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走进帐篷。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盏石灯的微光朝他靠近。他警觉地叫了起来:“是谁?”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不需石灯照路。
他感觉被轻压了一下,有柔软的东西触碰着他的手臂,原来是长毛象。他依稀记得之前在大帐篷里,曾看到过一只长毛象。
蓄胡子的男人在他身边蹲下:“你现在好多了,应该会喜欢我们的长毛象细拉来陪你。”
“谢谢。”丹尼斯说,“你是谁?”
“诺亚,雅丽思的爸爸。”
丹尼斯有时会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发烧的时候,他会以为自己在家里。烧退的时候,他恍惚明白,他和桑迪不知怎的把自己丢到原始沙漠世界,而沙漠居民是棕色矮人。他记得雅丽思,那个有着琥珀色头发和眼睛的美丽小女孩——她温柔地照顾他。他记得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人,至少记得她的部分名字——亚何利。她先在他身上倒水,然后抹上药膏和油,似乎知道怎么做会让他舒服。他记得雅弗——亚何利的丈夫。他把丹尼斯扛到这个帐篷里。丹尼斯以为这个帐篷是奇怪的医院。
打从他半死不活,被人从臭气冲天的大帐篷送来这个安静的小帐篷起,就没见过雅丽思的爸爸。有人给了他那块亚麻布,让他躺在上面,保护复原中的裂伤皮肤。即使如此,移动身体时还是会痛,他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我哥哥桑迪还好吗?”
“几乎完全康复了。”诺亚的声音低沉慈祥。身在这个不熟悉的世界,那个名字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丹尼斯烧昏头了,没再多想。男人继续说道:“我家的女人告诉我,他已经长出新皮肤。你也很快就会康复。”
丹尼斯叹了一口气。没被搓掉的皮肤一块块脱落,疼痛难耐,在形成深色痂疤之前,渗流着黏液;他还是很难相信会有复原的一天。“我什么时候可以和哥哥见面?”
“等你好了以后,不会太久的。”
“他人在哪里?”
“就像之前跟你说的,他在我爸爸拉麦的帐篷里。”
“我老是记不住。”
“那是因为中暑发烧的关系。”
“嗯,脑膜炎。我想以前在印度也很常见。”
“印度?”
“呃……嗯,印度是我们星球上的一个地方,以前英国人——他们的肤色和我很像——去那里,说什么白人责任之类的,在那里胡搞,然后建了一个很大的帝国。总之,他们最后没成功,帝国也没了。谢谢你们用心照顾我。你们怎么知道该如何处理灼伤呢?”
“算是常识吧。”那个男人说,“亚何利巴玛用手指就能测出你烧到什么程度,所以我们想办法让你降温。她还和撒拉弗讨论该用哪些草药。”
“撒拉弗是谁?”丹尼斯问。
棕色皮肤的矮壮男人微笑着说:“看来你好多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发问。”
“你之前来看过我?”
“来过好几次了。”
细拉挨近丹尼斯身边,丹尼斯伸手搂着它。丹尼斯的皮肤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细拉的毛不会弄痛他。“撒拉弗?”
“他们是神的孩子。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
“他们是天使吗?”
“你家乡那边有天使吗?”
“没有。”丹尼斯说,“不过我们也没有长毛象和虚拟独角兽。我以前是怀疑论者,但现在没那么爱怀疑了。”
“怀疑论者?”
“只相信看得到摸得到、百分之百证明过的东西。要有实验数据才肯相信的人。”
“实什么?”
“呃……嗯,我猜要你证明虚粒子存在,和要你证明虚拟独角兽存在一样困难。”
“哪种独角兽?”
“呃,我是这么称呼它们的。”
男人打断丹尼斯的话:“你又开始发烧了吗?”
“没有。”丹尼斯用手臂碰脸颊,觉得十分凉爽,“抱歉,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诺亚。我得跟你说几遍呢?”
诺亚。诺亚方舟和大洪水。所以,他们还是在地球上,不是在某个遥远的银河系。不知怎么的,他和桑迪穿越时间,来到大洪水来临前的沙漠。这比处在宇宙间不知名的角落好太多了。不过,这样真的比较好吗?“真希望手边有一本《圣经》。”他说。
“一本……也许你想喝点凉的东西?”
“我没事,抱歉。”诺亚的时代不会有《圣经》,大概连文字都还没发明。丹尼斯和桑迪上主日学时都不怎么专心,他们对故事没兴趣。
没兴趣?他记起妈妈每晚都会念床边故事给他们听,后来因为学校的作业太多才放弃。
他读了些什么?故事。希腊罗马神话、印度传说、中国传说、非洲传说、童话故事,以及圣经故事。
诺亚是谁?诺亚和大洪水。诺亚造方舟,带妻子、儿子、儿媳和很多动物上方舟。雅丽思呢?他记不起雅丽思的部分。还有亚何利……亚何利巴玛、雅弗,听起来好耳熟。
闪,也许有,但没有以利沙巴。以利沙巴还好。之前某天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有事,所以换成以利沙巴照顾丹尼斯。她无视丹尼斯流脓的伤口和层层痂疤,直接在他全身涂上药膏。那一整天,她在充作医院的帐篷里边说话边做事,丹尼斯记得她喃喃说道,让老爷爷一个人住在帐篷里,身边只有一只长毛象照顾他,真是可耻之类的事情。
细拉蹭蹭丹尼斯的肩膀,丹尼斯继续试着思考。有闪,有含。他依稀记得刚到大帐篷的那晚,曾看到一个红发女子。“希加实还好吗?”他突然问道。
“希加实?”诺亚听来吓了一跳,“它在帮忙照顾你的哥哥。”
“这里有很多长毛象吗?”丹尼斯问。
“很少。许多长毛象都被人面狮身怪吃掉了。没被吃掉的,都逃到了它们觉得安全的地方。”诺亚摇摇头,“对长毛象来说,现在时局艰困,而且还有更多的苦难等着我们。这是神跟我说的。”
丹尼斯皱起眉头。这个大洪水来临前的世界真诡异。长毛象、人面狮身怪、虚拟独角兽、撒拉弗和……
“拿非林是谁?”他问。
诺亚扯扯胡子,说:“谁知道?他们个子高大,有翅膀,不过我们很少看到他们飞翔。他们自称是从神那边来的,他们会祝福我们。我们不知道真相。谣传说他们和陨落的星星一样,可能真的是陨落的星星,从天上被驱逐下来。”
“撒拉弗也是吗?”
“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皮肤怎么会这么细致光滑,不受太阳影响起皱纹。他们永远不会老死,年纪应该比我的爷爷马土撒拉还老。”
和马土撒拉一样老。听起来很熟悉,模糊里的熟悉。
丹尼斯在玛特列的亚麻布上挪动了一下。他剩下来的那捆衣物被找回来了,被雅弗和亚何利巴玛拿去风干收起。在这个炎热的地方,他不需要法兰绒衬衫和粗针织毛衣。现在他身上围了一条腰布,有点像小孩穿的那种。雅丽思跟他说,桑迪现在也围着腰布。
他待在这顶帐篷里面疗伤,四周弥漫的臭味比大帐篷里的好一些。雅丽思用加了草药和花朵的香水替他浸湿身体。亚何利巴玛替他擦上有香味的药膏。这两个年轻女子都绝口不提香料是从哪里弄来的,不过丹尼斯想,他听过雅丽思谈到亚拿和玛拉。亚拿是含的红发妻子,玛拉是雅丽思的姐姐,似乎很少回家。这些人是谁?他不记得他们在故事里出现过。他需要桑迪,桑迪可能有办法让他们在大洪水来临前回家。这位神跟诺亚说了多少?
诺亚说:“神告诉过我,末日将到来。或许我们会碰到一场大地震。”
“地震?”
诺亚耸耸肩:“神的想法深不可测。”
“这个神,是好的神吗?”
“祂既好又仁慈,不容易动怒,也很快就消气,甚至宽恕我们。”
“可是你还是认为祂会毁掉全人类?”
“什么意思?”
“你认为祂会降下大灾难,毁灭全人类?”
诺亚摇摇头:“这是真的,就像神说的,人心越来越邪恶。”
“雅丽思就不会。”丹尼斯说,“亚何利巴玛和雅弗也不会!若不是他们,我早就死了。”
“还有我的太太玛特列。”诺亚补充,“要不是因为她的坚持,我应该不会让你留在我的帐篷里。”诺亚若有所思地看着丹尼斯,“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女人的话,让你留下来。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伤害我们。”
“我不会,我们都不会。我哥哥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他见面?”
“就像之前说过的,他在我爸爸的帐篷。”诺亚的语气暗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你看过他吗?看过桑迪吗?”丹尼斯问。
“我不去我爸爸的帐篷。”
“为什么?”
“他是个顽固的老头,坚持一个人留在他的帐篷;他和他的那几口井,全绿洲最棒的井。”
“你为什么不去看他?”丹尼斯一头雾水。
“他年纪大,就快死了。他没办法照料作物。”
“你为什么不帮他?”
“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忙,要照料牲口和葡萄园。”
“但他是你爸爸啊!”
“他不该这么固执。”
“你听我说,他一个人照顾桑迪,没有雅丽思及亚何利巴玛在一旁帮忙看护,只有那只长毛象帮他忙。”
“我们每天晚上都派女人拿灯过去给他。”
“可是他是你爸爸。”丹尼斯辩道,“你自己拿灯过去,他会比较高兴。”
还没听到诺亚的咆哮,就有人走进帐篷了。一只鹈鹕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雅丽思跟在后面。沙漠里出现鹈鹕,似乎满诡异的。鹈鹕走到丹尼斯身边,张开大嘴,一道新鲜清凉的水流泻而出,装满用来浸湿丹尼斯的大碗。
丹尼斯问:“嘿,你之前来过对不对?”
雅丽思高兴地说:“他真的好起来了,他能记得之前的事情了。”
雅丽思拿布蘸上水,帮丹尼斯散热。丹尼斯觉得水带来了治疗效果。雅丽思在他身边跪下,用湿布碰碰快脱落的痂皮。“很快就会掉了。”
丹尼斯向鹈鹕致意:“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拉麦爷爷那边。好心的鹈鹕飞越沙漠,把水运来这边。”
鹈鹕严肃地朝丹尼斯点点头。
“你有名字吗?”
鹈鹕眨眨眼。
雅丽思说:“他是鹈鹕的时候,我们通常就叫他鹈鹕。”
“他是鹈鹕的时候!不然他还会是什么?”
“别把小巨人搞迷糊了。”诺亚说。
“我已经迷糊到不能更迷糊了。”丹尼斯抗议道。知道自己还在地球上,是一种安慰,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知所措,觉得离熟悉的一切好远、好远。
鹈鹕把曲折的双翅朝上伸展,扬起鸟嘴,整个身体像是往上拉长变细似的。突然间,一个高大闪亮的人形出现在丹尼斯眼前,低头看着丹尼斯。
“什么?!”他倒吸一口气。
“撒拉弗。”雅丽思说。
那位撒拉弗皮肤泛着光泽,肤色和雅丽思一样。他有银色的大翅膀,头发的颜色和翅膀一样。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男或女有关系吗?然而,看着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甚至亚拿时,丹尼斯很清楚他是男人,而她们是女人。
撒拉弗举起翅膀,接着轻松地垂下:“别怕,我是亚拉里德,我一直在治疗你,幸好你现在好多了。不,不用站起来,你还很虚弱。”亚拉里德伸出强壮的臂膀抱起丹尼斯,抱他到帐篷外,俯身把他放在柔软的青苔上。星光下的青苔闪着微光,像是一池水似的。
“好了。”亚拉里德说,“嗯,我是亚拉里德,你是丹。”
“丹尼斯。”
“丹比较简单。”
“你的名字是亚拉里德?换成亚何利巴玛如何?”
亚拉里德露出严肃的微笑:“丹尼斯,我懂你的意思,原谅我。好了,我跟我的同伴爱德奈瑞尔谈过了。他在照顾沙地。”
“桑迪。全称是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不是有个想征服全世界的亚历山大吗?”
“亚历山大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丹尼斯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年代没现在这么久远,没这么久远。”
“啊!”亚拉里德说,“我老是把时间折起来看。丹尼斯,现在一切很混乱,你必须说明你们是谁、属于哪个年代,还有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出现。”
丹尼斯撑着虚弱的身子,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是从遥远未来到这里的十五岁男孩。”
“你来自遥远的未来,可是却会说古老的语言?”
“说什么?”
“古老的语言,创世时期的语言,属于创造出星星、天、水和一切的时代。在园里就是使用这种语言……”
“什么园?”
“伊甸园,在故事出现转折之前,这种语言,发散光芒的星星现在还在使用,未来也还是会继续使用。”
“事实上,”丹尼斯坦白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种语言。”
“而且说得非常流利。”亚拉里德补充说道。
“桑迪也会说吗?”丹尼斯问。
亚拉里德点点头:“你们在沙漠里碰到雅弗和希加实的时候,就在说这种语言吧?”
“我们当时没发现。”丹尼斯说,“我们以为自己说的是我们的语言。”
亚拉里德露出微笑。他说:“那是你们的语言,所以或许你们没发现反而好。你们那个时空的人,也会说古语吗?”
“我不知道。我和桑迪都没什么语言天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亚拉里德加重了语气,“你们有说古语的天赋啊!”
“不知道。我和桑迪是家里的庸才,姐姐和弟弟是特别的孩子。我们是平凡的……”
亚拉里德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你们生来就是那样,还是你们选择变成那样?”
丹尼斯看着眼前的撒拉弗,睁大了眼睛问:“古语后来怎么了?”
“因为巴别塔而分歧了。”
“巴别塔?”
“那是一座象征人类自大与傲慢的高塔。在你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尚未出现。你没听过巴别塔的故事吗?”
丹尼斯眨眨眼:“我想我有点印象。人类造了一座很高的塔,然后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开始讲不同的语言,无法了解彼此。那是,哦,史前时代的事情,算是个故事,用来解释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语言。”
“不同的语言,”亚拉里德说,“都是源于原始语言,也就是古语,古语和远古和声依然息息相关。能遇见还懂古语的人,真是荣幸。”
“嘿,”丹尼斯说,“你听我说,我猜因为在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况下来到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没时间多想,然后遇到雅弗的时候,很自然地就和他说话……”
“那是特殊天赋。”亚拉里德对他说。
“我们不特别,我和桑迪都不特别。我们只是乖乖过日子、不捣蛋的小孩。”
“你们是从未来来的。”亚拉里德突然问,“是从哪个年代来的?”
“很遥远的未来。”丹尼斯说,“我们活在20世纪末。”
亚拉里德闭上眼睛:“有很多战争的时代。”
“对。”
“已经发现了原子核?”
“对。”
“你们污染了水和空气。”
“对。”
“你们会讲古语,所以一定是有特殊原因才会到这里来。可是未来和过去接触,可能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后果。你们是怎么来的?”
“我不确定。”丹尼斯皱起眉头,然后补充道,“爸爸是物理学家,专精空间转移,超时空挪移。”
“嗯,可是空间转移应该只和空间有关,和时间扯不上关系。”
丹尼斯说:“可是时间和空间密不可分。我的意思是,时空是连续体,然后……”
雅丽思和诺亚从帐篷里走出来,雅丽思轻轻地把手放在亚拉里德手上:“你看,他脸色这么苍白,你把他累坏了。”
“小心对待我们的小巨人。”诺亚警告。
亚拉里德看了丹尼斯一眼:“你说的没错,今晚说得够多了。”撒拉弗亚拉里德露出体恤的眼神,银绿色的双眼似乎暗了下来,“我很高兴你好多了,而且恢复了神志。拜托你,说话做事时请小心,确保你不会改变历史。”
“你听我说,”丹尼斯说,“我一心只想回家,回到我的时空里。发现自己还在地球上,我心存感激,可是我对改写《圣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亚拉里德知道将有《圣经》出现吗?知道大洪水要来了吗?他看看亚拉里德,亚拉里德的脸庄重严肃,表情不变。丹尼斯愿意相信亚拉里德就是送水过来的鹈鹕,可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在此时此地出现,可能会对自己(当然还有桑迪)以外的所有人造成影响。
“丹尼斯,晚安。”亚拉里德说,“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会继续好好照顾你。”
雅丽思,丹尼斯心想。如果是为了雅丽思,他可能会想改变历史。
桑迪睡不着。不只是因为帐篷里很热,也因为希加实在打鼾。拉麦爷爷没打鼾,但他一直在辗转反侧,翻身叹气。
最后,桑迪实在受不了,爬到拉麦爷爷的睡铺旁:“拉麦爷爷,你还醒着吗?”
“嗯。”
“怎么了吗?”
老人哼了一声。
桑迪用和丹尼斯说话的方式,对他说:“别这样,我知道你在烦恼。你在烦什么?”
“神对我说话。”
桑迪试着在黑暗中偷瞄拉麦爷爷。神跟他说话?意思是他快死了吗?现在?这个晚上?
不过,拉麦爷爷说:“我死后,会出现很多大灾难,恐怖的事情即将到来。”
“哪些恐怖的事情?”
拉麦爷爷不安地动来动去:“神没说,祂只说人心邪恶,冥顽不灵,让祂后悔造人。”
“那祂准备怎么做?”
“我不知道。”拉麦爷爷说,“可是我担心我儿子和他的家人。神不准备留下活口。我担心雅丽思,也担心你,沙地,你离家这么远。”
“哦,我会照顾自己。”桑迪想也没想就回答,但他的话听起来很心虚。
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在黎明前四周依旧一片漆黑时,去找丹尼斯。
“你得离开帐篷,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亚何利巴玛对他说,“你需要运动。不到户外走走,是不会康复的。”
“星光有治疗的效果。”雅丽思声音轻柔,就像小溪一样,可是这片干枯的大地上并没有小溪。
丹尼斯跟在她们后头,走出帐篷。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一人牵着他一只手;她们的手很小,像是小孩子的手。三人经过充当厕所的果树丛,桑迪先前离开帐篷探险的范围也只到这里。在他们身后,大帐篷只剩一团暗影,四周有小帐篷聚集。
丹尼斯的脚底还很嫩,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着。女孩们领他走上平滑好走的路,最后,尖刺的干草和石子由沙子取代,他们进入沙漠。丹尼斯踩在沙地上,灼热的脚底感觉凉凉的。
他们在一片低矮的白色岩石旁停下来,白色岩石在沙地上投射出银色的影子。“我和雅弗说好,最远只能走到这里。”亚何利巴玛说,“我们坐下休息,天亮前再带你回帐篷。”
丹尼斯在岩石上坐下,坐在她们中间,手肘靠在岩石上,身体往后仰看星空:“我从没看过这么多星星。”
“你住的地方没有星星吗?”雅丽思问。
“哦,有,有星星,但是我们的大气层不像你们的那么干净,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雅丽思紧紧抓住丹尼斯的手臂:“沙暴盖住星星的时候,很吓人。星星的歌声都被扭曲了,我听不到它们在说什么。”
“星星在说什么?”丹尼斯问。
“你听我说,”雅丽思提议,“亚拉里德说你听得懂。”
一开始,丹尼斯只听见沙漠中的沉寂。接下来,他听到远处有狮吼的声音,身后的绿洲还传来鸟鸣,声音疲倦,还没准备好黎明演唱。几只狒狒来回地叫着。丹尼斯专心倾听夜空中某群灿烂的星星,他闭上眼睛倾听,似乎听到了水晶撞击似的清脆声音。嘘,疗伤,休息,和好,别害怕。他兴奋地大笑,张开眼睛望着天空中一颗颗闪亮的钻石。
雅丽思也笑了:“它们说什么?”
“它们跟我说,我想是跟我说早日康复,还有……还有和好,不要害怕。我觉得我确实听到了,应该不是幻想出来的。”突然间,他庆幸桑迪不在这里。桑迪讲求实际,可能会认为他因中暑而产生幻觉。在学校的时候,他如果做起白日梦,桑迪总会帮他掩饰过去。
“嗯,星星是这样跟你说的。”雅丽思转头看他,脸上浮现灿烂的微笑,这笑容在星光下清晰可见。“看吧!”她对亚何利巴玛说,“不是每个人都听得到夜晚的声音。如果星星跟你提到和好,丹,或许你就是让我爸爸和爷爷和好相处的那个人。”
“也许真的是这样!”亚何利巴玛说。
“说不定他办得到。”她又转头看丹尼斯,“你还听到什么呢?”
丹尼斯再次倾听,他听到风吹拂过棕榈树,棕榈叶像一束束纸片似的沙沙作响。风好像在说话,可是他听不懂风在说什么。“我听不出来……”
雅丽思抽回手,双手紧握,摇了摇头,然后睁开眼睛说:“风好像在说,有一天它会猛烈地吹过水面。好奇怪,最近的水源离这里也有好几天的路程啊!我不懂它想表达什么。”
“风想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亚何利巴玛说,“有时候温柔沁凉,有时候却凶狠起来,直吹我们的眼睛,像昆虫叮咬一样刺痛我们的皮肤,我们得躲进帐篷等它平和下来。亲爱的丹,还好你不是在热风猛吹沙漠的时候来这里。现在是比较温和,也是葡萄和作物成长的时候,你会复原得比较快。”
接着,他们不发一语,静静地聆听着。随着鸟儿和狒狒开始准备迎接清晨,黎明之际的声响也越来越大。丹尼斯内心忐忑,伸手碰雅丽思的手。她轻轻地捏一下他的手指,然后放开手跳起来说:“该带你回帐篷了。第一次出游,这样够久了。你觉得怎样?”
“很棒。”丹尼斯坦承道,“但有点累。”现在若能躺在柔软的亚麻布上,一定很舒服。顺便小睡一会儿,再喝点清凉的东西。他强忍着哈欠。
“走吧。”亚何利巴玛伸出结实的双手。丹尼斯讶异自己竟需要帮忙才站得起来。
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需要药膏治疗丹尼斯灼伤的皮肤时,亚拿或玛拉(如果她碰巧在家)会带她们穿过绿洲,到邻近的商店区跟提格拉碰面。提格拉是亚拿的妹妹。
“我不喜欢这样。”雅弗对他的妻子说,“我不喜欢你们去那种地方。”
她靠过去亲他一下:“我们不进去,我不会带雅丽思进去那种地方。就算是玛拉……”
雅弗又气又恼地吼了出来:“玛拉是怎么一回事!”
亚何利巴玛轻柔地说:“亲爱的,我们都得选择,但不是人人都会选同样的路。”
“为什么不能由我帮你拿你需要的东西?”
“噢,亲爱的,那是女人专属的房子,她们不会欢迎你进去。”
“我就看过男人从里面出来,还有拿非林也是。”
“雅弗,拜托你别争了。我们没事的,亚拿可是很强悍的。”
“那么玛拉呢?”
亚何利巴玛两手环着丈夫,脸颊紧贴他的脸颊,没有回答。
玛拉越来越不常跟亚何利巴玛和雅丽思出去,因为她越来越少在家,就算回家,也是等到很晚,等大家都睡着时才进门,然后睡到很晚才起床,避免和玛特列起冲突。
玛特列不在意玛拉避开她。玛特列在等女儿照着习俗带乌吉尔回来见父母,可是乌吉尔没出现,她什么也没说,也没跟诺亚提起女儿要和拿非林结婚的事。除非正式订婚,而且得到家人认可,才可能谈结婚的事。
结婚通常不需繁文缛节,只要双方家长同意,新娘的父母再把新娘带到新郎的帐篷就行了。玛特列喜欢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不用做得过度,但要把事情做好。雅丽思和玛拉的两个姐姐——瑟拉和曷拉出嫁时,都是由玛特列和诺亚先准备好盛宴,附上诺亚酿的好酒,再把女儿送到新郎的帐篷。
闪的妻子以利沙巴,当初是在她父亲的陪同下,静静地来到诺亚家族,进入闪的帐篷。她带了好几枚金戒指,还有几尊小小的家神像。至于亚拿,玛特列说,那是场粗俗的婚礼,婚礼上挤满了很多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人演奏、跳舞,而酒,次级的酒(无人敢和诺亚比酿酒)很多,婚礼也持续了很多天。这种过度的情况,不仅不必要,还很不得体。
玛特列在雅丽思的协助下,忙着打扫帐篷,她说:“我不懂玛拉在想什么。”
雅丽思拿起充当睡铺的兽皮抖了抖:“我也不懂。我希望她能主动跟你和爸爸提起,而不是避开你们。”
玛特列猛烈拍打兽皮地毡,打掉灰尘。“要是你爸爸知道她的计划,一定会大发脾气。他似乎在烦恼什么,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注意到玛拉最近的古怪了。你觉得那个乌……”
“乌吉尔。”
“那个拿非林……你觉得他真的会娶玛拉吗?”
“我不知道。”雅丽思用沙子搓洗着石灯,“玛拉觉得他是认真的。”
“你跟她谈谈吧。”玛特列请求,“试着跟她讲道理。她要做的只是带她的拿非林来见我们,告诉我们订婚了,接下来我们会把婚宴安排好。”
“我试试看。”雅丽思说,“可是不确定她是不是会听进去。”玛拉向来和其他姐姐比较亲,也比较像。雅丽思年纪最小,也不一样。“我试试看。”雅丽思向妈妈保证。
第二天,雅丽思跟亚拿和亚何利巴玛去拿新鲜的药膏,用来软化丹尼斯身上的痂疤。雅丽思心想,也许玛拉会和红发提格拉在一起,这样的话,到时候就有机会跟她谈谈。
亚拿慢慢走着,和往常一样摆臀扭动。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走在她前面。
“我被提格拉吓到了。”雅丽思低声对亚何利巴玛说,“我知道她是亚拿的妹妹,她应该是全绿洲最美丽的女人,可是……”
“她的美貌是拿来卖的。”亚何利巴玛说得很直接,“可是没理由怕她。”
她们转进窄巷,巷子两边是低矮的白石房子。“我不喜欢来这里。”雅丽思喃喃说道。
“我也不喜欢。”亚何利巴玛说,“可是丹要用的药膏,只能用这个方法拿到。再过几天,他身上的痂疤就会掉干净,到时候就不需要药膏,有鹈鹕送来的草药水就够了。”
“丹渐渐好起来了。”雅丽思说,“这是一件好事。”
“只有一件?”亚何利巴玛笑着说。
雅丽思打了个寒战:“事情好像都变了。玛拉避开爸妈,爸爸一直在葡萄园听神的声音。不管神跟他说了什么,反正都让他很沮丧,他也不肯告诉我们内容。”
“神说的都是好的。”亚何利巴玛笑着说,“祂之前说雅弗该结婚,所以我才会来。”
“难道你不想多等等吗?”
“我爱雅弗。”亚何利巴玛用温柔的语调说,“我知道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还不到结婚的年纪,但是我们深爱对方。等时候到了,我们就会有孩子。”
雅丽思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像你爱雅弗那样去爱一个人。”
“小妹,要有耐心,那一天会来的。”
她们来到那栋入口挂着闪亮珠帘的白色房子。提格拉准备好她们要的药膏,在里面等着。雅丽思和亚何利巴玛停下来等亚拿。亚拿表现得很明白——她认为自己肯替两方接头是帮了大忙。亮晶晶的珠子发出丁丁当当的撞击声。提格拉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玛拉。提格拉顶着一头耀眼红发,玛拉的黑色长发则像瀑布一样,两者相映生辉。
“亚拿呢?”提格拉问。
“就快到了。”亚何利巴玛回头望,看着亚拿慢慢往这里走来。
“玛拉!”雅丽思大叫,“好高兴看到你,我得跟你谈谈。”
玛拉扬起手,把厚重黑发往肩后拨:“真有趣,我也想跟你谈。进屋里谈?”
“不要。”雅丽思退缩了,“拜托……”
“我可以请人帮你梳头。”玛拉哄着她,“梳得像我和提格拉一样,头发会更漂亮。”
“不要。”雅丽思又重复一次。
玛拉耸耸肩说:“那么我们就坐在这里吧,等亚拿和亚何利巴玛跟提格拉去拿药膏回来。”她领着雅丽思往前走了一点,那里有道矮墙。雅丽思看到玛拉原本平坦的小腹微微鼓起,大惊失色。
“玛拉。”雅丽思急催她,“拜托,请你和乌吉尔回家见爸妈,说你们有了婚约。”
玛拉小小的双手得意地摸了摸鼓起的小腹:“我们就快结婚了。”
“这样的话,拜托你回家跟他们说,妈妈需要时间来准备婚宴。”
“她不用准备婚宴。”玛拉说,“拿非林不来这套,我要举行拿非林式的婚礼。”
“可是妈妈……”
玛拉小小的双手再度轻抚小腹:“抱歉,真的很抱歉。她已经照她的方式去办姐姐们的婚礼,她八成也会用她的方式替你举行婚礼,但是她得让我照自己的意思处理。”
“为什么?传统的方式对你来说不够好吗?”
玛拉笑了:“习俗会改变,我们得跟上时代的脚步。”她的话里带着些许咝咝声,雅丽思之前从没听过。听起来像是乌吉尔在说话,而不是玛拉。姐妹俩并肩坐在墙头,两人间的沉默越来越让人不舒服,最后雅丽思打破沉默。
“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猜不到吗?”
“猜不到。”
“伊比利斯。”
她惊讶地看着对方说:“为什么……”
“他喜欢你。”玛拉说,“他说他跟你提过要指导你。”
“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现在在照顾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替他拿药膏。”
又一次,玛拉的话听起来比较像是乌吉尔,而不是雅丽思的姐姐在说话。“很崇高嘛!可是这不至于让你没办法和伊比利斯约会。你不明白伊比利斯对你有兴趣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吗?”她发出奇怪的咝咝声。
“我知道他为我增添荣耀。”雅丽思低声说道。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得陪在丹身边。”雅丽思轻声说。
“我知道你把他照顾得很好,可是还有亚何利巴玛在,对不对?”
“她……她是雅弗的妻子,得留在她自己的帐篷里。她教我怎么做,可是……”
“小妹,”玛拉说,“别傻了。”
雅丽思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脚趾:“和伊比利斯比起来,我比较在乎丹和沙地。”
“什么!”玛拉惊叫。
“你听到了。”
“可是我们连他们是不是人类都不知道!”
“你知道拿非林也不是人类。”雅丽思回嘴。
“他们超越人类。”玛拉骄傲地说,“那两个……什么来着?双胞胎?他们看起来比人类还低等。”
“不是。”雅丽思辩解着,“他们是人类,我知道他们是人类。”
“巨型人类?”
“对。”
“你认为你和巨人约会,先撇开是不是人类不说,难道爸妈就不会伤心难过吗?”
“大家都喜欢他们……”
“是吗?总之,他们年纪还太小,实在太小了。”
“我知道。”雅丽思的头更低了,“可是我想,他们家乡计算年纪的方式和我们不一样。我愿意等。”
“等哪个?”玛拉不肯松口。
雅丽思的脸颊逐渐泛起红晕。她还是把双胞胎当成一个人,只不过是置身两个地方。
“我先看到沙地,在拉麦爷爷帐篷里看到的。丹快死的时候,我帮忙把他救活回来。”
“这理由还不够让你做蠢事。伊比利斯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就算我想要双胞胎也可以吗?”
“你别傻了。”玛拉怒气冲冲地说完,就跳下墙头。这时亚拿和亚何利巴玛刚好朝她们走来,亚何利巴玛手上捧了一个小罐子。
“玛拉,”亚拿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她,“你准备好搬进自己的帐篷了吗?”
玛拉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轻轻甩了甩头,让黑色长发在光线下闪闪发亮:“我以后不住帐篷,要住房子,用白色石头盖成的房子。”她往后缩了一下,因为有条蛇在她脚边伸直蜷曲的身子,展开华丽的头兜状颈部。“乌吉尔……”她倒吸了一口气。
在幻影闪过的瞬间,蛇身似乎朝上延伸,举起巨大的淡紫色翅膀,带着白皙皮肤和紫水晶似的眼睛颤动着。接着幻影消失,蛇以波浪形方式前进,越过小巷,消失在一丛低矮的巴尔麦棕榈内。
雅丽思拉住亚何利巴玛的手。
亚拿不怀好意地对玛拉微笑:“他在跟你变魔术吗?”
玛拉高傲地抬头说:“乌吉尔只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找我。”她转身面向雅丽思,把声音压低,免得其他人听见。她问:“如果没那两个小巨人,你会跟伊比利斯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雅丽思说,“我不知道。”
玛拉提高音量说:“回去跟爸妈说,我结婚的时候一定会通知他们的。”
“你不能自己回家先告诉他们吗?”雅丽思恳求着玛拉。
玛拉耸耸肩:“再说吧,我得走了。”她转身走回低矮的白色屋子,用肩膀拨开叮叮作响的串珠帘子。
“走吧。”亚拿说,“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她不像来的时候那样慢慢晃,而是不耐烦地迈开步子离去。
亚何利巴玛冷静地说:“亚拿和提格拉人真好,肯替我们弄来药膏。”
“她们可不是做白工。”雅丽思说,“我把我分到的那份无花果全给了她们,今年的无花果品质很好,而且你也把你分到的杏仁统统给她们了。”
亚何利巴玛说出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亚拿和提格拉不懂什么叫不求回报,她们就是这样。”
“可是玛拉之前不是那样。”雅丽思辩解,“她变了,我根本不认得她了。”
一只老鼠匆匆窜过雅丽思的脚趾,她吓得跳了起来。接着又有幻影一闪而过,这次是翅膀和闪亮的眼睛。不过接下来,只剩一只壮硕的老鼠。雅丽思想起化身为龙及蜥蜴的伊比利斯,他可以给她的东西,比她能想象出来的还多。然后她想到双胞胎,桑迪在拉麦爷爷的帐篷里向她鞠躬,丹尼斯在晚上和她并肩而坐……丹尼斯,他能了解星星的语言。
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跟伊比利斯在一起。
雅丽思转身,看到亚何利巴玛双眼含着泪水。“亚何利。”她的语调像是大吃一惊。
亚何利巴玛伸手抹去泪水,迅速露出微笑:“今天早上我拿水罐的时候,水面映照出我的脸。噢,雅丽思,小雅丽思,我爱我爸爸,可是我终究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爸爸。”
雅丽思握住嫂嫂的手说:“不管怎样,只要你爱他,他就是你的爸爸。”
亚何利巴玛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小妹,我需要听到这句话。”
“你是我哥哥的妻子,”雅丽思继续说,“也是我的朋友。如果……呃,拿非林和撒拉弗有关系——我爸是这么相信的,那么你就像撒拉弗。”
“快点。”亚拿大喊,然后用蛮横的态度向她们招手。
“来了,来了。”亚何利巴玛说。她们快速走向绿洲中心区,也就是诺亚葡萄园、牧场和帐篷的所在地。丹尼斯也在那里等她们。
月落。月亮移动的轨迹比沙漠里的沙子还要白,渐渐没入暗影。群星踏着快乐的舞步横越天空。黎明尚未降临,地平线彼端一片漆黑。
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一只兀鹰从天而降,伸出光秃秃的脖子,整理身上的黑色羽毛。
大家都低估了兀鹰:要不是有我们在,所有的生物早就被疾病摧毁了,我们清除垃圾、残渣、人类和野兽的尸体,却没人感激我们的贡献。
虽然没听到声音,但那番话似乎刮过空气,留下痕迹。
一只圣甲虫从沙底爬出来,对兀鹰眨眼:没错,你们帮忙保持世界整洁,我感谢你们。
接着,圣甲虫消失在沙堆底。
一只鳄鱼在沙漠中爬行,笨拙吃力地向前移动,远离它居住的水源地。鳄鱼后头跟着不知是龙还是蜥蜴的东西,它正展开皮翅膀炫耀着。一条颈部呈头兜状的黑蛇从它们身边滑过。
一只棕色、有护甲,比圣甲虫大不了多少的生物飞掠过沙地,和蛇并肩前行:我们刀枪不入。火山冒出的大火,还有造成大陆板块分裂、山脉隆起的地震,都奈何不了我们。我们永生不死,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无所不在。
一只比黄金还耀眼的蝙蝠俯冲而下,掠过那只蟑螂:你很骄傲,火和冰的确奈何不了你们,不过必要的话,我可以吃掉你——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蝙蝠说完,再度高飞,在暗夜里留下一道闪亮的痕迹。
一只有着钝鼻子,仿佛迷你版小鳄鱼的小蜥蜴,伴着鳄鱼和龙蜥什么的向前爬行:我的身体小,动作迅速,我的肉不能吃,吃了对脑子有害,我就是这样子,天生就是这样子。
小蜥蜴的背上有一只跳蚤,它试着钻进护甲,钻到下面的肉里:我也是生来就如此。
一声刺耳的哀鸣划破宁静,一只蚊子嗡嗡叫着:我也是,我也是,我会吸你的血。
小虫拖着黏液在沙上向前蠕动,在身后留下一道细痕。蛞蝓拖着黏稠的痕迹跟在后面:我和蜗牛不一样,它们需要房子,而我自给自足。
红蚂蚁在龙蜥什么的翅膀上爬行。这只昆虫一边啮咬,一边牢牢地攀附在上头,免得被龙蜥什么的甩下来。一只肥老鼠**着鼻子和触须,看着兀鹰光秃的颈子:我也会吃掉街头秽物。我吃肉,但比较喜欢活生生的肉,不过是有什么就吃什么,我也帮忙保持世界的整洁。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那些话却打破了沙漠之夜的寂静。
十二只不同的奇怪生物开始围成一圈。
它们是拿非林。
亚何利巴玛倚在雅弗的臂弯里。他们躺在离沙漠入口不远的一块大而平的石头上。他们的心思全放在对方身上,没注意到狮子走过他们身边,没注意到鹈鹕高飞空中,也没注意到圣甲虫从沙堆里钻出。
“亲爱的,”雅弗朝着亚何利巴玛泛着珍珠光泽的耳朵细语,“这件事情,我妈妈好久以前就跟我说过了。如果你有拿非林的血统,正好可以解释你的愈疗力量。”
“可是我不知道……又不一定是如此……”
雅弗的嘴覆盖亚何利巴玛的双唇,然后稍微分开,时间短暂得只够说:“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是一体的,这才是重点。”
接着他们合为一体,享受美妙的时光。
雅丽思离开帐篷,走进户外,迎接黎明。她花了一个多小时处理丹尼斯的痂疤,小心翼翼地扯掉那些松动的痂疤。大部分流脓的伤口都已经愈合。雅丽思照顾丹尼斯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亚何利巴玛信任她,相信她能好好照顾丹尼斯。何况亚何利巴玛自己的帐篷里也有家事得做。
玛特列替丹尼斯准备三餐,内容是浓汤和水果泥等,都是软得容易吞咽的食物。
“可是等他好了,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诺亚问他的妻子。
“他是客人。”玛特列说,“我们问他能帮上什么忙。”
“他想回家。”雅丽思说。
“是的,可是他家在哪里?”雅丽思的妈妈问。
雅丽思穿过父亲的葡萄园,前往女人专用的小果树丛解放一下,然后继续前行,一直走到白色沙漠与绿洲交界的地方。她抓起一把细沙,搓搓手掌和指缝,把手弄干净。
月已落,晨星低悬,位于地平线附近。她会在第二天火伞高张的时候,睡一场长长的午觉,那个时候的睡眠品质通常是最棒的。
她喜欢在清晨降临前的寒意中,坐在**的大岩石上休息,听星星落下时吟唱的歌声。
拉麦爷爷教过她如何倾听星星。诺亚和玛特列的孩子里,只有雅丽思和雅弗听得懂星星使用的神圣语言。
玛特列觉得倾听星星是在浪费时间。“我得打理帐篷,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不做的话,汤锅怎么能随时保持满满的,让上门的穷人有东西吃?谁来把酒煮沸,泼到人面狮身怪的丑脸上,保护细拉?谁来监视大海雀的蛋不被偷走?谁有胆子跟蛇发怪和半狮半鹫的怪兽说话?还有,谁来填饱大家的肚子?我根本没机会离开炉灶。”
雅丽思本来就会分担家事,现在还加上玛拉大部分的工作。可是她需要自己的时间,聆听星星是不是有话要跟她说。她的父亲在葡萄园里听到神的声音,可是对雅丽思而言,在静悄悄的黎明中,似乎四面八方都在等着把话说出来,等着她来聆听。鸟儿醒来,开始演奏的时候,其他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她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但她还是得过来聆听。
等她停下来,不理会四周的声音,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想起了双胞胎。她和丹尼斯相处的时间比以前多,在他发冷发热、胡言乱语时照顾着他,她看得出来双胞胎看起来或许很像,可是他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傍晚,众人在大帐篷里聊天时,双胞胎经常成为话题——他们长得有多像,还有他们哪里不一样。大家基本上都同意双胞胎是某种奇怪的巨人族类,来自山的另一边。虽然他们身材高大,但同时也年轻得不可思议。
“15岁,他跟我说的。”玛特列述说那发生在某天傍晚的事情,那天轮到她送灯和特制清汤给拉麦爷爷和桑迪。“15岁。”她对大帐篷里的其他人重复了一次,“我们的男人在15岁时还是个小孩,但沙地和丹不是小孩,这点很奇怪。”
“丹绝对不是小孩。”雅丽思回答,“他在渐渐复原,有满脑子的问题。他想知道鹈鹕在水里加了哪些草药,想知道他涂的药膏是用什么做的。”
“沙地,”以利沙巴说,“他也想知道药膏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有一肚子的问题。”
以利沙巴开怀大笑,告诉大家桑迪想知道绿洲是谁管理的。有市长吗?还是有市政委员?
这些字眼没有意义。以利沙巴跟桑迪说过,追求权力的人都很贪婪,想要礼物和收贿,而且乐于剥削穷人。“闪为大家打猎,我帮忙酿酒。”她满足地说,“这对我们来说就够了。我们有足够的食物,还可以分给需要食物的人。对我们来说,玛特列是很好的妈妈,有很棒的儿子和女儿。”
“玛拉和雅丽思还没结婚。”玛特列催促着说。
“他们年纪还太小。”诺亚说。
“我以为神跟你说……”
“没说到玛拉和雅丽思。她们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去慢慢长大。”
“我想,”玛特列挑明了说,“玛拉已经长大了。”
雅丽思在星光下,坐在冰凉的石头上,那天傍晚的对话在耳边萦绕不去。她怀疑,玛特列是不是已经注意到玛拉圆滚滚的小腹……玛拉,她和拿非林的婚约还没得到母亲的认可。
雅丽思深深陷在复杂的思绪里,星星只好发出咝咝声,引起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