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撒拉弗(1 / 1)

那天晚上桑迪照例睡在爱德奈瑞尔的长袍上。他不清楚爱德奈瑞尔知不知道洪水一来就会把地球上的生物消灭殆尽。他抱紧跟他一起睡的希加实,就像小时候抱着毛绒恐龙玩偶。他用手指抓抓它的粗灰毛,揉着像扇子的耳朵,发现有个东西硬硬的,那是圣甲虫。

这让他觉得松了口气,虽然他很难把甲虫和伟大的撒拉弗联想在一起。不过,这件事可以等到明天再想。丹尼斯是负责思考的人,而桑迪负责执行。希加实软软的鼻尖在桑迪的后颈磨蹭着,他整个人放松下来睡着了。

爱德奈瑞尔一早就来了,他以撒拉弗的形貌出现。

“我想过了。”桑迪说。毕竟不只是丹尼斯一个人才会思考。

爱德奈瑞尔微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丹尼斯跟我是在诺亚和洪水的故事里,对不对?”

爱德奈瑞尔用蓝天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如此。”

“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回家?”

爱德奈瑞尔耸了耸金色的翅膀:“也许就和你们来的方式一样?”

“我总觉得这不太可能。而且现在丹尼斯人在诺亚的帐篷里,就在去绿洲的路上。”

“是的,没错,不过他差不多可以来和你见面了。”

“这段路很长,他撑得到吗?”

“说不定可以。”

“我在想,你是不是能召唤独角兽带他来呢?”

“当然,这没问题。”

“可是我又在想……”桑迪的额头因为焦虑而皱起来,“之前我们骑着独角兽到绿洲的时候,丹尼斯跟独角兽一起消失了。”

“那不是问题,”爱德奈瑞尔向他保证,“若是我们召唤独角兽将他从诺亚的帐篷带到拉麦爷爷那里去,一旦中途发生什么事,以至于他们消失不见了,那么我们可以再召唤一次独角兽到拉麦爷爷的帐篷去,丹尼斯也会在那里出现。”

桑迪好奇地问:“但是如果丹尼斯一开始就从独角兽的背上跌下来,或独角兽消失的时候没有和他在一起,你还可以把他们召唤到拉麦爷爷的帐篷去吗?会比他们用‘正常’的方式还要快吗?”

“噢,当然,恐怕办不到。”

“哇哦!我一定要告诉我爸。他正在研究这种毫无限制的时空旅行。时空挪移。”

爱德奈瑞尔点点头:“你也可以这么想。你父亲研究的方向是对的。”

桑迪的眉头因专注而紧皱着:“好吧。也就是说丹尼斯和独角兽消失之后,你再把他们唤回现实世界,让他们在这里出现,这就是量子跳跃,对不对?”

“告诉我,你指的是什么。”爱德奈瑞尔的蓝眼睛盯着桑迪。

“这个嘛,它有点像,噢,在量子物理学里,你可以测量出量子的所在位置,但无法测量它运行的路径。至少,你不能同时测量一个量子在空间里的速度和位置。”

“然后呢?”爱德奈瑞尔问他,依然微笑着。

“哦,我希望丹尼斯在这里。他解释得比我清楚多了。不过,你可以召唤独角兽现形,你看得到它,也许也能测量,但是一旦它消失就没办法了,除非你再召唤它现形。时空旅行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量子跳跃,或是像我父亲所说的时空挪移。”

“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爱德奈瑞尔说,“这个理论并不容易弄懂。”

桑迪发现刚才为了要专心,他闭上了眼睛,几乎没有呼吸。于是他睁开眼,深深吸气:“你做得到吗?”

“做什么?”

“时空挪移。量子跳跃。”

爱德奈瑞尔再一次微笑:“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在圣甲虫里的时候,甲虫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到。当我是撒拉弗的时候,这些限制就少得多了。”

“如果你想离开这个星球的话,就能做得到吗?”桑迪问,“我指的是,你可以到另一个太阳系或是银河系去旅行吗?”

“哦,那当然!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有必要。而我的兄弟,拿非林,就无法离开这里,因为他们失去了一部分自由。”

“为什么?”桑迪问。

爱德奈瑞尔检查他复原了的皮肤,没有回答:“你现在晒出一层很棒的保护色了。等你的双胞胎兄弟到了之后,两个人都要去晒点太阳,一点一点慢慢增加在阳光下的时间,直到皮肤适应了,不再晒伤为止。记得中午的时候一定要进到帐篷里。因为就算躲在阴影里头,还是可能因阳光的折射而受伤。”

“我以前也被晒伤过。”桑迪说,“有一次童子军营队去海边一整天,每个人都晒得很惨,但不是这种惨法。”

“我想,你们是从这星球更北边的地方来的吧!”爱德奈瑞尔说,“而且这里的太阳比你的时代年轻得多。”

“而且现在的地球和太阳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的污染。这里的人有谁曾经过敏吗?”

爱德奈瑞尔微笑了:“过敏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

“嘿,”桑迪说,“拉麦爷爷的孙女雅丽思,发色就像你在圣甲虫里的时候一样的那个,为什么她从来不带夜灯一起回来?为什么总是其他人?”

“雅丽思很忙,忙着照顾你的兄弟。”

有好一阵子,桑迪陷入了令他浑身不舒服的嫉妒浪潮里,他甩一甩头。他和丹尼斯对神话怪兽的兴趣,曾和他们对女孩子的兴趣一样低。他们从前也去过学校的舞会,最后却总是和曲棍球队、篮球队的人混在一起。以后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得很——在拿到驾照之后、不用依赖爸妈载他们出门的时候,在他们遇见不会傻乎乎、咯咯乱笑或是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的时候。但是雅丽思不是这种女孩,她既不傻也不乱笑,更不会花枝招展,一点也不像学校里的那些女生。在拉麦爷爷帐篷里的第一个晚上见到她,即使他因为发烧而晕眩,他记忆中的雅丽思依然和她带着石碗油灯出现的那一晚一样地清晰。她的棕发即使在帐篷里的暗处也有着太阳般的光泽。她的身体娇小而完美。双眸如同她的秀发,也闪耀着阳光。桑迪努力维持音调平稳,不过不怎么成功,因为马上就破音了。他说:“哦,我希望雅丽思今天晚上会带夜灯过来。”

爱德奈瑞尔看着他,桑迪脸红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同一时间他一点也搞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两种情感上的冲突把他弄迷糊了。他的脸颊热热的,就好像发烧或晒伤一样。他不知道爱德奈瑞尔了解多少,但撒拉弗看着他,平静而温和:“我现在有事要到别的地方去。今天清晨你在花园里工作得非常努力,做得很好。你可以在外面多待十五分钟。我会让我的狮鹫朋友告诉你什么时候该进去。”

“狮鹫是什么?”

“噢,我又忘了,”爱德奈瑞尔说,“狮鹫是神话里的怪兽。”

“不会是跟人面狮身怪一样吧?”桑迪忘不掉人面狮身怪。

“狮鹫的词汇比人面狮身怪多,它们有些很凶猛,不过我的朋友温驯得像只小羊。”

“它长成什么样?”

“它是半狮半鹰。”

“是哪一半的一半啊?”桑迪的心思在此刻暂时忘记了雅丽思。

“它的前半部像老鹰,后半部像狮子。它可以像老鹰一样翱翔在天空,也有狮子般的强壮力气。”爱德奈瑞尔转身踱步走过拉麦爷爷的棕榈树丛,那里有各种不同种类的椰子树,都是用来阻挡热风和提供让桑迪觉得凉爽得多的荫凉的。桑迪躺下来,望向那广阔无际的天空,接着很快地闭上眼睛以避免直视着强光。

在他的家乡,夏天的天空都是一片蔚蓝,若是衬着白色积云的话就会看起来更蓝更亮。除了少数灰灰的阴天之外,天空变幻莫测,好像由环绕的群山保护着。而这里的天空毫无遮蔽地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至另一端,还可以看见火山喷射出的火焰,向太阳燃烧过去。

有个比树影还深的影子倒映在他的脸上。桑迪睁开眼,预期会见到狮鹫。

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俯视着他。他吓了一跳——她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她身形娇小,就和绿洲的其他人一样;穿着一件山羊皮,遮住了一边的肩膀;发色如太阳般火红;一双杏眼就像他家乡的春草般碧绿;身材完美,肤色有如蜜桃。

“哈啰!”她说,看着他绽放出微笑,“真高兴又见面了。”

桑迪看着她一脸震惊。

“你不会忘了我吧?是吗?发生那些事我真的很抱歉,当我父亲和兄弟他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桑迪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就是当你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帐篷里呀,当我父亲和我的兄弟他们……”她说到一半又停住了,好像不愿意说完似的。

“我从没去过你的帐篷。”桑迪很困惑,“我只有到拉麦爷爷帐篷外的花园工作过——啊,你说的是我弟弟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又长又黑又美丽:“你的弟弟?”

“我的双胞胎弟弟。”桑迪说,“我们长得非常相像。”

“你没去过诺亚的帐篷吗?”

“没有。那是我弟弟丹尼斯。”

“噢。那么,你是谁呢?”

“我是桑迪。”

“哦,好吧,桑迪,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高兴有人好好照顾你。”

“你叫什么名字?”桑迪问。

“我是提格拉,亚拿的妹妹。”

“亚拿?”

“含的妻子,诺亚的儿媳。我也是玛拉的朋友。你认识玛拉吗?”

“不认识。”

“玛拉是诺亚的倒数第二个女儿,雅丽思是最小的。玛拉是他们家的美女,我们两个让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去照顾你弟弟。噢,老天,这可真难分清楚,我是说,我真惊讶会在这里看到你,而不是在诺亚的帐篷里;可是你又根本不是你,我是说你不是那天晚上出现在我父亲帐篷里的那个人……你们两个看起来这么像的巨人!而且没有翅膀……”

桑迪叹气:“在我们的时代和家乡,我们一点也不像巨人那么高大。我们只是普通高,而且大概还在长。”

“你们的皮肤没有拿非林那么白,也没有翅膀,但是你们和拿非林一样高。而且一样好看,虽然是不同的典型。”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接着她靠近了些,他被她身上混合着汗臭味和浓重香水的味道弄得又是着迷又是吃惊。她的嘴唇和颧骨上都擦了红红的东西,可能是什么莓果的汁液吧。她弯得更低了,和他嘴唇对着嘴唇。

“你干吗?”桑迪抗议。

“你好甜呀,”她说,“你真的好甜。你很小吧,对不对?”

桑迪板起了脸:“我们是青年。”

“那是什么?”

“青少年。”

她摇头:“拿非林没有年纪,只是单纯的存在。他们在这个世上很久,无所不知。”

桑迪叹息:“这个嘛,我并不像拿非林。”

她的嘴唇再次碰触了他的唇,温暖又带了点水果香气。

一声鸟叫尖锐地划过天空。在他们头上是一道拍着翅膀的黑影,突然一响,有如绳索般的长尾挥出鞭声,狮鹫来了。从它的鸟嘴发出听起来很明显就是“不、不、不”的声音。另一声听起来则非常像是“提格拉”。

提格拉靠着一棵高大棕榈的树干,伸长了手臂展现出完美的身材:“狮鹫走开,我喜欢这个年轻巨人,而且我认为他也喜欢我。”

狮鹫大吼,发出鹰的叫声,并且挤进提格拉和桑迪之间。它张开嘴:“走、走、走!”

“不、不、不!”提格拉模仿它,“他跟我在一起好好的,我会照顾他。另一个长得很像他的有雅丽思和其他女人围在身边,总要有人来看护他才公平呀,桑迪,你说是不是?”

在他回答之前,狮鹫以温和但坚定的动作将提格拉推向路边。

“你最好不要弄伤我!”她愤愤不平地喊,“洛夫凯尔是我的朋友。”

这次从狮鹫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如蚊鸣般尖锐刺耳。提格拉踢她,踢在狮与鹰交接之处。

她的脚指甲又尖又利,狮尾被刺激得甩来甩去。于是狮鹫转而将桑迪推往帐篷的方向。

“我还不想进去。”桑迪看着提格拉微笑的绿眼。

提格拉的声调充满**:“你想不想跟我去澡堂?”

“有水的澡堂?”桑迪急问。花园的土深陷在他的指甲里,而且没办法用沙把它清掉。

“水?为什么要有水?”她问。

“用来洗澡啊。”

“我的老天,当然不!”她听起来非常吃惊,“怎么会有这么不正常的想法!是用香油揉搓,而且有好闻的香水来盖掉所有臭味。”她咯咯地笑,“有谁听过用水洗澡啊?”

桑迪发觉自己被狮鹫推向帐篷。对于没有水的澡堂,掩盖臭味的香水以及提格拉,他都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不管在学校或是在村里,都没有像她如此难懂的女孩。她带给他一种愉悦的刺激,尤其是当她指出雅丽思在照顾丹尼斯的时候。

狮鹫把他推进帐篷。

拉麦爷爷一边喝着汤一边等他。他看起来比之前又小了点,而且更老了。他拿着碗的那只手微微发颤。桑迪忧虑地看着他。

他说:“我亲爱的沙地,你来晚了。”

“对不起,拉麦爷爷,我刚才在跟一个女孩说话。”

拉麦爷爷一脸狐疑地问:“什么女孩?”

“她叫作提格拉,她的姐姐是诺亚的儿媳。”

“亚拿的妹妹。”老人说,“沙地,要当心哪。”

“她很漂亮。”桑迪说,“我的意思是,她简直美呆了。”

“也许是吧。”拉麦爷爷说,“但光漂亮是不够的。”

桑迪想最好换个话题:“我渴了。这汤看起来很棒,爷爷,可是有没有凉一点的东西可以喝?有水吗?”

老人摇头:“我可以给你喝果汁。水很珍贵,拿来喝未免浪费。你来的地方没有井?”

“当然有。”桑迪说,“我们住的地方没有公用井水,但是有自来水。”

“你们的水就这样一直流出来?”

“这个嘛,在秋天旱季的时候,我们就不能洗澡洗太久,父母也会警告我们不要上完厕所就冲水……”

“上什么?”

“啊,不好意思。”桑迪道歉,“我老是忘记。”拉麦爷爷对自身的卫生要求比牧场附近大多数的人都来得高。他有礼貌地要求桑迪只要想上厕所的时候,不论何时都要到小树丛后面去方便,因为在那里秽物会流进沙漠。但很多人都没有固定如厕的地方。桑迪从拉麦爷爷家走向大路的时候,就看过街上到处都是人的粪便,跟骆驼粪、羊粪、牛粪混杂一起。

也许太阳足以把让人生病的东西给烧个精光。他得问问丹尼斯。丹尼斯对卫生、病毒和细菌这些事比桑迪清楚得多,虽然说如果他以后要读环境法,还是得念这些相关知识。

拉麦爷爷给了他一碗还在泡发的葡萄果汁,桑迪喝得又猛又快。他闻到火烬灰堆里有一锅东西,是拉麦爷爷在晚上比较凉的时候煮的,然后再把它放在灰烬里保温。

“闻起来好香,拉麦爷爷,那是什么?”

“浓汤。”

“用什么煮成的浓汤?”

“扁豆和洋葱再加米下去熬的,放得愈久就愈香。”

“嘿,我回家之后一定要告诉我妈怎么做这道汤。”一股思乡情怀涌上来,他在心里看见实验室里的本生灯上头煮着一锅炖菜。

希加实也在嗅着。它有自己的碗,吃着和桑迪、老人一样的食物。

拉麦爷爷一天比一天更加步履蹒跚。若是丹尼斯也到这里来,会不会让爷爷负担过重?

不过现在拉麦爷爷和诺亚已经言归于好,诺亚不但会到拉麦爷爷的帐篷来跟他聊天,还带来牲畜食物、好几袋酒和成串的葡萄。这两个男人又笑又哭,诺亚拥抱着他父亲:“噢,我的父亲,你要长命百岁!”

拉麦爷爷没有回答。

最后,丹尼斯是骑着骆驼越过沙漠的,那是一只白色的骆驼,有着傲慢的长鼻子,橡皮似的嘴巴带着冷笑,还有一双大得不可思议的龙胆眼,上面是长长的眼睫毛。

诺亚的腿被尖石割伤了,玛特列不准他跟丹尼斯一起出门:“你好不容易才跟父亲和好,难道想让感染的伤腿来坏事吗?伤口是复原得还不错,可街上到处是脏东西。在痊愈之前你不准离开帐篷。”

“妇人之见!”诺亚嘀咕着,但还是乖乖听玛特列的话。

“我们的丹没事的。”她要他放心,“如果有撒拉弗看着他,一定能安全到达的。”

亚拉里德和另一位撒拉弗一起出现,亚拉里德的肉身就是带水到帐篷给丹尼斯的鹈鹕,他曾经警告丹尼斯不要改变任何事。另一位撒拉弗翅膀是淡蓝色,眼如月石,颜色是更深更亮的蓝。

“说到底,”亚拉里德对丹尼斯说,语气里有些埋怨,“你还是改变了一些事嘛。”

“我哪有!”丹尼斯纠正他的说法。

“诺亚谁的话都不听,而你说服了诺亚去找他父亲。”

“我才没说那么多,”丹尼斯说,“我只不过是去聆听星辰,我并不是那个……”

“我不是在怪你。”亚拉里德说,“拉麦和诺亚言和这件事让我们充满喜悦,可能你哥哥帮助拉麦那个老人家接受和解也有其必要性。”他指指另一位在旁边不发一语、静静聆听的撒拉弗说,“这位是爱德梅尔。”

爱德梅尔并没有伸出手。看来撒拉弗是不握手打招呼的。他欠个身,丹尼斯也微微弯身鞠躬。

两位撒拉弗仔细审视丹尼斯。“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把你照顾得很好。”亚拉里德说。

爱德梅尔点头表示赞同。

“她们人很棒。”丹尼斯也同意他的说法,“如果不是她们我大概早就死了。”他皮肤上的痂早已全数脱落。他现在可以跑遍沙漠也不觉得累。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望向亚拉里德:“我也要谢谢你。”他向撒拉弗鞠躬。

“爱德梅尔会带你到拉麦爷爷的帐篷。”亚拉里德说。

爱德梅尔月石般的眼睛向着丹尼斯,微微发光。“我在外面等你。”他眼神有些凝重地离开了。

“我应该跟每个人道谢。”丹尼斯有点犹豫。他一方面急着想和桑迪见面,没错,但是他又不想这么快离开雅丽思,当然还有亚何利巴玛和雅弗。到了拉麦爷爷的帐篷之后,他还会再见到雅丽思吗?她纤细的手指还会像倾听星星那一夜那样,握住他的手吗?或是像在沙漠的天空下跳舞的时候那样与他相握吗?

“别怕。”亚拉里德说,“我代你向大家道谢了,每个人,诺亚和玛特列、闪和以利沙巴、含和亚拿、雅弗和亚何利巴玛,当然也没忘了雅丽思。不管怎么样,你都会常常见到他们。现在拉麦爷爷和诺亚和好如初,两个帐篷来往的机会也更多。准备好了吗?”

“好了。”他会再见到雅丽思。她一定会到拉麦爷爷的帐篷去看他的。他也一定可以再次触碰到她那纤细的手指。

他跟着亚拉里德走出帐篷。夜幕降临,天上布满星星。他渐渐习惯这种生活形态了:早起,睡个长长的午觉,然后在热沙降温、空气凉下来之后再入睡。

他看向亚拉里德,没看见撒拉弗,却看见一只白色骆驼站在帐篷外的一小块阴影下。

诺亚拄着拐杖,腿上绑着干净的毛皮,站在骆驼旁边等他:“这不是分离,我的孩子。我们都很期盼看到你和沙地团圆,也许到那时我们才会真正相信你们是两个人。撒拉弗看过我的腿,他说再过两天我就能走了。”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把你的脚放上来,我帮你骑上骆驼,就算是像你这样的小巨人,要上骆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骆驼身上没有鞍,背上满是粗皮。丹尼斯不确定自己坐上去会不会安全,因为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抓,没有缰绳也没有鞍头。不过亚拉里德的骆驼形貌似乎是有血有肉的,不是像虚拟独角兽那样朦胧虚假的。他无法想象会有缺乏生命体的骆驼。

玛特列匆匆从帐篷里出来,拿着一捆东西,眼泪在她脸颊上不断地流下:“这是你的衣服,也许哪一天你会用得着,再见了,亲爱的双胞胎,我们会想你的。”

突然间,丹尼斯被整个家族团团围住,有哭的有笑的,一个个在骆驼两侧伸手去抱他的腿,这是他们所能够得到的极限,即使踮起脚也一样。

雅弗拥着亚何利巴玛,雅丽思站在他们身旁。他们向他飞吻,他也同样回报。毫无预警地,骆驼向前走了,每个人都在他身后大叫:“再见了,双胞胎的丹,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再见!”他回头喊,想要挥手却又要留心不从骆驼上摔下去。

众人的声音愈来愈小,当这些声音完全消失时,骆驼也已经离开绿洲,走进沙漠里了。丹尼斯紧握住玛特列给他的衣服,这些是他把在肮脏垃圾坑里弄脏的衣服扔了之后剩下的。他想不出什么时候还会穿上这些冬衣。他也无法想象在拉麦爷爷的帐篷里和桑迪见面之后的未来。

他想起曾经不知在哪里读到,骑骆驼就像乘坐在海上晃动不停的小船,这对他来说是个非常贴切的形容。

他压低身子抓紧骆驼背上的白毛,试图配合骆驼诡异的节奏。轻柔的夜晚微风将沙粒吹上他的脸。在他们头上,沙漠夜空里闪耀着冷冷星光。远处的山尖冒着烟,地平线一片火红。丹尼斯很庆幸绿洲和这些火山的距离够远。

骆驼蹒跚地走过沙漠。他发现愈是贴近动物本身的节奏感,就愈不容易往下滑。用这种速度走,它大概要走过大半个沙漠之后才会发现他掉下去不见了,所以还是抓牢比较保险。

他努力地在这种韵律的骑乘里呼吸,到了明天早上他一定会全身酸痛,这远比骑马还折磨筋骨和肌肉。他发现骆驼的脚步变快了。他紧紧捉着它的颈子,差点抓不住掉下去。他开始往一边滑下去,兽皮也在他身体下方一起滑动。

骆驼突然奔驰过沙漠。在这一瞬间,丹尼斯才察觉它蹄下的沙石响着另一种节奏。

在他们身后有个声音靠过来大吼:“饿!”丹尼斯感觉到一股热气直冲而来,简直像火烧一样。他发现自己愈滑愈往下,直到他抓紧另一侧才知道骆驼转向了,这样一来它便挡在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和丹尼斯之间。他还在往下滑,最后他头朝下,从骆驼的肚子下面看过去。

有个东西从骆驼的另一侧看着他。那是一张脸,有着胡须,鼻子像球,眼神黯淡无光,头上的角往下弯,角上有可怕的尖端。丹尼斯顺着这张脸看向其他部分,看到的是狮子的身体;再往后看去却是直竖着的嘎嘎作响的蝎尾。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生物,现在也不想看。他抓紧骆驼的白毛,努力地爬回它背上。

骆驼奔过沙漠。

“饿!”那生物吼着。

丹尼斯觉得自己好渺小、好年幼、好害怕:“它会吃掉我吗?”

骆驼回头看他一眼,龙胆色的眼睛像谜一样难解。

“嘿!”他抗议,“你不阻止它吗?”

那张大脸逼近骆驼的背。“饿!”它又吼一声,大嘴一张露出两排又丑又短的牙齿,紫色的嘴唇张得大大的。

丹尼斯拉扯着骆驼的鬃毛:“救命!救我啊!”那丑东西的臭气逼近了,血色的大眼与丹尼斯的灰眼互相对看。他拉回眼光往下看,厚长如蛇般的舌头左右摆动着朝他而来。他往后退,想拿骆驼当挡箭牌,但那人面狮身的怪物跃过骆驼的背,落在丹尼斯身旁的沙地上。

“骆驼!”他大叫,“拜托你变回爱德梅尔!”他往旁边退开以远离那怪兽。

骆驼再一次敏捷地将自己置于丹尼斯与那生物之间。它看了丹尼斯一眼——他想起撒拉弗不喜欢干预或是改变任何事。

“嘿!”他叫着,“如果它把我吃了,难道不会改变什么吗?”

仿佛独角兽出现时的闪电,白色骆驼向上延展成一片亮白,像是要撞上星星似的,接着爱德梅尔就站在丹尼斯身边了:“走,人面狮身怪,快走。记得远离帐篷,而且别想吃掉长毛象。到沙漠里狩猎你的食物。”

人面狮身怪开始哭,泪水满颊,连胡子都湿了。

“不要想让我觉得内疚了,”爱德梅尔顿了一下,“虽然我是有那么一点不忍心,毕竟你是自然界里难得的奇观。”

人面狮身怪转身,头低低的,拖着狮子的身体走过沙漠,蝎尾发出尖锐的声音。

“哇!”丹尼斯说,“刚才真是千钧一发啊。”

“话不能这么说。人面狮身怪能说的话没多少,敢做的事也没几件。”爱德梅尔捡起充当马鞍的皮袋,“走吧。”丹尼斯疑惑地看着他。

“剩没多少路了。我一直保持和绿洲平行的方向。你可以走一点路吧?”

“没问题。”他宁可走路也不想在骆驼背上弹来弹去。不过他好奇地问:“你不变回骆驼了吗?”

爱德梅尔把皮袋扔上肩膀:“至少不是现在。转换形体需要消耗不少能量,我们不愿在无谓的情况下浪费力量。人面狮身怪其实是个懦夫,但是沙漠在夜晚里可能会有其他危险,还是快点走吧。”

爱德梅尔往上看一眼,丹尼斯也望向星空,他看见兀鹰的黑翅在空中盘旋,遮住了星光。

拿非林所聚集成的圈子,在沙漠中形成一片黑暗,这黑暗所伴随的火焰比那些山顶一进一出的火光还要光亮刺眼,动物形体与拿非林之间的能量转换好像一场炫目的角力比赛。

他们以拿非林的形体爆发出的原始能量对话,再以负电形式回归动物宿主,然后为了彼此沟通又再一次迸发出光亮的翅膀,就这样来来回回。

鳄鱼张开大嘴,往空中伸展着绿色翅膀:“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是什么?”白蜡般的翅膀如烟消散,鼠尾在沙子上来回嗖嗖作响。

拿非林闪烁不已,发出一股硫黄般的气味:“至少不是真的巨人。”红色翅膀和毛发在热风中有如火焰,声音像蚊子一样尖声细鸣。

“不是我们的一分子。”紫色翅膀有如雾气,龙蜥伸展着没有用的翅膀。

“虽然他们会说古语。”

“他们会被太阳晒伤。”

“他们不能改变形体。”

“太年轻了,像婴儿似的。”

“不过,几乎要长大啦。”

“他们不属于这里。”

“该拿他们怎么办?”蟑螂举起甲壳般的翅膀,随着一声撕裂声,那铜翅缩小消失了。

“要让他们活下去吗?”深红色的大翅膀遮住云,伴随着锐利的断裂声中,一只红蚁化为黑影,消失在星光下。

接连闪烁不停的火焰与黑影,以傲人的姿态一进一出地吞吐着能量。

“嗯嗯嗯嗯……”化身为眼镜蛇的拿非林呻吟着,“也许可以答应让他们得到永生。”

“嗯嗯嗯嗯,呵呵呵,”兀鹰冒出来咂着嘴,黑色翅膀遮掉一块夜空,“力量。让他们拥有我们的能力。”

硫黄烟里出现黄色的翅膀,跳蚤从龙蜥跳向兀鹰,高举翅膀:“对了,就是力量。”

“还有**啊。”龙蜥建议道。

“好,再加上**。”蚊子嗡嗡地附和。

“欲望。”眼镜蛇提议,那张拿非林的脸比地上的白沙还要白。

“嗯嗯嗯,欲望啊。”兀鹰表示赞成,“呵呵呵,欲望。”

“我们等明天白天再睡,那时候会很热。”桑迪和丹尼斯重逢之后,坐在拉麦爷爷的帐篷外头,看着星星在天上缓缓移动。拉麦爷爷陪他们坐了一会儿,弄了浓汤一起吃,又弄了几碗无花果汁,就先进帐篷了。

希加实蜷缩在星光和树影下,睡着的时候肚子一起一伏,做梦的时候还会**几下。

“诺亚和玛特列的长毛象叫作细拉,”丹尼斯说,“它通常睡在雅丽思睡觉用的兽皮旁边,不过有时它会来跟我睡。你不在身边感觉怪怪的。”他说着动了动在沙里头的脚趾。

“是呀,”桑迪同意他的说法,“我也觉得怪怪的,虽然希加和拉麦爷爷都对我很好。”他想问雅丽思的事,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于是他改口说:“我很喜欢拉麦爷爷,我想你也会喜欢他的。”

“他人似乎挺不错的,”丹尼斯点头,“真庆幸我们第一个遇到的人是雅弗,而不是把我从帐篷丢到垃圾坑的那些可恶的人。”

“听起来很过分。”

“不过诺亚那边的人都对我很好。”

“丹尼斯,”桑迪突然严肃起来,“你记得故事的内容吗?诺亚方舟的故事。”

丹尼斯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我们掉进了这个故事,对吧?一开始我还以为我们是在某个太阳系之外的外太空。”

“如果是那样还好得多吧。”桑迪说,“拉麦爷爷今天要我拿水果去镇上换扁豆回来,我一路上看到好多人,他们都会被淹死。”

丹尼斯看向地平线上火山发出的焰光:“我知道。除了诺亚和玛特列、闪和以利沙巴、含和亚拿、雅弗和亚何利巴玛,每个人都会死。”

桑迪的嗓音哑了下来:“雅丽思怎么办?”

丹尼斯努力压低音调以免听起来太激动:“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认为他们在《圣经》里全都被点到名,譬如亚何利巴玛、以利沙巴或是亚拿,玛特列也没有。”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雅丽思也没有,至少我记得没有。真希望我们手边有本《圣经》。”

“这是个长老制度的社群。”桑迪说,“我记得这个。”

“梅格会说它是沙文主义。”丹尼斯说,“不知道谁写的《圣经》,应该都是男人吧?男的。”

“我还以为是上帝写的。主日学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在我们小时候大概是这样没错。但事实上《圣经》是经由许多人、历经许多年才完成的,好几百年。它记录了上帝的话语,而不是由上帝写下了这一切。”

“好吧。”桑迪说,“不过没有人提过《圣经》里有一对叫作桑迪和丹尼斯的双胞胎和诺亚一家人在一起吧?”

“你有没有印象那场大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丹尼斯问。

桑迪摇头:“不,我不记得,也不知道要怎么离开这里回家,你呢?”

“我以为你可能想过什么方法呢。”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当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讨论时空挪移和线粒体、费拉多这些事的时候,你一向比我专心多了。”

“线粒体,”丹尼斯看向他的双胞胎哥哥,“你记得查尔斯·华莱士的线粒体出问题的时候,我们以为他会死的事吗?”

“我们跑到菜园去了。”桑迪说。

“因为无论如何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事。”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桑迪开口了:“好吧,我们可以再来一次,就像以前那样去菜园。而且,我想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巨大的植物,还有野草。我拔过的野草堆得跟山一样高。你等着看好了,我拔得那么努力,可是看起来几乎没什么改变。还有,要帮拉麦爷爷的树丛浇水、修剪。不管有没有用,要做的事多得很。”

他们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习惯这颗年轻的地球动不动就会这样震动或晃动,有时候甚至都没感觉。“嗯,不错啊,我是指菜园。只要不再被晒昏就好。”

“噢,我们只在凌晨和傍晚工作而已,拉麦爷爷很注意这一点的。”

“那就好。”

“是呀,不过这不能让我们回家就是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桑迪与其说是在跟丹尼斯说话,倒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我想,”丹尼斯慢吞吞地说,“不如什么都不做吧。这一切远在我们的经验之外啊!”

“谁都没有这种经验吧。”桑迪加上一句,“你说得没错,就等吧,不过记得眼睛和耳朵可要多留心。”他望向睡着的希加实,圣甲虫并不像平常那样停在它耳朵上。于是他不禁想着,爱德奈瑞尔一定在其他地方做些什么吧?

“我们不如就等吧。”爱德奈瑞尔说,“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发生改变,制造混乱。”

“难道他们出现在这地方不算延续混乱吗?”亚拉里德问,不时地变成鹈鹕的模样。

带着丹尼斯跨越沙漠的爱德梅尔说:“他们已经造成改变了。那个叫作丹尼斯的男孩,在大家都认为诺亚不可能和他父亲和好的时候,他却做到了。”

爱德奈西尔的翅膀如同他是长颈鹿时一样明亮,他说:“那个叫桑迪的男孩说不定也插了一脚。”

爱尔拜尔有着与白鹅一样的翅膀。他问:“他们是因为这件事而被送来这里的吗?”

爱瑞尔像只金黄的狮子,轻声说道:“关于这个我们并不清楚事实如何,也许他们属于这件事的一部分。”

爱伯戴尔,他是只金黄色的蝙蝠,以同样轻柔的音调说着:“就算是天堂里的天使也不见得是万事通。我们已经选中……”

“被选中。”爱卡特立尔纠正道,他的眼睛如同猫头鹰般又圆又有智慧。

“……和人类的孩子们在一起。”爱伯戴尔接着说完,“为此我们舍弃了一部分的能力,但是不明白的事却那么多。”

爱卜左赫有时是只白色的豹,他的脸好似微亮的月。他稍稍歪着头说:“只要神知道,那就够了。”

爱希萨的翅膀和发色都像他的宿主一样是紫鼠灰,他点头说:“他们是纯真的男孩,人类的孩子。除了讨人喜欢之外,他们也会说古语。”

爱达毕尔的翅膀如同老虎身体的斑纹,他也同意这种说法:“他们有副好心肠,也引出诺亚善良的一面。他们会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爱德梅尔说:“我们仍然不知道他们在此的原因,或是他们该如何回到原来的地方。”

爱德奈西尔有时变为人形,有时是只长颈鹿,他看向星星:“决定留在这星球的时候,我们是自愿放弃那些能力的。”

“我们不是非留下来不可。”爱伯戴尔的撒弗林翅膀和他是只蝙蝠时一样金黄耀眼。

“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也可以取回那些能力。”

爱德奈瑞尔身上发光,那光芒就像阳光闪耀在圣甲虫的壳上一样:“这是我们自愿作的决定,现在,我并不想离开,尤其当那对双胞胎还在这里的时候。”

“我们说不定没办法救他们。”亚拉里德警告说。

“那么我会陪他们到底。”爱德梅尔回答。有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那只白色的骆驼而不是撒拉弗。

十一名泛着微光的撒拉弗都同意爱德梅尔的说法,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