。
他低着头,看着脚在沙里行走,没有发现身后有什么声音。突然有个东西从他头上盖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被粗鲁地抓起来,脚在空中乱踢。有两个人抬着他。带有恶臭的兽皮罩住他的头并且压在嘴上,让他无法出声呼救。无论是谁捉住他,桑迪都想努力地摆脱对方。接着肚子上挨了一拳,这让他痛得弯起身子,然后,有个尖尖的东西刺了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