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索伊简校长向一行人逼近。刺鼻而熟悉的恶臭狠狠扑向梅格。一道令人憎恶的心语传来,以简校长的语调叠在金属相互摩擦的嘎嘎声上。“胡说八道。艾克索伊当然没抓到我,我是简校长,之所以把艾克索伊带进体内,是因为他们是对的。空洞的不是艾克索伊,而是我呀。他们让我浑身充满来自虚无深渊的快乐。来,让我把你们画叉吧,到我这儿来,过来……”
小孢卷须状的长胡须震颤着,发出微弱的弹拨音,但此时他是用心语——年轻的绿色身子有韵律地摆动,新发的针叶随着先尼克斯,随着歌唱的费拉,随着雅达的节奏发光。“地球人,原谅我,我会为你们歌唱,艾克索伊无法承受这首歌的。”
简校长的心语像螺丝锥一样钻入:“我们都知道人生了无意义,梅格,文明已经没落了。你爸妈都知道这点,所以选择放弃。”
“才没有呢。”凯文反驳道,“他们才不会那样,他们永远不会放弃。”
“歌唱吧!”小孢呼吁正在深化的费拉多,“跟我们一起唱吧。我们的银河面临危险,我们得救他。”
简校长压过他的声音:“除了灭绝,世间毫无希望。让我们加快脚步吧。”
梅格穿过螺丝锥的钻孔呐喊:“简校长,不可以!停下来呀!”
凯文跟着说:“简校长,回来呀,从艾克索伊出来呀!”
“我回来了呀,我不就在这儿吗。我终于能做我自己了。什么也不是。简校长被画叉了。被画叉的感觉真好啊。”
梅格再次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绞痛,每一条肌肉都在大声抗议。接着灿烂的景象一闪而逝,是凯文奋力拉着简校长,他强壮的身影和突然变得孔武有力的简校长扭打起来。简校长瘦削不结实的手臂像钢铁弹簧一样出拳打凯文,凯文身手敏捷,闪过大部分的拳点,不顾一切地想攫住简校长的手腕——抓住他——他的手腕突然变成爪子,又消弭于无形。凯文落了空,什么也没抓到。梅格听到艾克索伊尖声狂笑,而简校长闪电般挥出一拳,击中凯文。
梅格眼前一片血红的黑,凯文跌跌撞撞,被拉进、吸进艾克索伊简校长的旋涡中。
接着凯文的身影从拳头下摇晃着起身,站稳了,准备好,却消失了。影像不见了,但凯文还在那里,跟她在一起,成为她的一部分。她对他的认识已经超越感官的映像,到达映像之外的境界。现在和她心语的凯文,没有红头发和满脸雀斑,也没有热切的蓝眼睛和灿烂的笑容;她也不再听到那平常很低沉,但偶尔高音会哑掉的嗓音。这些都没有了,只有——凯文。
她跟他在一起,用丝丝点点的生命和他心语,把他给予的坚忍和毅力回传给他。
接着她感觉波金奥士奇在试着引她注意,只得不甘不愿地把心语转向他:“梅格,我可以帮凯文,但简校长我无能为力。或许你有办法。试着把他找出来。或许只有你能和他联系。”
她裹足不前。一旦她找上艾克索伊简校长,艾克索伊的痛苦会不会再找上她?这一次可没有小费拉多救她了。她办不到,她没办法敞开自己迎向那种煎熬——
但简校长为了她卷入死亡旋涡。简校长的身体之所以会被占据,都是由于爱她的缘故。
她轻叹口气,接受了这她该承担的义务。于是将心语转向简校长,虽然不知他身在恐怖的艾克索伊变体中的哪个角落。
“简校长!”她尽她所能把心语射向他。现在她不再见到那淡棕色的发,跟她一样鼠棕色的发,不再见到角质框架后面那双步入中年的眼睛,还有那轻撒着头皮屑的斜肩膀;她看到的是更深切、更真实、超越感官、凌驾感官的东西,真正属于人的东西。她就在简校长身边,正如她就在凯文身边——凯文,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是如此重要,让她连低声告诉自己他有多重要都不敢。
和凯文一样,简校长也是真实的,她正和他在一起,用整个生命对他心语——从艾克索伊变体的深处,他努力地说出一句话,他重复,再重复,终于她听到一句他之前说过的话:“大自然厌恶真空。”这是他唯一挣得出口的一句。
她紧紧抓住这句话。如果艾克索伊什么也不是,而简校长现在处于虚无之中,如果凯文被画叉而进入那片虚无——
“把它填满!填满!”凯文拼命心语着。从他的心语间浮出栩栩如生的画面,查尔斯·华莱士脸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梅格的双亲站在他的床边,露易丝医生正在使用氧气筒;符廷霸横卧门槛上,仿佛在阻挠死神进入房间。“把它填满!”
她绝望得全身冰冷:“波金!波金!我该怎么办?”
她只听到凯文呼喊的回音:“把真空填满。把它填满。”他奋力抵抗,不是为他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梅格,为了查尔斯·华莱士,为了歌唱的费拉,为了整个生命体……
她发疯似的心语:“波金,我们通过了第一个考验,我为简校长命名了,也过了第二关——小孢深化了。难道我们闯不过第三关吗?凯文快撑不住了。我该进入艾克索伊吗?我该那样做吗?如果我失败了你会怎样做?”
她知道。她很清楚波金会怎么做。
凯文正快速地衰弱,无法回击艾克索伊简校长的连番重拳——她朝简校长扑去,试图抓住那残忍的双臂,试图纯粹用心语的力量把他拉开凯文身边。
痛。又来了,她早知道会这样。
痛苦。血红的痛苦打在她的眼球上,查尔斯·华莱士也感受到她的痛苦;看着他小小的身躯痛苦地抽搐着,他的父母也无能为力。
他们试着要抱住他,莫瑞夫妇、露易丝医生和蛇,都想紧紧搂着他,支托这具受尽煎熬的躯体。
符廷霸站在门口咆哮着,背上的毛竖起……
艾克索伊正……
梅格的心语好微弱,几乎被痛苦抹杀了:“凯文——简校长——不要和艾克索伊对抗——帮我把它们填满——”
好冷啊。
比冰雪更冷,冷到温度计破底。
比外层空间纯粹的零更冷。
冷,将她彻底摧毁至虚无。
又冷又痛。
她挣扎着。
你没办法把我画叉的,艾克索伊。我会把你填满的。
冷。
黑。
空洞。
什么也不是。
虚无。
零
艾克索
叉
然后……
是波金奥士奇。
一声怒吼。一阵狂风。一阵闪电般的火光扫过冰冷,击破,燃烧着冰冷和痛苦。
波金奥士奇正在被画叉。
翅膀,每一对翅膀都展开至最宽最大。眼睛,每一只眼睛睁开又闭上,再睁开,渐渐模糊——
噢,不可以——
快出来——
不行——
火光。烟。羽毛翩翩飞舞。波金奥士奇将强壮的基路伯之身扑进艾克索伊的真空中,简校长、凯文、梅格——
和查尔斯·华莱士。
都正被画叉。
翅膀,光芒万丈,接着袭来一阵风,一阵仿佛全世界飓风汇聚、交战的怒号。
“波金!”她大叫的心语传遍雅达,接着,她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她要做的,就如之前简校长突破由费拉多疯狂旋转成的圆圈,进来抱住她一样。她必须顶住艾克索伊,必须握住简校长和凯文,握住查尔斯·华莱士来阻挡艾克索伊——握住他们,梅格,把他们紧紧握住。把手伸出来,伸向他们四周,伸向正在散播豁裂,把宇宙万物撕成虚无的艾克索伊。
大小不重要。你可以握住他们每一个。查尔斯、凯文、简校长,还有正燃烧着的新星——她大叫:“我抓住你们了!我爱你们!我替你们命名。我替你命名,艾克索伊,你并非什么也不是,你就是你。”
一片其实不是羽毛的小小白羽毛,在冰冷上飘动。
我替你命名,艾克索伊。我替你命名为梅格。
我替你命名为凯文。
我替你命名为简校长。
我替你命名为波金奥士奇。
做你自己吧!
做蝴蝶和野兽,
做银河和蚱蜢,
星星和麻雀,
你很重要,
你就是你,
做你自己吧!
做毛虫和彗星,
做豪猪和行星,
海沙和太阳系,
跟我们一起唱,
跟我们一起跳,
跟我们一起欢笑,
为万物的荣耀,
海鸥和撒拉弗,
蚯蚓和天使,
**和基路伯
(喔,基路伯)
做你自己吧!
为生命的荣耀,
和万物爱的光芒欢唱,
跟我们一起唱,
跟我们一起跳,
跟我们一起,
做你自己吧。
这些不只是她的话语。
也是先尼克斯、
深化中的小孢,
和所有唱着歌的费拉的话语,
是逐渐翠绿的费拉多、
雅达本身、
全部线粒体、
所有人类寄主、
大地
和阳光的欢笑,
她见证过诞生的星星、
银河系、基路伯和撒拉弗,
与风和火的舞蹈,
是荣耀的音信。
艾克索伊!你被命名了!你在我的怀抱里了。你不再什么也不是。你是你自己。你充实了。你就是我。
你是梅格。
“梅格!”
在她臂弯里的是查尔斯·华莱士。
“这是哪儿——”
(哪里不重要。)
这里就是这里。
这里是查尔斯·华莱士熟悉的房间,梅格、凯文、一位简校长——
真正的简校长都在。
还有莫瑞夫妇,和露易丝医生,她的听诊器在脖子前面轻轻摆**,看来狼狈不堪,筋疲力尽,但喜悦洋溢……
还有双胞胎兄弟,丹尼斯脸上沾着园子里的土,跟他哥哥还是全身肮脏,还是一副工作累坏了的模样。
还有查尔斯·华莱士。他在**坐起来,呼吸轻松而正常。符廷霸不再守门,现在看来亲切得很。氧气筒也不需要了,正搁在墙角。
“查尔斯!噢,查尔斯·华莱士!”梅格抱着他,重重吞下一个突如其来的呜咽。“你没事吧?你真的没事了吗?”
“他好多了。”露易丝医生说,“我们不怎么了解线粒体,不过——”她细如鸟鸣的声音渐消,然后好奇地盯着梅格看。
她父亲也一样:“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上哪儿去了?查尔斯·华莱士一直神经错乱地讲着线粒体和费拉多还有听起来像是艾克索伊之类的东西——”
“还有你们。”妈妈补充道。
梅格直截了当地说明:“我们在查尔斯·华莱士的线粒体里面。”
莫瑞先生把眼镜往鼻梁推了一下,这动作跟他女儿一模一样。“他也是这么说的。”他看着小儿子,“我倒是不怀疑。”
莫瑞太太说:“正当我们以为——以为一切没救的时候——查尔斯·华莱士喘着气说,‘艾克索伊消失了!’然后,他的呼吸就突然好转。”
“我只能说,”丹尼斯说,“查尔斯·华莱士回学校上课以后,最好不要再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
“我什么都不懂。”桑迪说,“我不喜欢我不懂的事情。”
“如果爸妈不是这样担心查尔斯·华莱士,”丹尼斯瞪着梅格说,“他们一定会痛骂你一顿,因为你放学没有直接回家。”
“你到底去哪里了?”桑迪说。
“难道你真的要我们相信你说你在查尔斯·华莱士体内的那套说辞吗?”
“谁叫你一向这么不切实际。”
“话说回来,我们也很担心。”
“担心得不得了。”
他们看看梅格,然后转头看简校长。
简校长说:“梅格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也跟她在一起。”
双胞胎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最后,丹尼斯耸耸肩说:“也许有一天你会主动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
“我想既然查尔斯没事了——”
“这点让我们很开心。结果没事就好,就是这样啰。”
“就算大家要像以前那样瞒着我们也无所谓。”
他们转向露易丝医生:“查尔斯真的没事了吗?”“查尔斯真的好了吗?”
露易丝医生回答:“在我看来,他再过一天就完全康复了。”
梅格正色问简校长:“那很好,可是学校方面怎么样?学校还是会像以前那么糟吗?”
简校长用最尖刻的声音说:“我想不会吧。”
“你会怎么做呢,简校长?你可以让事情改观吗?”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特别保护查尔斯一个人。他必须自己学着适应。但我对于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担心了。在我们,呃,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明天早上我踏进旧红校舍的时候,心情会轻松多了。现在我觉得提升一个小学的水平会是令人愉快的改变,而且看起来挑战成功的机会相当大。”
双胞胎又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桑迪有点泄气地问道:“呃,那么,没有人肚子饿吗?”
“我们好担心查尔斯,都没吃东西——”
“我想吃火鸡大餐。”查尔斯·华莱士说。
莫瑞太太望着他,紧张的表情舒缓了:“我怕我没办法,不过我可以拿一些牛排出来解冻。”
“晚餐好了我可以下去吗?”
露易丝医生用锐利的眼光看着查尔斯:“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梅格,你和凯文在这里陪他到晚饭时间。其他人就到厨房帮忙吧。简校长,你也一起来,你可以帮我铺餐桌。”
一会儿,房里只剩下三个人了,查尔斯对凯文说:“你怎么一句话也没说?”
“我什么都不必说啊。”凯文坐在查尔斯的床脚上,看起来跟露易丝医生一样累,也一样欢喜。他把手轻轻放在梅格的手上:“一起吃顿大餐来庆祝一定很棒。”
梅格大叫:“波金不在,我们怎么可以吃大餐呢?”
“我没有忘记波金啊,梅格。”
“可是他到哪儿去了?”
“梅格,他把自己画叉了。”
“那他在哪儿呢?”
(哪里并不重要。)
凯文把手压得重些:“正如波金说的,他被命名了。所以他一定没事。艾克索伊拿他没辙的,梅格,他是自愿画叉的。”
“可是,凯文——”
“波金是基路伯,梅格,那是他的选择。”
梅格的眼映着闪闪泪光:“真希望人类没有感觉。可是我有感觉,心痛。”
查尔斯·华莱士抱住她:“龙不是我幻想的吧,对不对?”
如他所愿,她回以一个水汪汪的笑。
一吃完饭,露易丝医生就叫查尔斯·华莱士回**去。梅格伸出双臂,亲他一下道晚安。她知道他明白,她因为波金奥士奇不在场而抱着遗憾;他在亲她脸颊时,跟她耳语道:“你和凯文为什么不去北边草地,到大石头那里看看呢?”
她点点头,瞄了一下凯文。两人心领神会,一起溜到玄关,披上雪衣。离开屋子的时候,他说:“用说话取代心语好像挺滑稽的,对不对?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习惯一下。”
她跨过园子里刚铲的大土堆,来到他身边:“有些事情我们不方便在人前说,只能靠心语。”
凯文把手伸向她戴着手套的手:“我觉得那种事情我们好像不该讲太多哩。”
梅格问:“可是布雷尼呢——布雷尼在哪儿呢?”
凯文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我也不知道,梅格,我猜他就在他被送去的地方,在教书呢。”
两人在石墙前驻足。
“今天晚上很冷,梅格,我觉得露易丝应该不会出来。”他爬上墙,迅速跳到两块冰碛石间。幽暗的天色下,巨大的岩石隐隐约约。四周的草地覆着霜,嘎吱作响。空空****。
梅格说:“我们去观星岩吧。”
观星岩冷冷地坐卧在灿烂星光下。空无一物。一滴泪从梅格脸颊翩然滑落,她用手背拭去。
凯文环抱住她:“我了解你的心情,梅格,我也想知道波金怎么了。但我相信不管怎样,他一定都会没事的。”
“我想我知道他不会有事。但我想亲自见证事实。”她浑身打战。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答应你爸妈不会出来太久的。”
她依依难舍,但还是让凯文带她离开。回到石墙的时候,她停下脚步:“等等——”
“露易丝不是——”凯文吓了一跳,一条黑影滑出石缝,慢慢地、优雅地解开身子,向他俩鞠了个躬。
“噢,露易丝。”梅格说,“露易丝——”
但露易丝又蹿进石墙,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但梅格觉得既欣慰又放心了。两人一语不发,走回家中。进玄关,便把夹克吊在玄关的钩子上;实验室的门关着,厨房的门也没开。
接着厨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
桑迪和丹尼斯正坐在餐桌前写功课。“嘿,”桑迪说,“干吗那么大力啊?”
“开门就开门,没必要搞到门链子飞起来吧。”
“我们连碰都没碰。”梅格说,“是它自己开的。”桑迪重重把拉丁文课本合上:“胡说八道,今天晚上又没有什么风,就算有,也是从反方向来的。”
丹尼斯把视线从数学作业抬起来:“查尔斯·华莱士要你们上楼去找他,梅格,不管怎样,拜托把门关起来,很冷耶。”
桑迪起身把门关紧:“你们出去得真够久了。”
“你们有数星星什么的吗?”
“星星不必数。”梅格说,“只要知道名字就好。”
凯文注视她良久,终于和她四目相接,没有说话,没有心语,只是凝望。
接着她便上楼,找查尔斯·华莱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