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雅达(1 / 1)

简校长的手当然会湿——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他好久没玩过角色扮演的游戏。

“简校长,你还好吧?”

她感觉到支支吾吾的心语,显然是害怕得无力接受他们真的来到了线粒体——查尔斯·华莱士体内细胞内的线粒体。“我们来这里多久了?”

“我不确定耶。一连发生了好多事情。波金——你确定我们是在费拉多的时间,不是地球的时间吧?”

“是费拉多的时间。”

“呼!”她放心地告诉简校长,“意思是地球上的时间比我们所度过的时间慢得多——慢了十亿倍吧。在这儿,查尔斯的心跳每隔十年左右才会跳一次。”

“就算如此。”波金警告道,“还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查尔斯·华莱士的脸庞又一闪而过,他苍白地闭着眼,吃力地呼吸;接着是妈妈的脸痛苦地紧绷着;接着是露易丝医生,小心翼翼地等待,她站着,小手轻轻放在查尔斯的手腕。

“我明白。”梅格向基路伯回复。仿佛有一阵冷风穿过她肋骨间。现在,为了查尔斯·华莱士,她必须坚强,这样他才能汲取那份力量。她保持心情平静、稳定,直到心如止水。接着她再次对简校长敞开自己。混浊的思绪像缓慢的流水向她流过来,虽然还不够格称为心语,但她肯定简校长对她已经比之前开放多了,或者说,比他和大部分的人在一起时开放多了。他的心颤抖着进入梅格的心,他试着领略这非比寻常的事实:他还是他,仍旧是简校长,并且身处查尔斯·华莱士这孩子——这个在学校里让他最头疼、最难搞的孩子体内最细微的一部分。

梅格也试着用一种最平和的语气让他了解,至少有一个艾克索伊的简校长跟着他们来到雅达。她不愿回忆方才碰到它的时候有多惊骇,但她必须帮助简校长了解这点。

他传回信息,一开始是迷惑,再来是担忧,最后竟化作一种奇特的和蔼:“真不该让你承受这么多的,梅格。”

“不仅是这样。”她对他说。最令人难受的来了:她让他明白,一些小费拉多,嬉闹地跳着舞的费拉多,将她从艾克索伊手中救了出来,然后牺牲了自己。

简校长叹了一声。

梅格再转达波金奥士奇的信息给校长:“这比让艾克索伊将它们画叉来得好。这样,它们还是宇宙万物的一部分。”她转向波金奥士奇心语道:“如果艾克索伊把某个东西画叉了,或是某个东西把自己画叉了,就会从此万劫不复了吗?”

基路伯将代表不知情的幽暗充塞她四周。“但我们不知道也无妨,梅格。”他告诉她,接着,幽暗慢慢散去,“我是一个基路伯,我知道所有银河系、所有星星、所有生物、基路伯、人类、费拉多,一切的一切,都是借由名字分辨。”他仿佛在对自己低吟一样。

但梅格严厉地对他心语道:“你是波金,我是梅格,他是简校长。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波金奥士奇回过神来:“简校长不想了解什么是费拉多。”

“祸害就是祸害。”简校长吞吞吐吐地向梅格传送道。她觉得他的心畏缩不前,不敢进行这种距离不构成障碍的交流。“老鼠通过吱吱叫来沟通,而虾子——我不太了解海洋生物学,但它们也会发出声音来交流。可是树——”他争辩道,“老鼠长出根变成树——你是说树吗?”

“不是。”梅格不耐烦,不是针对简校长,而是觉得自己笨得找不到方法和他沟通。

“这些费拉——呃,它们的确像树,可能是最原始的树,但也像是珊瑚和其他像那个样子的水中生物。”

“树不会彼此交谈。”

“费拉会。可是树——树不会吗?”

“胡说八道。”

“简校长,当你在树林间漫步,风呼啸过树间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过那种;如果你有能力,你想了解它们在说什么的感觉吗?”

“没有。”他已经好久没在树林间散步了。他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回家里都是开车。他没有时间去树林散步……

她觉得他的心语中隐约带着遗憾,于是她试着让他听到风拂过松树林的声音:“闭上眼睛,它听起来就像是海潮声,虽然我们根本不在海边。”

从简校长身上,她感受到另一股冷冷的水流,他仍不能心领神会。

所以她替他想象了一座小山上的杨树林,每一片叶子都颤动、摇曳着,在夏日微风中轻轻、飒飒地响。

“我年纪大了。”是简校长的回应,“我太老了。我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你该让我回到地球上去的。”

梅格忘了她刚才也提过一模一样的建议:“不管怎么说,雅达也是在地球上,或是在地球里,算啦,既然它是在查尔斯·华莱士的体内……”

“够了,够了。”简校长说,“不要再说了。我帮不上忙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或许——”他的心语渐趋微弱。

在为他感到泄气之际,她听到凯文说:“嘿!梅格!沟通是有声音的含意,但交流没有。”他传给她一个简单的画面:他俩一起静静走过树林,脚踩在满满覆盖地面的褪色松针上,几乎无声无息。两人并肩而行,没有交谈,没有接触,但感觉却靠得那么近,好像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他们沿坡而上,穿过树林,来到山顶的灿烂阳光下。几株漆树露出它们褪色的枝干;山桂树闪闪发亮,墨绿的树叶在艳阳下显得漆黑,簇拥着树林。梅格和凯文已经走进一片茂密的夏末草地,俯卧着凝视蔚蓝的晴空,眼睛与穹苍之间,只有几片云偶尔飘过。

她想起曾经那么快乐,真的好快乐,而且除了凯文,她也曾感觉和其他人,包括查尔斯·华莱士,如此亲近过;两个躯体,仿佛透过彼此间相隔的雏菊和毛茛草相连,融为一体,享受着盛夏和阳光。

那才是最纯粹的心语。

简校长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做过这样的交流,这样丰盛而强烈的,沉默比话语更有力的交流。

凯文又传来明快而急切的心语:“华尔街日报!”

“什么?”

“简校长有看华尔街日报。说不定他看过这个。”

“看过哪个?”

“你一定记得,几个星期以前我跟你说到我在四年级时做的一个科学研究。连双胞胎也很感兴趣呢。”

梅格听得专心,也不忘同时向简校长传心语。

凯文之所以会想起那个科学研究,是因为双胞胎的花园。令桑迪和丹尼斯百思不解,甚至恼羞成怒的是,有些胡椒植物可以长出又大又坚实的健康果实,有些却干瘪瘪、皱巴巴、一副快不行的样子。他们带凯文去看那些较矮小而不结实的树,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于是他想到四年级时做的一个科学研究。

梅格说:“难不成植物的问题和线粒体一样?艾克索伊也可以危害像花园之类的东西吗?”

凯文把这问题暂时撇在一旁:“现在先别想这个,梅格,听我说,我觉得我的科学研究可以帮助简校长了解。”

梅格仿佛看到简校长**鼻子,每当他不愿做什么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

“好哇,你说吧。”她慢慢地、尽可能简单地把心语传给他,而凯文的心语总是如强劲的海流般,在她心底奔腾。

九岁的时候凯文超爱看书,村里小图书馆的每本书他都看过。图书馆管理员见他这么爱看,特别在角落留给他一个专属的位置以资鼓励,并拿出所有经典幻想巨著给他阅读。他花在读这些故事的时间不知有多少。

但他认为大部分学校的功课都很无聊,尤其是科学研究。尽管如此,他的竞争心还是很强,所有科目都想在班上拿第一,虽然他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有一个星期,他必须在周五之前交出科学研究的题目,他兴趣缺缺,毫无计划,但他知道必须选个主题。他在星期四下午帮贝恩康太太打扫顶楼的时候,才急着想题目。有没有办法选一个让老师和同学都很有兴趣,自己又不会觉得索然无味的题目呢?贝恩康太太并没有付钱请他做这份肮脏又枯燥的工作——她的顶楼已经很多年连碰都没碰了,但她有个诱饵:顶楼房间里有一组老瓷器,他可以当酬劳带走。或许她知道欧基夫一家人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吃顿饭,不是他们不愿意,实在是因为家里没有足够的盘子、杯子和小碟子同时分给每个人用。

瓷器放在顶楼后面的盒子里,用旧报纸包起来。其中有的破掉了,大部分也都龟裂了;当然不是威基伍德或德累斯顿等名牌货——怎么会有人把它当成无价的传家之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呢?不过,那里头还是有不错的东西,值得带回家。他拆开来交给妈妈,妈妈不太高兴地发起牢骚,说那是垃圾。

他清理皱巴巴而泛黄的报纸时,细读了起来。那是一份旧的华尔街日报,日期的地方被撕掉了,但看它又脆又脏的样子,他知道年代一定很久远了。他的目光被一则报道吸引住,文中描述一位生物学家所做的一系列实验。

那名生物学家有个在当时被视为异端的想法:植物对于刺激会有主动的反应,而他打算在一株健康的大黄檗的叶子贴上电极,就像用于测谎器的电极一样,来测量其反应强度。

写到这里,报纸的一角被撕掉了,让他少读了好几句。接着他看到一句说明:电子指针会在图表上记录植物的反应,就像电子大脑摄影图会记录脑波,或心电图会显示心跳频率一样。

生物学家花了一整个早上盯着指针看,只看到它在纸上画出一条直线。毫无动静,毫无反应,针并没有颤动,只是缓慢而稳定地画着直线。

生物学家心想:“我会让这株植物有反应的。我要把它一片叶子烧了。”

于是针尖画出剧烈起伏的惊慌标记。

文章后半段被撕掉了。

简校长的想法相当清晰地流向梅格,带着微愠:“那篇报道我看过,我认为它根本是在胡说八道。那不过是个疯子。”

凯文心语道:“大部分的科学发现都是疯子——或是人们心目中的疯子完成的。”

“我爸妈就是最好的例子。”梅格补充道,“一直到他们的发现被证明是事实才被当作正常人。”

凯文继续心语:“听我说,还没完。我还在那些报纸上看到另一篇报道。”

这一篇则是描述,该名生物学家在美国各地举行巡回演讲期间,请一个学生观察并记录他的黄檗的反应。

每当这名生物学家乘坐的飞机起飞或降落,植物的警示针就会紧张地跳动。

“它怎么会知道?”梅格问。

“它就是知道。”

“可是距离那么远。”她反驳道,“一棵植物,一棵普普通通在家种的黄檗,怎么可能知道几百英里外发生的事情?”

“它怎么可能会在乎?”传来简校长严厉的话。

“距离并不比大小来得重要。至于在不在乎嘛——那的确超出证明范围了。”

凯文以植物的反应为研究题目,他没办法测量植物的主体反应,所以他决定种三颗黄豆种子。

简校长不屑一顾。

梅格以心语提醒他:“等等!这只是凯文自己的构想。那时他才九岁,不知道已经有人做过类似的实验。”

凯文把一颗种子种在家中厨房的罐子里,把它放在窗台,让它晒得到阳光,并且每天给它浇水;还警告他的兄弟姐妹,谁敢动它,就会换来一顿毒打。他们知道他真的会这么做,所以都离他的植物远远的。然而,植物听到——“没有耳朵怎么听?”简校长以心语驳斥。

“可能就像露易丝那样吧。”梅格回他。

那植物听到凯文一家人每天习以为常的恶言谩骂。他自己也都尽量不待在家里。

另外两颗种子则带到图书馆去,管理员准许他把罐子放在两扇阳光普照的窗前。其中一颗他按时浇水、照料,仅此而已;第三颗则跟它说话,鼓励它,催它快快长大。第一个嫩芽出现时,他对它倾泻满满的爱,这是他在家中从不能表露的爱。一放学,他便坐到这株植物旁边做功课,如果四下无人就大声朗诵给它听,跟它分享。

种在欧基夫家中的那颗豆子所长成的植物既小也不绿,就像双胞胎那些病恹恹的胡椒树。

第二颗种在图书馆窗台上,按时照料但没有特别关注的种子,发育正常。而第三株植物,凯文给予爱心的植物呢,则长得又高又壮,又翠绿又健康。

简校长小声但清楚地心语道:“如果黄檗和豆子可以有那样的反应,那应该有助于让我了解费拉多——你们要跟我说的是这个没错吧?”

“可以这样说。”梅格回答。

凯文补充道:“看到了吗?距离不是问题。它们可以互相了解,互通音信,距离对它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简校长传送怀疑的心波:“所以它们如果被爱就会成长?如果不被爱——”

“艾克索伊便乘虚而入。”

现在她听到触须弹动的声音,那是小孢的声音:“他们又笨又迟钝,跟所有人类一模一样,但你最后还是让他们明白了,基路伯。”

“小老鼠,不好意思,我叫波金奥士奇。”

费拉多不怎么高兴:“我叫小孢。”并带着责备的弹动。

“梅格。”波金奥士奇对她深深心语,“你知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和简校长变亲近了,对不对?”

“我想是的。对。”

“但你们的身体其实离得并不近。还有你也知道,当你和凯文心语的时候,是没有什么能把你们分开的。”

没错。她和凯文在一起。他俩紧紧相依。她感觉得到他明朗的笑,一种在十六岁青少年身上很少见到,能瞬间从哀伤轻轻化为欢快的笑。他现在没有用话语传心语,而是化为澎湃的鼓励和力量,在她身上川流不息。

她接受它,吸收它。那是毅力。她十分需要。她敞开自己,吸取力量。

“很好。”波金奥士奇对大家说,“我们都在一起了,可以继续下去。”

“我们要做什么?”简校长问。

“第二道考验。”基路伯催促着,“我们必须通过第二道考验。”

“那是?”

“为小孢命名。就像梅格必须替你命名一样。”

“可是小孢已经被命名过了呀!”

“在还没深化之前都不算。”

“我不懂。”

“小孢一旦开始深化,”波金奥士奇对简校长说,“就表示它达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表示它长大了。费拉多或人或星星都一样,都想当个不成熟而追求玩乐的孩子。一旦我们把追寻自我欢乐当成最后的善,就等于把自己置于宇宙的中心。每个费拉或人或星星在宇宙里都有自己的位置,没被创造的东西才会是中心。”

梅格问:“那些救我一命的小费拉多。”

“都达到一定年龄了,梅格。”

她仔细思量了这点:“我想我了解了。”

“我不明白。”简校长说,“我们来这里是要帮查尔斯,他的线粒体出问题而生病——”

波金奥士奇努力压抑不耐烦:“的确如此。”

“但小孢和查尔斯·华莱士有什么关系?”

“雅达里面的生态平衡陷入危机。如果小孢和其他与它同时代的费拉多没有深化,平衡就会改变。如果费拉多不愿深化,那歌就不会再唱,查尔斯·华莱士就没命了。艾克索伊就胜利了。”

“但一个孩子——”简校长问,“就一个小孩子,他为什么那么重要?”

“这牵涉宇宙万物间的模式。任何一个孩子,每一个人,都足以改变宇宙的平衡。如果查理曼大帝在龙塞斯瓦耶斯战死,你们地球的历史会变成怎样呢?那只是场小战事吗?”

“那会是艾克索伊的胜利吗?”

“然后你们的历史就会比现在还要黑暗。”

“简校长!”梅格呼喊道,“听我说,我刚想到一点:少了根钉子就制不成蹄铁,少了蹄铁马就不能骑,马不能骑,骑士就上不了路,骑士上不了路消息就传不到,消息传不到仗就赢不了,仗赢不了战争便失利,战争失利国家便灭亡。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马蹄铁少了根钉子而起呀。”

“我们得救救查尔斯·华莱士!”简校长大叫,“波金,我们要怎么做?我们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