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边围了一群棕色小矮人时,简直吓坏了。他怎会又回到那间恐怖的帐篷?当然不可能是独角兽送他回来的——那群人已经把他扔到了垃圾堆!独角兽在哪里?
强烈的亮光照在他紧闭的眼皮上,接下来是漆黑一片。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了额头上。凉爽轻柔,像是妈妈的手。每次感冒发烧,只有在妈妈摸他额头的时候,他才觉得不那么热。“妈妈,”他呻吟着,然后,像个小孩似的,低唤着,“妈咪……”
一个矮小的女人俯身看他,她眼睛四周布满皱纹,却闪闪发亮。看起来不像是会把他丢进垃圾堆的人。
那双眼睛移了开来,换成另外两对比较年轻的眼睛看着他。一对眼睛是深琥珀色的,带着金色光点,眼睛的主人是个琥珀色头发的女孩。美丽的眼睛,纯真无邪。另一个女孩的眼睛是黑色的,眸中还蕴含着神采与智慧。不管他现在在哪里,反正不会是在之前把他扔到垃圾堆的那家人的帐篷里——那家的男人丢他出去,火红头发的女孩还在一旁观看。
男人!他恐惧地环顾四周。有男人。一根根的矛靠在帐篷角落。其中一个男人拿着酒袋,他们看起来不像会伤人。
一个男矮人走到他身边,低头向他微笑,他觉得如释重负。那个人是雅弗。
“雅——”微弱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间吐出。
“丹!”雅弗高兴得大叫,“亚何利巴玛,他恢复神志了!”
“雅——”丹尼斯上下两排牙齿在打战。
“谁把你伤成这样?”雅弗问,“能告诉我们吗?”
丹尼斯再次闭上眼睛。
“现在先别拿问题烦他。”亚何利巴玛说。
“丹,别怕。”雅弗帮他打气,“我们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雅弗俯身对他说:“我要把你移到凉快而安静的地方。别怕。”雅弗小心翼翼地扶起丹尼斯,把他扛在肩上。
在这顶帐篷里,雅弗的个子最高,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比丹尼斯矮了一大截。丹尼斯的脚在地上拖行,他握起拳头,免得手指摩擦过地面。难怪他和桑迪在这里会被当成巨人。
丹尼斯烧得迷迷糊糊的,蒙眬中眼前浮现之前和班上同学参观博物馆时所看到的景象。那时他们看到展出的武士盔甲,全都叹为观止——那些武士的身材竟然这么矮小!而这个星球上的人,个头比中古时期的武士还要小。
他的思绪渐渐模糊,像虚拟独角兽一样缥缈虚无。被雅弗扛着走的感觉,和回忆起的博物馆之旅一样,都像是梦境。雅弗个头虽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就像博物馆里牧羊人扛着羔羊的塑像,很矮小的牧羊人。丹尼斯的脚趾擦过一块岩石,他痛得大叫。要是能醒过来,要是能摆脱这滚烫的梦境,他和桑迪就会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双层**吧。
他睁开双眼,看到灿烂的星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的头扫过帐篷出入口的帐幔,然后被放到一块柔软精致的东西上。因为太过柔软,所以还是感觉得到垫在下方的粗糙兽皮。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发现自己异常口渴。“雅,水。”他想哀叫,却连多说个“请”字的力气都没有。
黑眼女孩俯身,把酒袋凑近他嘴边,他尝到一股辛辣中带着甜美的味道。咽下时,喉咙刺痛,不过至少是湿的东西。
黑眼女孩挪开酒袋:“不该让他喝太多酒。”
“我忘了带无花果汁过来。”胡桃似的胖女人大叫,“我现在就回去拿。”
丹尼斯听见赤脚走在地上的脚步声,然后是帐篷出入口帐幔落下的声音。
“现在他认得我了。”雅弗的声音带着忧虑。
“我想他不怕我们了。”年轻的女孩,就是那个有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女孩说。
“水——”丹尼斯哀求。
琥珀色眼睛的女孩若有所思地说:“拉麦爷爷的井里还有存水。”
另一个女孩表示赞同:“我可以去拿过来。要是拉麦爷爷不住绿洲外围的话多好。”
雅弗亲昵地伸手搂住她。他说:“我骑骆驼过去拿,我不希望你们这么晚了还独自穿越绿洲,夜里盗贼特别多。”
“好,可是你自己要小心。”年轻的女孩恳求着说。
“亲爱的,骑我的骆驼去吧。”黑发女孩说,“它速度最快,骑起来也比较安全。”
叫亚何利巴玛的那个女孩继续说:“每次轮到我拿夜灯给爷爷的时候,我都好高兴。幸好你妈妈和我们想法一样。她总会想办法弄到油,让我们带去给爷爷。”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雅丽思问,“大家应该要围坐在老人家身边,听他们说话。可是现在……我听亚拿说过,她的爷爷被丢到沙漠里等死,尸骨被兀鹰啃得一干二净。”
“噢,老天,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了!”
听着忧烦的语调,丹尼斯睁开眼睛。
“他的身体还是很烫。”亚何利巴玛说,“真想知道是谁伤了他。”
“可是知道了又怎样?”雅丽思问,“我们能做什么?现在大家总是互相残害。在拿非林和撒拉弗来之前,我们有这么残忍吗?”
“我不知道。”
“谁先到这里来的?”
“我不知道。”亚何利巴玛又重复了一次,“我们不了解的事情很多。譬如这个受伤的小巨人是从哪里来的?”
“另外一个,”雅丽思说,“在拉麦爷爷帐篷的那个,他说是从美什么地方来的。”
“美国。”丹尼斯想也不想就纠正道,接下来才想到她之前那句话,“他人在哪里?”
“噢,太好了,他醒了!”雅丽思大叫。她亲切地对丹尼斯说:“他在我爷爷,拉麦爷爷的帐篷里。爷爷和希加实正在照顾他。他也中暑了,不过不像你那么严重。”
丹尼斯又昏迷了,雅丽思的话转为无意义的嗡嗡声。他在太阳下暴晒过度、被扔进垃圾坑,再加上用沙子搓身体,结果病了,很严重。这场病比感冒高烧超过四十度还要严重。
以前还可以服用抗生素来退烧,可现在……天知道那个垃圾坑里有什么东西,说不定会引发可怕的感染。也许他快死了,但他不在乎。他只希望在家里,在地球上,而不是在宇宙间不知名的角落,和古怪的小矮人在一起。他好希望自己还是个小孩,可以大哭大叫要妈妈,然后妈妈就会来把他从噩梦中唤醒,帮他脱下紧箍在头上、让他头痛欲裂的武士头盔。
他落入深沉的黑暗中。
在拉麦爷爷帐篷的前几天,桑迪觉得悲惨极了。发红的皮肤长出水泡,全身不是刺痛,就是发痒。不过,随着高烧退去,他在傍晚时寻找雅丽思的身影。若是她没来,他根本不在乎送夜灯过来的女性。她们通常拿和拉麦爷爷聊天为借口,留下来盯着桑迪看。
他现在知道丹尼斯很安全,在雅弗家的帐篷里,受到良好照顾。他知道那些每晚过来的女人,对自己和丹尼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
“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年纪最大的那位,叫玛特列的,惊叫出来,“要不是家里那个巨人伤得比较严重,实在很难相信他们是两个人。”
轮到亚拿和以利沙巴送夜灯来给拉麦爷爷的时候,她们会悄声谈论桑迪,还有他和在女生帐篷里尚未退烧的双胞胎弟弟有多像。不过她们很害羞,谈到桑迪时声音特别小,不让他听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爱德奈瑞尔每天都会过来,停留的时间虽不久,但至少足以把新鲜草药汁或粉末滴进水里,让希加实持续用药水浸湿桑迪晒伤的皮肤。鹈鹕替水壶加满水时,拉麦爷爷会恭敬有礼地向鹈鹕致谢,而不像是对动物致谢,这让桑迪百思不解。拉麦爷爷花了很多心思烹调食物,希望能够诱发桑迪的食欲。其中桑迪觉得最好吃的几道菜,让他想起妈妈的本生灯料理。桑迪想问拉麦爷爷,傍晚过来的那些女人是谁。他最想知道的,当然是雅丽思为什么没过来,可是他不好意思问,于是保持沉默。他总是在睡,等待伤口复原。
桑迪明显退烧的那个晚上,身体还是很虚弱,但逐渐康复了。拉麦爷爷提议他们到帐篷外头,在星空下坐坐。“星光对皮肤无害。你太白了,难怪会中暑。”拉麦爷爷伸出手,桑迪握住那只手,让拉麦爷爷拉他站起来。他的腿没力气,走起来摇摇晃晃。拉麦爷爷掀开出入口的帐幔让桑迪通过,桑迪得弯下腰才过得去。离帐篷不远处,有一棵大无花果树,那棵树年代久远,已经老到结不出果子。老无花果树的树根凸出地面,形成矮矮的座椅。拉麦爷爷坐在树根上,示意桑迪在身边坐下。
“你看。”拉麦爷爷指着天空说。
桑迪先前在夜间行经充当厕所的果树丛时,早就被灿烂的星空震慑住了。他问过拉麦爷爷自己身在何处,在哪个银河系的哪个星球上。可是拉麦爷爷总是被问得一头雾水。他说太阳、月亮、星星绕着绿洲和沙漠运转,而这些是神的恩赐。因此,桑迪还是搞不清楚他和丹尼斯被自己愚蠢的行为带到了什么地方。
现在,他抱着敬畏的心情仰望夜空。在家乡,就算在天空最清朗的冬季,就算在他们住的荒郊野外,看到的星空也和这里的大不相同。他似乎看到银河旋转起舞。在一颗颗璀璨的星星之间,天空比丝绒更黑、更深邃。
除了远方的地平线。
“嘿,”桑迪问,“那边为什么这么亮?是大城市还是什么吗?”
“那边是山。”拉麦爷爷说。
桑迪眯起眼睛,只看得到天边的山脉,其中有座山峰特别高。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当初引他们碰到雅弗和希加实,进而来到绿洲的棕榈树还远。
“是火山吗?”他问。
拉麦爷爷点点头。
“火山常爆发吗?”
拉麦爷爷耸耸肩:“大概一生会碰到一次。火山离这里很远,爆发的时候这里不会起火,可是会下黑色的火山灰雨,摧毁农作物。”
火光微微染红地平线。的确很远,星光依然灿烂。桑迪问:“天空总是这么清朗吗?”
“沙暴来的时候就不是了。山的另一头,你家那边,也有沙暴吗?”拉麦爷爷打从心底认定双胞胎是从山的另一边来的。他认知里的“远”,就只到那里。
“没有,我们家离沙漠更远。我们住的地方一片翠绿,只有冬天时例外。冬天的时候,树的叶子掉光,地面上盖满雪。”
“雪?”
桑迪弯腰抓起一把干净的白沙。“雪比这个白,也比较柔软……冬天的时候,雪从天空降下来,覆盖大地。我们说那是穷人的肥料,下雪才能确保来年收成好。我和丹尼斯有一块大菜园。”
闻言,拉麦爷爷的脸顿时亮了起来:“等你好一些,可以在白天出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我的菜园。你在菜园里种些什么呢?”
“哦,有番茄、甜玉米、西蓝花、甘蓝、胡萝卜、洋葱、豆子,你想吃的统统有,吃不完的就做成罐头。”他说完才想到,这些话对拉麦爷爷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重新说了一次:“有些作物做成罐头,有些冷冻起来。”
“罐头?冷冻?”
“呃,就是把夏天种的粮食储存起来,留到冬天时再吃。”
“你们种稻子吗?”
“没有。”
“是因为井不够好,没办法种吗?”
“我们有井。”桑迪说,“可是我想我们家那里不适合稻子生长。”回家的时候,他得查一下种稻的相关知识。
“扁豆呢?”拉麦爷爷追问。
“没有。”
“椰枣呢?”
“我们家那边太冷了,长不出棕榈树。”
“我没有去过山的另一边,那里一定是很奇怪的地方。”
桑迪不知道该怎么纠正他:“嗯,我们住的地方,和这里很不一样。”
拉麦爷爷喃喃地说:“你们在改变初期,而我们在将终结的时代。这让人非常寂寞。”
桑迪看着星星,没听到拉麦爷爷的话:“拉麦爷爷,我弟弟真的逐渐康复了吗?”
“嗯,我听到的是这样。”
“谁跟你说的?”
“那些女人,她们送夜灯来时说的。”
“男人会过来吗?我还没看过你的儿子。”
“只有那些女人在乎。”拉麦爷爷的声音里带着酸楚。
“雅……”
“啊,雅弗。雅弗有空的时候就会过来。他是我最小的孙子,是我的宝贝。”拉麦爷爷微微叹气,“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出生的时候,我预测他会减轻我们的工作,减轻大地诅咒带给我们的劳苦。”
桑迪心头一震:“什么诅咒?”
“我们祖先离开伊甸园的时候,他们被告知,地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地必为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8]
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布满皱纹的脸露出笑容:“就像我预测的一样,我的儿子减轻了重担。葡萄园欣欣向荣,家禽牲口数量增加。他因为成功而骄傲。于是我孤独地度过晚年。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
长毛象走出帐篷,加入他们。它把头搁在拉麦爷爷的膝上。“媳妇、孙媳妇和孙女一直跟我说,欢迎我去我儿子的帐篷。但是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儿子出生、太太死去的地方。我儿子没理由不过来看我,因为我选择留在自己的帐篷。他个性顽固,轮到他儿子跟他要帐篷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他要你的帐篷?”
“我有全绿洲最深、最棒的井。不管他要多少水灌溉葡萄园,我一定有求必应,可是他抱怨来这里取水太麻烦。总之,我要留在我的帐篷里。”
“或许,”桑迪说道,“你儿子之所以顽固,是因为他的爸爸很顽固?”
拉麦爷爷不情愿地笑了笑:“有可能。”
“要是他不来看你,你为什么不去看他呢?”
“我年纪大了,走不了那么远。我把骆驼和所有的牲口全给了他,自己只留下果园和菜园。”拉麦爷爷伸出满是节瘤的手,拍拍桑迪的膝盖,“你现在慢慢康复了,希望你不会一心只想离开。有人和我一起住,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希加实蹭了蹭拉麦爷爷。
拉麦爷爷大笑:“亲爱的希加实,你是长毛象啊!虽然有你在身边,但我还是有需要人类陪伴的感觉,特别是在我死前的这段时间。”
“死前?”桑迪问,“什么意思?”
“我年纪没有我爸爸马土撒拉年纪那么大,可是我比他爸爸以诺还要老。很久以前,有个奇怪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爷爷,他先是与神同行,后来死了。他活得没我久。神告诉我,我来日不多了。”
桑迪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还有多久?”
拉麦爷爷笑了起来:“亲爱的小巨人,你知道数字不是多就是少。神说‘不多了’。不多可以是一个月,或是几个月。”
“嘿,等一下。”桑迪说,“拉麦爷爷,你是说有人跟你说你快死了?”
拉麦爷爷点点头:“祂告诉我的。”
“哪个祂?”
“神。现在是混乱的时代。人心越来越邪恶。我能安静地走,是件好事。我已经活了777年……”
“等一下!”桑迪说,“没有人能活得那么久,至少在我家乡是这样。”
拉麦爷爷双唇紧缩:“我们活得久,却没能好好利用。”
这时,星光似乎开始变冷。桑迪打了个寒战。拉麦爷爷又碰了碰他的膝盖:“别担心,在你完全康复、和弟弟团聚,能够照顾自己、启程回家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家。”桑迪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一边抬头看星星,“我连家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我不确定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更不确定怎样才能回家。”
希加实举起长鼻子碰碰耳朵,桑迪发现有只圣甲虫在那里,闪亮得像只耳环。桑迪知道耀眼的撒拉弗爱德奈瑞尔有时会化身为圣甲虫。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他看着那古铜色的亮光,突然间困惑起来。
拉麦爷爷陷入沉思:“雅弗问过我,我死后会去哪里。”他露出微笑。即使是在星光下,稀疏的头发还是遮掩不住头皮。“我之前想,我的爷爷以诺会回来,或是送来讯息。我希望我儿子能暂时放下固执,来这里埋葬我。”
希加实又蹭了蹭拉麦爷爷,拉麦爷爷笑了起来:“谁知道呢?或许我会在春天再度出现,就像沙漠中的花朵一样,也或许不会。这类事情我们懂得很少。我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希望能好好休息一下。”
希加实朝桑迪走去,像小狗一样,立起粗壮的后腿,前脚搭在桑迪膝上。桑迪抱起它,紧紧搂在怀里寻求慰藉。希加实扬起长鼻子,用粉红色顶端轻拍他的脸颊。“拉麦爷爷,我想我最好回帐篷。我觉得好冷。”
拉麦爷爷先是看看桑迪,然后看看希加实:“嗯,第一次出来,的确够久了。”
桑迪满怀感激地走向睡铺,希加实在他的脚边躺下。桑迪忍着不去抓身体——薄薄痂皮下新生的粉红色皮肤还很脆弱。他闭上眼睛。他想见雅丽思,也想跟丹尼斯说话。他们被丢到这个奇怪的沙漠星球。宇宙间有数不清的银河系,每个银河系里又有数不清的太阳系,天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哪个太阳系里。他们还回得了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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