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冲向监禁在圆柱里的男人,可是她一靠近看似敞开的大门,就像撞上一面砖墙,马上弹了回来。
凯文接住她。“这墙只是透明得像玻璃,”他对她说,“我们过不去的。”
梅格被那股冲击力撞得又晕又想吐,根本没办法回答。有好一会儿她还担心自己会吐出来或昏倒。查尔斯?华莱士又笑了,那不是他的笑声,但也正是那笑声救了梅格——她的怒火升起,压过了疼痛和恐惧。查尔斯?华莱士,真正的查尔斯?华莱士,从来不会在她受伤时嘲笑她。相反,她亲爱的查尔斯?华莱士会立刻伸手抱住她的脖子,把柔软的脸颊贴在她脸上安慰她。但恶魔查尔斯?华莱士却窃窃笑她。她背对着他,再次凝视圆柱里的男人。
“噢,爸爸……”她渴望地悄声呼喊,可是圆柱里的男人并未转头看她。他的角框眼镜不在脸上,眼神也变得内敛,像在沉思。他没刮胡子,光滑的棕色胡子里掺杂着灰色胡须,头发也没修剪——不只是像在卡纳维尔角那张相片里的长度,头发从他的高额往后垂,软软的,快碰到肩膀了。他看起来好像另一个世纪的人,或遭逢船难的水手。虽然外貌改变了,但是毫无疑问是她的爸爸,她深爱的爸爸。
“老天,他看起来好狼狈,对不对?”查尔斯?华莱士说完就哧哧地笑起来。
梅格以憎恶和愤怒击向他:“查尔斯,他是爸爸!我们的爸爸!”
“那又怎样?”
梅格转身背过他,把手伸向圆柱里的男人。
“梅格,他看不到我们。”凯文温和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这跟公寓的窥视孔很像,装在大门上的那种。”凯文解释,“你知道,往外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从外面往内看却什么都看不到。我们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我们。”
“查尔斯!”梅格哀求,“让我进去见爸爸!”
“为什么?”查尔斯平静地问。
梅格想起来,他们和红眼男在一起的时候,她把他扑倒在地,他的头重重撞到地上,接着就醒了;于是她朝他撞过去。可是她还没碰到他,他的拳头就先重重落在她肚子上。她大口喘气,疲软无力地再度将身体转向透明墙壁。牢房就在眼前,囚禁爸爸的圆柱也在眼前。虽然她看得到他,虽然他们的距离近到伸手可及,但此刻的他却比钢琴上那张照片里的人还遥远。他静静站在那边,像是被冻在圆冰柱里,脸上流露出的受苦忍耐神情,像利箭般刺透梅格的心。
“你说你想帮爸爸?”查尔斯?华莱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不带一丝情感。
“对,难道你不想吗?”梅格质问,转身瞪着他。
“怎么会不想?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那我们该怎么做?”梅格试着不让声音透露激动的心情,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像查尔斯一样没感情,但声音终究变调了。
“你一定要和我一样把自己交出去,然后加入它。”查尔斯说。
“不要。”
“我看你不是真的想救爸爸。”
“我变成行尸走肉和救爸爸有什么关系?”
“梅格,照我说的去做就对了。”冷淡平板的声音从查尔斯?华莱士口中传出,“它想要你,你绝对跑不掉。别忘了我现在也是它的一部分。你知道,如果这不正确我就不会做了。”
“凯文,”梅格痛苦地问,“这样真的能救出爸爸吗?”
可是凯文没在听她说话,他似乎正倾尽全力集中精神在查尔斯?华莱士身上。他凝视着查尔斯?华莱士眼睛中那片惨淡的蓝,那仅剩的惨淡的蓝。“你是太纤细的精灵,禁不起她粗暴的役使……她把你囚禁在有裂缝的松树里……”他悄声说。梅格听出那是啥太太送他的那段话。
有那么一会儿,查尔斯?华莱士似乎听到了。接下来他耸耸肩,转过身去。凯文跟在他后面,试着把眼睛对上查尔斯的眼睛。“查尔斯,如果你要找巫婆,”他说,“它就是巫婆,啥太太她们不是巫婆。还好我今年在学校学过《暴风雨》,对吧,查尔斯?是巫婆把精灵艾瑞儿关进有裂缝的松树里,对吧?”
查尔斯?华莱士的声音像是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不要瞪着我。”
凯文兴奋得呼吸急促,依然紧盯着他:“查尔斯,你就像被封在松树里的艾瑞儿[17]。我可以救出你。看着我,查尔斯,回到我们身边。”
又一次,震颤窜过查尔斯?华莱士全身。
凯文的声音强烈地打在他身上:“查尔斯,快回来,回到我们身边。”查尔斯又颤了一下。接下来像是有一只隐形的手,往他胸口一拍,把他打趴到地上。凯文和他交会的视线断了。查尔斯坐在走廊上嗷嗷叫,但声音不是小男孩的声音,而是像动物发出的可怕声音。
“凯文。”梅格双手紧握转向他,“试试看进到我爸那边。”
凯文摇摇头:“查尔斯差一点就出来了,我差一点就办到了,他差一点就能回到我们身边。”
“试试看进到我爸爸那边。”梅格又说了一次。
“该怎么做?”
“你提到有裂缝的松树。爸爸不是比查尔斯更像被关在有裂缝的松树里吗?你看看他,在那边的柱子里。凯文,救他出来。”
凯文用累坏了的语调说:“梅格,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进得去。梅格,她们对我们的期望太高了。”
“谁太太的眼镜!”梅格突然说。谁太太跟她说过要等到无计可施时才能用,那就是现在。她把手伸进口袋,眼镜就在里面,凉凉的、轻轻的,给人安心的感觉。梅格用发抖的手指取出眼镜。
“把眼镜给我!”查尔斯?华莱士粗鲁地下了命令。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朝梅格跑去。
梅格几乎没空拿下自己的眼镜再戴上谁太太的。她匆匆戴上去,一边的镜架滑到脸颊上,整副眼镜都快从鼻子上掉下来了。查尔斯冲向她,她飞身朝那扇透明的门撞过去,穿过了那扇门。她进入那个囚禁她爸爸的圆柱牢房。她以颤抖的手指调了调谁太太的眼镜,然后把自己的眼镜放进口袋。
“把眼镜给我。”查尔斯?华莱士威胁的声音传来。他和梅格都在牢房里,凯文则在牢房外头拼命撞门想进去。
梅格踢了查尔斯?华莱士一脚,接着就扑向圆柱。她觉得自己像是穿过又黑又冷的东西,但她还是穿过去了。“爸爸!”她大叫。她扑到他的怀抱里。
这是她等了又等的一刻,不是从哪太太带他们踏上旅程算起,而是从漫长的好几年前,从不再收到爸爸寄回家的信,从别人议论查尔斯?华莱士,以及莫瑞太太出现一闪而过的孤单或伤痛时开始。这一刻代表从现在到永远,一切都会没问题。
她贴在爸爸胸前,除了喜悦,一切都抛诸脑后,只剩下依偎在爸爸身边的宁静和舒适,在他双手环绕下的神奇安全感,还有他在身边带给她的全然镇定和安心。
她喜极而泣:“噢,爸爸!爸爸!”
“梅格!”他喜出望外,大叫了起来,“梅格,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妈妈呢?弟弟呢?”
她朝圆柱外望去,查尔斯?华莱士在牢房里,陌生的怪异表情扭曲了他的脸。她把目光转回她爸爸身上。没时间高兴、问好,或解释。“我们得去查尔斯?华莱士那边。”她紧张地说,“要快。”
她爸爸的手在她脸上摸索,她感觉到爸爸温柔有力的手指,但同时也惊觉,她看得到爸爸,看得到牢房里的查尔斯和走廊上的凯文,爸爸却看不到他们两个,也看不到她。一想到这,恐惧就溢满心头。她惊恐地看着爸爸,而爸爸的眼睛还是和她记忆中一样澄蓝。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但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爸!”她大喊,“爸!你看不到我吗?”
他的手臂再度环住梅格,给予她镇定和安心的感觉:“看不到,梅格。”
“可是爸爸,我看得到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她把鼻梁上谁太太的眼镜向下推,越过镜片上方看向四周,发现自己立刻陷入全然的黑暗。她摘下眼镜塞到爸爸手上,“拿去。”
他轻握住那副眼镜。“亲爱的,”他说,“恐怕你的眼镜没什么帮助。”
“可是这是谁太太的眼镜,不是我的。”她解释着,没想到爸爸很可能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爸,戴戴看。拜托!”爸爸在黑暗中摸索时,她等在一旁。“现在看得到了吗?”她问,“爸爸,你现在看得到了吗?”
“看得到。”他说,“墙壁是透明的。真奇妙!我几乎可以看到原子重新排列!”他兴奋或有新发现时的声音和以前一模一样。有时他在实验室累了一天后回家,和妻子聊起工作时就是这种语调。接着他大叫,“查尔斯!查尔斯?华莱士!”然后他问,“梅格,他怎么了?那是查尔斯对吧?”
“爸,他被它俘虏了。”她紧张地解释,“他跟它站在同一边。爸爸,我们得帮他。”
莫瑞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段沉默里尽是他在脑子里思考的话。他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给女儿听。接着他说:“梅格,我被关在这里,我一直——”
“爸,这些墙,你可以穿过这些墙,我就是进到圆柱里来找你。用谁太太的眼镜就可以。”
莫瑞先生并未停下来问谁太太是谁。他拍拍近乎透明的圆柱说:“似乎很坚固。”
“可是我进来了。”梅格又说了一次,“我人在这里。也许那副眼镜能重新排列原子,爸,你试试看。”
她屏息以待,不一会儿就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她在黑暗中伸出手,感觉到四周是起伏的平滑表面。她似乎全然孤独,并将永远无法穿过这片死寂和黑暗。她强压下恐惧惊慌,最后听到爸爸微弱的声音。
“梅格,我回来带你出去。”
圆柱的原子像是分了开来,让他穿过去找她。此刻的感觉很真实,几乎像触觉。他们在卡纳维尔角海边的小屋里,有一面用米穿成的帘子隔开餐厅和客厅。虽然那帘子看起来像面墙,不过谁都可以穿过去。一开始,梅格每次走到帘子边都会缩一下,但后来就习惯了,还会跑着过去,让那一长串米在她背后**来**去。这几面墙的原子大概是用类似的方法排列吧。
“梅格,搂住我的脖子。”莫瑞先生说,“紧紧抱住我,眼睛闭起来,别害怕。”他抱起梅格,她的长腿紧紧缠着他的腰,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之前她戴着谁太太的眼镜穿过圆柱,只微微感觉到黑暗和寒冷。现在没有谁太太的眼镜,她觉得又冰又湿,这种感觉和先前以超时空挪移穿过卡马卓兹星外围黑暗势力时的感觉一样。不管征服卡马卓兹星的它是什么,它不只在这星球外围,也在这星球上。好一段时间,冷冷的黑暗似乎要把她从爸爸的怀抱中拉开。她试着尖叫,可是冰冷的黑暗中不可能有声音。爸爸的手臂紧紧抱住她,她尽可能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不过她不再惊慌害怕。她知道万一爸爸没办法带她穿过去,他也会留在她身边,不会丢下她。她知道在爸爸怀里,就安全了。
接下来他们到了外面。水晶般透明的空心圆柱立在房间中央。
梅格眨眨眼,她觉得奇怪,怎么查尔斯和爸爸都变模糊了。接下来她从口袋抓出眼镜戴上,近视眼才慢慢看清楚。
查尔斯不耐烦地用一只脚拍着地板。“它不高兴。”他说,“它很不高兴。”
莫先生放下梅格,在小男孩面前跪下。“查尔斯,”他的声音温柔,“查尔斯?华莱士。”
“你做什么?”
“查尔斯,我是你爸爸,你看看我。”
惨淡的蓝眼似乎凝视着莫瑞先生的脸。
“嗨,老爹。”傲慢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查尔斯!”梅格大叫,“爸爸,查尔斯才不是这种样子。他被它俘虏了。”
“嗯。”莫瑞先生听起来很疲惫,“我知道了。”他伸出双臂,“查尔斯,快过来。”
爸爸会搞定的,梅格心想,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查尔斯并没有走向伸长的双臂。他离爸爸有段距离,也不肯看着。
“看着我。”莫瑞先生以命令的口气说。
“不要。”
莫瑞先生的声音严厉了起来:“跟我说话的时候,要说‘爸爸,我做不到’或是‘爸爸,我没办法’。”
“老爹,你少来了。”查尔斯?华莱士的声音冷冰冰的——在卡马卓兹星之外的查尔斯?华莱士是奇怪,是与众不同,但绝不会没礼貌,“这里不由你发号施令。”
梅格看到凯文再一次撞击玻璃墙。“凯文!”她大喊。
“他听不到的。”查尔斯说。他朝凯文做个可怕的鬼脸,接着把拇指搁在鼻尖,做了个轻蔑的手势。
“凯文是谁?”莫瑞先生问。
“他是……”梅格才刚开始说,就被查尔斯?华莱士打断了。
“你得晚点再解释。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它那里。”
“不行。”莫瑞先生说,“你不能把梅格带到那里。”
“噢,谁说我不能?”
“你不能。查尔斯,你是我儿子,你得照我的话做。”
“可是他不是查尔斯!”梅格气得大叫。为什么爸爸就是不懂呢?“爸,查尔斯才不是那个样子!你知道他绝不会是那个样子!”
“我走的时候他还是小婴儿。”莫瑞先生的语气沉重。
“爸爸,是它在透过查尔斯说话。它不是查尔斯。他被……他被施了魔法。”
“又在说童话故事了。”查尔斯说。
“爸,你知道它?”梅格问。
“知道。”
“你看过它吗?”
“看过。”又一次,莫瑞先生听起来累坏了,“我看过。”他转向查尔斯,“你知道她坚持不了的。”
“一点都没错。”查尔斯说。
“爸爸,你不能把他当成查尔斯,别这样和他说话!你问凯文!凯文会跟你说的。”
“快点,”查尔斯?华莱士说,“我们得走了。”他随意地举起手,便轻易地走出牢房,梅格和莫瑞先生也只能跟在后面。
他们踏上长廊,梅格紧抓着爸爸的衣袖:“凯文,我爸爸来了!”
凯文一脸焦虑地转向他们。他苍白的脸色,让他的雀斑和头发更加引人注目。
“你们可以晚一点再自我介绍。”查尔斯?华莱士说,“它不喜欢等人。”
他沿着长廊走,每走一步,姿态就变得更诡异。其他人跟在后面,快步向前,好跟上查尔斯?华莱士。
“你爸爸知道哪太太她们的事吗?”凯文问梅格。
“根本没时间跟他说,一团糟。”绝望像石头般重重落在她心上。她在找到爸爸的那一刻,真的确信一切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处理好,手里所有问题都能交出去,她不再有责任。
但期待中的快乐结局并未出现,各种不同的新麻烦似乎接踵而来。
“他不了解查尔斯。”她一面悄声对凯文说,一面怏怏地看着爸爸跟在查尔斯后面的背影。
“我们要去哪里?”凯文问。
“去找它。凯文,我不想去!我办不到!”她停下脚步,但查尔斯还是以怪异的步伐继续走。
“我们不能丢下查尔斯。”凯文说,“她们不想见到这样的结果。”
“你说谁?”
“啥太太她们。”
“可是她们背叛了我们!她们把我们带到这个可怕的地方,然后抛下我们不管!”
凯文惊讶地看她。“要是你想放弃就放弃好了。”他说,“我要跟着查尔斯。”他跑了起来,追上查尔斯?华莱士和莫瑞先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梅格说,踩着重重的脚步跟在后头。
正当她追上他们时,查尔斯?华莱士停了下来,举起手,眼前就又是一部电梯,闪着不祥的黄光。电梯快速下降,梅格觉得胃又翻腾了起来。他们默默等电梯停下,默默跟在查尔斯?华莱士身后,默默跟着他走过长廊,走出大楼到街上。中央情报总局矗立在他们身后,棱角分明,没有多余的装饰。
想想办法啊,梅格默默对爸爸哀求,想想办法啊,救命,救救我们。
他们拐过转角,街的尽头有一栋奇怪的圆顶建筑。闪着紫色火焰的墙面在发亮,银色的屋顶闪着不祥的光。那光既不暖也不冷,但像是向外延伸,碰到他们身上。梅格确定它一定在这里等着他们。
他们朝街的尽头走去,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些。他们靠近圆顶建筑时,猛烈的火光像是要靠近他们,包围他们,把他们吸进去。他们进到建筑里了。
梅格可以感到一股有节奏的律动,不只是在她周围,也在她的体内,好像心跳和呼吸的节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由外在的某股力量控制。最接近的感觉,就是之前和女童军一起练习人工呼吸,队长是个力大无比的女人,她拿梅格当示范,一面念着口诀:“坏空气挤出去,好空气吸进来!”重重的双手一面压、放,压、放。
梅格喘气,想要以自己平常的速度呼吸,可是体内和体外那股无情的律动持续着。她有好一会儿都动弹不得,也没办法转头看看其他人怎么了。她只能站在原地,试着在人工的心跳和呼吸节奏中保持平衡,眼前一片红色。
接下来东西又变得清楚了,她不必像困在沙滩上的鱼那样喘息,也可以观察这巨大的圆顶建筑。四周除了那股像是有形的律动,除了位于正中央的一座讲台,就空****地什么都没有了。平台上放着什么东西?梅格看不出来,不过她知道节奏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她小心翼翼往前走。她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恐惧。查尔斯?华莱士不再是查尔斯?华莱士。她找到爸爸了,可是他没让一切变好。事情反而变得更糟,糟到不行,而她亲爱的爸爸,一脸胡子、消瘦苍白的爸爸,终究不是万能的。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比现在更恐怖、更吓人。
真的不会?
她继续慢慢向前,最后终于明白在平台上躺着的是它。
它是个脑子。
脱离身体的脑子,过大,大到让人觉得恐怖和恶心的脑子,活生生的脑子,有律动,震颤着,会俘虏人,会下命令的脑子。难怪这脑子叫作它,它是她看过的最可怕最讨人厌的东西,在她神志清醒时能想象出来的东西中,或是在最可怕的噩梦里,都没出现过这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之前她觉得自己超越了恐惧,现在则是连尖叫都叫不出来了。
她看着查尔斯?华莱士,他站在那里,转身面对它。他嘴巴微开,空洞的蓝色双眼缓缓地旋转。
没错,事情总可以变得更糟。查尔斯?华莱士圆胖脸上旋转着的眼睛,让梅格凉了半截。
她把视线从查尔斯?华莱士转到爸爸身上。爸爸站在那儿,脸上还戴着谁太太的眼镜——他记得自己正戴着眼镜吗?——他朝凯文大喊:“不要屈服!”
“我不会屈服的!帮帮梅格!”凯文喊了回去。圆顶建筑里全然寂静,梅格发现唯一能让自己说出话的方法,就是用尽全力大吼出声。不管她看向何处,不管她转往何方,四处都是那种节奏,那节奏继续控制她心脏的收缩和舒张,控制她的吸气与吐气。红色迷雾又在眼前出现,她怕自己会失去意识,万一真这样,她就会彻彻底底受它控制。
啥太太说过:“梅格,我要给你犯错的能力。”
她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愤怒、没耐心,还有固执。对,现在她得靠自己的缺点来救自己。
她竭尽全力不依照它的节奏呼吸。可是它的力量太强了。她只要一不照节奏呼吸,心肺就会像被一只铁手紧紧捏住。
她想起他们站在红眼男面前,那时候红眼男对他们念乘法表,查尔斯?华莱士大声唱起童谣,凯文大声吼出林肯的《盖茨堡宣言》,他们用这些方法和红眼男的力量对抗。
“乔治波吉,布丁派。”她大吼,“偷亲女生,爱使坏。”
没有用。童谣有节奏感,太容易掉入它的节奏里。
她不会背《盖茨堡宣言》。《美国独立宣言》第一句是什么?她冬天时才背过的。不是学校要求背的,而是因为她喜欢《美国独立宣言》。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不言而喻!”她大吼,“人人生而平等,这是造物者赋予人类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的权利。”
她大声喊出这些话时,感觉到有东西侵入她的神智,感觉到它抓住、挤压她的脑子。接下来她明白是查尔斯?华莱士在说话,或者说是它透过他来说话。
“可是在我们卡马卓兹星就是这样,完全平等,大家都一模一样。”
一开始她的确有些困惑,不过随即恍然大悟,“不对!”她胜利似的大喊,“相像和平等根本是两回事!”
“梅格,说得好!”爸爸对她喊道。
但是查尔斯?华莱士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完全不受干扰。“在卡马卓兹星,一切平等。在卡马卓兹星每个人都一样。”不过他没争辩也说不出解答,而她继续思考刚刚想到的新概念。
相像和平等截然不同。
她暂时逃脱它的控制。
可是怎么个不同法呢?
她知道,自己小小的脑袋比不过圆形高台上那团一抖一扭又没身体的大怪物。她看着它,身体颤了一下。学校的实验室里有颗泡在甲醛里的人脑,想进大学的高年级学生都得把它拿出来研究。梅格之前总觉得轮到她的时候,她绝对受不了。但是现在她觉得,要是有把解剖刀在手上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划它几刀,沿着大脑和小脑一路狠狠切下去。
这次在她内心说话的声音不是透过查尔斯,而是直接传来:“你不明白吗?要是你毁了我,你弟弟也会跟着完蛋。”
要是切开、压碎那个脑子,卡马卓兹星上每个被它控制的人会不会都死掉?查尔斯?华莱士、红眼男、操纵二级一号拼字器的男人、那些玩球玩跳绳的小朋友、那些妈妈,还有在所有大楼间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生命完全仰赖它,他们是不是完全没救了?
固执的念头刚消失,马上就感觉到那个脑子又向她进攻。红雾笼罩她的眼睛。
她听到爸爸的声音。虽然她知道爸爸正扯着喉咙大吼,但在她耳里那声音微弱得很:“化学元素周期表!梅格,快念出来!”
有个景象闪过她脑海,那是在冬夜里她和爸爸一起坐在炉火前看书。“氢、氦。”她照爸爸的话,开始按照正确的原子序依次背出化学元素表。接下来是什么?她知道,没错。“锂、铍、硼、碳、氮、氧、氟。”她不再看着它,转身朝爸爸大声吼出来,“氖、钠、镁、铝、硅、磷。”
“太有韵律了。”爸爸大喊,“五的平方根是多少?”
一时间她能集中注意力了。绞尽脑汁,梅格,不要让它来绞你的脑子。
“五的平方根是2.236。”她胜利似的大叫,“因为2.236乘2.236等于五!”
“七的平方根是多少?”
“七的平方根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她节节败退,它正侵入她的脑子,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不只是数学方面。不久她也会融入它,变成它。
“莫瑞先生,超时空挪移!”她在一片红雾中听到凯文的声音,“超时空挪移!”
她感觉到爸爸抓着她的手腕,一阵可怕的震颤像是要击碎她全身的骨头,接下来就是超时空挪移的空无状态。
如果说和啥太太、谁太太、哪太太一起超时空挪移是奇怪恐怖的经验,和爸爸一起超时空挪移更恐怖。毕竟哪太太有经验,而爸爸——他是怎么知道超时空挪移的?梅格觉得自己被一阵旋风撕开。她迷失在剧烈的痛苦当中,最后融进黑暗,全然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