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寄托这一切(1 / 1)

他开始看得见光线。曾经只有阴影,越来越深的阴影以及痛苦。现在痛苦逐渐消退,治疗之光轻触他紧闭的眼睑。他睁开眼。他站在观星岩上,高迪尔旁边。

“风把你带出查克的身体了。”

“他怎么了?”

“摩门要把他送去收容所。你准备好了吗?该……”一阵紧张的波纹流过独角兽的侧腹部。

查尔斯·华莱士觉得身边的风既冷又强:“查克看到两个男人在打斗,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高迪尔愤愤地回答。

“那很重要!”

“不要老是以为我们知道什么重要而什么不重要。风在警告我们,要我们快点,上来吧,牢牢抓好。”

“我应该再绑在你身上吗?”

“风说没时间了。我们将飞越时间,穿过艾克索伊不知道的银河系。风说这次或许比较难把你送去附身。抓好了,别怕。”

高迪尔张开翅膀的同时,查尔斯·华莱士觉得风从底下灌上来。最初,飞行相当平稳,没多久他觉得冷,锥心刺骨的冷,远比冰河时期的海还冰冷。身体冷,心灵也冷。他没有从独角兽背上摔下,因为整个人都冻住了,双手牢牢地凝在结冰的鬃毛上。

高迪尔的蹄接触到硬物,寒气稍稍消退,男孩终于可以松开手,抬起结冰的眼皮。他们在一个冰冻城市的广场上,四周都是没有窗户的高楼大厦。没有树和草的影子。水泥墙龟裂了,街上处处可见崩落的大块砖石。

“哪里?”查尔斯·华莱士才开口就又打住。

独角兽慢慢转头:“投影。”

查尔斯·华莱士沿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两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子,拿着机关枪在广场巡逻。“他们看得到我们吗?”

男人的举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们停下脚步,回头,面罩上的黑色圆眼直直盯着独角兽和男孩,然后举起枪。

高迪尔猛然跃起,翅膀绷到最紧。查尔斯·华莱士趴在他的脖子上,双手被鬃毛缠住。

这一跳让他们顺利逃出艾克索伊的掌控,而当高迪尔的蹄再次接触地面时,投影消失了。

“他们有枪。”查尔斯·华莱士开口,“在投影中,他们有可能杀掉我们吗?”

“我不知道,”高迪尔说,“也不想亲身印证。”

查尔斯·华莱士松了口气,安心地环顾四周。他离开查克时,正值深秋,冷风剥去树的绿裳。此刻则春意正浓,苹果树和梨树都开满了花,微风捎来紫丁香的气息,当然,鸟的欢唱更是不绝于耳。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查尔斯·华莱士问。

“幸好你是在问,而不是发号施令。”高迪尔的语气有着不寻常的乖戾,所以男孩知道他正异常焦虑。

梅格浑身发抖。从心语中她看到观星岩和金色的夏日。岩石上有两个人,一个少女,一个少年——或者是小男孩?她不确定,因为那个男孩有点奇怪。从他们的穿着可以知道这是南北战争时期,1865年左右。

附身的过程不像前几次那么迅速,而是变得漫长、痛苦。查尔斯·华莱士的背剧烈疼痛,腿仿佛被碾碎,不禁放声尖叫。他的身体被强行推入另一个身体,同时又有某个力量拼命要将他拉出。这两股对抗的力量几乎将他撕裂。原本阳光普照,却突然飘来一阵莫名的雪。雪被熊熊烈火融化,然后天空连劈几道强烈的闪电。强风袭来,掠过海和陆地……

身体消失,他附身了,附在一个残障的身体,年轻男子的身体,失去作用的双腿,像小儿麻痹般萎缩……马修·麦达克斯。

腰部以上看来和马多克无异,年纪也相仿,有张自信的脸和狮鬃般的金发,但身体完全不如马多克强壮刚健。眼睛是灰色的,灰得就像雨天的海。

马修忧郁地望着少女。她看起来年纪与他相仿,双眼流转着青春的气息。“希拉宝贝,欢迎你。”他温柔地说着威尔士最亲昵的字眼,“谢谢你来。”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一看到杰克·欧基夫传来的纸条,我就出门了。你怎么来这儿的?”

他比了比离岩石不远的四轮车。

她凝视着这副强而有力的躯干,肩膀和臂膀的肌肉线条分明。“自己过来?”

“不是,我自己过来要花太多时间,而且今天早上还要处理店里的账务。所以我到马棚去找杰克帮我传纸条,顺便请他送我。”

希拉把她蓬蓬的白裙摊在岩石上。她戴着一顶宽檐的来亨草帽,上面系着蓝丝带,完美衬托出乌黑亮丽的直发,脖子则挂着蓝丝带系着的金色小坠子。对马修·麦达克斯来说,她是世界上最美,最有魅力,也是最遥不可及的女人。

“马修,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布兰出事了。”

她的脸色顿时惨白:“你怎么知道?你确定吗?”

“昨天晚上我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间小腿奇痛无比。不是我习以为常的痛,是布兰的痛。我听到他在呼唤我,向我求救。”

“噢,天啊,他不会有事吧?”

“他还活着,他一直都有跟我联系。”

她低头,双手捂着脸,声音模糊不清:“谢谢你告诉我。你和布兰那么亲,甚至比很多双胞胎还亲。”

他点头:“我们一直很亲,但是在我出意外之后才——是布兰带我回到正常生活的,希拉,这你很清楚。”

她将手轻放在他肩上:“如果布兰受了重伤,我们就更不能没有你,就像你不能没有布兰一样。”

五年前,马修的马罗洛冲进栅栏踩过他的身体,踩碎他的骨盆和腿骨,他的脊椎因此而断裂。布兰不仅不同情他,反而强烈要求他要独立,不能自怨自艾。

“罗洛应该可以轻松跳过栅栏两倍高。”

“但那次没成功。”

“在布兰闯进去之前,有一股很难闻的臭味。”

“别回想过去的事情,要向前看。”

他们形影不离,直到战争爆发——马修无法像布兰一样谎报年龄加入骑兵部队。

“有布兰,我才有人生。”马修对希拉说,“他去从军时,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离开我。”接着又说,“当你和布兰陷入爱河时,我知道我必须放手让他自由。而让他跟你在一起比和任何人都来得容易,因为你总是把我当作正常人,我知道你们绝不会把我排除在生活之外。”

“亲爱的马修,我们当然不会,而且你也开始创造自己的生活啦,你写故事,写诗,我认为你的作品不逊色于马克·吐温呢!”

马修笑了,温暖的笑容照亮了脸上痛苦的线条:“那只是新手之作而已。”

“但编辑都相当肯定呢,我爸也是。”

“我很开心,我比任何人都重视罗凯斯医生的意见。”

“他也很疼你、布兰和格雯,仿佛你们是我的兄弟姐妹。自从我妈过世后,你妈就是我的第二个妈妈了。说到我们的父亲——他们只能称得上是远亲,却像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一样酷爱威尔士。你——跟格雯或你爸妈说过布兰的事情吗?”

“没有,他们不喜欢我和布兰不需言语就能沟通,认为那是串通好的诡计,就像我们小时候经常交换身份来愚弄人那样。他们觉得那不是真的心有灵犀。”

“但那是真的,我从不怀疑。”希拉笑着说,“亲爱的马修,我就像布兰一样爱你。”

一周后,麦达克斯先生接获官方消息,他儿子在战场上受伤,将因伤退役返家。他把家人叫进漆黑、排满书的书房,告知实情。

麦达克斯太太拿有黑花边的扇子扇风:“感谢上帝。”

“布兰受伤你还那么高兴!”格雯气得大叫。

麦达克斯太太继续扇风:“孩子,当然不是这样,我是感谢上帝他还活着,而且能在比子弹打到脚更糟的事情发生前回家。”

妈,更糟的事情是,马修默默地想,布兰不让我进入他的思想,他从不曾这样。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都是麻木、沉闷的痛苦。格雯虽然不了解状况,但说得一点也没错,不值得高兴。

他沉思着望向妹妹,她有跟和希拉一样的黑发和蓝眼,这使得她俩看来不只像是远房亲戚,更像亲姐妹。但她的脸庞没有希拉开朗,眼睛是冷冷的蓝,一生气就会发亮。马修出意外后,她替他觉得可怜,但并未将怜悯化为同情——马修不需要垂怜。

格雯回看他一眼:“你又是怎么看待你双胞胎弟弟回来的事呢,马修?”

“他伤得很重,格雯。”他说,“他不再是离家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布兰了。”

“他还是个孩子。”麦达克斯太太回头看丈夫,他正坐在那张橡木长书桌后头。

“他是男人了,他回来以后,店名要改成‘麦达克斯父子的店’了。”丈夫说道。

麦达克斯父子的店,马修淡然思忖。不是麦达克斯父子们的店。

他轻推轮椅。马修全心投入写作,一点也不想成为麦达克斯杂货店的一员。店位于村子中央,店面很大,生意兴隆,顾客遍布方圆数英里之内。楼房格局凌乱,一楼堆满村里所需的全部粮食,楼上则有马鞍、马具、枪、犁以及为数颇多的桨,似乎表示麦达克斯先生记得,这整个山谷曾是一个大湖。湖渐渐干涸,现在只剩几片池塘。马修早上大都在店里处理账务。

商店后面是住家,名为“梅里奥尼思[11]”。罗凯斯家名“麦德朗”,坐落在“梅里奥尼思”后面,看起来稍微豪华一些,以白柱子和红砖砌成。“梅里奥尼思”则是典型白墙黑百叶窗的农家,三层楼房取代了原本的木屋。

“很多人认为我们在摆阔,没事给房子取名字。”布兰在出意外前曾经抱怨过,当时他正和马修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马修做了一个侧手翻。“我很喜欢这名字,”他从右边赶上来,“取名梅里奥尼思是为了向我们在威尔士的一个远房亲戚致敬。”

“我知道,他叫麦可·琼斯,是梅里奥尼思郡巴拉区的教会牧师。”

“麦可很高兴我们替房子取那个名字,几乎每次写信给爸都会提到。你昨天应该听到他说麦德朗地主勒夫·琼斯·派瑞的事吧?他打算前往巴塔哥尼亚勘察土地,看看适不适合让威尔士人移居。”

“那是唯一有趣的一点,”布兰说,“我喜欢旅行,就算只是跟爸去补货也好。如果麦德朗地主真的成行,我们可以跟他一块儿去。”

那次谈话后没多久,意外就发生了。马修还记得布兰一心想让他从沮丧中振作,告诉他琼斯·派瑞真的去了巴塔哥尼亚,并传回消息表示,那片土地目前虽然荒芜凄凉,但威尔士移民应该可行,而且可以在当地学校教母语。西班牙政府对巴塔哥尼亚的那个地区鲜少闻问,那里只有一些印第安人和少数西班牙移民。

但马修提不起兴趣:“很刺激,很适合你。但我不打算出远门离开梅里奥尼思了。”

布兰怒目相向:“你不能再自怨自艾下去。”

这乐趣太奢侈了,马修想,我承受不起。

“马修!”格雯说,“一块钱跟你买你现在想的事情。”

从进书房开始,他就一直在写东西,笔记还搁在膝上:“只是在想新故事的情节。”

她对他灿烂一笑:“你快要让麦达克斯出名了!”

“我的好宝贝,”麦达克斯太太说,“我真以你为傲!那是你卖给《哈珀月刊》的第三个故事对不对?”

“是第四个了。妈、爸、格雯,我想我必须先提醒你们,布兰回来以后,会需要我们全心的爱和帮助。”

“废话。”格雯不耐烦地说。

“格雯,不是那样,”他平静地说,“布兰伤的不只是腿。”

“你在说什么?”父亲问。

“或许可以说是布兰的灵魂吧,他的灵魂病了。”

布兰回来了,跛脚,而且沉默不语,仿佛在马修面前关上一扇门,将他阻隔在外。

马修又传了张纸条给希拉,跟她约在平坦的岩石见面。这次他没有请杰克·欧基夫帮忙,而是坐上推车,自己推过崎岖的地面。纵使有双强健的臂膀,这仍是件吃力的工作,他抵达岩石底下时已筋疲力尽。幸好他预留了一点时间,在费力推车,拖着脚攀上岩石后,他摊开四肢,躺在温暖的秋阳下睡着了。

“马修。”

他睁开眼,希拉微笑着俯看他。“亲爱的,”他把遮住视线的金发往后一拨,坐起来,“谢谢你来。”

“他今天怎么样?”

马修摇摇头:“老样子,真苦了爸,又有一个儿子瘸了。”

“布兰才不是瘸子!”

“他恐怕要一辈子跛脚了,而且没人敢断定他的心会不会复原。”

“马修,给他点时间……”

“时间?”马修不耐烦地反驳,“妈一天到晚这么说,但我们给他很多时间了。他回家已经三个月了。他白天几乎都在睡,晚上读书。他仍继续封闭自己。如果他肯谈自己的遭遇也许会有帮助,问题是他根本不开口。”

“对你也是吗?”

“他似乎觉得必须保护我,”马修难过地说,“我长久以来最感激布兰的一点,就是他拒绝以任何方式保护我或溺爱我。”

“布兰、布兰,”希拉喃喃自语,“勇敢如你,披上闪亮的盔甲加入骑兵,拯救国家解放奴隶……”她低头看着戒指,“他要我把戒指还他,说要让我自由。”

马修把手伸给她,马上又缩回。

“我和布兰一样需要时间。当他为我戴上戒指时,我答应无论如何都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也一直信守承诺。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帮他脱离沮丧的泥沼呢?”

马修好想轻触她白皙的肌肤,抚摸她像黑夜一样乌黑而美丽的秀发,但还是把手放在温暖的岩石上。“我曾要求他带我去骑马,从他离家,我就没骑过马了。”

“然后呢?”

“他说那太危险。”

“你危险还是他危险?”

“我问过他,可是他只说:‘别烦我,我脚很痛。’然后我说:‘以前你从不让我说脚痛、背痛什么的。’而他只是看着我说:‘那时我不了解痛苦。’我又说:‘我觉得以前的你比现在了解。’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再说下去也一样,他拒绝敞开心扉。”

“父亲说他现在应该没那么痛了,问题不是出在身体的伤。”

“说得对,我们得想办法让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对了,希拉,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昨天要布兰带我去骑马,所以把轮椅推到马房检查马鞍,但推开门就看到杰克跟——跟——”

“格雯吗?”

“你怎么知道?”

“我注意到杰克凝望着她,而她也频频回眸。”

“他们不只是彼此凝视,他们还接吻。”

“商人的女儿和雇工,你爸妈不会赞成的,你呢?”

“希拉,我在乎的不是杰克·欧基夫的身份。他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却轻视任何有缺陷的东西,包括我。我亲眼见过他把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丢到马房墙上撞死。”

她捂住眼睛:“马修,别说了!”

“我想是他的身强体健吸引了格雯。我是全残,布兰则是半个跛子,至少现在是如此,而杰克充满活力,她看不见那开朗笑容和爽朗笑声背后的残酷。”

“你打算怎么办呢?”

“暂时按兵不动。爸妈的负担够重了,布兰让他们苦不堪言。就算我告诫格雯,她只会认为是我在妒忌杰克做得到我做不到的事。我会试着跟布兰说,但我怀疑他能不能听进去。”

“亲爱的马修,我们可以这样尽情地说话,给我好大的安慰。”她的声音带着慈悲,但没有一丝令他憎恨的怜悯,“我真挚的好友。”

一天晚饭后,男士们共饮葡萄酒,麦达克斯先生透过玻璃杯里红宝石般的**看着布兰。“马修和希拉希望你这星期跟他们一起去上威尔士语课。”

“爸,不要。”

“不要、不要,这两个字你说了三个月。威尔·罗凯斯说你的伤痊愈了,你没有理由再装病了。”

为了阻止父亲说下去,马修说:“我今天发现,格雯颧骨很高,比较像印第安人而非威尔士人。”

麦达克斯先生斟了第二杯酒,然后拿塞子塞住玻璃瓶。“你妈不喜欢人家提到我有印第安血统,虽然那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罗凯斯家也有印第安血统,我们有共同的祖先,布兰登·罗凯斯和风族的麦多克,他们的孩子通婚了。麦多克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有威尔士祖先马多克的蓝眼睛——我想这个故事不必再提了。”

“是啊。”布兰同意。

“我很喜欢呢!”马修啜了一口酒。

“你太浪漫了,”布兰说,“继续用在写作上吧。”

麦达克斯先生正色说:“就像你妈常说的,黑发和蓝眼睛在威尔士人身上比印第安人身上常见,我们是威尔士人,这点不容怀疑,所以得努力工作。”他意有所指地盯着布兰。

夜阑人静时,马修推着轮椅进入布兰的房间。布兰站在窗边,把天鹅绒窗帘拨到一旁,望着草地后面的树林。他回头对马修咆哮:“走开。”

“我不走。布兰,我受伤时也曾叫你走开,但你没走开,现在我也不走。”马修把轮椅推得更近,“格雯在和杰克·欧基夫谈恋爱。”

“不意外啊,杰克是个英俊的畜生。”

“他不适合格雯。”

“因为他是雇工吗?别那么势利眼。”

“不是那样,而是因为他就像你说的,是个畜生。”

“格雯会照顾自己的。她一向能照顾自己。而且不管怎样,爸一定会干涉的。”

好一阵空白的沉默后,马修开口:“不要把希拉赶出你的生命。”

“如果我爱她,那是唯一的方式:放她自由。”

“她不想要那种自由,她爱你。”

布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上去:“我不爱任何事情和任何人,不爱生命了。”

“为什么?”

“一定要问吗?”

“当然,因为你还没告诉我。”

“以前你不必让我开口就会知道。”

“如果不是你拒绝敞开心门,现在我还是可以。”

布兰的头在枕头上磨来蹭去:“哥哥,别对我不耐烦,爸已经够糟了。”

马修把轮椅推到床边:“你也知道爸就是那样。”

“我跟你一样不适合照顾店,只有格雯才有爸的冷酷生意头脑。但我也不像你,有那种可以叫爸选择别人的天分。他总是指望我继承他的事业,我一点也不想,从来不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马修问。

“我不知道。战争给我唯一正面的启示是:我确定自己热爱旅行。我喜欢冒险,但绝非杀戮,但两者似乎分不开。”

这是自布兰回来以后,两兄弟最亲近的一次谈话,马修心底燃起了希望。

在家人鲜少使用的起居室里,马修坐在阳光和煦的角落写作。

布兰找到他:“哥,我需要你。”

“说吧。”马修说。

布兰跨坐在镀金的小椅子上,手靠着椅背:“马修,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以为自己是加拉哈特,上战场是为了解救人类同胞脱离毫无人性的奴隶制度,但事情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这场战争还掺杂了其他不单纯的因素,根本没人担心灵魂会因政治贪污腐败或纵容暴力而毁灭。马修,我看到有个人的脸被炸开,没有嘴可以叫,却仍不断哀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还看到一对兄弟,分属南北两军,其中一个拿起军刀刺穿另一个的身躯。噢,天啊,这是兄弟相残啊,是该隐和亚伯的历史重演啊,而我也变成了该隐。上帝到底会怎么处置这个让兄弟兵戎相见的国家?”布兰说着,禁不住啜泣起来。

马修放下膝上的写字台,把双胞胎弟弟搂进怀里,陪他一起哭泣,让他尽情宣泄所有经历过的痛苦、战栗和梦魇。马修抱着他,汲取他的痛,注入自己的心。

等到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布兰凝视着双胞胎哥哥:“谢谢你。”

马修紧紧抱着他:“你回来了,布兰,我们又在一起了。”

“是的,永远在一起。”

“真高兴你能回到现实。”

“回到现实很痛苦,我必须把痛苦带走。”

马修吃惊地问:“什么?”

“马修,哥,我要走了。”

“什么!”马修看着布兰抬头挺胸,坚定地站在眼前。黄色缎子窗帘温暖了阳光,也照亮了布兰的头发。“要去哪里?”

“你猜不到的。”

马修等着。

“爸收到威尔士的迈克堂哥寄来的信,一群人前往巴塔哥尼亚殖民,已经到了,我要加入他们。你说,那是不是长久的梦想成真了呢?”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

“亲爱的哥哥,你要在这里靠你的笔建立你的名声。我知道创作故事也是事业,尽管爸不这么认为。而且威尔士的生活需要体能,你没办法承受的。”

“你说得对,”马修承认,“我会是累赘。”

“我不会再离你远去了,绝对不会,”布兰跟他保证,“就算在巴塔哥尼亚也是。我会跟你分享一切,你可以写在故事里,仿如身历其境一般。迈克堂哥说那是个位于威斯普加的小地方,大家都适应得很好,我什么事都会告诉你,完完整整地告诉你我所经历的人事物。”

“你跟希拉说了吗?”

布兰摇摇头。

“你知道这也会对希拉造成很大的影响,她一直戴着你的戒指。”

“我会在晚饭时跟大家说,也会叫妈请罗凯斯家人过来。”

全家人聚在一间大而幽暗、墙壁镶着橡木的饭厅吃晚餐,水晶吊灯绽放的光线略显不足。沉重的棕色窗帘与书房里的一样,现在拉上以阻绝寒夜。烧得猛烈的炉火却温暖不了这偌大的洞穴。

用餐期间,话题大都围绕着威尔士人远赴巴塔哥尼亚一事,麦达克斯先生和罗凯斯医生都感同身受般兴奋不已。

“真有趣,”格雯说,“爸,你怎么不去?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会去。”

马修和布兰隔桌互望,但布兰微微摇头。

吃完甜点,麦达克斯太太把椅子往后一推,点头要格雯和希拉跟着她,但布兰拦住她们:“妈,等一下,我有事要说。刚才大家都很兴奋地讨论远赴巴塔哥尼亚,还有在威斯普加建立侨居地的事情。多年以前,在马修出事之前,我们也梦想过加入麦德朗地主勘察适当的移民地点的行程。所以,如果我决定加入这次移民,到威斯普加展开新人生,相信你们应该不会惊讶。今天我已经写信给迈克堂哥和派瑞先生,寄去威斯普加了。”

闻言,众人一阵错愕。

布兰打破沉默,笑着说:“罗凯斯医生说,温暖一点的气候比较适合我。”

麦达克斯先生问:“要找温暖一点的气候非去巴塔哥尼亚不可吗?你可以去南部,去南卡罗莱纳或佐治亚呀。”

布兰紧闭双唇,一脸痛苦:“爸,你忘了我才从哪里回来,做了什么事吗?”

麦达克斯太太说:“儿子,你爸爸并没忘记,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你必须尽快忘掉它。”

“到南部?我想我在南部联盟应该不受欢迎吧。”

“可是威斯普加,真远啊!”麦达克斯太太的眼眶盈满泪水。希拉脸色苍白但神情坚定,从皮包里抽出一条手帕递给她。“要是你能重振精神,和马修一起学威尔士语,然后和你爸爸一起做生意……”

布兰摇摇头:“妈,你知道我没办法和爸一起做生意,也不像马修那样有可以在这里派上用场的才华。能让我找回自己的方法唯有离开这里,何况,如果要学威尔士语,跟一辈子讲威尔士语的人相处应该是最好的方式吧?”

麦达克斯先生慢慢地说:“儿子,虽然你吓了我一跳,但你似乎有正当的理由,威尔,你觉得呢?”他转头看罗凯斯医生,他正把烟草塞进烟斗。

“爸,某种程度上,马多克让我觉得有同感。”布兰说,“马修和我今天晚上又把格温·琼斯那首描写他的诗读了一遍。”他看看格雯,“你记得吗?”

她吸口气:“我从来不读威尔士语,除非爸逼我。”

“马多克在深深绝望中离开威尔士,因为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就像我们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中的所作所为,‘直到上帝似乎不再关怀人类的子孙’。”

麦达克斯先生吸了一口烟:“你真的记得。”

“好小子!”罗凯斯医生给予肯定。

“我记得,而且非常清楚。战争期间,上帝远离战场。人类之子铁着心肠彼此争斗,上帝自然会遗弃我们。上帝知道奴隶制度是邪恶的,战争也是邪恶的,不容存在的邪恶。”

希拉把空了的甜点盘推到一旁,起身走到布兰身边,跪地,冲动地握起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

他把她的手牵起来:“我上战场时以为人类是理性的,结果发现事实不然。原来人类从来就不理性,所以我长大了,而马修早就长大了。我知道如果他跟我一块儿去威斯普加,会给我很大的帮助,当然我也可以帮助他,但我们也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麦达克斯太太拿着希拉的手帕掩面哭泣:“不会再有战争带给人类那么恐怖的灾祸了。”

麦达克斯先生说:“亲爱的,不要再让布兰想起战争。或许离开梅里奥尼思去威斯普加,是让他遗忘战争最好的办法。”

马修凝视父亲,看着他让自己“麦达克斯父子的店”的梦想消失在威斯普加的荒野中。

“布兰。”希拉起身,俯视着他。

“小希拉。”

“我不是小希拉了,布兰,在你上战场前一晚,把戒指套在我手指的时候,我就不是小希拉了。”

“孩子,”罗凯斯医生告诫她说,“罗凯斯和麦达克斯两家再次结为亲家,是我心里最珍贵的愿望,当布兰跟我说要追求你的时候,我衷心地祝福他,但时机未到,你才十七岁。”

“很多女孩在十七岁都结婚当妈妈了,我想以妻子的身份和布兰一起去威斯普加。”

“希拉,”罗凯斯医生说,“你必须再等一等。再过一两年,等布兰把一切安顿好,你就可以过去了。”

布兰紧握希拉的手:“不必今晚就作决定。”

最后,跟布兰一块去的是格雯,不是希拉。麦达克斯先生看到格雯和杰克·欧基夫躲在马房门后接吻,于是毅然决定她必须陪哥哥去威斯普加。不管格雯流多少泪,如何歇斯底里,不管麦达克斯太太怎么苦苦哀求,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格雯和希拉都哭成了泪人儿。“不公平,”格雯哽咽着说,“女人竟然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我恨男人!”

马修试着替希拉恳求罗凯斯医生,但医生坚持她至少要等到十八岁,布兰有了适宜的生活条件之后才能去。

兄妹俩离开后,店和家里变得冷清多了。马修早上处理账务,下午和晚上则待在起居室的僻静角落写作。他出版了第一本小说,获得热烈反响,现在正努力耕耘第二部作品。是写作,还有希拉的谈话——她常从麦德朗到梅里奥尼思来——驱使他勇往直前。

“布兰很好,”他要希拉放心,“他传来的都是好信息。”

“他们应该连威斯普加都还没到吧,”希拉反驳说,“他显然没机会寄信。”

“你知道布兰和我不需要写信。”

她轻叹一声:“我知道,我和布兰也有可能那样吗?”

“你们会达到另一种融为一体的境界,或许更好,但不会像这样。”

“他会请我过去吗?”

“你得给他一点时间,希拉——还是时间的问题。布兰需要时间在新的天地安顿下来,展开新的人生,你父亲也需要时间习惯这个转变,让唯一的孩子到离自己大半个世界那么远的地方去。”

“格雯怎么样?”

“一边生气一边自怜,同时也一边享受船上水手围绕着她,任她呼来唤去的快感。然而,她到威斯普加不会快乐的。她向来不喜欢炎热的天气,更不喜欢过苦日子。”

“嗯,她不像我那么男孩子气。她一直觉得我爸很糟糕,怎么可以让我跟你和布兰到处乱跑,玩那些粗野的游戏。你父亲会反悔,让她回家吗?”

“只要杰克在就不可能。而且就算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也不准我们事后批评。”他顿了一下,“希拉,记得那些古老的印第安诗文吗?”

“提到黑头发蓝眼睛的那些吗?”

“对,它一直回**在我的脑海,怎么也忘不了,尤其是这一首——

灵魂的主,呼吸的主啊,

萤火虫、星星和光的主啊,

谁能使世界免于灭亡?

谁能阻止那即将来临的夜?

蓝眼睛,蓝眼睛,可以看清一切。”

“好美啊,”希拉说,“但我不太了解它的含义。”

“不能按字面解读。印第安人相信,只要每一代都有蓝眼睛的孩子,万事就会顺利。”

“但不是每代都有吧?这附近很久没出现蓝眼睛了。”

“我觉得那说的不只是他们族里。不管怎样,你和格雯至少都带有一点印第安血统,你们也都有这首歌里的蓝眼睛。”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看,”希拉梦呓般地说,“我们是风族的最后一代了,除非……”

马修对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小宝宝。”

“什么时候呢?”希拉问道,“布兰去了另一个世界,而等到我爸发现我已经长大,愿意放我走的时候,我可能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她焦虑地望着他。

马修的作品得到的评价越来越高,麦达克斯先生终于认为写作“还有点用处”,而非凭空捏造乱写一通或不值得认真看待的东西。楼下一间没人使用的房间被装修成书房,罗凯斯医生还替马修设计了一张更大、更有效能的膝上型书桌。

书房在屋子后面,看出去就是草坪和树林。秋天时,马修尽情欣赏繁盛美丽的树叶。在他的要求下,房间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黑色的皮沙发,让他疲累时可以倒在上面休息。随着天愈来愈冷,他晚上待在那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壁炉前摆着一张管家用的桌子,还有一张舒适的淑女椅。椅垫是蓝色的,希拉眼睛的颜色——是希拉的椅子,他想。

仲夏之后,信件开始定期寄达。布兰信守承诺,将所见所闻描绘得栩栩如生。

太惊人了!每件事情竟然都有牵连,至少对流着威尔士血液的我们来说是如此。在这里我最好的朋友是理查·罗凯斯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里奇。他们跟我们两家可能也是远亲,因为罗凯斯不是个常见的姓,就算在威尔士也一样。理查说他们的祖先很早就移民到新世界,后来又回到威尔士,因为在清教徒的村落和城镇间,发生了惨无人道的猎杀女巫事件。他们有个祖先没有被烧死,但差点因此丧命。他们不确定故乡在哪里,可能是在塞伦附近。

里奇眼里没有别人,只有格雯,我希望她能接受他的爱意,因为我觉得没有比他更好的妹夫了。可惜格雯的心上人是格达。格达的体格比较高大、健壮(或许吧),也爱出风头。

我不喜欢他。吉丽说他很有野心,他对我们所有人的态度十分高傲。不过,他的确给了我们莫大的帮助。如果没有印第安人,我想移民大概存活不了,因为一切都跟家乡迥异,如栽种时间、农作物种类和灌溉的方式等。印第安人不只友善,更鼎力相助,我们真的非常感激。我多希望格达能和他的同胞一样,不要那么飞扬跋扈。我们都不喜欢他对待他妹妹的方式,好像把她当成手下甚至奴隶使唤。

更令人惊奇的是,吉丽跟格雯和希拉拥有相同的特征,两眼分得很开,眼角微微下垂(不过她的眼珠是温暖的褐色,不是蓝色的),颧骨高且鼻子细长。当然,还有一头乌亮的直发。大家都注意到格雯和吉丽很像。除了罗凯斯家,我并未跟任何人提起马多克的传说,而且罗凯斯家听了也没有一笑置之。真的,事实奇妙到恐怕连编都编不出来,马修,替我把这些写成故事哟。

我会的,马修默默地答应。我会的,但你得告诉我更多事情才行。

我的房子快盖好了,既宽敞又通风,还有阳台呢。大家都知道那是为我的新娘及未来的孩子搭建的。吉丽常过来在一旁看,让我很不安。我知道那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应该是吉达派她来的。我说了很多关于希拉的事,还有我多期待她的到来。马修,我的孪生哥哥,请发挥你对罗凯斯医生的影响力,让她尽快过来。他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呢?我需要她,现在就要。

冬天的脚步近了。马修没办法出门,希拉就几乎每天都在下午茶时间从麦德朗到梅里奥尼思来看他。如果她没有出现,马修就开始思念——虽然他不愿承认。他正加速完成第二部小说,工程比第一部浩大。现在,他很容易疲倦,总是躺在黑沙发上遥想布兰和威斯普加。就这样过了一年,进入第二年的秋冬。他觉得离孪生弟弟更近了,每当睡意蒙眬之际,他觉得自己真的置身于干燥的威斯普加,亲身经历侨居地发生的一切。

每天早上,当他用黑色的软铅笔在笔记本上写稿时,仿佛在记录前一晚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一切。

“马修,你的脸色好苍白。”一天下午希拉坐在淑女椅上,边替他倒茶边说道。

“好冷啊,就算火一直烧,湿气还是不断侵入我的骨髓。”

他转过头不去看忧心忡忡的希拉,而凝望着窗外迫近的夜晚:“我得赶快把书写完,可是时间不多。故事跨越很长的时间,一路追溯到争夺格威内德王位的威尔士兄弟。马多克和哥哥格威岱尔离开威尔士,来到这附近,当时的山谷还是一座融冰积成的湖,这对兄弟再次展开争斗。格威岱尔想要权力,想要别人奉他为主。我们一次又一次看到手足相残的场面,就像布兰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中亲眼目睹的一样。我们还流着那些伤口的血。从该隐和亚伯开始,这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模式,一张似乎无法突破的网。除非遏止,否则它会将我们摧毁殆尽。”

她双拳紧握:“有办法阻止吗?”

他回头看她:“我不知道,希拉,我每天睡着了都做梦,看到黑暗和邪恶的事物,成千上万的孩子惨遭战争毒手,无一幸免。”他拉住她的手,“我不是信口雌黄的人,亲爱的,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确信在威斯普加发生的事情会对未来造成重大的影响。请再念一次布兰今天寄达的信给我听,拜托。”

她把信从茶几上拿起来,放到灯下。

亲爱的哥哥,亲爱的希拉,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来?马修,如果你没办法带希拉过来,那就让希拉带你来吧。她信中说你受尽冬天的折磨,她很担心。这里发生了很多值得关注的事。路威林·帕夫苦恋着吉丽,我觉得她应该会接受他。格达一直强迫她接近我,不管我一再强调我已经订婚,而且希拉这一阵子就要来跟我们会合。他总是一意孤行。别让我成为负心人!

村里有人过世了。我们不准孩子们攀上那个替移民区挡风的悬崖,但不知怎么的,有个孩子却爬上陡坡而不幸坠崖。大家都悲伤不已。人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几乎闲不下来。忙碌或许是件好事,那会帮助我们所有人,特别是有小孩的父母度过这段日子。里奇已经成为精神支柱,只有他能分担那位母亲的泪水,或许是因为他不以哭泣为耻吧。

“他是个好人,那个里奇,”马修说,“他会为格雯做任何事。”

“说得好像你认识他一样。”

马修微笑地说:“我认识他啊,通过布兰,还有我的小说认识的。发生在里奇和布兰、格雯、吉丽身上的事,对我的故事都很重要,甚至可以改变它。”她怀疑地望着他。“希拉,这本书在催促着我,要我赶快写。它让我异常兴奋,也给我动力。它的字里行间融合了虚构与事实。在某个时间发生的事,会改变另一个时间发生的事,这远远超乎我们的理解。格达的所作所为会影响这本书,甚至整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人渺小到无关紧要。你的行动也会让一切改观。”

马修在初冬时染上肺炎,身体越来越弱,罗凯斯医生每天都来看他。马修整天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他仍继续写小说,也接连卖出好几个故事。他把为数可观的酬劳都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现在他寸步也不离开书房了。

觉得太累而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陷入浅浅的睡眠,做着生动逼真的梦。梦里,布兰和威斯普加移民区比寒冷的梅里奥尼思更真实。

梦中,他来到那块平坦的岩石,平常有秘密要说的时候,都会跟希拉约在这里。但梦里出现的不是希拉,而是一个大概十二岁的男孩,穿着怪异而破旧的衣服。男孩躺在岩石上,也在做梦,他的梦和马修的梦交织在一起。

格达在追求格雯。要阻止他。宝宝必须来自马多克。格威岱尔的血脉是污秽的,血液里只流动着骄傲和对权力及报复的渴望。马修,阻止他。

他看到他的孪生兄弟,但不是身在威斯普加的布兰……是布兰吗?是个跟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站在湖畔。身后站着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面貌神似布兰但不是布兰,因为他的眼底有着怨恨,像格达。两个人开始扭打,你死我活地格斗。

湖边有一堆花朵熏烧起来,小小的红色火舌吞噬玫瑰花瓣——“马修!”

他睁开眼,妈妈端着一杯甘菊茶,挡住视线。

越来越厚的手稿旁边,搁着一张仔细画出的族谱,像双螺旋一样,朝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一边是希望,另一边则是灾殃。小说,布兰,威斯普加,在他心底紧紧纠缠。

冬天,酷寒。

“一旦白昼开始变长,寒意会变得更重。”马修对罗凯斯医生说,他正一脸严肃地听着马修的心脏和胸腔。

他往后一仰,凝视着青年:“马修,你在鼓励希拉。”

马修笑了:“我一直都在鼓励希拉呀,从我们都还小,她想爬树爬得跟我和布兰一样高的时候开始。”

“我不是说那个。你明知不可能,还鼓励她去威斯普加跟布兰会合。”

“当布兰跟你说要娶希拉时,你曾祝福他。”马修提醒他。

“那是因为认定布兰会永远待在这里,继承他父亲的衣钵。”

“罗凯斯医生,祝福是收不回来的。”马修劝他,“希拉的心跟着布兰到威斯普加去了。我知道她目前女代母职,还要负责料理三餐。但罗凯斯医生,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妻子,你不能永远把她绑在身边。”

医生气得脸红脖子粗:“你竟敢说这种话!”

“那是因为我衷心爱她,一辈子爱她。我会跟你一样深深想念她。没有希拉,没有布兰,我等于丧失了生命的所有意义,但我不会自私地不准他们离开。”

医生的脸更红了:“你是在指责我自私吗?”

“或许该说是疏忽,不能说自私。”

“你、你……若非你是个跛子,我早就……”罗凯斯医生放下扬起的手,转身离开。

三月的午后,偶有飞溅的雨点落入烟囱,把火弄得嘶嘶作响。马修认真地望着替他端茶来的希拉:“希拉,时候到了,你得去威斯普加。”

“你知道我想去,”她伸手握住他纤弱的手指头,“但我爸爸说明年再看看。”

“明年就来不及了,布兰现在需要你。你父亲那里是说不通的,就算到了明年,他还是会说明年。他不会让你去的。”

她看着炉火:“我希望能在父亲的祝福下成行,但你说得对,他不会祝福我。问题在于钱,还有找船和取得通行证——这对女人来说不是不可能,却不是容易的事。”

“你非去不可,这个春天,等冰块一裂,船可以航行就出发。”

“马修,为什么这么紧急,这么突然?”

“布兰昨天跟我联系了。”

“出了什么事吗?”

“跟布兰没有关系,可是格达……里奇……”他突然咳了一阵,等他靠在沙发上时,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希拉仍然每天过来坐在炉火边的淑女椅上,替他端茶,用笑容温暖他。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没有再对她提去威斯普加的事。直到有一天,当光秃秃的树梢萌出新芽时,他焦急地迎接她。

他几乎等不及她放好茶盘坐下来:“希拉,打开那个保险箱。”他仔细地告诉她密码,看着她的手指转动刻度盘,“就是那样,很好,把那个浅黄色的信封拿出来,那是给你的。”

她惊讶地望着他:“给我的?”

“前几个星期我一直在不停地写。”

“父亲说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书写完了吗?”

“大致完成,但还不完整,也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总之我在忙别的事。把信封打开。”

她照做了:“钱,还有……马修,这是什么?”

“票。四天后有艘船开往南美,你必须搭上那艘船。”

“可是马修,我不能让你……”

“那是我靠写作赚来的钱,要怎么花是我的事。希拉,布兰需要你,你非去不可。你必须恢复该有的平衡。”

“什么平衡?”

“这条血脉必须是马多克的,不能是格威岱尔的。”

“我听不懂,你的脸好红,你……”

“我没发烧,那是书里的一部分……你真的爱布兰吗?”

“全心全意。”

“爱到可以不要你父亲的祝福,偷偷离开麦德朗吗?”

她把信封拿在胸口。

“你会去吧?”

“我会去。”她牵起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一切都会顺利,”他保证,“当你漂洋过海,我会陪伴着你;当你渡过河流,它们不会淹没你;从火中穿过的时候,你不会烧伤,火焰无法伤害你。因为那盆火是玫瑰,玫瑰……”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也承受不了别离之痛。

罗凯斯医生暴风般冲进梅里奥尼思。他咆哮着:“她的钱从哪里来的?是谁给她通行证的?”

马修微笑着,短暂地感激罗凯斯医生认定他只是个跛子,不可能张罗那么多事情。

医生走进书房检查马修的心脏时,怒气已经冷下来,不再叫嚣:“事情变成这样,我想你应该很高兴吧?”

“希拉和布兰彼此相爱,”马修淡淡地回答,“让他们在一起是对的。何况你对威尔士的传统和那个移民区都这么感兴趣,你会改变想法的。你可以去拜访他们啊。”

“够了,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好几年没休假了,现在该是时候了。”

罗凯斯医生只做了粗略的检查,说:“等天气暖和点,你就会舒服多了。”

夏天来得很慢。

马修把书稿寄给出版商了。他的背痛一天比一天难熬,心跳失去控制般忽慢忽快。梦里他跟布兰在一起,等待希拉。布兰旁边是格雯,她愤恨未消,但跟里奇在一起时会笑了,会回应他坚定的爱、他的坦率。但她同时被格达迷惑着,被他强烈而深邃的眼眸,以及眼底的迷离深深吸引。他的眼神与里奇直率的眼睛迥然不同。她知道里奇爱她,但格达的奇异更让她神魂颠倒。

她脚踏里奇和格达两条船,这样迟早会出事。当马修陷入更深的梦乡时,岩石上的男孩这样告诉他。

格达和布兰站在悬崖上,俯瞰侨居地的屋舍。格达怂恿布兰娶吉丽,然后把格雯嫁给他,借此巩固未来。

“什么未来?”布兰问。

格达品评般低头看着欣欣向荣的侨居地:“我们的未来。”

吉丽也来了,深情款款地凝视布兰,她实在好像希拉,又不像希拉。

等等,弟弟,要等希拉啊!千万不要相信格达!

晚餐送来,使马修从梦里惊醒。他吃了几口就把托盘推到一旁,回到梦中。

威斯普加的热度,温暖了他颤抖的骨头。

布兰,要是我可以跟希拉一起去该有多好。

又是格达。格达站在他最喜欢的悬崖顶,俯视移民区,他想据为己有的移民区。

旁边有人,不是布兰,而是里奇。

他们吵了起来。为格雯吵,为移民区吵。在悬崖边争吵不休。

马修不安地在沙发上蠕动,双眼紧闭。男孩出现,另一个时代的男孩,正强烈地恳求他:“马修,你必须帮助里奇,拜托你……”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不会这样争吵,当时晨星仍一起歌唱,人类的孩子欢乐地喊叫。

但不和谐的音符出现。

马多克和格威岱尔决斗

格达和里奇

里奇,小心啊,格达有刀

里奇及时发现,抓住握刀的手,一扭,刀掉了。格达伸手要捡,愤怒地咆哮。伸手去捡,结果失去平衡,跌倒——跟着刀掉下去,从悬崖边跌下去,坠啊,坠啊……

吉丽大声尖叫,不停地尖叫。

马修在等布兰的下一封信,但信一直到紫丁花完全绽开才来。

亲爱的孪生哥哥:

希拉到了,终于到了,但我的挚爱却来到一个骚乱与忧伤之地。格雯在哭,哭个不停。吉丽不哭了,但眼中愤恨难消。格达死了,意外死于里奇之手。格达开启争端,还抽出刀来。里奇把刀打掉,格达想捡,却失去平衡跌落悬崖摔死。那是意外,没有人责怪里奇,包括吉丽在内。然而,里奇却觉得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他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

兄弟之争几时休?格达想要权力,我无法哀悼他的死,只能哀悼他的人生,放纵又骄傲的人生。格雯为什么哭呢?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家,”她哀号着,“我想回家。”

所以里奇会带她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谁知道。

格威岱尔找上马多克决斗,输了,争斗传续到格达身上,兄弟相残。

载着希拉过来的船,又把格雯和里奇送回北美大陆,回到山谷的百合间、紫丁香花丛后的梅里奥尼思和商店来,父亲终于有了伙伴,店将易名为“麦达克斯和罗凯斯”。

噢,希拉,我的希拉,

旋律和颂歌的主啊,

灿烂燃烧的玫瑰的主啊,

蓝色终将修正错误的过往,

即使一路黑暗漫长,

蓝色也会绽放动人的光亮。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使马修惊醒,他不再看见威斯普加,不再看见布兰和希拉。

“格雯……”他喘着气,“里奇……等不及了……对不起……”

接着咳声占据了他,一阵折腾之后,只留下剧痛。他的背如爆开般疼痛,屋子开始变暗,一股如腐烂花朵的刺鼻恶臭令他窒息。在啪啦爆裂的火焰中,没有光,也没有温暖……

“马修!”梅格睁开眼,大声叫着马修的名字。小猫跳下床,阿南达则一动也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马修怎么了?查尔斯·华莱士呢?查尔斯·华莱士没事吧?

好奇怪啊,她想,从哈瑟斯之后,和马修的心语比跟任何人都清晰,或许是因为马修和布兰彼此心语的关系吧。

她探寻查尔斯·华莱士,却一无所获。她也感觉不到高迪尔。前几次当查尔斯·华莱士被带出别人身体的时候,她都看得到他,也看得到独角兽。

“我得下楼。”她大声说,匆忙穿上拖鞋。

阿南达跟着她下楼,踏到第七级台阶使它咯吱作响,狗吓一跳,吠了一声。小猫轻悄地跟在后面,脚步轻盈,第七级台阶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厨房的火炽烈燃烧,水壶嗡嗡地叫。一切看起来是那么温暖、舒适而正常——除了摇椅上的欧基夫太太。小猫走向她,跳到她的膝上,满足地低声叫,收起尖锐的小爪子。

梅格问:“查尔斯·华莱士还没回来吗?”

“还没。你还好吧,梅格?”妈妈说。

“我很好呀。”

“但你的脸色苍白。”

“可以请桑迪和丹尼斯做清汤给我吗?”

“当然没问题,姐。”桑迪说,“我来做。要鸡肉还是牛肉?”

“各半匙,谢谢,再加一勺柠檬汁。”她以全新的观点审视双胞胎。她和查尔斯·华莱士比和双胞胎亲近,是因为他们是双胞胎,彼此能互相满足的关系吗?她看看电话,然后望向她的婆婆:“妈。碧吉,你还记得希拉吗?”

欧基夫太太看着梅格,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闭上眼睛。

“妈,希拉真的去了威斯普加吧?”梅格注视着老妇人,需要她的保证。

欧基夫太太缩着手臂,身子摇晃起来:“我忘了,真的忘了。”

莫瑞太太焦虑地看着女儿:“梅格,你在说什么?”

“所有的事情全系于布兰吉洛的祖先是谁。”

桑迪递给梅格冒着热气的杯子:“姐,过去的事都发生了,知道谁是布兰吉洛的祖先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有一个时间还没有发生,”梅格试着解释,虽然知道自己的讲法很玄,“就是查尔斯·华莱士必须改变的应成而未成之事,我想他成功了。那是欧基夫太太教他卢恩文的时候所赋予他的使命。”

“不要说了!”欧基夫太太猛然站了起来,“带我去找查克,快点,否则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