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和男孩呕出海水,使劲吸气,肺部如千刀万剐般痛苦。有座冰崖挡住了冷风,阳光洒在冰上,冰水就如小溪般涓流而下。温暖的阳光不仅融化了冰,也融去他们一身的寒意,更晒干了独角兽湿漉漉的翅膀。他们的血流逐渐恢复正常,呼吸时也不会被咸水呛到了。
比较娇小、轻盈(而且年轻数十亿岁——诚如高迪尔后来所言)的查尔斯·华莱士率先康复。他脱掉湿透的夹克,扔在沙滩上,然后用力踢掉靴子。将他绑在独角兽身上那根绳索的绳结被拉得死紧,而且绳子吸满水,他无法独力解开。筋疲力尽的他便趴在高迪尔的颈上,感受充满治愈力量的阳光深深渗入他的身体。他觉得暖和又平静,不禁把鼻子埋进独角兽还湿透的鬃毛里,进入梦乡——使人恢复活力的梦乡。
当他醒来时,高迪尔正把翅膀昂向太阳。虽然上面还有小水滴,但已经可以收放自如了。
“高迪尔。”查尔斯·华莱士打破沉默,打了个呵欠。
“你睡觉的时候,”独角兽轻声抱怨,“我在请教风。幸好我们是在融冰时节来这里,否则恐怕已经没命了。”它也打了个呵欠。
“独角兽都不睡觉的吗?”查尔斯·华莱士问。
“我几十亿年没睡了。”
“睡醒后我觉得好多了。高迪尔,我很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执意要你去巴塔哥尼亚。若非如此,或许我们就不会差点被艾克索伊害死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高迪尔明快地说,“那么你现在吸取教训了吗?”
“是的,一旦我想要掌控一切,我们就会惹上麻烦。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或是该去哪里或什么时候。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高迪尔转头看着男孩,“下一步该先解开所有的绳结。”
查尔斯用手指头捏一捏绳索:“风吹日晒又泡了水,绳结全缠在一起。我解不开。”
绳索缠身的高迪尔不时蠕动着:“绳子好像缩水了,我觉得很难受。”
查尔斯·华莱士尝试解开几个看起来最松软的结,可惜都徒劳无功,只好放弃:“我得去找东西割断绳子。”
高迪尔在海边跑来跑去。沙滩上有贝壳,但都不够锋利。他们看到几块腐烂的浮木,几只光彩夺目的水母和丛聚的海藻,就是没有破损的瓶罐或其他丢弃的东西。虽然查尔斯·华莱士平时对浪费或乱扔垃圾的行为相当不齿,现在却希望能找到破啤酒瓶。
高迪尔离开海边,回到冰崖,踏上融冰渠流的滑沙。“太荒谬了。活了这么久,谁会想我竟然会像只半人半马的怪物,背着一个你?”说归说,它还是奋力站上冰山的肩角。
“你看那里!”查尔斯·华莱士指向一簇银光闪闪的植物,枝干侧边长着锯齿状的长穗,“你可以咬一段下来,让我拿来锯绳子吗?”
高迪尔走过融冰形成的水洼,低头用力咬下一根接近根部的长穗,咬在两排牙齿间,然后转过头让查尔斯·华莱士努力伸手,但这动作让它差点被绳子勒死。
高迪尔撅着唇,一脸不悦:“可恶,现在得小心点,独角兽的皮没外表看起来强韧。”
“别乱动啦!”
“很痒,”高迪尔晃着脑袋,忍不住笑出来,“快点。”
“太快会割到你,就快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来回摆动充当锯子的长穗,好不容易终于割断一条绳子。“只要再割断另一边的就好了,最麻烦的已经解决了。”
但割断第二条绳子之后,查尔斯·华莱士还是牢牢地绑在独角兽身上。植物已经变软,不能再用了。“你可以再咬一根长穗给我吗?”
高迪尔边咬边做鬼脸:“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啊。不过话说回来,除了星光和月光,其他东西我都吃不惯。”
费了一番工夫,终于解下所有的绳索,查尔斯·华莱士滑落到冰崖表面。高迪尔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最后一点海水从口鼻涌出。查尔斯·华莱士看着独角兽,惊惧地倒抽一口气:交叉的绳索在它的侧腹留下鲜红的勒痕,与银色的皮毛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高迪尔的腹部因为吊床网的剧烈摩擦而皮开肉绽,不断渗血,鼻孔甚至流出粉红色的血水。
独角兽也检视着男孩。“你真狼狈,”它冷冷地说,“这样要怎么附身?只会连累宿主。”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查尔斯·华莱士回道。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心跟高迪尔的肚子一样破了皮。而绳索也在夹克和衬衫松脱的腰际留下明显的勒痕,和高迪尔的侧腹一样。
“你的眼睛都肿起来了,”独角兽告诉他,“这样还看得到?真是见鬼。”
查尔斯·华莱士眯着一只眼,再换另一只。“是有点模糊。”他坦言。
高迪尔抖掉翅膀上最后几滴水:“我们不能留在这儿,而且你现在也没办法附身。”
查尔斯·华莱士抬头看着西沉的太阳:“太阳下山后就会变冷了。这里看来杳无人迹,也没有东西可以吃。”
高迪尔将翅膀收到眼前,做出沉思状。接着又把翅膀放回流血的侧腹部:“我不知道地球的时间。”
“那有关系吗?”
“时间非常重要,你我都知道。这些伤就算不用几个月,也要好几个星期才能痊愈。”
独角兽盯着他看,好像在期待回应。查尔斯·华莱士低头看着冰上的水坑:“我没有什么主意。”
“我们都累坏了,我唯一可以带你去的、不必担心艾克索伊的地方就是我家。那里没有凡人去过,我不确定该不该带你去,但那是我目前唯一想到的办法。”独角兽振一振身躯,银色的鬃毛轻抚过男孩伤痕累累的脸,“虽然你实在蠢得可以,我还是喜欢你。”
查尔斯·华莱士抱住独角兽:“我也喜欢你。”
高迪尔不顾关节的疼痛,跪了下来。男孩爬上去,不慎触及独角兽侧腹部血红的勒痕,它畏缩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弄痛你。”
高迪尔轻声嘶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男孩实在太累,累到几乎没发觉起飞。星星和时间绕着他旋转,他的眼皮渐渐垂下。
“起床了!”高迪尔叫道,男孩睁开双眼,见到一个繁星点点的美好世界。他的视线不再模糊,眼前是一片冰雪皑皑的大地。微风温柔地轻抚他的伤口,为他疗伤,冷意退尽。紫色苍穹悬挂一弯新月,以及一轮更小、更高的且快要盈满的月亮。覆盖白雪的山棱高耸入天,然后他在两山麓间看到一堆像巨蛋的东西。
高迪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孵化地,可没有其他人类见过呢。”
“原来独角兽是卵生的啊!”男孩讶异极了。
“不是全部,”高迪尔轻描淡写,“只有时间旅者才是。”它啜了一大口月光,问:“你不渴啊?”
查尔斯·华莱士的嘴唇干裂发痛,异常口渴。他渴望地看着月光,试探性地向月光张嘴,突然感到一阵清凉掠唇入口,但一吞就噎住了。
“我忘了,”高迪尔说,“你是人类。我回到家太兴奋,忘了这件事。”它跑到小丘边,小心翼翼地衔回一条青绿色的长冰柱,“慢慢吸,一开始可能刺刺的,但它有疗效。”
清凉的水滴如月光般慢慢流入男孩干渴的喉咙,在灼热感冷却的同时,也温暖了寒冷的身体。他尽情地享受如月光般的洗礼,啜完最后一滴冰水后,回头向高迪尔道谢。
独角兽正在雪中打滚,四脚朝天,一边滚啊滚,一边欢乐地哼唱。然后它站起身,抖了抖,雪花朝四面八方飞散。红色的勒痕不见了,毛皮滑顺,闪耀着完美无瑕的银光。他看看查尔斯腰上和手上的溃疡,“翻滚吧,学我的样子翻滚吧!”它叮咛着。
查尔斯·华莱士依样画葫芦地倒在雪地里,这雪和他印象中的雪完全不一样。雪花片片分离而微刺,冰凉但不刺骨,治疗的力量不仅涵盖绳索的勒痕,也深达酸痛的肌肉。他滚呀滚,高兴地大笑。当他发现自己痊愈时,就从雪地上跳了起来:“高迪尔,大伙儿呢?其他独角兽呢?”
“只有时间旅者才会到孵化地来,在小月亮通过期间,他们会去忙别的事情,因为小月亮会赐给这些蛋温暖。我在这个时期带你来这儿,所以这里只有我和你。”
“为什么我们要趁没人的时候来?”
“如果让别的独角兽看到你,他们会担心蛋被破坏。”
查尔斯的头还不到独角兽臀部的一半高:“你们个头这么大,还怕我?”
“体型大小不重要,这就好比很多病毒虽然微小,却会致命。”
“你不能告诉他们我不是病毒也不危险吗?”
高迪尔呼出一阵风:“有些独角兽认为人类是索命使者。”
查尔斯也叹了口气,答不出话。
高迪尔用鼻子摩擦肩膀:“我们这些周游过许多银河系的,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归咎别人总是比较容易。事实上,和你相处过后,我发现自己也有许多对人类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你准备好了吗?”
查尔斯·华莱士把手伸给独角兽:“我不能留下来看蛋孵化吗?”
“它们要等到第三个月亮升起才会孵出来,除非……”高迪尔走近蛋群,每颗蛋的高度都跟男孩的身高差不多。“等一下……”独角兽跑到最大的球堆旁,球堆像巨大的月长石,由内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高迪尔弯下脖子,用鬃毛轻轻刷过蛋壳。它用上排牙齿轻叩其中一颗,竖起耳朵聆听,短短的耳毛竖起,像触须一样颤动着。过了一会儿,它继续听下一颗,耐心地听了几颗后,它一而再、再而三地轻叩同一颗,然后转身对男孩点点头。
这颗蛋已稍微滚离了其他的蛋,正当查尔斯·华莱士凝视之际,它颤抖了一下,滚得更远。蛋壳里传出轻敲的声音,蛋开始发光。敲打声愈来愈急,蛋壳更加耀眼,令男孩几乎无法直视。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灿烂的光芒闪过眼前,一只角穿出蛋壳,伸向珍珠般的夜空。接着头冒了出来,银色鬃毛湿润地贴在脖子和前额上。小独角兽慢慢睁开银色睫毛覆盖的黑眼睛,四处张望,在凝视新环境的同时,眼底反映着月光。它扭动身体,摆脱剩下的蛋壳。蛋壳碎片一落到雪地上,便碎成千千万万朵雪花,幻化成雪。
小独角兽用初生的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发出如月光般柔和的声音,直到身体保持平衡。它站起来时跟查尔斯·华莱士一样高。它试着踢一只前蹄,再换另一只,然后踢了踢后腿。在查尔斯·华莱士看得出神之际,小独角兽在两个月亮的光辉下舞动着。
当看到高迪尔时,就蹦蹦跳跳来到它身边,把角放低,一头钻进成兽的身体底下。
高迪尔用鼻子摩蹭着幼兽的小头。幼兽高兴地跃腾起来,高迪尔陪它一起跳,引领它跳出愈来愈复杂的舞步。小独角兽跳累了,高迪尔就放慢节奏,昂首对着弯月,夸张地吸唇,大口畅饮月光。
学高迪尔跳舞的小独角兽也照着他的样子,急着想啜饮月光。光线从它稚嫩、不熟练的唇中滴了出来,宛如碎裂的雪结晶。它看着高迪尔,然后再试一次,这次终于能迅速、利落地喝下弯月绽放的光芒。
高迪尔转向将近盈满的月,再次用夸张的姿势教幼兽饮光。当侧腹胀饱打了个激灵时,高迪尔转向最靠近的一颗星,示范如何饮星光解渴,为这餐画下完美的句点。小家伙喝饱了,就收起钻石般的小牙齿,闭上嘴,满足地依偎在高迪尔身旁。
直到这时,它才发现查尔斯·华莱士。它吓得跳起来,四只细长的脚着地后,惊叫一声,飞也似的疾驰而去,尾巴拖曳出一道银色光束。
查尔斯·华莱士看着小野兽消失在地平线:“对不起,我吓到它了。它没事吧?”
高迪尔安慰似的点点头:“它找妈妈去了。妈妈会告诉它,你只是它破壳而出时的一场噩梦,它很快就会忘记你了。”说完,它跪了下来。
查尔斯·华莱士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去,跨坐在硕大的脖子旁,紧抓着一撮鬃毛。他环顾这片原始而祥和的景致:“真不想离开这里。”
“你们人类总是希望美好的东西能天长地久,但那不可能。只要我们身处在时间之中就不可能。接下来你有什么指示吗?”
“别说指示了,连个建议都没有。”
“所以我们就让风决定要去哪里和什么时间啰?”
“艾克索伊呢?”查尔斯·华莱士担心地问。
“我们是从家里出发,风应该不会被干扰,就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但之后就很难说了。虽然我们去过深海,却总感觉还没脱离。算了,风会尽其所能帮助我们的。”待翅膀完全展开,高迪尔就朝着两个月亮中间飞去,离开了独角兽的孵化地。
梅格惋惜地叹了口气。
“噢,阿南达啊阿南达,多美的心语啊!多希望查尔斯·华莱士能继续待在那个安全无虞的地方啊……”
阿南达低鸣一声。
“我知道,他非离开不可,但艾克索伊在追他,我觉得好无助……”
阿南达抬头望着梅格,眼睛上方较深的一撮毛竖了起来。
梅格搔它两耳间的毛:“幸好我们及时在他受困冰河时期的海洋中时传了卢恩文给他,让风救了他们。”她焦虑地把手再度放在阿南达身上,闭上眼,集中注意力。
她看到观星岩,还有两个小孩。一女一男,女孩约摸十三岁,男孩十一岁。男孩很像现代版的布兰登·罗凯斯,穿着蓝色牛仔裤和T恤的布兰登,所以时间绝对不是1865年。
查尔斯·华莱士附身在男孩身上,名字不是布兰登。
而是查克。
欧基夫太太叫查尔斯·华莱士“查克”。
查克是欧基夫太太认识的人,一个欧基夫太太不认为是白痴的人。
现在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还有别人,一个老婆婆。是查克·麦达克斯、姐姐碧吉跟他们的奶奶。他们在吹“蒲公英钟”——数数要吹几下才能将毛茸茸的白色种子吹离绿色叶柄,这样就知道现在几点了。
碧吉·麦达克斯拥有金发和明亮的蓝眼睛,经常挂着灿烂的笑容。查克没那么亮眼——淡褐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睛,多半只是微笑。他长得实在太像布兰登,梅格相信他一定是布兰登的直系后裔。
“阿南达,为什么他让我觉得很可怕?”梅格问。
“我们来吹蒲公英钟。”碧吉提议。
“不可以在店里吹,”姐弟俩的父亲说,“我可不想让蒲公英的种子乱撒在草坪上。”
于是祖孙三人在星期日的午后越过小溪,走在通往那块平坦岩石的路上。远远地仍听得到卡车经过公路的声音,但看不到。偶尔会有飞机划过天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现代文明的产物,而查克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涉水过溪,漫步穿越树林,走到那块岩石那。
碧吉给他一朵蒲公英:“吹呀。”
查克不太喜欢种子的味道,它散发浓浓的臭味,所以他厌恶地皱起鼻子。
“我不觉得有那么难闻,”碧吉说,“只有把叶柄压扁时才有股青草味。”
老婆婆把雪花般的叶子凑近鼻子。“当你们变老以后,很多东西闻起来都跟现在不一样。”她吹了口气,手中蒲公英的雪片朝四面八方飞去,随风飘散。
查克和姐姐得吹好几下,蒲公英才告诉他们时间。平常一动就气喘吁吁的奶奶,刚刚涉溪之后还得用手压住胸口才能勉强走完这条两旁蕨类蔓生的上坡路,现在却只需轻轻一吹,蒲公英种子就全部飘离叶柄,在灿烂阳光下飞舞了一会儿才慢慢沉下来。
查克和碧吉面面相觑。
“奶奶,我和碧吉都得拼命吹,为什么你吹得像说悄悄话那么轻,种子就全飞走了呢?”
“或许是你们吹得太用力了吧。既然问时间,就不该怕答案。”
查克凝视着奶奶手上光秃秃的绿色叶柄:“我吹了四下,可是现在离四点还早咧。奶奶,你的蒲公英告诉你什么时间啊?”
春天的太阳暂时躲进一片小云朵里,遮住老婆婆的双眼。“它告诉我一段过去,你爸说,这片山谷那时是座湖,陆地上也居住着不一样的人。还记得我们上次挖地要种郁金香的时候,你们发现的箭头吗?”她不动声色地改变话题。
“我们两个找到好多箭头哟。我平常会随身带一个,比刀子还好用。”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片有缺口的三角形。
碧吉也穿着牛仔裤,但裤子薄得仿佛她尖尖的膝骨会把布刺破似的。蓝白格子的衬衫,衣料在胸口附近绷紧。她也从口袋“挖”出一把老旧的童军刀和弯掉的汤匙。“奶奶,吹蒲公英钟只是迷信吧,对不对?”
“不然呢?有的是告诉你时间的好方法,比如太阳的位置和树影。我想现在大概是三点吧,差不多该回家喝茶了。”
碧吉躺在温暖的岩架上,箭头的缺口也是用同一种岩石凿成的。“妈和爸会跟我们一起喝茶哟,因为星期天不开店,里面只有紫罗兰。奶奶,我想紫罗兰又快生小猫啰。”
“你现在才发现?紫罗兰除了吓跑田鼠,还有其他事可做呢!”
虽说要回家喝茶,查克却躺了下来,枕在奶奶的腿上,任她拨弄他的头发。春天的微风轻拂,树叶飒飒呢喃,远方燕雀幽幽地鸣叫。卡车急驰过远方的公路,传来刺耳的声音。
奶奶说:“我们离开村子,越过小溪,就像跨越了时间一样。而现在,文明的声音传来。”她指向看不到的公路,“提醒我们。”
“提醒什么啊,奶奶?”碧吉问。
老婆婆凝视着远方:“对我来说,卡车的世界不像时间另一面的世界那么真实。”
“哪一面?”查克问。
“任何一面,虽然此刻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比未来的多。”
碧吉眼睛一亮:“就像你跟我们说的故事一样吗?”
老婆婆点点头,目光深邃。
“奶奶,说故事给我们听。说布兰雯王后是怎么被爱尔兰国王带出英国的。”
老婆婆的视线回到孩子身上:“虽然我是在爱尔兰出生的,但从未忘记我们的血缘来自英国的布兰雯。”
“而我以她为名。”
“没错,小碧吉,你也是以我为名,我也叫布兰雯。”
“那希拉呢?为什么我要叫布兰雯·希拉·麦达克斯?”关于他们名字的由来,碧吉和查克听过不下数次,但听再多次也不厌倦。
梅格惊讶地睁开眼。
布兰雯·希拉·麦达克斯。碧吉。
欧基夫太太。
那金黄色的女孩是欧基夫太太。
而查克是她弟弟。
“希拉源自于你们姓麦达克斯的祖先,”老婆婆告诉孩子,“那也是值得骄傲的名字。听你们老爸说,她是一位印第安公主,她的部落就居住在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不过印第安人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
“所以你对希拉不像对布兰雯知道得那么多。”
“我只知道她是印第安人,非常漂亮。你们父系家族的男人太多了,而这年头,故事是靠女人流传下来的。但在布兰雯的时代,很多男人是吟游诗人。”
“什么是吟游诗人?”查克问。
“唱歌说故事的人。我的爷爷和奶奶都会说布兰雯的故事给我听,但大部分都是我奶奶在讲,以前也是她奶奶跟她讲的。这故事得追溯至未知的年代。英国和爱尔兰之间一直存在着误会,没人记得最早到底是什么误会。很久很久以前,当那位爱尔兰国王向英国公主求婚的时候,大家都认为终于能在这两片绿色的国土上和睦相处了。结束长达数月的结婚喜宴后,爱尔兰国王就带着妻子回爱尔兰去了。”
“布兰雯不会想家吗?”碧吉问。
“当然会,但她生为公主,后来又贵为王后,不得不遵守礼节。至少当时必须这样。”
“国王呢?他人怎样?”
“噢,他很英俊,爱尔兰男人都很英俊,就像我亲爱的派翠克一样,拥有黑发碧眼。不过,布兰雯不知道国王是要拿她出气,发泄他对英国和英国人的怨怼。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国王诬赖她在用餐时向他的护卫抛媚眼,借机惩罚她。”
“为什么?”查克问。
“为什么?噢!为了作祟的妒忌心。为了惩罚她,国王叫她照顾猪,禁止她入宫。她这才知道原来丈夫从没爱过她,于是心里燃起熊熊的怒火。她想到用卢恩文呼唤她在英格兰的兄弟。是她把卢恩文传给派翠克也好,是守护天使把卢恩文传给他们也好,总之她请求上天赐予权力。”
这时,孩子们跟着她一起吟诵卢恩文。
“太阳赐予光芒,
雪赐予纯洁,
火赐予力量,
闪电赐予震怒,
海赐予深度,
岩石赐予险峻,
土壤赐予坚硬,
我寄托这一切,
凭恃上帝的援助与恩典,
挡在我与黑暗力量之间。”
老婆婆继续说道:“阳光洒在她的金发上,温暖了她。雪翩然落下,洗净她看管的猪圈。火苗从木造王宫的壁炉蹿出,闪电击中宫殿,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众人纷纷夺门而出。风从英国吹来,她的哥哥布兰所乘的船只随着滔天巨浪越过深海,停泊在怪石嶙峋的海岸边。士兵们攀越岩石,救出他们敬爱的布兰雯。”
“这故事是真的吗,奶奶?”碧吉问,“是真的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倾听,愿意用心去感受。”
“查克就深信不疑!”碧吉说。
奶奶轻拍他的膝盖:“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你爸梦想中的作家,他不适合当老板。”
“但我很喜欢我们的店!”碧吉反驳道,“它洋溢着肉桂、面包和苹果的香味。”
“我饿了。”查克说。
“我在说故事之前不就说该回家喝茶了吗?你们两个拉我起来。”
查克和碧吉连忙起身,扶起老婆婆。“我们沿路捡些花回去给爸妈吧。”碧吉说。
狭窄的小径布满石头和落叶,崎岖不平,行走困难。老婆婆拄着一根拐杖,那是查克用从枫木砍下的多余枝干替她做的。查克走在前面,看到碧吉和祖母落后太多便放慢了脚步。碧吉手中的野花愈来愈多,因为她每次见到奶奶喘不过气,就会跟着停下来摘花。“查克、奶奶,你们看,又有三株白星海芋耶!”
查克正拿着箭头劈砍一串白英,它如蟒蛇般紧缠冷杉。“妈妈一年多以前就叫我们找白英,看来现在已经是时候了。如果不把它砍掉,被缠住的树会死掉。你们先走,我随后跟上。”
“要不要借你刀子?”碧吉提议。
“不用,箭头就够利了。”
他目送姐姐和奶奶离开后,深吸一口空气的芬芳。苹果树尚未成熟,地上处处点缀着粉红色和白色的花朵。紫丁香的香味混着一股柳橙般的味道。他或许听得到路上的卡车声,看得到天空的飞机,但肯定闻不到它们。
查克既不喜欢卡车,也不喜欢飞机。它们会排出废气,污染阳光、雨水、青草和成长的味道,而查克习惯用鼻子而非眼睛来“看”东西。他不必看就能轻易分辨爸妈、奶奶和姐姐。他识别他人的方式,几乎也都取决于对方的气味。
“我什么也没闻到。”一次,某个正要离开的客人令查克皱起鼻子时,他爸爸说道。
查克冷静地说:“他闻起来很不可靠。”
爸爸惊讶地莞尔而笑:“他的确靠不住。他欠我的钱超过他的偿还能力,而且全都花在昂贵的衣服上。”
割断那串白英后,查克倚着表皮粗糙的树干,嗅着树脂的味道。他还看得到奶奶和姐姐远去的身影。在他闻起来,奶奶有着遥远海洋的气息,远在五十英里外的海洋,但牵系着她的可能是更远的海。“你还有青草的味道。”他对她说过。“啊,是啊,那是因为我来自一个遥远的绿色国度,青草的芬芳会永远跟着我。”
“我闻起来像什么呢?”碧吉问过。
“黄色的,像毛茛、阳光和蝴蝶翅膀的味道。”
绿色和金色都是美好的气味,酷似家的味道。妈妈是黎明时的天蓝色,爸爸则散发浓浓的桃花木味,像客厅的高脚柜,擦亮的木头上闪耀着光辉,是舒服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这时,他突然闻到饼干和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于是他跑步追上。
一家人住在商店楼上,那是一层狭长的公寓。前厅是储藏室,可以俯瞰街道,现在堆满纸箱和桶子。后面有三间卧室:爸妈一间,他自己的小隔间,碧吉和奶奶则共用最大的一间房。
房间后面是厨房和一个长形的大空间,用作起居室和餐厅。
壁炉的火噼啪作响,春天的夜晚仍透着寒意。一家人围着圆形的大茶几而坐,饼干和面包还残留着烤箱的余温。另外还有牛奶和茶,上面罩着老婆婆从爱尔兰带过来的保温罩。
查克就座后,母亲替他斟了茶:“听说你又救了一棵树?”
“是的,下次我该带老爸的大剪刀出门。”
碧吉把盛面包和奶油的盘子推到他面前:“快点把你的拿走,不然我就吃光啰。”
查克敏感的鼻孔**了一下。屋子里有一股全然陌生的味道,令他害怕的味道。
爸爸拿了片饼干:“真希望一个礼拜不只一个星期天。”
“你最近太累了。”妻子担忧地看着他。
“没什么生意头脑的人硬要在乡下开店,累是一定的。”
老婆婆离开餐桌,摇摇晃晃地走向她的摇椅:“辛苦工作不容易,你需要找个帮手。”
“请不起,奶奶。给我们讲故事吧。”
“你们听过的次数已经多如繁星了。”
“听不腻嘛。”
“今天的那份说完了。”
“噢,别这样嘛,奶奶,”麦达克斯先生哄道,“你的故事很有趣,让人百听不腻!”
“故事就像孩子一样,会以自己的方式成长。”她合上眼,“让我小睡片刻吧。”
“爸,那换你跟我们说那个印第安公主的故事。”碧吉转而要求道。
“她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我只遗传到我那位杰出的祖先马修·麦达克斯一点点说故事的天分,他在他写的第二本小说中有提到关于那位公主的事迹。那本书在当时十分畅销,可惜书是在他死后才出版的,他无缘亲眼目睹它的成功。那算是奇幻故事吧,有些书评甚至称它为美国第一部科幻小说,因为它拿时间做文章,而且他显然听过孟德尔的遗传学理论。不管怎样,碧吉宝贝,它的内容是虚构的,讲述一对来自古威尔士的兄弟,在父亲死后来到这个国家,也是率先在这地图上找不到的海岸落脚的欧洲人。接下来,这对在威尔士就不和的兄弟,到新世界仍然争吵不休,于是哥哥动身前往南美洲,弟弟马多克则和印第安人同住在一个无名区,但马修·麦达克斯暗示那地方就在这附近。后来,弟弟娶了那名名叫吉儿或希拉什么的印第安公主为妻,而小说就在描述他的这条血脉时中断了。”
“听起来挺有趣的。”查克说。
碧吉皱皱鼻子:“我不喜欢科幻小说,我比较喜欢童话故事。”
“《欢愉之角》这本书两者兼具哟!骄傲的哥哥一定会败给平凡但诚实的弟弟,这就是童话的特色。故事里还有只独角兽,扮演时间旅者的角色。”
“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们说?”碧吉问。
“以前认为你们太小,不会有兴趣。而且书已经卖掉了,有人出高价购买,当时我……那么大笔钱,实在很难拒绝。以十九世纪的作家来说,马修·麦达克斯,对空间、时间理论的洞察力,几乎可以媲美几十年后才由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
“怎么可能?!”碧吉反驳道。
“真的,这些理论全部体现在马修的书中。那是本一读就会让人魂牵梦萦的小说。马修·麦达克斯认为他是那位留在这里的威尔士弟弟和印第安公主的后代,我也认同他的想法,而且我想麦达克斯这名字应该源自于马多克。”一道阴影掠过他的脸。“然而,你们的爷爷中风,我必须抛下诗人身份离开城市回来帮忙照顾店,于是不得不放弃追随马修脚步的梦想。”
“噢,老爸!”
“孩子,我对不起你们,我从没机会证明自己能不能当个作家,但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商人。”他站起来,“我最好下楼到店里花点时间来处理账目。”
在他扶着栏杆走下楼梯的时候,那股令查克害怕的味道也跟着消失了。
那股在爸爸身上但不属于爸爸的味道,查克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碧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查克做了两次噩梦。当他从梦中大叫着醒来时,母亲赶来看他,他却只说他做了不好的梦。
碧吉可没那么好打发,“你在担心什么,查克?”
“永远都有需要担心的事。很多人欠老爸钱,他担心账的问题。我还听到一个业务员说,他不能再让老爸赊账了。”
碧吉说:“你年纪那么小,不该担心这种事。那不是你要担心的事情。”
“我长大了。”
“还不够大。”
“老爸派给我的工作愈来愈多,现在我也很了解生意。”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该担心那些事。”
他转移话题:“我不喜欢派迪·欧基夫老在学校纠缠你。”
“派迪·欧基夫念了三次六年级。虽然他棒球可能打得很好,但我不是那种认为太阳是为他而升、为他而落的女孩。”
“说不定他就是因为这样才想追你。”他成功引开她的注意力。
“我不会让他靠近我的,他从来不洗澡。查克,他闻起来像什么味道?”
“像只一直掉头皮屑的土拨鼠。”
有一天晚饭后,碧吉说:“我们去看看萤火虫回来没。”那天是星期五,第二天不用上学,姐弟俩想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
查克巴不得赶快离开家,远离那股让他作呕的味道:“走吧。”
两人到达那块平坦的岩石时还是黄昏。他们坐下来,石头还有太阳的余温。最初只看到偶尔冒出的闪光,随着天色渐暗,查克不禁开始目眩神迷。一群又一群的萤火虫闪烁着点点光辉,有时又如流星般坠下,不断跳着欢腾的舞。
“噢,碧吉!”他大叫,“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相信。”
他们背后的树林笼罩着阴影,一片漆黑。那晚没有月亮,薄云遮住了星光。“如果天气太晴朗,”碧吉说,“萤火虫就不会这么灿烂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象呢。”她躺在岩石上,仰望朦胧的天空,然后合上眼。查克也跟着做。
“感觉一下地球的旋转,”碧吉说,“那也是萤火虫之舞的精髓。感觉到了吗?”
查克紧紧闭着眼睑。他倒抽一口气:“噢,碧吉,我觉得地球好像倾斜了!”他坐起来,手撑住岩石,“头好晕啊。”
她一脸认真:“和地球、星星、萤火虫、云及岩石融为一体可能有点可怕。不过,躺下来啦,我保证你不会掉下去。”
他躺回去,依稀有热度流入身体:“岩石还温温的呢。”
“它整个夏天都很温暖,因为树荫遮不到它。树林里有颗石头终年都是冰凉的,就算天气热得要命也一样,因为那边的树叶好密,阳光完全透不进去。”
就在这时,查克突然觉得有道冰冷的阴影掠过身体,浑身打战。
“怎么啦,好像见鬼似的?”碧吉随口问道。
他跳起来:“我们回家。”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吗?这里好美呢。”
“我知道,但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一片混乱。麦达克斯先生痛得晕倒,已被送去医院。老婆婆正等着孩子们回来。
那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宛如滔天巨浪,在查克踏进家门之际把他掀倒。
老婆婆把孩子拉进怀里,紧抱住他们。
“怎么回事?爸怎么了?”碧吉问。
“救护人员认为是盲肠的问题。”
“他不会有事吧?”她恳求着。
“亲爱的,我们得一边等一边祈祷了。”
查克紧靠在她身上,不停地发抖。慢慢地,那股气味消散了,留下诡异的空洞。
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查克瞥了一眼钟,以为过了一小时,结果只过了一分钟。经过漫长的等待,碧吉睡着了,头枕在老婆婆的大腿上。查克还很清醒,不时盯着时钟、电话和大门看。终于他也抵挡不住疲累,沉沉睡去。
他梦见自己躺在平坦的岩石上,感觉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岩石猛地倾斜,他的身子一滑,惊恐地想抓住东西以免从悬崖坠入漆黑的海。他大叫:“岩石!险峻!”老婆婆伸手按住岩石,终止了查克的梦魇。
一觉醒来,他得知爸爸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