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闪电赐予震怒(1 / 1)

“梅格,谢谢你。”查尔斯·华莱士低声说。“噢,高迪尔,她真好,她和双胞胎都帮了大忙。”他俯身,把脸颊靠在独角兽的颈上,“那本书是马修·麦达克斯写的。我没读过,但曾听丹尼斯说过。欧基夫太太也姓麦达克斯,所以她一定是马修的后人。”

“‘后人’?”高迪尔喷着鼻息,“这词儿似乎有退化的含意。”

“如果你见过欧基夫太太,就知道这样说并不为过,”查尔斯·华莱士坦承,“1865年。我们能去那里吗?”

“是去那时候,”独角兽纠正他,“是时间。如果你觉得那很重要,我们可以试试,但我们得冀望一阵适合的风。”

查尔斯·华莱士紧张地问:“你是说我们可能会被吹进另一个投影?”

“总是有风险的。我们知道艾克索伊紧追不舍想阻止我们,所以你得抓紧。”

“生命宝贵,我会抓紧的。我可不想再被吹到哪个投影里。”

高迪尔从齿缝轻轻吐气:“我觉得刚刚那些信息没什么帮助。”

“但那可能很重要,威尔士人在1865年前往南美洲。我觉得该去威斯普加看看。”

“路途太遥远了,而且独角兽不擅长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何况我不喜欢同时做空间和时间的旅行。”他轻轻挥动尾巴。

“那我们可不可以先试着前往马修·麦达克斯出版第一本小说的时间——1865年的这里?然后我们再试试看从1865年的这里去1865年的威斯普加。或许我们可以从马修·麦达克斯身上探出一些端倪。”

“那样好多了。先去不同的时间,就没有同时穿梭时间和空间那么危险。”他开始加速疾驰,在冲进一阵强风的同时,展开翅膀,升腾而上。

在穿过星雨的同时,他们出乎意料地遭到伏击。一阵刺骨狂风撵走了他们所乘的风,也夺走了查尔斯·华莱士的气息。紧握鬃毛的指节变得苍白,仿佛握住的是坚硬的钢丝。他惊恐地感觉到,高迪尔正和一道宛如伪独角兽的黑暗力量搏斗,遭到充满敌意的翅膀和铁蹄的连番痛击。艾克索伊的恶臭扑鼻,他再也抓不住银色鬃毛。黑暗的翅膀把他从独角兽背上打下去,他开始感受到外太空切身的冰冷,比投影还可怕。肺因缺乏空气而噼啪作响,他几乎就要变成烧坏的躯壳,变成一颗永远绕着太阳旋转的人体卫星……

一阵猛烈的扭动后,空气又冲入虚弱的肺部。脖子后面突然被拉了一把,蓝色的御寒外套又紧包住喉咙。令人痛苦难当的恶臭消散了,围绕他的换成独角兽的气息,星光和霜雪的气息。高迪尔用嘴衔住他,象牙般的巨齿咬住蓝外套。

高迪尔正用灿烂的翅膀回击黑暗力量。查尔斯·华莱士屏气凝神。万一高迪尔松口,艾克索伊一定不会放过他。他的腋窝被翻飞的外套摩擦得生疼,但他不能挣扎。高迪尔紧咬的牙齿间透出阵阵费力的呼吸声。

终于,银蹄触到石头,他们安然降落在观星岩上。高迪尔松开牙齿,放下他。查尔斯·华莱士虚弱得整个人瘫在岩石上。他勉强起身,仍惊魂未定,浑身打战。他伸展手臂,减轻腋下和肩膀的酸痛。高迪尔重重喘气,侧腹部剧烈起伏。

和煦的微风萦绕四周,盈满并治愈了他们被烧灼的肺。

高迪尔张嘴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接着它跪下来,亲昵地用鼻子轻抚查尔斯·华莱士:“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安全了。风把你送去附身马多克,艾克索伊十分火大,所以他们要阻止你再次进入别人的身体。”

查尔斯·华莱士抚摸独角兽的鼻子,说:“你救了我。若不是你衔住我的外套,我就要永远坠入外太空了。”

“那是你运气好,”高迪尔承认,“好在风帮了我。”

查尔斯·华莱士搂住高迪尔弯曲的脖子:“就算是风帮忙,救我也不容易。谢谢你。”

高迪尔耸耸肩,蜷曲的胡须抖了一下:“独角兽不习惯被感谢,省省吧。”

炎热的盛夏,地平线聚拢着厚厚的雷雨云。湖消失了,熟悉的村落绵延到山丘。森林里是高壮的榆树及参天的橡树和铁杉。远方,依稀坐落着一簇木屋。

“这看起来不像1865年。”他告诉高迪尔。

“你知道得比我多,我没什么机会研读地球史,也没想到要出这次任务。”

“可是高迪尔,我们得知道我们身在什么时间。”

“为什么?”

查尔斯·华莱士努力压抑心中的不耐烦——历经攻击的战栗后,他更焦躁了:“如果我们必须找出一件应成而未成之事,就得明白现在是什么时间,不是吗?”

高迪尔不耐烦地蹬腿:“为什么?我们什么都不必知道。我们有命令在身,只要依循它的方向就可以。因为你的一时头脑发热,害我们差点被艾克索伊给宰了。”

查尔斯·华莱士无话可说。

“只是或许吧,”高迪尔不情愿地说,“那不能全怪你。但我想我们不该尝试非去哪里或什么时候不可,应该去我们被送往的地方。既然遭逢艾克索伊的劫难后,你还安然无恙,那就表示你得继续附身。”

“噢,那我该怎么做?”

高迪尔大口喘气,鼻孔撑成喇叭状:“我得问风。”于是它昂起头,翘起下巴。查尔斯·华莱士焦急地等候,独角兽终于低头,全力伸展翅膀。“靠过来。”它命令道。

查尔斯·华莱士走到翅膀下,靠在它的侧腹部。“风有没有说我们在哪个时间?”

“你问得太多了。”高迪尔责备道,收回翅膀,闷得查尔斯·华莱士透不过气。他想呼吸,试着挤到空气中,但翅膀紧紧搂住他。终于,挣扎停止。

当他再次睁眼,白昼已逝,树与石都沐浴在月色中。

他又附身在别人身上了。躺在岩石上,仰望月光漫天的夜空,只有几颗最耀眼的星星足以和银色月光争辉。夏日的歌声非常甜美。鸽子在最幽暗的深处如泣如诉,老迈的青蛙奋力鼓起牛一般的叫声。一声清脆的鸟啭促使他坐起身,大声打招呼:“吉黎!”

一名少女步出阴暗的森林。她的身材高瘦、苗条——肚子除外,她有孕在身。“布兰登,谢谢你出来和我碰面。”

查尔斯·华莱士附身的布兰登·罗凯斯立刻给她一个拥抱:“吉黎,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很有趣。”

这一次,和之前附身过的哈瑟斯一样,他的年纪不到十五,或许只有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一个聪明可爱的男孩。

她在月光下对他微笑:“我需要的那种能减轻分娩疼痛的药草,只有在满月时的这里才有。瑞奇担心如果被亚当斯嬷嬷知道的话,会冒犯她。”

嬷嬷,这是清教徒的说法,相当于女士的意思[10]。既然这样,现在就绝对不是1865年,而可能是一个世纪,甚至两世纪之前。布兰登·罗凯斯一定是早期移民的第二代……

“放开你自己,”高迪尔警告,“做布兰登。”

“可是为什么要来这里?”查尔斯·华莱士抗议,“从这儿可以了解什么?”

“不要再问问题了。”

“可是我不想浪费时间……”查尔斯·华莱士急了。

高迪尔生气了:“你就是在这里,就是附在布兰登身上,放开自己就对了。”

放开。

做布兰登。

做吧。

“所以呢,”吉黎继续说,“最好不要让瑞奇知道。我一直都很信任你,布兰登。你从来不会说溜嘴。”

布兰登害羞地低下头,然后又抬头望着吉黎的眼睛,深褐色的脸庞,一双令人诧异的蓝眼睛。“我从风族那儿了解到,心底藏有秘密并无伤大雅。”

吉黎叹口气:“是呀,无伤大雅,但我难过的是,你我都不能和挚爱的人分享天赋。”

“我看得到奇怪的画面,”布兰登点点头,“但我爸妈要我尽量忽略它们。”

“对我的族人来说,”吉黎说,“你是出了名的预言家,只要接受祈祷和托付下的训练,这天赋会让你更接近神明——赐予你天赋的神明。我父亲多希望麦多克也拥有这个天分,因为同一代出现两个蓝眼小孩相当罕见。但我弟弟的天赋是预知天候,何时该栽种,何时该收成,那是个好天赋,也是众人需要的天赋。”

“我好想念麦多克哟,”布兰登蹙眉看着岩石,“他都不来移民区了。”

吉黎把手轻放在他肩上:“移民区不一样了,人愈来愈多,麦多克觉得自己不受欢迎。”

“我欢迎他呀!”

“他知道,他也很想你。但不只是移民区变大,他也长大了,必须分担更多家务。即使如此,他也永远是你的朋友。”

“我也永远是他的朋友,永远永远。”

“你看到的那些画面,”吉黎热切地望着他,“你能忽略不看吗?”

“不一定。有时候当我一看见会反射的东西,不管我想不想,画面都会出现。但我会试着不要在意。”

“如果看到什么画面,你可以放心跟我说,就像之前你和麦多克说一样。”

“瑞奇很怕它们呢!”

她轻轻压着他的肩膀:“对瑞奇来说,人生除了努力工作,还是努力工作,没时间去看什么画面或做梦。你妈妈告诉我,在威尔士,很多人天生具有准确的直觉,虽然有的人会怕这种天赋,但不至于恶言相向。”

“瑞奇说我会被人讨厌。这里和威尔士不同,尤其是摩门牧师来这儿建了教堂后,情况变得更糟了。他讨厌麦多克来移民区,对我去印第安区也表示不满。”

“摩门牧师想让白人和印第安人分开。”

“为什么?”布兰登问,“我们以前是朋友哇。”

“现在也是,”吉黎向他保证,“你前一次见到画面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他说,“我看到蜡烛映在妈妈刚擦亮的水壶上,画面就出现了,这里,就是这里,但岩石高得多,而那里,”他指着村落,“全是一片湖,阳光在湖面闪耀。”

她惊讶地看着他:“我父亲吉洛说,这村子曾经是湖底。”

“我还看到麦多克——不,不是麦多克,因为对方年纪比较大,而且是白皮肤的,但长得真的很像麦多克,一开始我还以为就是他。”

“是那个传说,”她喃喃自语,“噢,布兰登,我觉得我们更亲近了,你和我。或许是因为我们都隐藏了特殊的天赋,才会这么亲近。”说着,她摘下一株长在青草间的小花,花朵沐浴在月光下。“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这种药草,它可以预防婴儿在冬天窒息而死,或在像现在这么闷热的夏天病死。但你妈妈警告我,绝对不能够采摘。但对我自己、对瑞奇和我的宝贝来说,我不能没有这种能让我生产顺利、赐我漂亮宝宝的药草。”她将细致的花瓣摊在岩石上,当月光轻触,花瓣和叶子内部似乎迸射出银色的光辉。吉黎仰望月亮,吟唱着:

“火、土、水的主宰啊,

月、风、天的主宰啊,

长老的女儿已经到来,

从祖先的怀抱里前来,

带来遥远眼眸中的湛蓝。

水、土、火的主宰啊,

风、雪、雨的主宰啊,

请赐予我心之所向,

即使生命伴随着痛苦,

湛蓝也会再次降临。”

她跪在地上,嗅着花朵的芬芳,拾起它按在额头、嘴唇、胸部和肚子上。

布兰登问:“我们要把花带回家吗?”

“我可不想让亚当斯嬷嬷看到。”

“瑞奇和我出生的时候,移民区还没有助产士呢!”

“亚当斯嬷嬷是很棒的助产士,”吉黎要他放心,“当初如果有她在,你妈或许就不会失去在瑞奇和你中间的那些小生命了。但她不会认同我刚刚做的事情,所以我们还是把诞生之花留在这儿,给鸟儿、月亮和风吧。我已经得到它的帮助了。”

“什么时候——噢,吉黎,你知道孩子什么时候诞生吗?”

“明天,”她起身,“我们该回家了。我可不想瑞奇醒来时发现我不在身边。”

布兰登牵起她修长而冰凉的手指。“瑞奇娶你的那天,是全世界最棒的日子。”

她报以微笑,掩饰眼底的忧郁:“移民区的人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他们之中的印第安人,就算眼睛是蓝色的也一样。”

“要是他们听过那个威尔士的故事,还有你的故事的话……”

她捏了一下他的指头:“瑞奇再三嘱咐我,不要谈论白人在美洲大陆还只有印第安人的时代,就到我们这儿来的传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从世界的彼端漂洋过海,是个勇敢、真诚、不贪图权力和土地的人。我弟弟就是以他为名。”

“那首歌呢?”布兰登问。

“也很老、很老了。这首祈祷文是在述说一个蓝眼睛的婴孩后来成为大海彼端风族人的王子的故事,歌词随着年代久远而有所改变。我也变了,我要一辈子和白人在一起,就像那位王子和风族人共度一生一样。因为爱,他和异族公主长相厮守,以她为归依。因为爱,我离开我的族人,和瑞奇为伴;因为爱,我鼓起勇气离开家园。那首祈祷文在我的血液里流动,非唱不可,但我怀疑我的孩子是否会被告知他有一半印第安血统。”

“他?”

“是个男孩。”

“你怎么知道?”

“树在月光下翻转叶子时告诉我的。我喜欢女孩,但瑞奇知道是儿子一定会很开心。”

他们沿着草丛间的小径来到一条小溪畔,就着月光,可以看到**漾在水面上的树影。小溪上有座用石头砌成的桥,吉黎驻足桥上,俯瞰水面。

布兰登也看着他们的倒影随着吹拂树叶的风移动摇晃。这时,水中的倒影出现变化。他看到吉黎抱着一个黑发蓝眼的婴儿,婴儿的眼底还透着金色的光芒。

他继续凝视,婴孩的眼睛慢慢变得阴沉。婴儿的脸变成男人的脸,水中吉黎的影子已完全不见。男人穿着怪异的制服,上面别了许多勋章。他的下颌乌黑,高傲地突出,仿佛在盘算什么残忍的复仇,然后布兰登看到火——熊熊烈火。

他浑身打战,倒抽一口气,转头看吉黎,又害怕地瞥了溪水一眼。火消失了,水面倒映的只有他俩的脸。

她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眼睑低垂,凝视桥边的灰黑石头,对吉黎和盘托出,并试着不让那些画面重现心头。

她郁闷地摇摇头:“我完全没办法理解,但我知道这不是好事。”

再次俯视溪水的布兰登说:“在他们要我忽略我看到的画面之前,我从没见过骇人的画面,只有美丽的。”

吉黎紧握他的手,要他安心:“等会儿我会跟我爸爸商量,他学过怎么解释幻觉。”

布兰登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做。”

“希望他能给我一点安慰。”她低声说。

他们离开小溪,默默地往回走,走回坐落着一群木屋、尘烟弥漫的林间空地。

第一栋是罗凯斯家,偌大的中央是起居室兼餐厅,前后各有一间卧室。布兰登的房间是后来才增建在父母卧室旁的,只放得下一张小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椅子,但至少是他专属的空间,瑞奇还答应,在婴儿出生后会帮他在墙上开个窗户,这是移民区移民的习惯。

布兰登已经习惯房间的漆黑,活动自如,仿佛点了蜡烛一样。他没把衣服脱掉就躺上了床。远方雷声大作,回音传来低沉而有节奏的隆隆声,布兰登听出那是风族人唱歌祈雨时的鼓声。

一早醒来,他就听到屋子里闹哄哄的,他走进去,发现妈妈正在壁炉烧开水,黑色大茶壶悬挂在壁炉的大吊钩上。助产士亚当斯嬷嬷则忙东忙西,她的重要性显而易见。

“这是第一胎,”她说,“我们得多准备几壶水给那印第安丫头。”

“吉黎是我们的女儿。”布兰登的妈妈提醒她。

“一日印第安人,终身印第安人,罗凯斯夫人,至少我们都知道因为她的缘故,我们才会和那群野蛮的异教徒和睦相处。”

“他们不是……”布兰登吼叫道。

他母亲打断他:“很多家事等你去做呢,布兰登。”

他咬着唇,不情愿地走出去。

这天早晨,天气晴朗,群山烟岚缭绕,直到太阳完全升起,雾气才会散尽。正因为有大量的雾气和露水,谷物才不至干枯而凋萎——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

布兰登走到木屋后面的小牛舍,牵母牛出去晒太阳。母牛和别的牛一样整天在吃草。薄暮时分,布兰登会骑着他的小马来带它回家挤奶。他先给小马一点燕麦,然后喂其他的马。这时,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锤击声——罗凯斯先生和长子瑞奇是方圆数英里内最好的木匠,订单永远接不完。

还好瑞奇没听到亚当斯嬷嬷用“野蛮的异教徒”称呼吉黎的族人,他想,幸好瑞奇跟吉黎待在里面没出来。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陷入沉思。前晚在溪水看到的画面始终徘徊不去,他怕那个心怀残酷的黑皮肤男子,也怕火。自他企图压抑那些画面开始,它们变得愈来愈恐怖。

他回到木屋,走进原本就敞开的门——开着门,新鲜的空气才能进入屋里。妈妈从卧室走出来,和正在壁炉前面来回踱步的瑞奇说话。

“瑞奇,你爸需要你帮忙,吉黎刚阵痛完,正睡着呢,如果她需要你,我会马上叫你。”

亚当斯嬷嬷嘀咕着:“那印第安丫头不哭,是某种凶兆。”

瑞奇猛然回头:“嬷嬷,印第安人都是那样的,吉黎绝不会在你面前掉泪。”

“异教徒!”亚当斯嬷嬷脱口而出。

但罗凯斯夫人立刻打断她:“瑞奇、布兰登,去帮爸爸吧。”

瑞奇冲出门,不屑多看助产士一眼。布兰登跟在后头,大叫:“瑞奇!”

瑞奇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讨厌亚当斯嬷嬷!”布兰登发火了。

这会儿瑞奇转身看着弟弟:“恨没有任何益处。移民区里每个人都挨过亚当斯嬷嬷的冷嘲热讽。但她的手会带出活生生的宝宝,自从她来到这里,分娩热病就绝迹了。”

“我喜欢小时候,只有罗凯斯和希金斯两家人,我和大卫常跟麦多克一起玩。”

“那个时候很单纯,”瑞奇表示赞同,“但世界本是变化无常的。”

“改变都是好的吗?”

瑞奇摇摇头。“只有我们两家人的那个年代,日子快乐多了,没有摩门牧师会干涉我们唱歌说故事。我才不信上帝会喜欢看我们闷闷不乐,才不信我们开开心心会惹祂不高兴。去干你的活吧,布兰登。我有工作要做,你也一样。”

布兰登做完家务便赶回木屋,他按麦多克教他的方法,两脚呈直线走路,所以几乎没有脚步声;瑞奇也回来了,正站在门口。太阳高挂天空,炽热的光线照射着小屋和灰色的围场。草地变成黄褐色,绿叶早已失去光泽。

瑞奇摇摇头:“还不到时候。天气太热了。你看那些雷雨云。”

“每天都有,”布兰登望着聚在地平线上的厚云层,“可是没有半滴雨。”

一阵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木屋传出,瑞奇飞奔而入。卧室传出一声尖叫,布兰登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尽管天气那么热。“噢,上帝啊上帝,请保佑吉黎平安。”他注视着天空中的一抹微云,然后又看到吉黎和黑发碧眼婴儿的画面。看着看着,母子两人都变了,母亲还是黑头发,但皮肤变成了乳脂色,婴儿则是古铜色皮肤和蓝眼睛。母亲脸上的喜悦和吉黎一模一样,但背后的景物不再熟悉,变成一个荒凉、炎热的国度,衣服也不是习以为常的土布或皮革,而是他从没见过的华丽衣裳。

婴儿哭了,哭声不是来自画面中的婴儿,而是从木屋传出的真实的哭声,是新生儿健康的号啕。

罗凯斯夫人走到门边,春风满面:“你当叔叔啦,布兰登,是个漂亮的男孩,吉黎笑得跟太阳一样灿烂呢。痛苦一夜,喜悦终于在早晨降临。”

“已经下午了。”

“别那么死脑筋,小子,快去告诉你爸吧,现在就去。”

“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吉黎和宝宝啊?”

“爷爷优先。快去!”

亚当斯嬷嬷离开后,罗凯斯一家人围绕着这对母子。吉黎躺在一张大木雕**,那是李察·罗凯斯为她和瑞奇所做的结婚礼物。她抱着宝宝,阳光从房门透进来洒在她身上。宝宝双眼紧闭,挥着小拳头像在搜寻什么,小嘴一张一闭,好似在啜饮陌生的新玩意儿——空气。

“噢,照你的方式去探索新世界吧。”吉黎喃喃说道,轻轻吻着婴儿头上的黑色细毛。他古铜色的皮肤还湿湿的,混着分娩时的**和当天的水汽。远方,雷声大作。

“他的眼睛是……”布兰登低声问。

“蓝色的。亚当斯嬷嬷说婴儿眼睛的颜色长大后会改变,但布兰登从不这样说。没有哪个婴儿会有这么好的叔叔,我们可以给他取你的名字吗?”

布兰登点点头,高兴得脸红,伸出一只手指戳宝宝的脸颊。

李察·罗凯斯打开一大本很旧的圣经,大声朗诵:“我爱上帝,因为祂听到了我的呼喊、我的请求。死亡的哀伤包围我,地狱的苦痛纠缠我,令我烦忧,使我悲恸。我呼唤上帝,仁慈而公正的上帝。在我情绪低落时,祂伸出援手。噢,我的灵魂,恢复安宁吧!因为上帝慷慨地解救你了。”

“阿门。”吉黎说。

李察·罗凯斯把书合上:“吉黎,我亲爱的女儿。当瑞奇选你做未婚妻时,我和他妈妈一开始都怀着疑虑,一如你的族人。但你父亲吉洛和我都觉得,两个传说似乎在你们的结合中融而为一。时间已经证明,这是受到祝福的必然结局。”

“父亲,谢谢你,”她把手伸向他皮革般坚韧的手,“亚当斯嬷嬷不喜欢我不掉泪。”罗凯斯夫人轻抚着她乌亮的头发:“她知道你们族人都是那样。”

野蛮人,野蛮的异教徒,布兰登心想,那才是亚当斯嬷嬷的想法。

当布兰登做着傍晚的例行工作时,大松树后面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是麦多克。

布兰登开心地欢迎他:“真高兴见到你!爸打算在我做完家事后派我到印第安区去,但我现在可以先告诉你,宝宝诞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均安。”

麦多克笑了笑,湛蓝的双眼和吉黎一样不寻常:“我爸一定会很开心的。你家会准许我们今晚过去看看宝宝吗?”

“当然呀。”

麦多克脸色一沉:“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再是了。”

“在我们罗凯斯家还是。麦多克——你怎么知道现在要来?”

“昨天我见过吉黎,她跟我说是今天。”

“我怎么没看到你?”

“昨天你不是单独一个人。大卫 ·希金斯在你旁边。”

“以前我们都在一起玩啊,我们是三伙伴。”

“不再是了。大卫被禁止离开移民区到印第安区。你们那个巫师的神不尊重我们的神。”

布兰登长叹,像是埋怨:“摩门牧师。并非是我们的神不尊重神,而是摩门牧师。”

麦多克点点头:“而他儿子正在追求大卫的姐姐。”

布兰登咯咯笑道:“真想看看摩门牧师听到有人叫他巫师时的表情。”

“他不是好巫师,”麦多克说,“他会惹出麻烦。”

“他已经惹麻烦了。大卫不能见你就是他的错。”

麦多克凝视布兰登的眼:“我爸也要我来警告你。”

“警告?警告什么?”

“我们听到风声,镇上很多人在讲巫术的事情。”

巫术,令人讨厌的字眼。“可是这里没有。”布兰登说。

“还没有?但你们有人在说了。”

“说什么?”布兰登激动地问。

“我姐姐生产的时候没掉眼泪。”

“他们知道印第安人都是那样。”

“那也是女巫的象征。他们说,分娩的时候有只猫在街上边跑边尖叫,是吉黎把痛苦转移到猫身上的。”

“无稽之谈!”布兰登说,但眼神流露出不安。

“我爸说,外面有邪恶的灵魂会让人心变冷酷。他说,无知的人会有窥伺邪恶的欲望。布兰登,我的朋友、我的兄弟,请你照顾吉黎和宝宝。”

“我和吉黎捡了生产用的药草。”布兰登小声说道。

“吉黎学过所有顺利分娩的方式,她也有治病的天赋,但这些也会被视为魔法、妖法。”

“但那不是魔法!”

“嗯,那是对植物的治疗功用的认识。但人们害怕自己不了解的知识。我爸很担心吉黎,也很担心你。”

布兰登反驳:“可是我们一向被视为神眷顾的人,他们应该不至于认为——”

“正因这样,他们更会这么想。”麦多克说,“我爸说,你只要多去接触移民区其他孩子就会明白了。最好未雨绸缪,我也会随时密切注意的。”没说再见,他就走入森林消失了。

夜幕低垂,大部分人都已入睡,吉黎的族人安静地鱼贯穿过树林,跟下午的麦多克一样,从后面走进木屋。

他们围在吉黎和婴儿身边,享用罗凯斯先生特制的冰青草茶及刚出炉的、散发着黄金乳酪和甜奶油香味的面包。

吉洛将外孙抱在怀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慈祥:“布兰登,母亲是风族的吉黎,父亲是瑞奇·罗凯斯,遥远国度威尔士一名王子的后裔。布兰登,蓝色的继承人。”他轻柔地对沉睡的婴儿说着,双臂轻轻地摇晃。

布兰登瞥见一名印第安女子走到他母亲身边耳语,妈妈用手捂住头,很烦恼的样子。

在印第安人离开前,吉洛把他父亲拉到一旁。

有了一个以自己为名的侄子固然开心,但就寝时内心却十分沉重,燥热的天气更使他辗转难眠。他听到爸妈和瑞奇在隔壁讲话,于是调整姿势以听得更清楚。

罗凯斯夫人说:“人不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吉黎身为印第安人已经够辛苦了,更别说嫁入一个被视为异端的家庭。”

“异端?”瑞奇激动地问,“我们可是这里的第一批移民呢!”

“我们来自威尔士,而且布兰登的天赋令人害怕。”

李察问妻子:“有没有印第安人警告过你?”

“有位女士警告我了,但愿搜捕女巫那种弊病没有蔓延到移民区来。”

“绝不能从我们开始,”罗凯斯先生说,“至少希金斯一家会站在我们这边。”

“是吗?”瑞奇问,“希金斯先生似乎挺信摩门牧师那一套,连大卫·希金斯都很久没跟布兰登一起干活了。”

李察说:“吉洛也警告我要留意布兰登。”

“布兰登!”罗凯斯夫人倒抽一口气。

“他昨天晚上又看到奇怪的画面了。”

听到这句话,布兰登马上冲出房间:“吉黎告诉你的?”

“不是她,布兰登,”他父亲说,“还有,偷听是听不到好事的。吉黎告诉她的父亲,是她父亲告诉我的。你不好意思自己说吗?”

“不好意思?不,爸,不是不好意思。我试着忽略这些画面,因为你不希望我看见,我也知道那会给你带来困扰,所以没有告诉你。我以为你希望我不说。”

父亲低下头:“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如果那是上帝赐予你的天赋,或许我们不该叫你别去看那些画面。”

布兰登一脸诧异:“不是上帝还有谁?”

“在威尔士,大家相信天赋是上帝赐予的。不像这里那么害怕恶魔。”

“吉黎和麦多克都说我的能力是上帝的恩赐。”

“吉洛也告诫我说,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到这件事,特别是摩门牧师。”

“那大卫呢?”

“谁都不行。”

“可是大卫已经知道了。小时候我都会跟大卫和麦多克形容我看到的画面。”

罗凯斯夫妇对看一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希望大卫不会记得。”

瑞奇握拳捶打床架的木板,李察伸手制止:“嘘,你会把你的妻儿吵醒。天气一热,人就容易心浮气躁。布兰登,回去睡觉。”

回到房里,布兰登愤怒地在麦秆做的床垫上翻来覆去。纵使全家已悄然无声,他还是睡不着。他听到远方的鼓声,但还是没下雨。

隔天傍晚,在他赶牛回家的时候,大卫·希金斯走过来找他:“布兰登,摩门牧师叫我不要跟你讲话。”

“你现在不就在讲吗?”

“我们认识那么久了,我不可能不理你。很多人都说是吉黎害得雨降不下来的,农作物快枯死了。我们不想冒犯印第安人,但摩门牧师说吉黎的蓝眼睛证明她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是因为怕她,才把她推来我们这儿的。”

“你知道那不是事实!”布兰登激动地说,“印第安人以蓝眼睛为傲!”

“这我知道,”大卫说,“你也知道,可是我们还是小孩,大人不会听小孩子的话。摩门牧师不准我们去印第安区,麦多克也不受欢迎。不管摩门牧师说什么,我爸都信。而且,牧师那脸色苍白的儿子杜斯柏也在对我姐姐大献殷勤。布兰登,你看到的画面有没有说到这些事情?”

大卫斜瞥了布兰登一眼。

布兰登直视他,说:“大卫,我十二岁了,已经不是小孩,没有那种能力了。”他离开大卫,把牛赶进棚舍,觉得否认自己看到画面是一种背叛行为。

麦多克来到牛舍附近:“我爸要我过来陪你,以防你遇到危险。我会跟着你,尽量不被人发现。你知道印第安人的方式,所以你看得到我。我想先让你知道,你才不会怕。”

“我真的好害怕。”布兰登坦言。

“如果下雨就好了。”麦多克说。

“你了解天气,会下雨吗?”

麦多克摇摇头:“虽然空气中有雷的气息,但这个月还是不会下雨。天空出现的闪电误导了人们的想法。吉黎好不好?小宝宝呢?”

闻言,布兰登才笑逐颜开:“宝宝很漂亮哟。”

当晚做家庭祷告时,罗凯斯一家人面色凝重。李察祈求智慧、审慎和雨。他祈求忠贞的友谊,祈求勇气,然后又祈求了一次雨。

阴沉沉的夜空闷雷不断,但始终滴水不落。

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不再跟布兰登说话,连大卫都刻意避开。摩门牧师遇到布兰登时说:“你家里有恶灵作祟,最好赶快将它消灭。”

一听到布兰登转述这句话,瑞奇就暴跳如雷:“恶灵根本是存在摩门自己心里。”

恶灵一说随着焦黄的酷暑蔓延开来。

当天晚上,摩门牧师带着儿子杜斯柏和希金斯先生来拜访罗凯斯家:“我们要跟那个印第安女人谈谈。”

“我妻子……”瑞奇刚开口,就被父亲制止了。

“摩门牧师,您来晚了,”李察说,“我的媳妇和婴儿都睡了。”

“非叫醒他们不可,我们要确认那个印第安女人是不是基督徒,否则……”

吉黎抱着她的小孩走进来:“否则怎么样,摩门牧师?”

杜斯柏贪婪地盯着她。

希金斯先生温和地问:“我们相信你是基督徒,吉黎,事实是这样吧?”

“是的,希金斯先生,从我嫁给瑞奇的那刻起,就相信了他的信仰。”

“就算那和你族人的信仰有所抵触吗?”摩门牧师问。

“它们并没有抵触。”

“印第安人是异教徒。”杜斯柏说。

吉黎的视线越过婴儿头顶,望着苍白的青年:“我不知道异教徒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拿撒勒人耶稣唱着真正的歌,他知道古老的和谐之音。”

摩门牧师惊恐地倒抽一口气:“你说上帝和救世主会唱歌!那我们要听什么?”

“为什么他不该唱歌?”吉黎问,“星星在跳着天空之舞时会唱歌,歌颂它们的创造者。做礼拜的时候,我们不也会唱圣歌?”

摩门牧师怒气冲冲地瞪着吉黎、罗凯斯一家人和他的儿子希金斯先生,目光中无法掩饰对吉黎的美的赞叹:“那不一样。你是异教徒。”

吉黎骄傲地昂首:“《圣经》诗篇里说上帝爱每一个人。祂爱我的族人,就像爱你一样,否则祂就不是上帝了。”

希金斯警告她:“孩子,不要亵渎上帝。”

“为什么,”摩门牧师问,“你要阻止降雨?”

“我为什么会想阻止降雨?我们的农作物跟你们的一样受创。我们每天都在祈雨,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

“猫,”杜斯柏说,“那只猫又怎么说?”

“那只猫和移民区所有的猫一样,负责把老鼠赶出家里和牛舍。”

摩门牧师说:“亚当斯嬷嬷说那只猫会帮你飞上天空。”

杜斯柏听得张口结舌,瑞奇则愤慨地大叫,但吉黎用手势叫他安静,问:“你的猫会帮你飞上天空吗,摩门牧师?我的猫也不会呀。飞行的天赋只赐给最神圣的人,而我只是平凡的女子。”

“不要说了,孩子,”希金斯先生遏止道,“说得越多,罪越重。”

“你真的是印第安人吗?”摩门牧师盘问道。

她点点头:“我是风之子。”

“印第安人不会有蓝眼睛。”

“你也听说过我们的传说。”

“传说?”

“没错,我们相信那是真的。我父亲也有蓝眼睛,我弟弟也有。”

“谎话连篇!”摩门牧师大叫,“编故事是恶魔的行径!”

李察·罗凯斯向前一步,对又小又黑的牧师说:“摩门牧师,您竟然会说这种话。《圣经》说耶稣用说故事的方式传教。‘祂用寓言向他们解释许多事情,除了寓言,祂不对他们说别的什么。’《马太福音》第十三章是这么说的。”

摩门牧师神情冷酷:“我认为这个印第安女人是女巫。如果是,她就必须被处以女巫的死刑。《圣经》里也有这么说。”他跟希金斯先生和杜斯柏打了个手势。“我们会在教堂里决定怎么做。”

“谁作决定?”瑞奇诘难道,无视父亲的警告,“是让移民区所有人进行公正的讨论,还是你摩门牧师说了就算?”

“讲话小心点,”希金斯先生劝阻他,“瑞奇,注意你的用词。”

“大卫·希金斯,”李察说,“我们是移民区最早的两户人家。你认识我们要比认识别人都久。你相信我儿子娶了个女巫进门吗?”

“李察,他不知情。”

“那些晚上印第安人来这儿听我们的故事,我们也听到他们的传说与我们的不谋而合,你都在场不是吗?你看到了印第安人和威尔士人的传说如何让我们和风之子和睦相处,你都看到了不是吗,大卫?”

“是的,确实如此。”

摩门牧师插话:“希金斯先生告诉我,那些故事让你们无法全心研读《圣经》。”

“牧师先生,以前我们本来就不可能全心研读《圣经》。早年的日子多艰难啊,希金斯夫人在生大卫的时候去世,之后一星期,大卫的三个孩子接连死于白喉病,一年后另一个孩子咳嗽咳到过世。我太太在李察和布兰登之间失去了四个孩子,一个在出生时夭折,三个在幼儿时期夭折。后来,借由《圣经》的力量,我们才得以咬紧牙关撑过来,就像现在这样。至于那些故事,冬天的夜晚那么漫长,在辛苦工作之余说说故事,只是轻松消磨时间罢了。”

希金斯先生坐立难安:“那些故事没什么害处,摩门牧师,我保证过。”

“对你或许没有害处,”摩门牧师说,“走吧。”

希金斯先生头也不敢抬,尾随摩门父子走出木屋。

噩梦!布兰登想大叫,好让自己醒过来,但他不是在梦里,这不是梦魇,而是事实。做家务时,他知道麦多克在暗地里注视着他。有时他会听到麦多克沙沙地爬上树枝,有时则会在树后、牛舍或木屋附近看见他的身影。不管布兰登去哪里,麦多克都如影随形,那也表示印第安人对事态发展一清二楚。

移民区有个婴儿在炎热的季节里死于热病,那向来是夺走婴儿性命的主因,但这就足以定吉黎的罪了。

摩门牧师找来据说是侦测女巫的专家,这人已经把很多人送上了绞刑台。

“那就是他之所以成为专家的原因?”瑞奇问。

移民区掀起一阵**。布兰登觉得人们乐在其中。希金斯家的女儿与杜斯柏沿着街道散步时,眼睛始终看着地上,但摩门之子笑容满面——那是不讨喜的笑脸。人们守在自家门口,紧盯着教堂前面的摩门牧师和女巫专家。大卫·希金斯待在家里没出来,不像其他小孩和他们的爸妈一样迫不及待地想加入猎寻女巫的行列。

噩梦成真。那个从城里来、吊死过很多人的男子,向摩门牧师及村里长者宣布他的裁决:在他心目中,吉黎百分之百是个女巫。

村里传遍混着兴奋、惊慌和愉悦的叹息声。

那天傍晚,布兰登一如往常走到牧场带母牛回家,一个男孩朝地上吐了口水,掉头就走。大卫·希金斯把缰绳绑在他家的母牛上,说:“女巫该死是上帝的旨意。”

“吉黎不是女巫。”

“她是异教徒。”

“她是基督徒,比你还虔诚的基督徒。”

“她是该死的女巫,明天他们就要把她带去镇上关起来,不过还是会送回这里吊死!”

“这样我们才看得到啊。”一个男孩期待地舔舔嘴唇。

“住口!”布兰登大叫,“住口!”

大卫打断他:“你少说两句,否则我大可宣传你的事情,让摩门牧师也把你判为巫师。”

大伙儿起哄着要大卫讲,布兰登直直地瞪着他。

大卫涨红了脸:“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布兰登是我的朋友。他哥哥娶女巫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们怎么可以让他们带走吉黎和婴儿?”布兰登怪罪瑞奇和爸妈,“怎么可以!”

“儿子啊,”李察·罗凯斯说,“吉黎在家里并不安全,村民情绪高涨,大家都想吊死她。我和你哥哥明天会进城,找我们认识的人说情,应该会有帮助。”

然而,猎杀女巫的热焰如此炽烈,没人肯帮忙。没有理性,只有梦魇。

罗凯斯夫人待在城里照顾吉黎和婴儿。人们允许她这么做,但并非出于仁慈——他们怕吉黎自我了断,这样就没公开绞刑可看了。

李察和瑞奇拒绝搭建绞刑台。

希金斯先生避开他们的目光,恳求他们:“你们不能拒绝,要不然你们也会遭到指控的。城里的人曾指控过一家子的人。”

李察说:“有木匠拒绝过这种事,我只是循例而已。”

乐意建造绞刑台的木匠多的是,那比盖房子、做床或桌子简单多了。

绞刑的日子定了。

前一晚,为避开其他小孩,布兰登很晚才去把牛牵回来。当他回到牛舍时,麦多克在阴影中等他。

“我爸想见你。”

“什么时候?”布兰登问。

“今天晚上。等其他人睡着以后,你可以偷偷溜出来吗?”

布兰登点点头:“你教过我,我会去的。知道你一直在身边,对我真的意义重大。”

“我们是朋友啊。”麦多克说,没有笑意。

“快下雨了吗?”布兰登问。

“没有。除非祈祷改变事实。”

“你们每天晚上都在祈祷,我们也是。”

“是的,我们一直在祈祷。”说完,麦多克便悄然溜进了树林里。

破晓前,布兰登确定移民区每个人都睡着了,他离开木屋,像只小鹿一般迅速奔入树林隐秘的阴影中。

麦多克站在森林边缘等他:“跟我来,我比你清楚黑暗中的路该怎么走。”

“吉洛什么都知道了,你都告诉他了?”

“对,但他想见你。”

“为什么?我只是个小孩子。”

“你有预视的天赋。”

布兰登浑身打战。

“来吧,”麦多克催促道,“我爸在等着呢。”

布兰登跟着麦多克快速涉水过溪,穿越森林漆黑的阴影。

吉洛就站在印第安空地的边缘。麦多克向父亲点头示意,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你不会坐视不管吧,”布兰登哀求道,“要是吉黎有个三长两短,瑞奇会抓狂的。”

“我们不会坐视不管。”

“移民区的人巴不得印第安人来,他们有枪,并且完全失去理智,绝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我们必须事先防范。你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幻影?”

“我试着不去看,我好怕。”

“没有人知道你来这里吧?”

“只有麦多克知道。”

吉洛从烟草袋里拿出一颗磨亮的金属球,放在月光下:“你看到什么?”

布兰登迟疑地凝视着它:“这样做是对的吗,我爸……”

吉洛面无表情:“我整天都在祈祷,否定上帝的恩赐并非出自你父亲的本意,而现在我们族里没有拥有预视天赋的人。”

金属球里的光变了,布兰登看到云朵快速横过天际,云倒映在水面。他没有移开视线,说:“我看到湖,就在目前村子的位置,是我曾看过的湖,很美。”

吉洛点点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有座湖。村人曾在里面发现过鱼的化石。”

“天空的云愈来愈多,”布兰登报告着,“开始下雨了,在湖面溅起水花。”

“没看到火吗?”

“以前曾看过火,让我好害怕。现在只有雨。”

吉洛凝重的神情明显消失了:“很好,我是说那个画面。现在我要教你说一段话,你一定要仔细学起来,等到适当的时机再使用。这段话只有风族蓝眼睛的孩子才能学,以前从来没有教过风族以外的人,但为了救吉黎,现在我必须把它教给你。”

处决当天一早,吉黎被送回移民区。有人从她怀里抢走婴儿,交给罗凯斯夫人。

“他还那么小,不能断奶,”罗凯斯夫人抗议道,“他会得热病死掉的。”

“女巫不会伤害自己的小孩。”摩门说。

移民区派出六个彪形大汉挡住李察父子。

“把女巫的手绑起来。”城里来的人下令。

“让我来。”希金斯先生说,“孩子,把手伸出来吧。”

“希金斯,不用那么客气,”摩门牧师警告,“除非你想让我们以为你也被污染了,毕竟你听过他们的故事。”

罗凯斯夫人抱着号啕大哭的婴儿,说:“这么多年来,每年都有婴儿死于热病,早在吉黎来我们这之前就有了,当时可没有人想到巫术。”

人群开始鼓噪:“那个女巫害死其他婴儿,让她的孽种赔命。”

瑞奇拼命挣扎,几乎快要挣脱钳制了。

摩门牧师说:“女巫就地正法之后,你们就会清醒了。我们是在救你们脱离恶灵。”

移民区的人把绞刑台四周挤得水泄不通,引颈期待后续。大卫·希金斯站在家门口。

希金斯先生和摩门牧师领着吉黎穿过灰蒙蒙的空地,步上绞刑台。

布兰登觉得心脏就要跳出胸口。他察觉麦多克在身旁,这表示风族人在附近。

“就是现在。”麦多克低声说。

于是,布兰登大声喊出吉洛教他的那段话。

“吉黎在命运的瞬间,

我请求上天赐予权力,

太阳赐予光芒,

雪赐予纯洁,

火赐予力量,

闪电赐予震怒——”

就在这时,天空聚拢了原本傍晚才会出现的雷雨云,然后突然打落一道猛烈的闪电,教堂首当其冲。雷声几乎同时破空,天色瞬间从湿蓝变成硫黄般的昏暗。教堂门口开始有火光闪烁,印第安人悄悄逼近,村民猛然惊觉,好几人立刻举枪,杜斯柏一开枪,一道闪电劈下,烧痛他的臂膀,子弹毫无杀伤力地射向高空。火焰包围教堂的钟楼。

吉洛飞也似的穿过空地,跃上绞刑台。“别开枪,”他命令道,“否则闪电还会劈下来,而且这次会要你的命。”

杜斯柏痛苦地呻吟:“枪放下……不开枪……”

摩门牧师气得脸都扭曲变形了:“你们是巫师,每个都是巫师!印第安丫头的恶灵附在罗凯斯家的男孩身上,他才能召唤闪电!他非死不可!”

印第安人靠得更近了。麦多克仍守在布兰登身旁,大卫·希金斯走出家门,站在布兰登的另一边。

瑞奇挣脱了抓住他的人,跳上绞刑台。“移民区的同胞!”他呐喊,“你们以为这是恶魔的力量吗?不,我们刚刚看到的是上帝的愤怒!”他转身,为吉黎松绑。

人群的气氛有了变化。李察一被放开,就穿过空地向摩门牧师走去:“你的教堂着火,是因为你想杀害无辜的妇女。若非你用地狱的磨难吓唬人,我们的朋友和邻居绝对不会同意这种疯狂的举动。”

希金斯先生离开摩门牧师身边:“没错,罗凯斯一家向来非常虔诚。”

印第安人逼得更近了。

瑞奇一手挽着吉黎,再次叫喊:“印第安人是朋友,这就是我们对友谊的回报吗?”

“阻止他们!”摩门牧师激动地断断续续说道,“阻止那些印第安人。他们会杀了我们的!阻止他们!”

瑞奇大叫:“为什么要阻止?你这样对待我们,还希望我们会同情你吗?”

“瑞奇!”吉黎面向他,“你和他不一样。你心地善良,对谁都有仁慈之心!”

吉洛举起手大叫:“灾难停止了,只要不再做出这种残忍的举动,就不必怕我们!”

群众纷纷低语:“不,永远不会,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以后不会再犯了。”

摩门呻吟着说:“火、火,主啊,教堂、教堂失火了。”

瑞奇带着吉黎步下台阶,走向母亲,母亲把婴儿放进媳妇等待已久的怀中。站在麦多克和大卫之间的布兰登注视着母亲和吉黎。父亲和兄长转身背对起火的教堂,走过空地,经过得到教训的村人和警戒的印第安人面前,回到自己家里。移民区的人们拿上装水的木桶想控制火势,以免大火蔓延到教堂附近的木屋,布兰登则杵在原地,双脚生根似的动也不动。他看着钟楼倒下——那座与其说是赞颂上帝,不如说是炫耀摩门牧师而建的钟楼。

雨打在他的身上,这将是会下一整天、渗入干涸土壤的甘霖,会到达花草树木最深的根部,直到止渴为止。雨,也在火势蔓延到其他住家前扑灭了火。

风族人默默地伫立在三个男孩身后,注视着人们慢慢走回木屋。当空****的绞刑台旁只剩下三个孩子时,吉洛一声令下,印第安人便迅速拆掉草率搭建的平台,把木材扔进冒烟的教堂遗迹上,然后安静地离开现场。

恐怖的暴动终止了,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当布兰登和麦多克回到罗凯斯家时,吉洛也在那里,抱着小婴儿。水壶嗞嗞响着,水开了,罗凯斯夫人正准备冲青草茶:“大伙儿平静一下吧。”

“我气炸了,”瑞奇的视线掠过布兰登,看着妈妈,“你的药草平息不了我的愤怒。”

“你的确有愤怒的理由,”他父亲说,“幸好愤怒不是悲痛。悲痛会永远吞噬人的心灵。气消了就没事了。小布兰登会让你消气的。”

吉洛把婴儿交给瑞奇,瑞奇让儿子靠在他强壮的肩膀上,然后看着弟弟:“你在暴风雨来临前呼喊的那几句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吉洛教我的。”

“什么时候教你的?”

“昨天晚上。他叫我过去他那里。”

吉洛看着李察父子,语带深意地说:“你的小儿子是个好小伙子。”

李察·罗凯斯正视吉洛的眼神,手轻轻放在布兰登的肩膀:“上帝行事何其神秘,我们不需要理解,祂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尽管我们希望祂能纡尊降贵。我们不必了解布兰登的天赋,只要明白那是上帝赐给他的就好了。”他拿起《圣经》,翻页,找到他想读的那一段,“主是忠实的,祂会安置你,让你远离邪恶。主会指引你的心迎向祂的爱。爱好和平的主,会用一切方式带来和平……”

睡眠不足,又经历恐惧、紧张的布兰登简直累坏了,把头枕在手臂上便坠入梦乡,隐隐约约听到瑞奇说他没办法继续住在移民区,他要带吉黎和婴儿回威尔士,展开新生活……

瑞奇带着吉黎和宝宝离开后,布兰登的世界变得索然无味。

一天,他在做家事的时候,麦多克突然出现,默默地帮他把事情做完,然后两个人一起穿过树林到印第安人区。

在一棵橡树的树荫底下,麦多克停下脚步,凝视着布兰登:“吉黎跟着瑞奇离开是对的。”

布兰登看看麦多克,又盯着地面。

“我们也注定要成为兄弟。父亲今晚要举行仪式,欢迎你成为风族的一员。”

布兰登的脸上露出熟悉的光彩:“这样就没人可以拆散我们了。”

“是的,而且说不定你会娶风族人为妻,也说不定我们的孩子会结婚,这样我们两家人就能永远结合了。”

布兰登握着麦多克的手:“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