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电话铃声把梅格惊醒。她的心怦怦跳着,匆忙下床,几乎无视阿南达的存在。她拖鞋穿了一半,只塞了一只胳膊在睡袍里,就踉跄地下楼走进父母的卧房,但他们不在,于是她赶紧去厨房。
听电话的是父亲,他说:“没问题,欧基夫太太,我们会立刻过去接你。”
不是总统。
欧基夫太太?她为什么三更半夜打电话来?
双胞胎也站在门口。
“怎么回事?”莫瑞太太问。
“就像你们听到的,是欧基夫太太。”
“半夜啊!”桑迪大声嚷嚷。
“她以前从没打过电话给我们,”丹尼斯说,“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
梅格松了口气:“不是总统就好。她想做什么?”
“她说她发现了一样东西,想让我看看,要我立刻过去接她。”
“我去,”桑迪说,“爸,你不能离开电话。”
“你碰到全世界最奇怪的婆婆了。”丹尼斯对梅格说。
莫瑞太太打开烤箱的门,热面包的香味飘出:“来吃点奶油面包吧。”
“梅格,把睡袍穿好。”丹尼斯下令。
“是,医生大人。”她左手伸进袖筒里,然后系上了腰带。如果继续和家人待在厨房,时间就会流逝。被电话铃声打断的心语已经迷失在潜意识的某处。她讨厌闹钟,因为闹钟总是突然把她吵醒,让她忘记梦到了什么。
心语的事情和欧基夫太太有关系。但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她努力思索。萤火虫,跟萤火虫有关。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还有害怕的味道。她摇摇头。
“梅格,怎么了?”她母亲问。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先坐下来,喝杯热茶再想。”
欧基夫太太这件事很重要,但她记不得为什么,因为心语消失了。
“我马上回来。”桑迪说着,就走出厨房。
“到底是什么事呢……”丹尼斯说,“欧基夫太太行事总是出人意料,幸好我没去念精神科。”
母亲端来一整盘香喷喷的面包,打开水壶,然后突然说道:“你们看!”
梅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结果发现小猫和阿南达呈一路纵队走进厨房。小猫尾巴翘得极高,碎步前进,仿佛在引领大狗,大狗则拼命摇着尾巴。看到这幕,大家都笑了,但是当这两个家伙经过放电话的桌子时,众人的笑声瞬间冻凝。自从总统打电话来以后,电话又响了两次,一次是凯文,一次是他母亲。它什么时候还会再响?谁会打来呢?
热面包比梅格想象中的更美味,茶也让她暖和起来。至少在这一刻,她放松了不少。阿南达乞求似的低鸣起来,于是梅格撕了一小片吐司给她。
屋外传来汽车声、关门声,不一会儿,桑迪就和欧基夫太太一起走了进来。老妇人头发上勾着蜘蛛丝,满脸脏污,手里握着几张纸。
“身体里面有个声音叫我上阁楼,”她得意地说,“那个名字——疯狗布兰吉洛,让我想起一件几乎忘记的事。”
梅格看着她的婆婆,心语突然涌回心头。“碧吉!”她大叫。
欧基夫太太好像要打梅格似的冲向她:“你说什么?”
梅格抓住老妇人的手:“碧吉,妈,你以前叫碧吉!”
“你怎么知道?”老妇人激动地问,“你不可能知道的!从查克以后就没人叫我碧吉了。”
泪水挤满了梅格的眼眶:“噢,碧吉、碧吉,我真替你难过。”
全家人诧异地看着她。莫瑞先生问:“这是怎么回事,梅格?”
她紧握住婆婆的手不放,回答:“欧基夫太太小时候叫碧吉。妈,对不对?”
“我宁可忘记。”老妇人沉重地说。
“还有你管查尔斯·华莱士叫查克,”梅格坚持往下说,“而查克是你的弟弟,你非常喜欢他。”
“我想坐下来,”欧基夫太太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要给你看个东西。”她把一个黄色信封拿给莫瑞先生,“你看看。”
莫瑞先生把眼镜推上鼻梁:“这封信是威斯普加一位布兰·麦达克斯先生寄给住在这里的马修·麦达克斯的。”
双胞胎面面相觑。桑迪说:“我们晚上在帮梅格找资料的时候,才讨论到马修·麦达克斯。他是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信上有日期吗?”
莫瑞小心翼翼地从旧信封中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1865年11月。”
“所以这位马修·麦达克斯很可能就是丹尼斯在学校读的那本书的作者了!”
“请爸爸念一下。”丹尼斯打断他的孪生兄弟。
亲爱的马修哥哥,近来可好?十一月的威斯普加好温暖,家乡下雪了吗?我和这群来自威尔士的人相处融洽,仿佛认识了他们一辈子。侨居在这个不毛之地,真是难忘的经历!孩子们在学校学习威尔士语,我们则一边工作一边歌唱。
最奇妙的事情莫过于家族的传说应验到我身上了。爸爸和罗凯斯博士一定会兴奋得不得了。我们从小就在听马多克离开威尔士到新世界的传说,一如别的孩子听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长大。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你会相信,因为这绝对是真的。这里有位蓝眼睛的印第安人,自称是一位威尔士王子的后裔,而那位王子来美洲的时间远早于其他白种人。
他不知道祖先是怎么到达南美的,但他发誓,他母亲所唱的歌都说他是威尔士王子的蓝眼睛后裔。他名叫格达,但那不是本名。他的母亲在他和妹妹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们被一位英国的牧场主人抚养长大。那个英国人不会念威尔士名字,就叫他格达。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妹妹的名字:吉丽。她没有蓝眼睛,但她非常漂亮,有细致的五官和一头乌亮的直发,喜欢绑长长的辫子。她让我想起我挚爱的希拉。
格达相当能干,也很自负,一心想当领导者,对爱好和平的族人造成莫大的困扰。
然而,古老的传说竟在此迎接我,真是太神奇了!至于我们的妹妹格雯,她则无谓地耸耸肩说:“我才不在乎有没有那种无聊的传说。”她不喜欢这里,但她显然很享受每个年轻男子都围着她转的生活。
明年春天,罗凯斯博士会不会让希拉过来陪我呢?这里的女人一定都会喜欢她,而且她也会带给格雯一点家的感觉。马修,我在这里很开心,我知道希拉会永远成为我的伴侣,与我快乐地度过一生。这里的人不会歧视女人,格雯就是典型的例子。或者你也一起来,带希拉同行?我们一切都已安顿妥当,一定可以好好照顾你,这里干燥的气候也比家乡的潮湿适合你。我需要你们两个,快来吧。
永远爱你的弟弟
布兰
莫瑞先生念完了,说:“信是很有趣,欧基夫太太,但它为什么重要到非要我看不可?”还让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他默默地在心里加了这句。
“你不明白吗?”
“我不懂,对不起。”
“还以为你有多优秀呢。”
莫瑞太太说:“这是从威斯普加寄来的。奇怪的是,你竟会有从威斯普加寄来的信。”
“对呀!”老妇人洋洋得意。
莫瑞先生问:“你是从哪里找到这封信的,欧基夫太太?”
“告诉过你了,从阁楼里。”
“而你娘家姓麦达克斯,”梅格对老妇人微笑,“所以他们都是你的祖先,这位布兰·麦达克斯,和他哥哥马修,还有妹妹格雯。”
她点点头:“没错,他女朋友希拉可能也是。麦达克斯和罗凯斯则都是我家族的人。”
丹尼斯开始对这位老太太另眼相看:“桑迪晚上才在找威斯普加的资料,他说1865年威斯普加有个威尔士侨居地。所以你有个祖先到那里去了?”
“似乎如此,不是吗?而那个布兰吉洛,他就是来自威斯普加。”
莫瑞先生说:“那真是惊人的巧合……”妻子瞥他一眼,他顿了一下:“我还是不知道信和布兰吉洛有什么牵连,或说其意义何在。”
“你不知道?”欧基夫太太问。
“请告诉我们吧。”莫瑞太太和缓地说。
“名字啊。布兰、希拉、吉丽,把它们拼凑起来,就跟布兰吉洛差不多了。”
莫瑞太太既惊异又钦佩地看着她:“太惊人了!”
莫瑞先生问:“还有别的信吗?”
“以前有。”
“现在呢?”
“找过了,但没找到。我在回家的路上就在想布兰吉洛,记得查克和我……”
“查克和你怎么样,妈?”梅格刺探道。
欧基夫太太拨开眼前缠着蜘蛛丝的头发:“我们以前常看这些信,想象布兰、希拉和所有人的故事,然后玩角色扮演。后来,查克失去了兴趣,就忘光了。但我对布兰吉洛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布兰。希拉。怪。”
莫瑞先生困惑地看着手上泛黄的信纸:“怪,真的怪。”
“你们家的小男孩呢?”欧基夫太太问。
莫瑞先生看看表:“他散步去了。”
“多久了?”
“一个小时左右。”
“三更半夜,他这么小?”
“他十五岁了。”
“不,十二岁。查克十二岁。”
“查尔斯·华莱士十五岁,欧基夫太太。”
“那他太矮了。”
“给他点时间。”
“你们不关心他,查克需要特别的关照。人们都批评我不关心我的小孩!”
丹尼斯也看看表:“爸,要我去找他吗?”
莫瑞先生摇摇头:“不用,我想今天晚上该信赖查尔斯·华莱士。欧基夫太太,你要再待一会儿吗?”
“要,得见查克。”
梅格说:“各位,不好意思,我想回**去了。”她努力让声音充满急迫感。一阵恐慌让她觉得非得和阿南达回阁楼去不可。“查克十二岁。”欧基夫太太刚这么说。查克十二岁时怎样了?查克身上发生的事也会发生在查尔斯·华莱士身上。
莫瑞太太提议:“要不要带杯茶上去?”
“不用了,谢谢,我没事。如果查尔斯回来,就来叫我一下吧。”
阿南达跟着她上楼,满足地舔舐嘴唇上残留的奶油面包屑。
阁楼好冷,她迅速跳上床,拉起被子盖着自己和大狗。查尔斯·华莱士希望我找出威尔士和威斯普加的关联,丹尼斯在参考书上找到了一份资料。但它们的关联绝对不只这样。欧基夫太太带来的信是1865年从威斯普加寄来的,所以她的阁楼就是关键所在。
虽然电热器不断发出温暖的光,她却不寒而栗。
信中的人物一定很重要,她想。写信的是布兰,他妹妹叫格雯。吉丽这个名字必定和马多克的吉儿、瑞奇·罗凯斯的妻子,以及差点被当成女巫烧死的吉黎有关。
还有,信中的马修一定是写那两本书的马修·麦达克斯。他第二本著作中必然有艾克索伊不想让人知道的重要事情。每件事彼此都有关联,只是不知道那关联究竟在哪里。
碧吉到底是为什么才嫁到欧基夫家呢?噢,阿南达,阿南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她靠着枕头,手慢慢地来回摩擦大狗柔软的毛,直到刺痛暖意传上手臂,流遍全身。
“为什么是爸?”碧吉一问再问,“爸为什么会死?”
“碧吉啊,有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奶奶耐心地回答,“那不是可以问的问题。”
“可是我问了啊!”
这时的老婆婆看起来疲惫而苍老。查克以往从不觉得她老,也没想过她到底几岁。奶奶就是奶奶,永远在那儿陪伴他们。她问着,不是问孩子,而是问苍天:“我的派翠克又为什么要走,你比你爸爸走得更早!这究竟是为什么?”一滴泪滑过她的脸颊,碧吉和查克抱着她,安慰她。麦达克斯太太耐心地翻阅丈夫留下的账本,越往下看,翻得越慢。“我知道不好,但没想到有这么糟,当他把马修·麦达克斯的书卖掉的时候,我就该明白才对……”
查克爬进屋檐下漆黑的储物间寻宝。他找到一个装满钱币的瓶子,但没有金银珠宝可以给妈妈;他找到一本旧《大英百科全书》,书页泛黄,装订脱落;他找到一组用旧报纸包起来的瓷器,年代远在他和碧吉出生之前,希望能卖到好价钱;他还找到一个保险箱,锁着的。
他把找到的东西拿到客厅。妈妈在店里,碧吉和奶奶在客厅里烘烤东西。
“那些钱币很旧,说不定值些钱。瓷器挺不错的,可能足以买得起我们一个月所需的燃料。保险箱里有什么?”
“没有钥匙,我来把它撬开吧。”老锁敌不过铁锤、螺丝起子和扳手,箱子被撬开了。保险箱里有一沓信和一大本蓝色笔记簿,封皮已经快散了,他翻开到第一页,上面是一幅稍微褪色的水彩画,描绘的是春天的乡间。
“奶奶,是我们常去的那块岩石,我们野餐的岩石!”
老婆婆应道:“可不是吗!”
岩石从淡蓝色、淡紫色逐渐变成灰色,后面的树林苍翠欲滴,春意盎然。蝴蝶成群飞舞,天空的蔚蓝反映着凤尾蝶的金和黑。岩石遍布春天的花朵,点缀着宛若风景画的草地。
查克开心地大叫:“噢,你们看!”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漂亮的字迹写着:麦德朗,1864,希拉·罗凯斯。
老婆婆仔细擦拭沾满面粉的双手,然后戴上眼镜,弯下腰,低头看这一页。
麦德朗:
十点多了。从卧室窗外可以俯瞰山下的麦达克斯家。麦达克斯夫妇要就寝了,他们清晨五点必须起床。格雯·麦达克斯呢?天知道。她总是认为她是大人我是小孩,虽然我只小她两岁。
而那对双胞胎,我挚爱的双胞胎布兰和马修呢?他们还没睡吧?当布兰唯恐不能上战场而谎报年龄加入骑兵部队时,我好担心他会命丧沙场。我总是看着他为我戴上的钻戒,祈求他平安归来,做梦都会梦到他回家,但万万没想到回家以后会变成这样。他不愿和任何人交谈,连孪生哥哥也不例外。每次跟他提起婚事,他不是打断我,就是扭头不发一语。马修说,很多人都曾像他这样,因战争的恐怖而精神受创。
我,希拉·罗凯斯,当了近十七年的希拉·罗凯斯,会有成为希拉·麦达克斯的一天吗?
祖孙三人继续翻页往下看,这次翻得比较快,没停下来读日记,只欣赏那些优美的图画:鸟、蝴蝶、花草树木、松鼠、树鼠和树蛙,全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查克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奶奶本姓罗凯斯,所以这个希拉很可能是我们的祖先……她画的风景跟现在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他翻到下一页,目光顿时被攫住。
今天是我的十七岁生日,令人难过的生日。麦达克斯家邀请我和爸爸过去吃晚餐,布兰人在那儿,心却不在。他坐在餐桌前,面对满桌为我也为他特别准备的美味佳肴,却几乎一口也没动。有人问他话,他也一概用“是”和“不是”回答。
他翻页,视线再度停住。
马修说布兰昨天差点就打开话匣子,他相信,可怕的战争在布兰的心灵留下的创伤已经逐渐愈合。我戴着他的戒指,看着象征希望的圆圈,绝不愿放弃希望。若没有马修出于友情的安慰和支持,我能撑下去吗?若非马修出了意外,我不知道兄弟俩谁会先开口,请求为我套上戒指。这问题还是不要问吧,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我的挚爱。
老婆婆拿起那沓信最上面的一封:“是布兰·麦达克斯寄的,应该就是希拉提到的那位,但它是从外地寄来的,威斯普加?那是什么地方?”
“巴塔哥尼亚的一个地方。”
“巴塔……”
“在南美洲。”
“噢,这样啊。”她把信抽出信封。
亲爱的马修哥哥,近来可好?十一月的威斯普加好温暖,家乡下雪了吗?我和这群来自威尔士的人相处融洽,仿佛认识了他们一辈子……
念完信,她说:“你们可怜的爸爸看到这个一定很激动。”
查克点点头,继续翻阅日记。除了自然风景,年轻的希拉·罗凯斯也画人物素描,有的用墨水,有的用水彩。其中一幅用墨水画了一位高大的男士,戴着大礼帽,背着黑色背包站在马车旁,看起来有点像林肯。画下落款:“父亲,准备去接生。”
笔记本里有很多幅素描画的都是同一个年轻男子,一头金发,长相清秀,没有蓄胡,两眼分得很开,目光深邃。落款几乎都是“我挚爱的布兰”“我亲爱的布兰”“我心爱的人”等。还有几幅画的则是一个既像布兰又不像布兰的人,因为他的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线条。“我亲爱的马修。”希拉写着。
“好美啊!”碧吉说,“真希望我也能画得这么漂亮。”
但老婆婆的想法比较现实:“我想这笔记本应该可以卖一些钱吧?”
“奶奶,不可以卖掉它啊!”查克惊讶地说。
“孩子,如果想要有家可住就需要钱。你妈会变卖所有能卖的东西。”
古董商开出令查克和碧吉瞠目结舌的价钱买走了旧钱币和瓷器,但对希拉的笔记本却兴趣缺缺。
麦达克斯太太看着笔记本,难过地说:“我知道它很值钱,你爸如果还在,一定知道该拿去哪里卖,要是我还记得当初买走马修·麦达克斯那本书的人叫什么名字就好了。”
然而,查克打从心底不希望这本漂亮的日记被卖掉。奶奶拿了一只旧的亚麻布枕头套,改成书套保护快散掉的书皮。碧吉还在上头绣了一只蓝色和一只金色的蝴蝶。她和查克一样,都对这本日记爱不释手。
姐弟俩和奶奶一同分享笔记本和那沓信的点点滴滴,在她熨烫或修补衣服的时候念给她听,最后,她也跟他们一样着迷了。现实生活是如此阴暗,祖孙三人只能从旧日时光中寻求慰藉。
碧吉和查克看着商店后面长年荒废的地基。“麦达克斯的房子一定在那里,他们没有像我们这样住在商店楼上。”
“我们家以前整间都是店。”
“那间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碧吉闷闷地说。
“我去图书馆找马修·麦达克斯的书,”查克说,“可是管理员说它们不见很久了,她认为是被人偷走了。不过,我找到几本关于威斯普加的书。上楼去看看吧。”
他们把书里的照片和日记最后几页的水彩画拿来比较。希拉试着用墨水和颜料呈现布兰在信中描述的景象。希拉画了个梯形的大平原,地势逐渐升高,绵延至安第斯山麓。那里是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仿佛另一个星球。
碧吉把希拉的笔记往前翻几页,翻到一位高大俊美的印第安男子的画像,他有双奇特的蓝眼睛,距离他的鹰钩鼻稍嫌近了点。落款写着:“我脑海中格达的样貌,布兰说他是马多克兄弟的后裔。”
查克拿出一封布兰写的信,念道:
真希望能对格达有多点好感,他显然很喜欢格雯。想到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就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在威斯普加下盖房子,和家乡或威尔士截然不同,要不是格达教我们怎么盖才能通风,真不敢想象会盖得有多糟。他还教我们怎么种农作物,种耐热的甘蓝菜和胡萝卜,还有怎么做防风套。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大力协助,尤其格达特别殷勤,但他从来不笑。
“我不相信不笑的人。”他把信放下来。
碧吉毕业后找到一份保姆的工作,查克接替她担任收银员,假装自己是马修·麦达克斯,假装店面大而生意兴隆。老婆婆忙着熨烫和缝纫,老迈的双手一刻也不得闲。全家人再也没有闲工夫喝茶、说故事了。查克玩角色扮演愈玩愈起劲——除了碧吉和老婆婆,马修、希拉、布兰、格雯、格达和吉丽好像也活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一样。
一天晚上,麦达克斯太太在楼下待得很晚。查克帮邻居劈柴回家,看到碧吉和奶奶在喝草茶。“奶奶,我肚子饿了。”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晚餐只吃了汤和干吐司。
老婆婆似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看着他说道:“杜斯柏·摩门一直来找你妈。现在人就在楼下。”
“我不喜欢他。”碧吉说。
“可想而知。”奶奶说。
“他来干吗?”查克问。他印象中的杜斯柏·摩门是个笨重而阴沉的水电工。他身上的味道不怎么好闻,像燃烧中的煤块。
“他想娶你妈,接管店里的生意。”
“可是爸——”
“尸骨已寒。杜斯柏·摩门有精明的生意头脑,没有人,也不太可能会有人把店买下来。你妈没其他选择。何况,就算她整日埋首于工作中,却还是难掩漂亮的容貌,也难怪杜斯柏·摩门会被吸引。”
“但她是我们的妈妈啊!”碧吉抗议道。
“杜斯柏·摩门才不管这个,对他来说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就够了。而对你妈来说,他是个办法。”
“什么办法?”查克问。
“你妈就快要保不住店面和这间房子了。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可能就得流落街头了。”
查克眼睛一亮:“我们可以去威斯普加!”
“查克,不管去哪里都要钱,我们最缺的就是钱。你和碧吉都得负担家计,至于你妈跟我嘛……”
“奶奶!”碧吉抓着她的袖子,“你不会想让妈嫁给他吧?”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希望在死前看到她有人照顾,你和查克也是。”
碧吉扑上前抱着奶奶:“你不会死的,奶奶,你永远不会死的!”
查克的鼻子微微**,蒲公英的气味好浓。
老婆婆离开碧吉的拥抱:“她已经看过死亡是如何带走准备好和没准备好的人,碧吉,除了担心你们还有你妈的未来之外,我随时都准备好要走了。我和派翠克分开太久,他一直在等我。这几天我总是回头看,希望能见到他。”
“奶奶,”碧吉的手指插进卷发,“妈不爱杜斯柏·摩门,我也不爱他,我恨他!”
“恨会伤害怀恨者甚于被恨者。”
“布兰雯不恨吗?”
“布兰雯没有恨,只有爱,却遭到背叛。她呼喊卢恩文是为了求救,而非仇恨或报复。阳光融化了白雪,所以她能在晚上温暖地入睡;火在炉子里没有熄灭,热烈地燃烧着,让她暖和舒适;闪电把她的音信带给哥哥布兰;爱尔兰国王逃上船,风把他吹到海上,让他的船沉入深渊;布兰找到妹妹布兰雯,赞美荒芜的大地,让绿意重生。”
碧吉问:“她在离开爱尔兰国王以后,还爱过别人吗?”
“我忘了。”老妇人说。
“奶奶,我们为什么不用卢恩文?这样妈可能就不用嫁给杜斯柏·摩门了。”
“卢恩文不能滥用。”
“我们是认真的呀!”
“我不知道,碧吉,事情要顺其自然,不能强求。卢恩文只有在最紧急的时候才能用。”
“这件事不算紧急吗?”
“时候还不到。”老婆婆闭上眼睛,静静地前后晃动,接着,她平稳而有节奏地说话了,就像吟咏卢恩文一样,“你会用到卢恩文的,小宝贝,你会用到卢恩文的,但要等时机成熟。”她睁开眼,强烈的目光几乎要穿透碧吉的身体。
“可是我怎么知道时机什么时候成熟?现在还不算成熟吗?”
老婆婆摇摇头,闭上眼,又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一晚会来的,云会愈积愈多。在云积聚完以前,什么都不能做。当时机成熟,查克会让你知道,从黑暗的另一面,查克会让你知道,会让……”她声音愈来愈弱。然后,她睁开眼,以自然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该上床睡觉了,很晚了。”
“讨厌的老杜斯柏·摩门,”一个晴朗的夏日,碧吉对查克说,“我才不会叫他爸。”
“我也不会。”
姐弟俩称呼杜斯柏·摩门为“摩门先生”时,他似乎很满意。
他精明而有效率地经营商店,跟他们的母亲在一起时却很温柔,不时轻抚她的秀发。人们都说他很宠她。
收银机上贴着一句标语:“恕不赊账。”碧吉和查克一如往常,在下午和星期六到店里帮忙。他们的妈妈还是不笑,就算杜斯柏送她一盒系着紫色丝带的巧克力,也吝于一笑。
查克觉得她闻起来已经没有害怕的气味,但也没有早晨蓝天的气息。现在闻起来像傍晚的天空,笼罩着一层薄云,模糊的蓝色。
杜斯柏·摩门把诙谐幽默全留给顾客。他很会开玩笑,永远一副热诚、体贴的模样。
但是在入夜后的二楼,他总是臭着一张脸。
“孩子们,别吵,”母亲告诫姐弟俩,“你们的……我的丈夫累了。”
碧吉低声对查克说:“爸也会累,但他喜欢听我们欢笑。”
“我们是他的小孩呀,”查克回答,“我们不属于杜斯柏·摩门,而他不喜欢所有不属于他的东西。”
直到次年春天,杜斯柏·摩门才显露凶恶的脾气。在店里毫无迹象,就算面对最难缠的顾客或销售员也一样,但一上楼他就开始为所欲为了。一天早上他的太太(“我讨厌人家叫她摩门太太!”碧吉火大地说)走出来吃早餐时,一只眼淤青了。她说是在黑暗中撞到了门。
老婆婆、碧吉和查克凝视着她,只字不语。
另外,杜斯柏·摩门显然不喜欢小孩,就算安静的也一样。只要查克做了什么惹继父不高兴的事(一天至少一次),摩门就会赏他耳光,常常打到他耳鸣。
当碧吉坐在收银机前,继父一经过就会捏她的手臂,看上去好像很亲密,其实她的臂膀却青一块紫一块,只好穿毛衣来遮掩淤血。
一天放学时,查克看到派迪·欧基夫找碧吉讲话,立刻跑向他们。他听到派迪问:“老摩门在追你?”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但她浑身发抖。
查克打断谈话:“离我姐姐远一点。”
“你最好叫老摩门离你姐远一点,小矮子。碧吉,如果需要帮忙,尽管跟我说,派迪勇士会保护你的。”
那一晚,杜斯柏·摩门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刚吃完晚餐,碧吉正收拾餐桌,这时她的继父伸手拧了她的屁股,查克看到她回过头,投以冰冷的憎恨。
“杜斯柏!”他们的母亲抗议道。
“杜斯柏·摩门,当心点。”老婆婆瞪视着他。她没再说什么,但眼中清清楚楚表露警告的意味。她把杯子放到托盘上,走向水槽。
摩门也离开桌边,等老婆婆靠近楼梯边,便扬手要打她。
“不要!”碧吉尖叫。
查克冲进奶奶和继父之间,代替奶奶挨着摩门的重拳。
碧吉再度尖叫——查克跌倒了,从陡峭的楼梯摔下去,碎瓷器和玻璃如大雨般砸在他身上。她跟着冲下楼。
查克倒在梯脚边,全身扭曲,抬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她:“格达推我,他推我。不能让他和格雯结婚。希拉,不能让格达,不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