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8月
对一个小说作家来说,坐下来写一篇演讲词,表达她对接受人生中最大荣誉之一的感激之情,真是一项不容易的任务。她不能再躲在书页背后,让她笔下的角色代她说话,她必须站出来,站在编辑、出版商、图书界人士和作家面前,就好像做了一个赤身**的梦那样羞涩尴尬。她应该说什么呢?她应该说一件生活的趣事,引出她写这本书的机缘吗?还是写一篇深刻的演讲词,追溯历史,与《葛底斯堡演说》[21]比肩媲美?她应该泛泛而谈,以便不触犯他人,可实际上什么也没谈吗?也许她应该把以上几种都写几遍,然后撕掉,因为她不撕,她的丈夫也会帮她撕掉,简简单单写些心里话。
关于儿童读物,我要说的东西,在座的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你们才是我的老师。我只能说,露丝·加利亚多打电话告诉我我得了纽伯瑞儿童文学奖的那一刻,在过去几年中一直影响着我。
梅彻尔[22]先生写给我的一封信是我珍藏的宝物之一,里面提到了奖项和他刚读过《时间的折皱》,非常兴奋。这就是他的优点之一,能够为好事感到激动。贝尔莎·马霍尼·米勒在她的文章《弗雷德里克·G.梅彻尔,二十世纪的约翰·纽伯瑞》里说:“书店的存货就像炸药,总能轻易把生活搅个天翻地覆……”我想提起另一位弗雷德,英国科学家弗雷德·霍伊尔,还有他的宇宙理论:物质不断创生,宇宙不断扩张,不会消散。就像小岛一样,星系之间越来越远,持续扩张,中间形成新的恒星和星系。旧星消亡,新星诞生。梅彻尔先生就生活在不断创生和扩张的宇宙中,无论怎么描述他对图书界的影响,他对儿童书籍的影响,他对广大读者、作家和书迷的影响都毫不为过。我们今天齐聚一堂,也归功于他的远见卓识,纪念他的最好方法,就是我们努力延续他的热忱,还有他改变、扩张和成长的力量。
我是受到梅彻尔先生影响的第一代人,出生于他创立纽伯瑞奖的不久后,童年书架上总是摆着获奖书籍。我从亨德里克·威廉·房龙那里了解了人类,我跟随《怪医杜立德》——休·洛夫廷创造了这位怪医,威尔·詹姆士教我西部探险,上寄宿学校的时候,图书馆里《不可征服的露易莎》一来我就借了,因为露易莎·梅·奥尔科特和我同一天生日,也和我的有着同样远大的梦想。现在我终于也成为这长长名单中的小小一员,和引领我走向扩张宇宙的作家们一同,这既是荣誉也是责任,我对梅彻尔先生非常感激,也感谢在座认可《时间的折皱》获奖。
责任感让我在过去数月中一直认真思考我写儿童文学的使命。我现在在写一个电影剧本,主角是一位十五世纪中叶的葡萄牙修女,因为缺乏使命感,她被富有的法国士兵**然后抛弃,经受了一番苦难之后,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信仰。我相信今晚在座的每一位都心中都像虔诚的教徒一般,心中带有使命。我们的使命在于延续梅彻尔先生的热忱,扩展年轻人的想象。因为如今这个世界,我们的孩子在学校接受了繁重的科学知识和理论科目,所以他们阅读是为了解闷,为了愉悦,而我们必须引导他们去创造。如今世上有着以往标准化世界里没有的全新力量,我们就像松饼一样被限制在松饼罐子里,我们要帮我们的孩子逃离受限的、正在消亡的、退化的宇宙,为他们提供“将生活搅个天翻地覆的爆炸性读物”。
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们不能坐在打字机前就写出好作品。我在大学的时候学过一门讲乔叟的课,他是最富想象力、最富感染力、对其他作家影响最深远的作家之一。我永远不会忘记期末考的时候,题目是为什么乔叟用某些动词、某些形容词,为什么他笔下的角色会做某些事。我一气之下答道:“我认为乔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写,写作就是随性而至。”
我现在还是坚信如此,写作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刻意而为。
我的意思是作家可以一直坐着如老僧入定,本子放在面前,一杯接一杯喝咖啡,等着灵感上门吗?这也不是作家写作的方式。我听一位著名的作家说过,写作最困难的一步就是坐在打字机前。我明白他的意思,作家必须时常磨练、修缮写作技巧,这样灵感来临的时候才不会不知所措。这一刻作家得到了启示,必须满怀感激,谦逊地接受使命,下一刻就要努力将这份灵思写出来,传给他人。
奇幻、童话或者神话的作家总是不可避免地发现他写出的作品不是出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固有知识,而是更深、更广。我想,想象力一定会完全控制作家,用作家来塑造一个世界。这就是《时间的折皱》产生的源头。我说不出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我只是必须写出来,写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本书中的一些涵义。
孩子们几乎对想象的世界毫不陌生,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日常生活,而我们许多人已经长大,失去了这份童真。也许今天在座的各位相较而言,在成年人当中还保留着最多的童真——真要感谢我们投身童书这一行。我们也能明白爱丽丝为什么可以走进镜子,去到另一个世界,因为我们的孩子也常常这么做;我们都理解公主,因为我们也会被豌豆硌得慌;我们也理解开口讲话就会掉出毒蛇、癞蛤蟆的公主和每说一句话就能吐出金子的公主,因为我们都有过前者的经历,似乎说什么都像是嘴里吐出了癞蛤蟆,而吐出金子的日子倒不那么多。
孩子们直到长大后才会知道,进入奇幻、童话和神话世界的同时,他也在进入埃里希·弗罗姆[23]所谓的“宇宙语言”——世界上唯一一种跨越时间、空间、种族、文化的语言。从《怪医杜立德》开始,许多纽伯瑞获奖作品都属于这一范畴。这些书里涉及印度神话、中国传说、佛陀故事、印第安人的历史,它们带领我们的孩子跨越隔阂,读懂属于全人类的语言。
世界伊始,神创造了天与地。《创世纪》神奇壮阔并不在于有多科学理性,而在于其不可思议的准确。古代的以色列怎么会在数千年前就知道进化的进程呢?这就是跨越时空的一种真理。
但几乎所有好的童书都能做到这一点,不仅仅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柳林风声》和《公主与哥布林》。即便是最直白的童话背后也暗含了许多深意。《小妇人》《秘密花园》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里面蕴含了多少我们第一次读时没有发现的道理啊。它们就说了“宇宙语言”,所以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一读再读,长大成人依旧手不释卷。
康涅狄格州西北部的莫霍克山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日落之后很久还保留着太阳的余温,我们在那里野餐,躺在上面看星星,一颗接着一颗缓缓地闪烁在深蓝的夜幕中,直到缀满整个夜空。
一本书,同样也是一颗星。“爆炸一般将生活搅个天翻地覆。”如同不灭的火光照亮黑暗,带领我们走向不断扩张的宇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