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家偌大的厨房明亮而温暖,窗帘阻绝了黑夜,也阻隔了外头的东北雨。餐桌上的**是梅格·莫瑞·欧基夫插的。那鲜黄、淡金色的花瓣,让室内平添几分光彩。烤箱飘出诱人的火鸡肉香,梅格的母亲正站在火炉旁搅拌肉汁。
回家过感恩节真好,梅格心想。能和家人团聚,知道大家的近况,真好。双胞胎刚从学校回来,一个念法律,一个学医,桑迪和丹尼斯正迫不及待地打听凯文去伦敦开会的事。凯文,也就是梅格的丈夫,此时此刻可能正在发表关于脊椎动物免疫系统的论文。
“那真是莫大的殊荣啊,姐,你说对不对?”桑迪问。
“很了不起。”
“那你好不好啊,欧基夫太太?”丹尼斯对她笑了笑,“叫你欧基夫太太还真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梅格朝壁炉旁边看过去,她的婆婆正坐在摇椅上,凝视着火焰——对梅格来说,那才是欧基夫太太。“我很好呀!”她回答,“再好不过了。”
已经算是半个医生的丹尼斯,拿出引以为傲的听诊器,贴在梅格日益隆起的肚子上,笑盈盈地听着腹中胎儿强而有力的心跳。“果然很好哟!”
她报以一笑,转头看向厨房另一边,最小的弟弟查尔斯·华莱士和父亲弯着身,专注地堆着超时空挪移模型:它是以平方的平方再平方,建构出三度空间外的时间。这座用钢丝、滚珠和透明树脂打造的模型既漂亮又复杂,有些部分不停旋转,有些部分则像钟摆一样来回摆**。
十五岁的查尔斯·华莱士个头很小,不认识他的人可能以为他最多十二岁,但当他注视父亲修改超时空挪移模型的一根小杆子时,浅蓝色的眼睛却绽放出成熟而慧黠的神采。他大概一整天都没说话吧,梅格猜想。他很少侃侃而谈,但在今晚,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感恩节,他的缄默似乎有别于平时的寡言。
梅格的婆婆也默不作声,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竟会答应来这里共进感恩节晚餐。欧基夫太太比莫瑞太太大不了几岁,看起来却老态龙钟。她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头发泛黄而蓬乱,好像用钝刀切过一样。她总是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生命未曾善待她,她也对这世界生气,特别气莫瑞一家。他们完全没想到她会接受邀请,何况凯文人在伦敦。凯文一家子对莫瑞家的示好向来视若无睹。一如凯文第一次碰到梅格时所说的,他是个突变种,和他的家人截然不同。他拿到医学与哲学双博士学位时,家人却认为那是投靠敌人的象征。欧基夫老太太与许多村夫邻妇一样,也认为莫瑞太太拿到双博士学位,并在厨房旁边的石造实验室里做实验有失体统。
我老公怎么可能是那个女人生的?想到凯文机灵的神情和开朗的笑容,梅格不禁纳闷——第一百次纳闷,妈说她不只是我们看到的那样,但我始终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我只知道她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家人。不知道今天她为什么要来吃饭?真希望她没来。
双胞胎自发地进行例行工作:摆放餐具。手里抓满叉子的桑迪停下动作,对母亲微笑:“感恩节晚餐是妈唯一会在厨房做的菜呢!”
“而且还不是在实验室用本生灯煮哟!”丹尼斯帮腔。
桑迪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不是在批评你啦,妈。”
“毕竟,那些本生灯煮出来的东西可是得诺贝尔奖的功臣!我们真的非常以你为傲,妈,虽然你和爸对我们的期望实在太高了。”
“对啊,老是用那么高的标准要求我们。”桑迪从餐具柜里拿出一摞盘子,数完后,放在稍后要装火鸡的大平底盘前。
回家真好,梅格安闲地想,并对父母和弟弟们满怀感激。他们忍受了自己敏感的青春期,甚至现在她仍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好像不过几个月前,她还戴着牙套,挂着一副扭曲变形、常沿着鼻子滑落的眼镜,顶着一头永远不服帖的鼠棕发,认定自己绝不会出落成像妈妈那么美丽又充满自信的女人。她心目中的自己,还停留在少女时期的梅格,而非现在这个妩媚的妙龄女子。拿掉了牙套,戴上了隐形眼镜,栗色的头发虽比不上母亲艳丽的褐发,却浓密、柔顺而富有光泽,在纤细的颈背后头打了个髻,更完美地衬托出她的脸庞。平心而论,照镜子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秀丽动人,但她尚未习惯这个事实。她很难相信,她的母亲也经历过同样的转型期。
她怀疑查尔斯·华莱士的外表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有这么大的转变。他一直发育得很慢,但爸妈说哪天他可能会突然暴长。
她想念爸妈和双胞胎,但思念查尔斯更甚。他们这对年纪最大和最小的姐弟向来亲密,查尔斯·华莱士常凭直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不是逻辑可以解释的。无论梅格发生什么事,他都知道,而且会陪在她身旁,仿佛他的爱和信任,就能为她排除万难。能和他一起在家度过这个感恩节周末,梅格觉得非常安心。她的娘家仍是她的家,因为她和凯文常回来共度周末。虽然他们在凯文服务的医院附近租有房子,但那里空间狭小又堆满家具,不仅有大大的标语写着“禁止饲养宠物”,空气中也弥漫着不欢迎孩子的气氛。他们希望能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而在此之前,她还是喜欢回家过感恩节。那种阖家团圆、被亲情围绕的感觉真好,抚平了她婚后首次与凯文分隔两地的寂寞。
“我好想符廷霸。”她忽然说。
母亲在火炉旁转过身:“少了只狗,家里的确感觉有点空虚,但符廷霸可是寿终正寝,活了一大把年纪呢。”
“你们不打算再养狗了吗?”
“养是一定会养,只是还没看到适合的。”
“不能自己找吗?”
莫瑞先生抬起头,视线离开超时空挪移模型:“我们的狗向来是自己上门的。如果迟迟没有出现,到时再采取行动吧。”
“梅格,”母亲提议,“要不要来点调葡萄干布丁的酱料?”
“哦,好啊。”她打开冰箱,取出半磅奶油。
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她往电话走去,顺便把奶油滴入小搅拌碗。“爸,找你的,好像是白宫。”
莫瑞先生迅速接过电话。“喂,啊,总统先生您好!”他笑着说。但梅格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很快敛去,换上了另一种表情……
怎么形容好呢?虚无,她想。
双胞胎停止交谈。莫瑞太太停下动作,木汤匙搁在平底锅锅沿。欧基夫太太还是愁眉不展地凝视着火光。查尔斯·华莱士似乎全神贯注在超时空挪移模型上。
爸还在听,梅格想,总统也还在讲。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一分钟前房间还叽里呱啦热闹得很,现在大家却都陷入沉默,停止了动作。她专心地听,父亲手中的话筒仍紧贴耳际。他表情凝重,笑纹深沉。雨珠狂敲着窗户。这时应该下雪了才对,梅格心想,气候出了问题,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莫瑞先生依然安静地听着,他的沉默蔓延到了整间屋子。桑迪原本正要打开烤箱的门,替火鸡抹油、塞料,此时却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半蹲着凝视父亲。莫瑞太太缓慢地转过身,一手拨弄着从鬓角长出的白发。梅格打开抽屉拿出搅拌器,紧抓着不放。
莫瑞先生接到总统打来的电话并不稀奇。多年来,他一直是白宫的物理学和太空旅行顾问。虽然他和总统有过多次严肃的谈话,但梅格觉得这次不一样。温暖的室内似乎因此变冷,光线也暗淡下来。
“是,总统先生,我了解。”莫瑞先生终于开口,“谢谢您打电话来。”他慢慢放回话筒,仿佛那话筒非常沉重。
双手仍捧着餐具的丹尼斯问:“他说了什么?”
父亲摇摇头,不发一语。
桑迪把烤箱门关上:“爸?”
梅格大叫:“爸,我们知道有状况发生,你得告诉我们!拜托。”
他冷冷地回答:“战争。”
梅格用手护住肚子:“你是说核战?”
一家人同时牵起手,莫瑞太太把手伸给凯文的母亲,但欧基夫太太闭上眼,不愿加入。
“是疯狗布兰吉洛吗?”
“没错。总统认为这次的威胁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用反弹道导弹了。”
“那种弹丸之地要用导弹打?”
“威斯普加可不比以色列小,而且布兰吉洛有强大的盟友。”
“他真有办法将威胁付诸行动吗?”
莫瑞先生表示肯定。
“要发布红色警戒了吗?”桑迪问。
“是的。总统说我们还有二十四小时防止悲剧上演,我从没听过他如此绝望,他从来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梅格面无血色。“那不就等于世界末日,一切都完了?”她望向查尔斯·华莱士,但他几乎如欧基夫太太一样无动于衷。一向和她心灵相契的查尔斯·华莱士,此刻却如此疏远,而凯文又在千里之外,她不禁害怕起来,转身看向父亲。
他没有否认。
壁炉旁的老妇人睁开眼,薄唇紧抿,一脸轻蔑:“怎么回事?美国总统怎么会打电话来这儿?你们在开玩笑是吧?”话虽如此,却难掩眼中的恐惧。
“这不是玩笑,欧基夫太太,”莫瑞太太解释道,“我先生为白宫做咨询已经好多年了。”
“我不知道他原来——”欧基夫太太讥讽地瞥了莫瑞先生一眼,“是个政治人物。”
“他不是搞政治的。他是物理学家,而总统需要科学资讯,希望这些资讯能由他所信任、没有提拨资金给任何计划或支持特定政治人物的科学家提供,而我先生和新任总统的交情特别好。”说完,她停止搅拌肉汁,祈求般把手伸向丈夫,“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明明都知道,核战只会两败俱伤。”
查尔斯·华莱士抬起头来:“狂犬病患(El Rabioso),那是他的绰号。疯狗布兰吉洛。”
“用‘狂犬病患’形容一个发动疯狂血腥政变以推翻民主政府的疯子,真是再适合不过。他真的疯了,完全丧失理性。”
“一个威斯普加的疯子,”丹尼斯冷酷地说,“只要按个按钮就能摧毁文明,让爸妈努力的一切成果化为灰烬。为什么总统没办法让他认清事实?”
桑迪替壁炉添加新柴,仿佛想从温暖的光芒中攫取希望。
丹尼斯接着说:“要是布兰吉洛真的发射导弹,全人类可能就此毁灭!”
桑迪猛然蹙眉:“或许不会那么糟。”
“就算地广人稀的深山或沙漠中有少数幸存者,四处散布的辐射落尘也会导致突变。总统该让他明白这个事实,没有人想为战争付出惨痛的代价。”
“总统不是没试过,”莫瑞先生说,“但疯狗布兰吉洛这绰号不是叫着玩的。他就算垮台,也会拉全人类陪葬。”
“所以他们从威斯普加发射导弹,我们回敬我们的导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桑迪气得喉咙都哑了。
“疯狗布兰吉洛将之视为惩罚,认为那纯粹是我们应得的报应。西方世界用了太多不属于人类的能源,滥用太多世界资源,所以必须严惩。”莫瑞先生说,“我们必须为严重的油源短缺、滥垦滥伐和破坏大气层负责,而他要我们付出代价。”
“我们的确难辞其咎,”桑迪说,“但他若要我们付出代价,威斯普加也要付出同样昂贵的代价呀。”
欧基夫太太满是皱纹的手伸向火焰:“在塔拉[1],在这命运的瞬间……”她喃喃自语。
梅格试着和婆婆眼神交会,但欧基夫太太撇过头去。梅格只好转向大家说:“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我好希望凯文没去伦敦发表论文,我好希望能跟他一起去。”
“亲爱的,我了解,”莫瑞太太回应,“可是露易丝医生认为你应该留在这里。”
“也许我该拨个电话给他……”
查尔斯·华莱士不再沉默:“还没发生,核战争还没发生,导弹还没发射。只要还没发生,就有机会阻止它。”
梅格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如果我们跟世界上其他国家一样,她不禁纳闷,不知道看不到明天太阳升起会不会比较好?我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呀!
“在这命运的瞬间……”欧基夫太太又低喃起来,一发现有人盯着她看,立刻又转过头去。
查尔斯·华莱士的视线锁住梅格,冷静地说:“今天是感恩节,除了凯文,我们都聚在一起,而且凯文的妈妈也来了,这很重要,我们知道凯文心系何处——就在这里。”
“英国不过感恩节。”桑迪反驳。
“但是我们过,”父亲以坚定的口吻说,“快把餐具摆好。丹尼斯,你来倒饮料可以吗?”
莫瑞先生切菜,莫瑞太太调浓肉汁,梅格搅拌甜奶油汁,双胞胎和查尔斯·华莱士则把盛着米饭、填料、蔬菜、蔓越莓酱的碗拿到桌上。欧基夫太太没有起身帮忙。她翻着自己操劳磨损的双手,看了看,又放回膝上:“在塔拉,在这命运的瞬间……”
这次没有人听到。
桑迪想缓和紧绷的气氛,于是说道:“你们还记得上次妈妈把燕麦饼放在煎锅里用本生灯烘焙吗?”
“又不是不能吃。”丹尼斯说。
“你什么不能吃?”
“对啊,你的胃口奇大无比哩!”
“好啦,该上桌了。”莫瑞太太说。
大家各就各位后,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于是一家人,包括坐在莫瑞先生和梅格中间的欧基夫太太,牵着手在桌边围成一圈。
查尔斯·华莱士提议:“我们来唱《赐我们平安》[2]好了,这正是我们现在祈求的。”
“桑迪起音吧,”梅格说,“你的歌声最棒,然后换丹尼斯,接下来是妈妈、爸爸、你,我殿后。”
他们依序吟咏着,一遍又一遍地唱:赐我们平安,赐我们平安,赐我们平安。
梅格声音颤抖,但仍勉强唱到最后。
盘子端上桌时,一家人沉默不语,以沉默代替昔日欢闹的交谈声。
“真是奇怪,”莫瑞先生说,“最大的威胁竟然来自南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独裁者。梅格,你要白肉吗?”
“红肉也要,谢谢。更讽刺的是这种事竟然发生在感恩节。”
莫瑞太太说:“我记得我妈曾说过,在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美国和苏联间的关系紧张到所有专家无不预测核战争会在夏天结束前开打。他们并非危言耸听或悲观主义,他们的论点是有公信力的。而她说,当年她沿巷子漫步时,不禁怀疑猫柳是否会再发芽。此后,她每年春天都会守候着猫柳,忆起当年,她便不再认为发芽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的丈夫点点头:“当年的局势缓和了,现在历史却有可能重演。”
“真的有可能吗?”桑迪棕色的眼睛认真而严肃。
“当时大家也觉得不可能,但猫柳又萌芽绽放了数十个春天。”他把蔓越莓酱递给欧基夫太太。
“在这命运的瞬间。”欧基夫太太含糊地说,挥开果酱。
莫瑞先生弯腰凑近:“你说什么?”
“在塔拉,在这命运的瞬间。”她焦急地说,“……不记得了,很重要。你不知道吗?”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卢恩文,卢恩文,派翠克的卢恩文。现在需要。”
凯文的母亲向来沉默寡言。在家她多以哼哝声传达意思。她的孩子,除了凯文之外,都很慢才学会说话,因为他们在上学前很少听到完整的句子。“我的祖母来自爱尔兰。”欧基夫太太伸手指着查尔斯·华莱士,把玻璃杯碰翻了。
丹尼斯抓了些纸巾擦掉泼出的饮料:“我想,就整个宇宙来说,我们这种次等星球爆炸与否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丹尼斯!”梅格吼他,然后转头看妈妈,“抱歉我得用这个做例子,可是丹,你还记得妈曾经把费拉多从线粒体独立出来吗?”
丹尼斯插话:“当然记得。妈就是以此拿到诺贝尔奖的呀。”
莫瑞太太扬起手:“听梅格说。”
“嗯,费拉多非常非常微小,似乎不具任何重要性,但他们和线粒体有共生关系。”
“噢,我懂了,你是要说线粒体提供能量给我们。如果有东西危害到费拉多,就可能危害线粒体……”
“而且,”梅格推断道,“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我们可能会因为缺少能量而死,你们应该很清楚。”
“继续说。”桑迪说。
“所以一旦我们炸毁了我们的星球,一定会对太阳系产生影响,进而影响到银河系,说不定……”
“老掉牙的连锁反应理论?”桑迪问。
“不只如此,还有相互依赖性。不只是某件事会直接导致另一件事发生,而是每件事情、每个人和每个地方,彼此之间都会相互影响。”
丹尼斯丢掉湿纸巾,拿一张新的去遮住脏掉的桌布,然后重新拿饮料斟满欧基夫太太的杯子。虽然有挡风雪的窗板,拉上的窗帘还是不断飘动,风在房间里四窜。大雨从烟囱洒下,火焰嘶嘶作响。“我还是觉得,”他说,“你高估了地球的重要性。我们把它搞得乱七八糟,炸毁说不定是最好的结局。”
“丹尼斯,你可是医生哪!”梅格斥责道。
“还不算。”桑迪说。
“但你要当医生啊!你应该重视生命,保护生命。”
“对不起啦!”丹尼斯心虚地道歉。
“他说这些话只是想壮胆而已啦!”桑迪拿了饭和肉汁,然后举杯敬姐姐,“吃饱就不会这样了。”
“我说的话有一半是认真的。”丹尼斯说,“我认为我们混淆了应该优先考虑的事情。人类根本已经忘了什么值得保护,什么不值得,否则我们现在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一会儿认真,一会儿不认真。”欧基夫太太嘀咕着,“永远不懂你们人类会做出什么事,连你也是。”她又指了一次查尔斯·华莱士,不过这次没弄翻杯子。
桑迪瞥了一眼对面的小弟,他看起来苍白而瘦小。“查尔斯,你几乎什么也没吃,而且也没吭声。”
查尔斯·华莱士没看桑迪,而是看着姐姐回答:“我在听。”
梅格竖起耳朵:“听什么?”
他把头微微一摇,只有她看得出来,便不再过问。
“在塔拉,在这命运的瞬间,我请求上天赐予权力!”欧基夫太太指着查尔斯,又把玻璃杯弄翻了。
这一次没有人拿纸去抹。
“我奶奶来自爱尔兰。她教我,要重视它。请求上天赐予力量……”她的话到此打住。
欧基夫太太的孩子都叫她妈妈。除了凯文之外,每个人都叫得好像在羞辱她似的。梅格不知道该怎么叫她好,但现在她推开椅子,跪在婆婆跟前。“妈妈,”她轻轻地说,“奶奶教了您什么?”
“要重视它,阻挡黑暗。”
“什么意思?”
“请求上天赐予权力……”
欧基夫太太吟唱般地说,
“太阳赐予光芒,
雪赐予纯洁,
火赐予力量——”
这时,仿佛有整桶水从烟囱倒在火上。火光闪得厉害,烟阵阵飘进屋内。
“火赐予力量。”查尔斯·华莱士一字不漏地重复道。
苹果树做的木柴嗞嗞叫着,但火焰凝聚了力量,又开始熊熊燃烧。
欧基夫太太粗糙的手搭在梅格肩上,重重往下压,仿佛这样有助于回想。
“闪——闪电赐予震怒,
风赐予前行的疾速——”
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房子随之摇晃,很快又稳住了。
欧基夫太太仍压着梅格的肩膀,重得梅格快要无法负荷了。
“海赐予深度,
岩石赐予险峻,
土壤赐予坚硬——”
她把梅格的肩膀当支点,站起身,面向壁炉站着,看着跃动的火光。
“我寄托这一切,
凭恃上帝的援助与恩典,
挡在我与黑暗力量之间。”
她的语调愈来愈得意:“那将会好好地教训疯狗布兰什么的。”
双胞胎面面相觑。莫瑞先生又切了几片火鸡,莫瑞太太神情严肃,不发一语。查尔斯·华莱士若有所思地望着欧基夫太太。梅格起身回座,远离婆婆手掌传来的不可思议的沉重压力。她相信肩膀一定留下了淤青的指印。
梅格一走,欧基夫太太似乎就站不直了。她跌回自己的座椅。“要重视它,我奶奶说的。几十年没想了。试着不去想。但今晚为什么会想起来?”她累坏了似的倒抽一口气。
“那就像《派翠克的护胸甲》,”桑迪说,“我们大学的歌咏团唱过。那是我最喜欢的歌之一,和声美极了。”
“不是歌,”欧基夫太太反驳道,“是卢恩文,派翠克的卢恩文。用来阻挡危险。在这命运的瞬间,我请求上天赐予权力——”
毫无前兆地,灯全熄了。一阵风扫过餐桌,蜡烛也灭了。冰箱的嗡嗡声消失,天花板里的暖炉也不呜呜作响了。一股湿冷攫住房间,腐臭味灌入鼻孔。壁炉的火也渐趋微弱。
“说出来,妈妈!”查尔斯·华莱士呼喊道,“全部说出来!”
欧基夫太太声音虚弱:“我忘了。”
屋外突然划过一道极亮的闪电,光从窗帘透进来,狂暴的雷声立刻尾随而至。
“我跟你一起念,”查尔斯·华莱士语气急迫,“但你得帮我。来,在这命运的瞬间,我请求上天赐予权力。”
雷电几乎同时大作,接着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树被击中了。”莫瑞先生说。
“上天赐予权力。”查尔斯·华莱士重复着。
欧基夫太太的呢喃终于拼成完整的句子:“太阳赐予光芒——”
丹尼斯用火柴点燃蜡烛。最初,烛光明灭不定,没多久就稳定地燃烧起来,并绽放光亮。
“雪赐予纯洁,
火赐予力量,
闪电赐予震怒……”
梅格等着另一道闪电击中屋子,但没有,反而是电力很快恢复,一如消失时那般突然。暖气开始嗡嗡作响,房内又洋溢起光明和温暖。
“海赐予深度,
岩石赐予险峻,
土壤赐予坚硬,
我寄托这一切,
凭恃上帝的援助与恩典,
挡在我与黑暗力量之间。”
查尔斯·华莱士掀开窗户一角的窗帘:“雨变成雪了,白皑皑的雪好漂亮。”
“好,”桑迪环顾室内,“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有事发生,但究竟是什么事?”
一时没人开口。然后梅格说:“或许还有希望。”
桑迪挥手打断她的话:“梅格,拜托你理智一点。”
“为什么要理智?我们又不是活在理智的世界。核战不理智,理智毫无帮助。”
“可是你不能完全不讲理啊。就像布兰吉洛疯了,毫无理智可言。”
丹尼斯说:“好啦,桑迪,我同意你的说法,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梅格瞥了查尔斯·华莱士一眼。他沉默不语。
桑迪回话:“希望如我们所愿,美国东北部这儿的诡异天气,和南美洲一个疯子有没有按下开战的按钮无关。这场战争一开打,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梅格肚里的胎儿动了一下,传达强韧的生命信息。“爸,总统还会打电话来吗?”
“他说他会打——如果有进一步消息,不管消息好坏。”
“二十四小时以内?”
“是的。这种时候我可不想当总统。”
“我们也不好过,”丹尼斯说,“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陷入了混沌。”
查尔斯·华莱士仍看着窗外:“雪停了。风转往西北方了。云在飘,我看见星星了。”他放下窗帘。
欧基夫太太猛然用下巴指着他:“你,查克,我是为你来的。”
“为什么,妈妈?”他轻声问道。
“你知道。”
他摇摇头。
“阻止他,查克。阻止疯狗布兰……阻止他。”她看起来年迈而娇小,梅格不禁纳闷她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量压住她的肩膀。而欧基夫太太连叫查尔斯·华莱士两声“查克”,从没有人叫他查克。偶尔会叫他查尔斯,但从没人叫他查理或查克。
莫瑞太太问:“欧基夫太太,你要不要喝杯茶或咖啡?”
欧基夫太太冷冷地笑道:“很好,不听,以为我吹牛。但查克你知道,我没那么蠢。”她对查尔斯·华莱士点头示意:“早上起床原本不打算来,但有东西叫我来,不管喜不喜欢,直到看到你那双大眼睛,然后想起卢恩文,我再次确认查克不是笨蛋。在我祖母和查克之后,我就没想过卢恩文。现在你会了,查克,使用它。”说完他们听过最长的一段话,她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她说:“我想回家。”没人回答。“谁送我回家?”
“可是,欧基夫太太,”丹尼斯哄她,“我们还没吃沙拉呢,沙拉加了好多鳄梨和番茄,还有烧葡萄干布丁哟!”
“烧你个头,我已经达成来这里的目的了。现在,谁送我回家?”
“好的,欧基夫太太,”莫瑞先生起身,“丹或是桑迪,你们谁送欧基夫太太回家好吗?”
“我去,”丹尼斯说,“我替您拿外套。”
车开走后,桑迪说:“差点就把她的话当真了。”
莫瑞夫妇交换眼色,莫瑞太太回答:“我相信。”
“噢,拜托,妈,你相信那什么卢恩文的玩意儿,还有凭查尔斯·华莱士一个人就可以阻止疯狗布兰吉洛?”
“现在还不确定,但我相信欧基夫太太说的话。”
梅格焦虑地看着查尔斯·华莱士,对妈妈说:“你总是说她不只外表看起来那样,我想我们刚刚亲眼见识到了。”
“的确如此。”父亲说。
“好啊,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切都不合常理。”
“什么是常理?”查尔斯·华莱士问。
桑迪皱起眉头:“好,小弟,那你要怎么做?你计划怎么阻止布兰吉洛?”
“我不知道,”查尔斯·华莱士认真地回答,“但我会用卢恩文。”
“你全都记得吗?”梅格问。
“记得。”
“你有没有听到她叫你查克?”
“有。”
“可是从来没有人叫你查克啊。她从哪儿听来的?”
“我不知道,或许是以前吧。”
电话铃响起,众人全跳了起来。莫瑞先生连忙冲到电话旁,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
不是总统。是凯文,从伦敦打来的。他简短地和大家打招呼,遗憾没能跟他母亲和丹尼斯讲到话,但他很高兴她来家里了。他的论文进展得非常顺利,会议也很有趣。最后,他跟梅格说话,可他只说了“我爱你”就挂断了。
“我讲越洋电话一定会情绪崩溃,”她说,“所以他应该没发现异状。告诉他毫无意义,就算他知道也无能为力,而且还会担心……”丹尼斯向手上哈着气走进来,梅格撇开头去。
“凯文从伦敦打电话来,”她强忍住泪,“向你问好。”
“真可惜没跟他讲到话。现在要不要来点沙拉,然后吃布丁?”
我们为什么要装作若无其事?梅格不禁纳闷,但没说出口。
但查尔斯·华莱士回答了:“那就像绑住包裹的绳子呀,梅格,不这样我们会崩溃的。”
父亲说:“亲爱的,你们都知道世界已经异常太久了,久得我们都忘了在祥和与理智下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要为世界带来和平与理性,我们必须从自己的心灵和家庭开始。”
“连这种时候也一样?”梅格问。凯文的电话,丈夫的声音,几乎让她完全失控。
“特别是这种时候,”母亲温柔地说,“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会发生什么,万一是我们所担心的,那么平静和理性会帮助我们。”
“真的吗?”梅格的声音又颤抖起来。
“记住,”莫瑞先生说,“欧基夫太太的话,你妈和我都深信不疑。”
“老爸,”桑迪责备着,“你是名副其实的科学家呀,那个老太婆的话不能当真啦!”
“我认真看待她的卢恩文让地水风火产生的反应。”
“巧合嘛!”丹尼斯不太有把握地说。
“我所受的物理训练告诉我,世上没有巧合。”
“查尔斯·华莱士还是没发表意见。”梅格望着最小的弟弟。
丹尼斯问:“查尔斯,你觉得呢?”
查尔斯·华莱士慢慢地摇头,看起来很迷惘:“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该做些事情,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如果我注定要做些什么,我一定会知道。”
“外太空的小矮人会告诉你?”桑迪问。
“我体内的声音会告诉我。我认为我们都不想吃沙拉了,关灯吧,让爸烧布丁。”
“我不想关灯。”梅格说,“或许以后就不会有电了,何不珍惜拥有的刹那。”
“我比较喜欢葡萄干布丁的火光!”查尔斯·华莱士说。
莫瑞太太把布丁从双层锅里拿出来,放到盘子里。丹尼斯摘了根冬青的小树枝,插在上面。莫瑞先生取出一瓶白兰地,浇淋整个布丁。他点燃火柴的同时,查尔斯·华莱士把灯关了,桑迪则吹熄蜡烛。白兰地烧出耀眼的蓝色火焰,在梅格的记忆中,以往感恩节的火似乎未曾烧得如此灿烂。莫瑞家逢年过节的甜点一直都是布丁,诚如莫瑞太太所说,不可能用本生灯烤派皮,何况她尝试做肉馅饼或南瓜派从没成功过。
莫瑞先生让盘子倾斜,使所有白兰地尽情燃烧。火焰持续跳动,闪耀着鲜亮而澄澈的蓝,那是一种属于夏日温暖晴空,而非冷冽冬季的蓝。
“火赐予力量。”查尔斯·华莱士轻声说道。
“但那是何种力量呢?”梅格问。她看着木柴在壁炉中兴高采烈地噗噗作响,“它能给你温暖,但一旦失控就会把你家烧个精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可以毁灭整座森林、整个城市。”
“力量可以用来毁灭,也可以用来创造。”查尔斯·华莱士说,“这火是来帮助我们、治愈我们的。”
“但愿如此。”梅格说,“我衷心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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