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银河裂缝(1 / 1)

回家路上,梅格和查尔斯·华莱士都没开口,各想各的心事。天色渐暗,风也起了。双胞胎一直在等他们,想趁天色还没完全变暗,找查尔斯·华莱士练练球。

“天色已经暗了。”查尔斯·华莱士说。

“还有几分钟,走啦,查尔斯。你很聪明,可是你打球反应真够慢的。我六岁就会投球了,你现在连接球都不会。”

丹尼斯往查尔斯背后用力一拍,说:“他有进步啦,走吧,时间不多了。”

查尔斯·华莱士摇摇头,没提到他不舒服,只是坚决地说:“我今天晚上不行。”

梅格留他一个人和双胞胎争执,径自走进厨房。莫瑞太太刚好走出实验室,但心里还挂念着工作。她打开冰箱瞄了一眼。

梅格走到她面前说:“妈妈,查尔斯·华莱士觉得他的线粒体还是费拉多出了问题。”

莫瑞太太关上冰箱:“查尔斯·华莱士有时想太多了。”

“克鲁巴医生呢?她提到线粒体吗?”

“露易丝说有可能,她说今年秋天有很多人感冒死掉,但说不定不是感冒,而是线粒体方面的疾病。”

“所以查尔斯·华莱士有可能也是?”

“我不知道,梅格,我还在研究,一有结果就告诉你。这点我跟你说过了。好了,现在别吵我。”

梅格往后退一步,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妈妈从没用过这么冷淡,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说话。这表示她真的很担心。

莫瑞太太又转身对梅格歉然一笑:“对不起,梅格,我不是故意这么凶的。我得非常努力,才能超越现今对线粒体疾病方面的认识,而我的研究也不会太快有结果。我知道得还不够多,没办法给你和露易丝确切的回答。除非找到真正的原因,我们才没必要这样担心。现在还是先专心解决查尔斯·华莱士在学校的问题吧。”

“他病成这样还能上学吗?”

“我觉得可以,现在还可以。除非不得已,我不想让他离开学校。”

“为什么?”

“因为他终究得去上学,梅格,而且接下来会变得更糟。要是他能撑过前面这几个礼拜就好了……”

“妈妈,我们身边没人见过查尔斯这样的六岁男孩。”

“他非常聪明。以前有过一段时间,十二三岁的孩子念完哈佛、牛津或剑桥大学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现在很少见。你和爸爸不可能在他六岁的时候就送他进哈佛吧。总之,问题不光是他聪明——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想法和感觉的呢?我不知道你跟他说了多少,不过他懂好多好多关于线粒体和费拉多的事情。”

“我只稍稍提了一下。”

“他懂的可不只这样。他还知道你担心他。”

莫瑞太太坐上料理台旁的高脚椅。料理台把工作区和采光明亮的用餐兼看书区隔开。她叹了口气说:“梅格,你说得没错,查尔斯·华莱士不只脑袋灵光,直觉也异常强烈。要是他长大后能学会控制这些天赋……要是他——”她突然停了下来,“我得开始准备晚餐了。”

梅格知道何时该适可而止,便不再追问下去。“我来帮忙。今天晚上吃什么?”她没提查尔斯·华莱士的龙,没提大露易丝奇怪的行径,也没提那个不知什么鬼东西的影子。

“意大利面,简单,”莫瑞太太把额头上的一撮褐色卷发拨开,“而且也适合秋天的傍晚。”

“而且番茄、辣椒和其他材料都是从双胞胎的田里现采下来的。妈妈,我很喜欢双胞胎,就连他们惹火我的时候也还是喜欢,但是查尔斯——”

“我知道,梅格,你和查尔斯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特别。”

“妈妈,我受不了他在学校遇到的事。”

“梅格,我也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现在看来,要查尔斯别上学的确比较简单,我们一开始就想到这点,而那时候查尔斯还没——但是查尔斯·华莱士将来要面临的世界里,充满了这些想法跟他完全不同的人,所以他越早学会和这些人相处越好。你和查尔斯都缺乏双胞胎那种适应环境的能力。”

“查尔斯比双胞胎聪明多了。”

“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

“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情况。”

“梅格,我和你爸爸也不喜欢。你得忍耐。记住,你很容易在该静心等待的时候冲动行事。”

“我连一点点的耐心都没有。”

“你不说我也知道。”莫瑞太太从蔬果保鲜室拿出番茄、洋葱、青辣椒、红辣椒、大蒜和韭菜,把洋葱切片丢进黑色大铁锅。她若有所思地说:“梅格,之前你在学校也过得很辛苦。”

“没像查尔斯那么糟糕。我也没查尔斯聪明——数学可能除外。”

“他不见得比你聪明,不过你老是低估自己的能力。我想说的是,你今年好像觉得学校好多了。”

“因为简校长离开了,而凯文·欧基夫还在。凯文很重要,他是篮球明星兼高年级学生会主席兼一堆东西。只要是凯文喜欢的人,都会受到他的……他的光环保护。”

“你认为凯文为什么喜欢你?”

“绝对不是因为我漂亮。”

“可是梅格,他的确喜欢你对吧?”

“嗯,我想是吧,可是凯文喜欢的人很多。还有,如果他想的话,在学校要谁当女朋友都没问题。”

“但是他选了你,对吧?”

梅格觉得自己脸红了。她捂着脸颊说:“没错,但那不一样。那是因为我们经历过一些事。我们是好朋友……我是说,我们和大部分的小孩不一样。”

“很高兴听到你们是朋友。我喜欢这个瘦瘦的红发年轻人。”

梅格笑了起来:“我想凯文把你当成雅典娜女神了。你是他的偶像。他也喜欢我们一家人。他自己的家里一团乱。我真的觉得他是看在我们这一家的面子上,才喜欢我的。”

莫瑞太太叹了口气:“梅格,别再看不起自己了。”

“或许我至少能跟你把厨艺学好。你知道今天揍查尔斯·华莱士的是凯文的一个弟弟吗?我敢说他一定很难过。我不是说阿比,他才不在乎呢。我是说凯文,一定有人会告诉他的。”

“想打电话给他吗?”

“不该是我打。也不该打给凯文。我等着就好了。也许他会过来还是怎样。”她叹了一口气,“真希望人生可以不要那么复杂。妈妈,你觉得我以后会和你一样拿双博士吗?”

莫瑞太太抬头,把目光从砧板移到梅格脸上。她笑着说:“那可不是问题的答案。还有别的解决方法。我现在比较想知道酱汁里的红辣椒是不是放太多了;我刚刚数着数着就乱了。”

他们才坐下来吃晚餐,莫瑞先生便打电话来,说他会从华盛顿直接到布鲁赫文一星期。莫瑞夫妇经常出远门工作,不过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不在家,对现下的梅格来说都像是噩耗。

“希望他玩得开心。他喜欢那里的风土民情。”她随口说道。但其实心里惊慌得很,她好希望晚上爸妈都在家,不只是因为担心查尔斯·华莱士,而是突然之间世界充满不安全和不确定。今年秋天邻近几户人家都遭小偷,虽然没有重大损失,可是抽屉被乱翻一通,食物散落在客厅地板上,沙发套被割开。连这么安全的小村子,也会发生无法预测、不理性和危险的事情;梅格虽然早就知道这点,但直到现在才真切感受到。现在她体会到,再怎么仔细规划也没办法让生命变得如自己所愿。想到这里,胃就像是被掏空似的。她咽了咽口水。

查尔斯·华莱士看着她,不带笑容地说:“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桑迪接着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丹尼斯不甘落后。

双胞胎端起盘子要加意大利面——他们俩胃口向来好得很。“为什么爸爸得待一个礼拜?”桑迪问。

“没办法,工作嘛。”丹尼斯说,“妈妈,酱里面应该再多放点辣椒。”

“他今年秋天常出远门。至少该留点时间陪我们吧。我觉得酱汁还好。”

“当然,只是我喜欢辣一点。”

梅格往面上洒上干乳酪,不过心里想的不是意大利面,而是如果查尔斯·华莱士跟妈妈说龙的事,不晓得她会怎么说。要是北边草地真的有龙,或者像龙的东西,应该要让爸妈知道吧。

“等我长大,我要当银行家赚很多钱。这个家总得有人活在现实世界里才行。”桑迪说。

“妈妈,我们可不是认为科学不够实际,”丹尼斯说,“可是你和爸爸不是讲求实际的科学家,老是在谈理论。”

莫瑞太太抗议:“桑迪,你知道我可不是只会空讲理论,你爸也不是。”

“花好几个小时看微电子显微镜,听微声呐[8]还有什么的,不算实际吧。”桑迪说。

“你看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丹尼斯补充,“听别人听不到的东西,然后思考这些东西。”

梅格帮妈妈说话了:“要是多一些人知道如何思考就好了。等到妈妈思考够了就会去做,或有其他人会做。”

查尔斯·华莱士歪着头,露出高兴的表情说:“实际是指可以在现实中应用的东西吗?”

妈妈点点头。

“这样一来妈妈是不是坐着想,爸爸是不是花了好几个礼拜解方程式都无关紧要了。即使东西是写在桌巾上,只要有人付诸实行,那么就算实际啦。”查尔斯像在回应梅格想的事情,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羽毛,不是鸟类的羽毛,而是会闪闪发光的羽毛。“好吧,实际的老哥,这是什么?”

坐在查尔斯·华莱士隔壁的桑迪,侧身看了一下龙的羽毛:“一根羽毛。”

丹尼斯站起来走到旁边一探究竟:“让我……”

查尔斯·华莱士拿着羽毛在他们中间晃了晃。他问:“什么东西的羽毛?”

“嘿,这还真特别!”桑迪摸了一下羽毛底端,“应该不是鸟类羽毛。”

“为什么不是?”查尔斯·华莱士问。

“因为羽茎不对。”

“什么不对?”梅格问。

“羽茎,羽毛管的一部分。鸟的羽茎是空心的,可是这根羽毛的羽茎是实心的,而且看起来像金属。查尔斯,你在哪里找到的?”

查尔斯·华莱士把羽毛交给妈妈,她仔细看了一下:“桑迪说得没错,不像鸟的羽茎。”

“那么这是……”丹尼斯说。

查尔斯·华莱士拿回羽毛放进口袋:“我在北边草地的大岩石旁边找到的,不只这根羽毛,还有一点其他东西。”

梅格忍住笑说:“查尔斯和我认为可能是龙粪。”

桑迪以被侮辱的表情看她:“龙粪是龙的大便。”

“别傻了。”丹尼斯说,“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查尔斯,你觉得是什么?”

查尔斯·华莱士缩回自己的世界,他有时候会这样。当梅格确定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开口说:“那是桑迪和丹尼斯实际世界以外的东西。我如果查到更多,就会告诉你的。”听起来和妈妈的口吻如出一辙。

“好吧。”丹尼斯失去了兴趣,回到位子上,“爸爸跟你提过为什么要赶到布鲁赫文吗?还是这又是最高机密?”

莫瑞太太低头看看格子布桌巾,上头还留着没洗掉的方程式。她始终没办法让她先生戒掉随处涂写方程式的习惯。“这不算秘密,最近报纸也刊登过。”

“什么事情?”桑迪问。

“银河出现了难以解释的现象。不是我们这边的银河,而是在更远的地方,还有其他几个银河系……呃,简单地说,我们的新型超感应声呐装置接收到奇怪的声音,音域不在正常范围里,偏高许多,《时代杂志》替这种声音取了耸动的名字——宇宙的呐喊。在我们接收到这种声音之后,银河就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那代表什么意思?”丹尼斯问。

“代表有几颗星星消失了。”

“消失到哪里了?”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这些星星完全消失了,原本该有星星的地方,如今仪器侦测到的却是空****一片,你们还记得爸爸几星期前,去了一趟加州帕洛马山吧?”

“可是事物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桑迪说,“物质不灭,质量守恒。学校教过的。”

妈妈语气平静地接着说:“看起来不是这样了。”

“你是说像生态不平衡?”

“不,我是指物质彻底消失了。”

“但是那不可能发生。”丹尼斯用平淡的语气说。

“E=mc2。”桑迪说,“物质可以转换成能量,能量可以转换成物质,两者之中一定会有一个存在。”

“到目前为止……”莫瑞太太说,“爱因斯坦的定律从来没被推翻过,不过现在渐渐有了问题。”

“化为乌有——”丹尼斯说,“那是不可能的。”

“大家都不希望。”

“所以爸爸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他去找几位科学家交换意见,印度的沙士堤、中国的沈叔,这些人你们应该都听过。”

餐厅窗户外突然闪过一道强光,接着是响亮的雷声,窗户震得啪啪作响,厨房门突然开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梅格从座位弹起,紧张地大叫:“妈妈!”

“坐下,梅格,你又不是没听过雷声。”

“你确定不是那个宇宙什么的?”

桑迪关上门。

莫瑞太太冷静地向孩子保证:“当然不是,人类的耳朵听不到宇宙的呐喊。”又一道闪电,雷声轰隆。“事实上,世界上只有两部仪器够精密,能接收到音频这么高的声音。也可能声音从好几十亿年前就有了,可是我们现在才发展出能录下来的仪器。”

“鸟类能听到的音频范围比人类广。”桑迪说,“我是指,声音超过某一个频率,我们就听不到了。”

“鸟类听不到这种声音。”

“不晓得蛇能听到的音频范围和鸟类一不一样?”丹尼斯说。

“蛇没有耳朵。”桑迪反驳。

“所以呢,它们还是可以感觉震动和声波,我想大露易丝能听到各种人类听不到的声音。点心吃什么?”

梅格的声音仍然很紧张:“十月通常不会出现雷雨。”

“梅格,冷静一点。”莫瑞太太清理着餐桌,“如果仔细想想,你就会记得,今年的每个月都出现过不该出现的暴风雨。”

“为什么梅格说话一定得这么夸张?”桑迪说,“为什么非要夸大其词?点心是什么?”

“我才没……”梅格开始辩解,可是当雨打在窗户上,她又吓了一跳。

“冰箱里有一些冰激凌,”莫瑞太太说,“对不起,我没想到要做点心。”

“做点心应该是梅格的事。”丹尼斯说,“梅格,我们可没指望你做派,不过果冻这么简单的东西总可以吧?”

查尔斯·华莱士碰到梅格的目光。梅格闭上嘴巴。查尔斯又把手伸进口袋,不过这次没掏出羽毛。接着他对梅格会心一笑。他可能一直在想他的龙,但同时也微微把头歪向一边聆听对话和外头的雷雨。“妈妈,这个银河的裂缝会影响到太阳系吗?”

“这个嘛……”莫瑞太太回答,“我们都想知道。”

桑迪不耐烦地把话题推到一边:“这对我来说实在太复杂了。我确定银行业会比这个简单得多。”

“而且更有赚头。”丹尼斯附和。

窗子在风中晃动,双胞胎看着黑暗中的暴雨。

“还好我们在晚餐前采收了这么多的作物。”

“几乎就像在下冰雹了。”

梅格紧张地问:“会造成危险吗?我是说天空出现裂缝还是什么的。”

“梅格,我们真的完全没概念。说不定裂缝早就出现了,只不过我们现在才有仪器把它记录下来。”

“和费拉多一样。”查尔斯·华莱士说,“我们常以为自己发现的是新东西。”

“可是裂缝到底危不危险?”梅格又问了一次。

“梅格,我们现在知道得还不够多,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爸爸得马上去和其他物理学家会合。”

“可是会造成危险吗?”

“无论什么东西都可能造成危险。”

梅格低头看着盘里剩下的食物。龙,还有天空的裂缝。露易丝和符廷霸欢迎某个又大又怪的东西。查尔斯·华莱士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这些她都不喜欢。“我来洗碗盘。”她对妈妈说。

他们安静地打扫厨房。莫瑞太太把不情愿的双胞胎叫去练乐器——他们两个都参加学校的乐队。丹尼斯长笛吹得不错,笛声搭配着桑迪略逊一筹的钢琴演奏。不过这声音对梅格来说十分悦耳熟悉,她在音乐声中放松。洗碗机嗡嗡地响,擦得闪闪发亮的煎锅深锅也挂回了原处,梅格便回到阁楼卧室做功课。这房间应该是她独享的私人空间,但事实上并不那么私密;双胞胎的电动火车占掉阁楼不少空间,乒乓球桌也搁在这里,楼下所有不想要又舍不得丢的东西都堆在这里。若非如此,一切就完美极了。虽然梅格的房间在阁楼比较远的那端,双胞胎想找她帮忙写数学作业时还是很方便。而查尔斯呢,每回梅格烦闷的时候,不说他也知道。他会到阁楼来,在她的床脚边坐下。只有他本身成为她烦恼根源的时候,梅格才不希望查尔斯·华莱士上来。譬如现在。

雨水依然拍打着窗户,不过雨势已经减弱了。风势由西扫向南。雷雨经过,气温跟着下降。梅格觉得房间有点冷,虽然爸妈因为阁楼暖气不足,给了她一个小电热器,免得她冻着,不过她没把它插上。她把书推到一边,踮着脚尖下楼梯,在第七级台阶时小心翼翼地跨过去。第七级台阶不但会吱吱嘎嘎响,有时还会啪的一声发出枪响似的噪声。

双胞胎还在练乐器。妈妈在客厅暖炉前念书给查尔斯·华莱士听。双胞胎和查尔斯一样大的时候,很喜欢火车和动物之类的书,不过妈妈念给查尔斯听的不是这类书籍,而是科学杂志里的专文,由理论化学家礼贝门写的“小分子的极化率与超极化率”。

“唉。”梅格难过地想,“查尔斯·华莱士拿这种东西当床边故事,爸妈还期望他能平安顺利上完一年级?”

查尔斯·华莱士躺在暖炉前方的地板上,盯着火焰看,一面听一面沉思,他的头和往常一样舒服地枕在符廷霸身上。梅格很想带符廷霸一起走,可是这会让全家人知道她要出门。她尽可能安静快速地穿过厨房,走进储藏室。她正小心翼翼,慢慢把身后的厨房门带上免得被别人听到的时候,储藏室的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一阵风吹过,左手边通往妈妈实验室的门猛然摔上。

她停下来听,等待双胞胎跑来打开门,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但是除了狂风吹过,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发着抖,随手抓了一件离她最近的雨衣。那是双胞胎的黑色斗篷形橡胶大雨衣,除了当雨衣,还可以当垫布铺在帐篷里。此外还拿了查尔斯·华莱士的黄色雨帽。接着从挂钩上取下大手电筒,然后紧紧关上身后的储藏室大门,跑过那片草地,又被草地上的槌球拱门绊了一跤。她跛着脚穿过那片蒲公英、牛蒡和马利筋。双胞胎在灌木矮墙弄了开口,这些植物就长在那里。她一踏进菜园,恨不得能隐形。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往窗外看,也看不到她。要是桑迪和丹尼斯问她要去哪里,而她回答说要去找龙,梅格想象得出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和表情。

为什么?她究竟为什么要出来?她想找什么?找龙吗?符廷霸和露易丝都看到而且不怕的某个东西,某个留下羽毛和鳞片的东西。那个东西,或是那些东西在潮湿草地很可能不舒服。万一它或它们因此跑进房子里,她得先准备好才行。

准备,不只为了提防龙(要不是她对查尔斯有信心,要不是亲眼看到奇特的羽茎,她才不相信有龙),也是为了提防大露易丝。双胞胎坚持露易丝不是普通的蛇,但是今天下午,梅格第一次看到露易丝表现得完全像是园子里会出现的蛇。

梅格检查了墙上的阴影,没发现露易丝,所以她慢慢晃着,一点都不急着横越苹果园进入北边草地,不急着到那两块冰碛石那边。她在舒适的菜园里停留了一下,一是为了鼓足勇气,二来也为了确保不被撞见;双胞胎不太可能冒着寒冷和湿气,在天黑后出来查看最后几棵包心菜,或是培育出会得奖小黄瓜的藤蔓——那条小黄瓜有菜瓜那么大。

菜园东边沿线种了两排向日葵,向日葵顶着沉重、锯齿状的头,弯着腰站在那儿,看起来像是一群巫婆聚在一起;梅格紧张兮兮地瞄了它们一眼;雨水不再从天空落下,而是沿着向日葵的脸滴落。满月在薄云后微微透出亮光,在月光下所有的蔬菜都变成超现实怪物。几排之前种着豆子、莴苣、豌豆的地方现在空****的,看起来一片荒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因精心设计而产生的哀伤气息。

“跟其他东西一样。”梅格对着残存的花椰菜说,“散了,乱了。小孩子在学校不安全。美国不该出现这种情形。”

她沿着果园边的墙慢慢移动。从树上掉落的苹果散发着发酵的味道;风吹散了这股气味。风向整个改变了,现在从西北方吹过菜园,冷冽中带着闪闪发亮的霜。她看到墙上有影子在动,马上吓得往后跳。大露易丝,一定是露易丝。梅格怕到没办法翻墙,也没办法从果园往北边草地去,除非她能确定那不是露易丝,也不是什么忽隐忽现的东西,在那里等着,准备往她身上扑。梅格腿软了,便坐在一个又大又结实的南瓜上等着。冷风扫过她的脸颊,玉米穗像海浪一样。她无力地看着。从向日葵和玉米上吹落的雨水溅到她的镜片上,漫流而下。于是她摘下眼镜,塞到雨衣底下,用苏格兰裙擦了擦。好多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片水汪汪的,像是水中世界。

她听着,听着。她在果园里听到苹果掉落的扑通声,风摇晃着树,树枝沙沙作响。她朝黑暗中看去,有东西在动,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又黑又冷的时候,绝不会有蛇出没。她知道这点。然而——

露易丝……

是那条大蛇没错。它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石墙的石缝间钻出来。虽然露易丝没有威胁性,梅格的心还是狂跳。至少,露易丝不是在威胁她。不过它在等着,这次可没表现出欢迎的样子。蛇头慢慢前后摆动,梅格先看得着迷,接下来又害怕得发抖。

梅格身后传来声音。“梅格。”

她急急转身。

是简校长。她看着他,一头雾水。

简校长说:“梅格,你的小弟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没错,查尔斯会猜中,会知道她在哪里。可是简校长为什么会和查尔斯·华莱士说过话?校长从没去过她家家庭访问,当然也没去过其他人的家。所有冲突都发生在他办公室里。他为什么要走过湿草地和滴水的菜园来找她?叫双胞胎其中一个来不就可以了吗?

他说:“梅格,我想亲自来找你。因为我觉得你上星期来找我,我说话太伤人,该向你道歉。”他伸出一只手,月光透出云层,把手映得苍白。

梅格一头雾水,但也伸出手来去握简校长的手,就在此时,露易丝在她身后的墙上立了起来,嘶嘶地吐着芯子,发出奇怪的警告声。梅格转身看露易丝,它看起来像眼镜蛇一样大,一样呈兜状。它愤怒地朝简校长发出嘶嘶声,抬起又大又黑的身体发动攻击。

简校长尖叫起来,梅格从没想过有男人可以叫成这样,发出的声音又高又尖又刺耳。

接着他像振翅巨鸟似的腾起,飞翔,尖叫着横过夜空,化为裂缝、虚空、什么都没有……

梅格发现自己也在尖叫。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眼前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露易丝蜿蜒地爬动,滑回石墙上黑暗的隐秘处,消失……

不可能。

她灵光一闪。是幻觉。因为天气、焦虑的情绪和世界状态……产生的幻觉。

一股又浓又臭的气味,像是烂掉的包心菜,又像是在水里泡烂的花茎,从简校长刚刚站的地方像瘴气一样弥漫开来……

可是简校长不可能在那里。

梅格又尖叫起来,惊慌失措。这次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冲过来。

那是凯文·欧基夫。

她松了一口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凯文越过石墙到她身边,细瘦的手臂环着她,抱着她:“梅格,梅格,你怎么了?”

她吓坏了,只是不住啜泣。

“梅格,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梅格一面喘气一面跟他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停了下来,还是抖得厉害,心脏狂跳。凯文没说话,只是不断轻抚着她的背,梅格最后在几声抽噎中说:“凯文,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你觉得……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我不知道。”凯文淡淡地说。他继续搂着她安抚她。

有凯文在,没事的。梅格发出歇斯底里的咯咯轻笑。“简校长老说我想象力太丰富……可是之前我从没出现过那种幻象。我没有幻觉之类的问题吧?”

“没有错。”他坚定地回答,“你没有。那个可怕的臭味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在你来之前味道还没这么臭。”

“呃,和这个一比,发酵的饲料闻起来都像玫瑰了。”

“凯文……大露易丝……今天不是第一次这么怪。”

“什么?”

她告诉他下午的事。“可是那时候它不是在攻击之类的,它还是很友善。它一向是条友善的蛇。”梅格颤抖着发出长叹。“凯文,手帕借我一下,拜托。我的眼镜脏了,什么鬼东西都看不到。我现在很想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手帕脏脏的。”说是这样说,凯文还是在口袋里摸索。

“至少比格子呢外套强多了。”

梅格朝镜片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没戴眼镜,她只看得到凯文模糊的身影,所以她鼓起勇气说:“噢,凯文,总之,之前我就希望你今天晚上会出现。”

“我没想到你还愿意跟我讲话。我弟弟对查尔斯·华莱士动手。我是来道歉的。”

梅格和往常一样,粗鲁地把眼镜往鼻梁上推;正好一道月光穿过云层,照亮凯文脸上迷惑的表情。她把手帕还给凯文。“不是你的错。”接着……“我一定是精神错乱还是怎么了,才会看到露易丝和简校长变成那样,对不对?”

“梅格,我不知道。你以前可没精神错乱过,对吧?”

“据我所知没有。”

“总之,简校长那个龙粪。”

她几乎要大吼起来:“你说什么!”

“简校长那个龙粪。龙粪是我的新粗话。我已经对那些老话厌倦了。龙粪就是龙的大便——”

“我知道龙粪是龙的大便!我想知道的是,有那么多字可以用,你为什么偏要用它?”

“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好啊。”

突然间,梅格又颤抖了起来:“凯文,拜托,不要这样……我是说正经的。”

他放下戏谑的语调:“好吧,梅格,龙粪怎么了?”

“噢,凯文,我被简校长的事吓呆了,都快忘了龙那档事了。”

“哪档事?”

梅格一五一十地把查尔斯·华莱士和龙的事告诉凯文。“他之前也没出现过幻觉。”她又跟凯文叙述了一次露易丝欢迎着他们没看见的东西。“可是,那一定不是简校长。露易丝对简校长完全不友善。”

“疯了,”凯文说,“真是疯了。”

“不过凯文,我们真的看到龙粪……或者说比较接近羽毛的东西,真的,可是又不像真的羽毛。查尔斯·华莱士拿了一根回家……那边有一大堆……我说的那种羽毛和龙鳞,就在北边……草地最大的岩石那边。”

凯文一跃而起:“那我们走吧!记得带着手电筒。”

现在,凯文在前面领路,梅格敢穿过果园进入草地了。梅格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证明她和查尔斯·华莱士不是在胡诌,她跟凯文说的疯狂故事是真的。这种感觉取代了恐惧。她想证明的不是简校长腾起然后消失在空中的那部分——她可不希望那是真的。她想证明的是龙的确存在。如果刚刚发生的没有一件是事实的话,那她一定是疯了。

等他们走到了草地,凯文从梅格手上接过手电筒:“我先去探路。”

不过梅格紧跟在他后面。她看着凯文挥着手电筒,当他手中的光在岩石底部绕啊绕的时候,梅格感觉到一股不信任的气息。小小的光圈定了下来,光圈中心有个金黄闪亮的东西在发光。

“龙……”凯文说。

梅格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紧张地咯咯笑着说:“你是说龙粪吗?有人看过龙粪吗?”

凯文伏在地上,手指翻弄着那一小堆羽毛和鳞片:“好啦好啦,这还真够怪的。但会是什么东西留下来的呢?毕竟一伙龙不会就这样消失。”

“是一‘群’龙。”梅格想也不想就更正,“你真的觉得是龙吗?”

凯文没回答。他问:“你跟你妈妈说过了吗?”

“吃晚餐的时候查尔斯·华莱士拿给双胞胎看,妈妈也看到了。双胞胎说不是鸟类的羽毛,因为羽茎不对,然后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了。我想查尔斯是故意的。”

“他现在怎么样?伤得严不严重?”

“他以前曾经被打得更惨过。妈妈帮他敷眼睛,淤青的地方变成黑紫色。不过此外都还好。”

她还没准备好跟凯文提查尔斯脸色苍白和呼吸不顺的事:“你会以为我们住在市中心最野蛮的地区,和平静的乡村差了一大截。他没一天不被块头较大的小孩欺负,欺负他的不只你弟弟而已。凯文,我的爸妈精通物理和生物学之类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们一点都不懂怎么保护自己的儿子?”

凯文撑起身体,坐在两块岩石中较小的一块上头:“梅格,我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让你好过点,不过我爸妈看样子是不知道物理和化学的差别在哪里。说不定查尔斯到城市学校念书会比较好,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孩子,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说西班牙语的人、有钱人和穷人。说不定他在那种环境里就不会显得格外突出。这里……呃,大家看来都是一个样。你爸妈和总统之类的人那么熟,有他们住在这里,大家觉得蛮光荣的,不过莫瑞家的人绝对和别人不一样。”

“你就办到了啊。”

“和双胞胎用的方法一样。遵守丛林规则。你知道的。然而,我爸妈和祖父母都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曾祖父母也是。欧基夫家族可能没什么大志,但至少不是新搬来的。”他的声音感伤了起来。

“噢,凯文……”

他抛开晦暗的心情:“我想我们最好跟你妈妈说一下。”

“还不到时候。”查尔斯·华莱士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她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们在这里等龙回来。”

梅格跳了起来:“查尔斯!你为什么没睡觉?妈妈知道你跑出来吗?”

“我之前是在睡觉。妈妈不知道我出来。这还用说吗?”

梅格筋疲力尽,就快哭出来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是清楚明白的了。”接着,她以长姐的语气说,“这么晚了,你不该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梅格,我出来是因为你被吓到了。”他叹了一口气——这么小的男孩竟发出疲惫又老成的叹气声。“我正要睡着的时候,感觉到你在尖叫。”

“我不想告诉你。我希望那件事根本没发生。符廷霸呢?”

“我留它在家,告诉它不准泄露我没在**呼呼大睡的事情。我不希望它和龙缠斗。梅格,发生什么事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梅格说:“好吧,查尔斯,我不怀疑你说的龙了。龙不会比简校长来菜园找我,然后变成一只尖叫的大鸟消失来得不可思议。”她一口气说完,因为她的话听起来很荒谬。

查尔斯·华莱士表情严肃。他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接着蓦地转身:“有谁在这里?”

“没有人。”凯文说,“梅格和我,还有你。”但他却从岩石上跳下来。

“附近有人。”

梅格挨近凯文身边,心脏都快停了下来。

“嘘。”查尔斯·华莱士说,不过他们并没说话。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像是符廷霸闻到什么时一样。

草地右方是座树林,这座小森林里的橡树、枫树和山毛榉的叶子都快掉光了,但交错生长的云杉、松树却枝叶茂密,更显出其光秃。月光照射不到的地面满是湿淋淋的落叶与松针,因此就算有人从上头走过,也听不到脚步声。接着他们听到细树枝被踩断的啪啪声。

梅格和凯文拼命地睁大眼睛用力往树林里看,却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他们听到查尔斯·华莱士的大叫声:“我的龙!”

他们转身,看到大岩石旁边有……

翅膀,似乎有几百对翅膀在展开、合上、向外伸……

还有眼睛。

一群龙可以有多少只眼睛?

还有一道道小小的火焰。

突然间,有个声音从树林的方向传来。那个声音说:“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