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的菜园里有龙。”
梅格·莫瑞刚放学到家,正在翻冰箱想找点东西吃。她看着六岁的弟弟:“你说什么?”
“双胞胎的菜园里有龙。应该说刚才有。现在它们已经到北边草地了吧。”
梅格没回答。查尔斯·华莱士说怪话的时候,回答再快也没用。她又继续翻冰箱:“我想我还是老样子,生菜加西红柿。我刚刚在找不一样的新鲜货。”
“梅格,你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了。我想来点肝泥香肠和奶油奶酪。”她把三明治的材料和牛奶拿出来放在厨房餐桌上。查尔斯·华莱士耐心等着。梅格看看他,焦虑地皱眉,很想装作没看到他牛仔裤膝盖处的新破洞和衬衫上一道道的脏泥痕迹,还有他左眼下颧骨上的深淤。“这次是在操场被大个子扑倒,还是在下车的时候被揍了?”
“梅格,你没听我说话。”
“你开学两个月来,每星期都被揍,我倒是觉得,如果你一直说菜园里有龙还是什么东西出没的话,被揍的原因就说得通了。”
“我才没一直说。别小看我。我放学到家才看到的。”
梅格只要极度担心就会生气。现在她怒瞪着三明治:“要是妈妈买的是用来涂在面包上的奶油奶酪就好了。这种一用力就会把面包戳破。妈妈呢?”
“在实验室做实验。她要我跟你说她不会弄太久的。”
“爸爸呢?”
“他接到洛杉矶打来的电话,出发去华盛顿了,会在那里待个几天。”
就像菜园里出现龙一样,爸爸去白宫这件事在学校也最好别提。和龙不一样的是,爸爸去白宫是真有其事。
查尔斯·华莱士感受到梅格的怀疑:“可是梅格,我亲眼看到那些龙的。你吃完三明治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桑迪和丹尼斯呢?”
“练足球。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他的声音突然像是被抛弃的小孩,连六岁都不到。他说:“我刚才好希望校车早点送你回来。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梅格走回冰箱拿生菜。在这动作的掩饰下,她飞快地思考起来,不过她估计查尔斯·华莱士还是会察觉到她的想法。刚刚他就发现了她对龙的疑虑。梅格猜不到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这点她确定。
查尔斯·华莱士静静地看着梅格做好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把面包片摆整齐,精准地切成大小一样的小块。“不知道简校长有没有看过龙?”
简校长是村里学校的校长,梅格之前和他有过好几次不愉快。她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希望简校长会关心查尔斯·华莱士碰到什么事,或是愿意介入他所谓的“达到民主的正常过程”。“简校长相信丛林法则。”梅格说,她嘴里塞满了东西,“丛林里不是有龙吗?”
查尔斯·华莱士喝完牛奶:“难怪你社会课老是不及格。专心吃三明治,别再拖拖拉拉的。我们去看看龙还在不在。”
他们穿过草地,长得像拉布拉多的大黑狗符廷霸跟在后头,开心地嗅着一畦大黄田,里头残留着铁锈似的秋天气味。梅格被槌球的小铁圈绊了一跤,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大部分是针对自己。因为上回比赛完之后,她把槌球的拱门和木槌都收好了,却独独漏了这一组。一道灌木形成的矮墙,分隔了槌球草地与桑迪和丹尼斯的菜园。符廷霸跳过灌木丛,梅格反射性地大喊:“小符,别去菜园。”大狗在一排排甘蓝菜和包心菜之间往后退。双胞胎很得意于自己种出来的有机作物。他们拿到村子里去卖,赚点零用钱。
“龙说不定会把这片菜园弄得乱七八糟。”查尔斯·华莱士一边说一边带领梅格穿过一排排的蔬菜,“我想它自己也知道。因为突然间它有点像是不在那里。”
“什么叫有点像是不在?只有在或不在那里。”
“它之前在那里。我靠过去想看清楚一点,它就不在了。我跟在后面——不算是真的跟在后面,因为它比我快得多,我沿着它经过的地方走。然后它就往北边草地的冰碛石去了。”
梅格皱着眉头看着菜园。查尔斯·华莱士说的话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难以置信。
他说道:“走吧。”接着穿过一株株高大的玉米,每株玉米都只剩下一点点玉米穗。再过去是捕捉了午后斜阳的向日葵,向日葵金黄色的脸庞映照着光彩。
“查尔斯,你还好吗?”梅格问。脱离现实,这一点都不像查尔斯。接下来梅格注意到他在重重地喘气,像是刚跑完步,可是他们走路的速度并不快啊。查尔斯脸色苍白,前额浮出一颗颗汗珠,像是体力透支了。
她不喜欢查尔斯这个样子。她把心思转回到不可思议的龙,选了绕过茂盛南瓜藤蔓的那条路。“查尔斯,你什么时候看到那些龙的?”
“一团龙、一群龙、一堆龙。”查尔斯气喘吁吁地说,“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看我乱糟糟的样子,觉得很沮丧。那时候鼻子还在流血。”
“我也觉得不好过。”
“梅格,妈妈觉得这不只是比我高大的小孩揍我。”
“还有什么?”
查尔斯·华莱士辛苦地翻过果园边的矮石墙。他的手脚笨拙异常。“我喘不过气。”
梅格以尖锐的声音问:“为什么?妈妈怎么说?”
查尔斯慢慢走过果园中的长草地:“她没说出来,我自己感受到的,就有点像是有雷达在朝我哔哔叫。”
梅格走到他身边。她在同辈中算是高个子,而查尔斯在同辈中算矮小。“有时候我真希望你别这么会读雷达信号。”
“梅格,没办法。我也不想,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妈妈觉得我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她差点大吼起来。
查尔斯·华莱士小声说:“不知道。不过事情不对劲到她非常担心,那哔声清楚又响亮。我自己也知道有地方出了问题。光是像这样穿过果园我就累个半死。不应该会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子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声音尖了起来,“上周末去树林散步的时候,你还好好的啊。”
“我知道。整个秋天我都懒懒的,但这星期情况变严重了,今天又比昨天惨。嘿,梅格,你别怪自己没注意到。”
她的确在怪自己,手也因惊慌而冰凉。她试着把恐惧推到一边,因为查尔斯·华莱士读她的心思比读妈妈的还容易。查尔斯捡起被风吹落的苹果,确定没有虫后便狠狠咬了一口。他的皮肤被夏日阳光晒成棕褐色,但遮不住他的苍白和黑眼圈;她为什么没注意到呢?因为她不想。把查尔斯·华莱士的苍白倦怠归咎于学校生活比较简单。
“这样的话,妈妈为什么不找个医生过来看看?我说的是真正的医生?”
“她找了。”
“什么时候?”
“今天。”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对龙比较有兴趣。”
“查尔斯!”
“你还没放学时,露易丝医生来过,她来和妈妈一起吃午餐。不过她常这样啦——”
“我知道。继续。”
“所以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她就帮我从头到脚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我没办法像读妈妈心思那样子读她的心思。露易丝医生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可是你也知道她脑子里在想别的东西。她很会挡我,不让我听她的想法。我只能感觉到她觉得妈妈说的——不管是什么——或许没错。还有她会保持联络。”
他们穿过果园,查尔斯·华莱士再次爬上墙头,站在上面眺望人迹罕至的草地。那里有两大块冰碛石。“不见了。”他说,“我的龙全都不见了。”
梅格爬上墙站到他旁边。除了风吹过被太阳晒得褪色的草,以及两块在秋日傍晚斜阳下呈现出紫色光泽的大岩石,根本没其他东西。“你确定不是岩石或影子之类的东西?”
“岩石和影子看起来像龙吗?”
“不像,可是……”
“梅格,龙就在岩石旁边,全都聚在一起,像是有几百对翅膀,眼睛在翅膀间,睁开又闭上,还有一些烟和小火焰。我警告过它们别烧到草地。”
“你怎么警告它们?”
“我朝它们说话,很大声地说,然后火焰就灭了。”
“你走过去看了吗?”
“这样做不太明智。我留在这里站在墙上看了很久。它们的翅膀不断开开合合,每只眼睛都像在对我眨眼。接下来它们抱成一团入睡,我就回家等你。梅格!你不相信我说的。”
她以平淡的语气问:“那么它们上哪儿去了呢?”
“你从来没有不相信过我。”
梅格小心地回答:“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问题。”奇怪的是,她的确相信查尔斯。或许,不是相信他看到真的龙——可是查尔斯·华莱士从不会把事实和幻想混在一起,也从不这么明显地把事实和幻觉分开。她看着他,看到他在脏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长袖圆领运动衫。虽然她觉得蛮暖和的,她还是伸手环住自己,一面发抖一面说:“我想我得回去拿一件羊毛衫。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如果那群龙回来的话——”
“我想它们会回来的。”
“那就留住它们,我会尽快回来。”
查尔斯·华莱士坚定地看着梅格说:“我想妈妈现在不想被打扰。”
“我不会烦她的,我只是回去拿羊毛衫。”
“好吧,梅格。”他叹了一口气。
梅格留查尔斯一个人坐在墙头。他盯着那两大块冰河时期遗留下来的岩石,等着龙还是什么他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好吧,他知道她要回家跟妈妈说话,但是只要不大声承认,她就觉得至少保留了一点点自己的忧虑,不让查尔斯发现。
梅格冲进实验室。
妈妈坐在高脚实验椅上,既没在看摆在面前的显微镜,也没把写字板放在膝上写东西,就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梅格,有什么事吗?”
梅格开始连珠炮似的说查尔斯·华莱士讲他自己看到龙的事,说他向来没有妄想的问题。
不过查尔斯·华莱士还没向妈妈提这件事,这样做像是背叛。尽管他不提龙的事情,有可能是因为露易丝医生在场。
妈妈有点不耐烦地重问一次:“梅格,什么事?”
“查尔斯·华莱士有什么问题?”
莫瑞太太把写字板放在显微镜旁边的实验台上:“他今天在学校被大个子欺负。”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么梅格,你想说什么呢?”
“他说你请克鲁巴[1]医生过来看诊。”
“露易丝来吃午餐的,我想顺便请她替查尔斯检查一下也好。”
“然后呢?”
“梅格,没有然后了。”
“他怎么了?”
“我们不清楚,总之还不知道。”
“查尔斯说你在担心他。”
“没错。你不也是吗?”
“嗯。我之前以为那是学校的关系,不过现在不这么想。不过是走到果园,他就气喘吁吁。他的脸色也苍白过头了。他还想象出不存在的东西,而且看起来——我不喜欢他看起来的样子。”
“我也不喜欢。”
“到底是什么问题?他哪里不对劲?是病毒之类的东西吗?”
莫瑞太太迟疑了一下:“我不确定。”
“妈妈,拜托,如果查尔斯真的出了问题,我已经大到可以知道这些事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病毒。露易丝也不知道。等到有了确切答案,我会跟你说的。我保证。”
“就这样?”
“梅格,谈这些不确定的事只是白费工夫。再过几天应该就会知道了。”
梅格不安地扭着双手:“你真的很担心。”
莫瑞太太笑着说:“当妈的都是这样。他现在人在哪里?”
“哦……他留在石墙那边。我说回来拿件羊毛衫,看来我得跑回去了,不然他会以为——”她话没说完就冲出实验室,从储藏室的挂钩抓下一件羊毛衫,奔过那片草地。
当她回到查尔斯·华莱士身边,他和她刚离开的时候一样,坐在墙上。没有龙的踪影。梅格并不期待看到龙,然而还是有些失望。因查尔斯而产生的担忧在不知不觉中加深。
“妈妈说了什么?”他问。
“没说什么。”
他那双大而深邃的蓝眼盯着她看:“她没提到线粒体[2]或费拉多[3]吗?”
“嗯?她为什么要提?”
查尔斯·华莱士用鞋子的胶底踢着墙,没回答,只是看着梅格。
梅格追问下去:“你为什么说妈妈会提到线粒体?说到线粒体,那不是害你第一天上学就惹上麻烦的东西吗?”
“我对线粒体很有兴趣。对龙也有兴趣。很抱歉,龙还没回来。”很明显,他是在转换话题,“再等一下吧。我宁可面对这些龙也不想看到学校那些小孩。梅格,谢谢你为了我去见简校长。”
那应该是很秘密的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梅格耸耸肩:“不过也没用。”她见简校长时也没抱着太大的希望。好几年来,简校长一直都是地方中学的校长。九月时他转任村子里小学的校长,官方说法是,那间小学需要改革,而简校长是唯一人选。梅格深信,简校长不会了解也不会喜欢查尔斯·华莱士。
查尔斯开始上一年级的那天早上,梅格比他还紧张。在上最后几堂课的时候她没办法专心,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她爬上小山丘回家,发现查尔斯的上唇肿起来流着血,脸上有一道刮痕。她的心向下沉,混合着无法避免的感觉与盛怒。村里的人一直把查尔斯·华莱士想得很怪,大概还觉得他有点脑袋不清楚吧。梅格到邮局领信件或去商店买蛋的时候,总会听到一些片段的对话:“莫瑞家的小儿子怪怪的……”“我听说聪明人的小孩通常都很笨……”“有人说他连话都不会讲……”
如果查尔斯是真的笨,一切都会容易得多。可是偏偏他不笨,而且不擅长假装自己懂的东西和其他六岁小孩差不多。光是词汇就对他不利——事实上,他最近才学会说话,但一开口就是完整的句子,完全没经过牙牙学语的阶段。他在陌生人面前还是极少开口——这就是他被当成笨蛋的原因之一,然后突然间他上了一年级,说起话来像……像他爸妈和姐姐一样。桑迪、丹尼斯和大家都处得不错,但查尔斯被讨厌,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所有人都预料他笨笨的,可是他说起话来却像活字典。
“好了,小朋友。”开学那天早上,老师对吵闹的一年级新生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要你们每个人介绍一下自己。”她看看手上的名单,“我们从玛丽·艾格尼斯开始好了。哪一位是玛丽·艾格尼斯?”
是个头发紧紧绑成两束,发色像稻草,缺了门牙的小女孩。她说她住在农场,有她自己的鸡,当天早上捡了十七个鸡蛋。
“很好,玛丽·艾格尼斯。接下来轮到李察——大家叫你迪奇吗?”
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站了起来,身体晃来晃去还咧着嘴笑。
“你想跟我们说什么呢?”
“男生和女生不一样。”迪奇说,“男生的构造不一样,比方说——”
“不错,迪奇。这样就可以了。那个我们以后再讨论。接下来轮到埃布尔提娜跟大家说说话。”
埃布尔提娜是留级生,她站起来,个子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她很自豪地说:“我们的身体是用骨头、皮呼(皮肤)、肌漏(肌肉)和血球之类的东西做的。”
“很好,埃布尔提娜。同学们,她说得很棒,对不对?看起来今年会出现一群真正的科学家。来替埃布尔提娜拍拍手好不好?现在轮到,呃——”老师又低头看一下名单,“查尔斯·华莱士。大家叫你查理吗?”
“不是。”他说,“请叫我查尔斯·华莱士。”
“你爸妈是科学家,对不对?”她没等查尔斯回答就接着说,“我们来听听你怎么说。”
查尔斯·华莱士(“你早该想到!”那天晚上梅格这样骂他)站起来说:“我现在对费拉多和线粒体很有兴趣。”
“查尔斯,那是什么?那个什么体的?”
“线粒体。线粒体和费拉多来自原核细胞……”
“来自什么?”
“呃,它们可能在数十亿年前游进最后变成我们真核细胞[4]的东西里,然后就停留到现在。它们有自己的DNA[5]和RNA[6],这也就是说它们和我们有共生共存的关系,而惊人的是我们完全依赖它们取得氧气。”
“好了,查尔斯,不要再编这些愚蠢的东西。下次我点到你的时候,别这么爱现。现在轮到乔治,乔治来跟我们说说。”
开学两周后,查尔斯·华莱士到梅格的阁楼卧室找她。
“查尔斯,”她说,“你就不能不说话吗?”
查尔斯·华莱士穿着黄色睡衣,新伤口贴上了创可贴,小小的鼻子看起来又红又肿。他躺在梅格大铜床的床脚,头枕在毛色黑亮的大狗符廷霸身上。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有精神,整个人懒懒的,不过那时梅格并未察觉。“没用的。做什么都没用。如果我不说话,就被当成是在生气;如果我说话,说出来的又不对。我已经写完练习本里的习题——老师说一定是你帮我的——也把课文全背会了。”
梅格双手环抱膝盖,看向床尾的小男孩和狗——家里严格规定符廷霸不准上床,不过在阁楼没人理这项规定。“学校为什么不把你转到二年级?”
“那样情况只会更糟。二年级学生的块头比我大得多。”
没错。她知道事实的确如此。
于是她决定去找简校长。她和平常一样,早上七点在讨厌的灰暗曙光中搭上校车。往小学的车程较短,校车大概一小时后才会出发。中学校车在村里第一站停靠,她便溜下车,走了两英里路到那间小学。校舍很旧,不合用,外观漆成传统的红色,里面学生太多,教职员太少,显然需要好好整顿升级。地方机关已经加重赋税以筹钱兴建新学校。
梅格从侧门溜进去——管理员早就打开侧门。她听到还没开的正门旁边的前廊上,电动上蜡机正在嗡嗡作响。她利用这个噪声当掩护,跑过前廊,冲向放清洁用具的小橱柜,靠在悬着的扫帚和干抹布上。小橱柜有一股霉霉闷闷的气味,梅格暗自希望在简校长进办公室,秘书照例送上咖啡之前,别打喷嚏才好。她换到靠角落的位置,在这里可以透过窄窄的缝隙看到校长室大门顶端的玻璃。
等到办公室的灯终于亮了,梅格早已鼻塞脚抽筋。接着等了像是一天那么久——实际上大概只有半小时,她才听到秘书穿着高跟鞋咔咔咔走过打了蜡的瓷砖地板。接下来校门开了,传来小孩涌进校门的喧哗声。她想到查尔斯·华莱士在汹涌的学生潮中(而且大部分学生的块头都比他大),一路被推挤进校门。
“好像恺撒身后的暴民。”她想,“只不过查尔斯和恺撒不太像。但我敢说高卢[7]分为三部分的年代,生活一定简单得多。”
刺耳的上课铃声响起,秘书再次沿着回廊咔咔咔地前进。应该是端咖啡给简校长。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梅格估计过了五分钟后才走出橱柜,用食指抵住上唇,不让喷嚏打出来。
她穿过走廊,敲敲简校长的门,这时喷嚏也刚好打了出来。
简校长看到她,像是吓了一跳,不过他也该被吓到。他一脸不高兴,说出口的却是:“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简校长,我得见你一面。”
“你为什么没去学校?”
“这里就是学校啊。”
“梅格,麻烦你有点礼貌。经过一个夏天,我看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我之前就希望你今年不会给我找麻烦。有人知道你来这里吗?”晨光照得他的镜片闪闪发亮,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梅格推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但还是看不出校长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她想,他看起来像闻到了什么臭东西一样。
他抽了抽鼻子:“我会请秘书开车送你去学校。这就是说她整个上午都没办法帮我做事。”
“谢谢,我自己会搭便车。”
“你想错上加错吗?在这个州,搭便车正好是犯法行为。”
“简校长,我不是来跟你谈搭便车的。我来是想和你讨论查尔斯·华莱士的事情。”
“梅格,我认为你不应该干预。”
“那些大个子男生欺负他。如果你不制止,他们真的会伤了查尔斯。”
“如果有人不满意我的处理方式想跟我谈谈,那也该是你们的父母。”
梅格试着控制自己,可是她的声音带着受挫的愤怒,拔高了起来:“或许他们是比我聪明,知道来也没用。简校长,拜托,拜托你,我知道大家一向认为查尔斯·华莱士脑子不太灵光,但他其实——”
简校长打断梅格的话:“我们帮全体一年级的新生做过智力测验。你弟弟的智商还算令人满意。”
“简校长,你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爸妈也替他做过测验,各式各样的测验。他的智商高到没办法以一般标准测出来。”
“他表现出来的可不是这样。”
“你不明白吗?他是故意的,免得被那些男生揍扁。他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了解他。有多少一年级的学生知道费拉多?”
“梅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知道查尔斯·华莱士的身体,在我看来不怎么强壮。”
“他好得很!”
“他的脸色苍白得要命,还有眼袋和黑眼圈。”
“换做是你,如果只是因为懂得比别人多,就被痛揍到鼻子流血眼睛挂黑圈,你脸色会怎么样?”
“如果他真的这么聪明,”简校长透过镜片,冷冷地看着她,“你的父母何必送他来上学?”
“要不是法律规定,他们应该会留他在家。”
现在,梅格和查尔斯·华莱士站在石墙上,看着两块四周没有龙出没的冰碛石,梅格想起简校长说的“苍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查尔斯问:“为什么人老是不信任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我真有那么不一样吗?”
梅格用舌尖舔了舔牙齿(她的牙套最近刚拆下来),充满感情又哀伤地看着查尔斯:“噢,查尔斯,我不知道。我是你姐姐,从你出生我就认识你。我和你太亲了,无法判断。”她先仔细检查石墙上的石头,接着才在石墙上坐下;有一条温和无毒的巨大黑蛇住在石墙里。大黑蛇是双胞胎的特别宠物;他们一路看着它从小蛇长成现在的健壮模样。蛇的名字叫露易丝,是根据露易丝·克鲁巴取的;他们两个学的拉丁文刚好够用来拿这个怪姓氏开玩笑。
“蛇医生。”丹尼斯说,“好怪。”
“听起来不错啊。”桑迪说,“我们就拿这个帮蛇取名字好了。大露易丝。”
“为什么要叫‘大’露易丝?”
“为什么不?”
“它一定要比其他东西大吗?”
“它本来就是啊。”
“它绝对不会大过露易丝医生。”
丹尼斯被激怒了:“就生活在果园石墙里的蛇来说,大露易丝非常大,而露易丝医生是非常小的医生……我是说,她个头很小。我想作为一名医生,她算鼎鼎大名的大医生。”
“个子大小和当医生没关系。不过丹,你说得没错,她的确很小。我们的蛇很大。”双胞胎意见不合的时候通常不会太久。
“唯一的问题是,她比较像鸟,比较不像蛇。”
“回到演化初期,蛇和鸟类不都是源自同一门还是同一什么的?总之,露易丝对蛇来说是很棒的名字。”
还好露易丝医生觉得这很有趣。蛇是遭误解的生物,她对双胞胎说。她觉得很光荣,这么漂亮的蛇依她的名字命名。她又补充,象征医师的节杖上有两条蛇,所以怎么说都非常合适。
大露易丝自“受洗”后就快速成长,梅格虽然不是很怕它,但每回坐下前总要小心看看蛇是不是在附近。此时不见它的踪迹,梅格便放松下来,把思绪转回查尔斯·华莱士身上:“你比双胞胎聪明得多,不过他们也不算笨。他们是怎么应付的呢?”
查尔斯·华莱士说:“要是他们跟我说过就好了。”
“他们在学校说话的方式和在家里不一样。这是第一点。”
“那时我以为其他人会和我一样,也对线粒体和费拉多有兴趣。”
“你错了。”
“我是真的有兴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想,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的儿子对线粒体和费拉多有兴趣,是没那么奇怪。”
“我的意思是,大多数人不会对线粒体和费拉多感兴趣。”
“他们也没有当科学家的爸妈。我们的爸妈给了我们各式各样不利的条件。我永远都不会像妈妈那么美丽。”
查尔斯·华莱士安慰过梅格太多次,已经烦了:“费拉多不可思议的就是它们的大小。”
梅格在想她的头发。很普通的直发,颜色是田鼠身上的那种棕色,和妈妈波浪状的赤褐色头发全然不同。“怎么说?”
“它们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假设它们存在;因为就算用功能最强大的微电子显微镜也看不到。不过它们小归小,对我们却很重要,人体缺乏费拉多就死定了。可是学校的人连一点点兴趣都没有。我们老师的脑容量和蟋蟀差不多。就像你说的,爸妈有名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爸妈默默无闻——接到洛杉矶打来的电话,或是爸爸去白宫这些事情,我敢保证,他们还是会这样的。我们全家除了双胞胎,都和别人不一样。双胞胎应付得很好,说不定这是因为他们很正常,或是因为他们懂得怎么假扮正常人。不过我会开始想,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对费拉多这么有兴趣?”
“妈妈正在研究这个。”
“她研究过很多东西,但是你第一次对她研究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如果妈妈能证明费拉多存在,那么她大概会拿到诺贝尔奖。”
“那又怎样?你又不是因为这样而有兴趣的。”
“梅格,要是我们的费拉多出了问题……呃,结果会很惨。”
“为什么?”梅格打了一个寒战,突然间觉得好冷,赶紧把羊毛衫扣好。天空中的云朵快速飘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风。
“我跟你提过线粒体吧?”
“提过。线粒体怎样?”
“线粒体是活在细胞里,很小很小的有机体。这样形容,你对线粒体小到什么程度有概念了吧?”
“够有概念了。”
“对线粒体而言,人体像全世界那么大,就和地球对我们而言一样。但是和地球需要我们的程度相比,我们极度依赖线粒体。地球没有人类也能过得好好的,但是只要体内的线粒体出了问题,人就会死掉。”
“线粒体为什么会出问题?”
查尔斯·华莱士耸耸肩。他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下,脸色显得非常苍白:“人难免会发生意外或生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是我从妈妈那边听到的是,有蛮多线粒体因为费拉多的关系出了一些问题。”
“妈妈亲口告诉你这些的吗?”
“部分。其他部分是我……收集到的。”
查尔斯·华莱士的确会收集妈妈的心思,收集梅格的心思,就像其他小孩会在原野上采小雏菊一样。“那费拉多又怎么回事?”她在石墙硬邦邦的石块上挪了挪位置。
“费拉多住在线粒体里面,有点像是线粒体住在人体细胞里。费拉多的基因和线粒体无关,就像线粒体的基因和我们无关一样。如果线粒体里面的费拉多出问题,线粒体就会生病,大概会死掉。”
一片枯叶落下,飘过梅格的脸颊。“费拉多为什么会出问题?”她又问了一次。
查尔斯·华莱士也重复回答:“人难免会发生意外,难免会生病吧?还有,人类在战争中互相残杀。”
“没错,可是那是人类。说这些跟费拉多和线粒体有什么关系?”
“梅格,妈妈在实验室里工作,几乎是夜以继日。她已经这样好几个星期了。你也注意到了吧?”
“她研究的时候常常这样子。”
“她研究的是费拉多。她认为在研究过线粒体——快死掉的线粒体之后,已经证明了费拉多的确存在。”
“你该不会在学校讲这些东西吧?”
“梅格,我还是会学乖的。你没有认真在听我说话。”
“我在担心你。”
“那就听我说。妈妈之所以花这么多时间在实验室里试着找出费拉多对线粒体的影响,是因为她觉得我的线粒体出了问题。”
“什么?”梅格跳下石墙,转身面向她弟弟。
查尔斯说话的声音很小,她得弯下腰才听得到。“要是我的线粒体生病,那么我也会生病。”
梅格一直强迫压抑住的恐惧就要决堤:“情况有多严重?妈妈能不能帮你治好?”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我只是猜测。在她发现更多事情之前,她都试着把我阻挡在外头,所以我只能透过一点点缝隙窥探。说不定其实并不严重。说不定只是学校的关系——我不是挨拳头就是被撞到地上,几乎每天都这样。这就够我感到——嘿,你看露易丝!”
梅格顺着他的目光转身。大露易丝沿着墙上的石头朝他们爬来。它快速蜿蜒前进,黑色的波浪在秋日阳光下闪着紫色和银色的光泽。梅格大叫:“查尔斯!快点!”
他在原处不动:“它不会伤害我们。”
“查尔斯,快跑!它要发动攻击了!”
但是露易丝不再前进,在距离查尔斯·华莱士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直起身子,只靠着蛇身最尾部几英寸直立起来,满怀期待地东张西望。
查尔斯·华莱士说:“有人在附近,而且是露易丝认识的人。”
“是……龙吗?”
“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东西。嘘,让我感觉一下。”他闭上眼睛,不是为了不看露易丝,也不是为了不看梅格,而是为了用他的心灵之眼看世界。“是龙……我想……还有一个人,却又不只是一个人……很高……”他睁开眼睛,指着树木密集的阴影处,“看!”
梅格觉得看到了一个黯淡的巨大身影朝他们而来,但是她还没来得及确认那是什么,符廷霸就奔过果园狂叫起来。这叫声不是生气的叫声,而是莫瑞先生或太太远行归来时欢迎的叫声。接着,它粗黑的尾巴竖立,颤抖的鼻子指向一个方向,悄悄地沿着果园较长的那一边,跳过石墙往北边草地奔去,一面嗅一面奔向一块大冰碛石。
查尔斯·华莱士费力地喘着气,跟在它后面。
“它在往龙待过的地方跑!梅格,快来,说不定它闻到了龙粪的味道!”
梅格赶紧跟在弟弟和狗后头:“你怎么知道龙的便便是什么样子?可能看起来像比较大比较漂亮的牛粪。”
查尔斯·华莱士把膝盖和手贴近地面:“你看。”
岩石四周的青苔上积了一小撮羽毛,不像鸟类的羽毛,而是软得出奇又闪亮。羽毛间有些许叶子形鳞片,闪着银金色光芒;梅格觉得说不定真是龙的鳞片。
“梅格你看!龙之前的确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