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王刘湘上山了,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完成委员长交办的任务后回重庆去了。贺国光走了,他却把他秘密带来的一些情报人员撒在了蓉城的各个角落。这些人在暗中睁着狼一样的眼睛寻找着目标,伺机而动。
这个晚上,位于成都市中心,状似北京天安门的皇城和极似天安门广场的皇城坝,像往常一样,热闹而繁杂。像双大手摊开的皇城坝两边,几乎统一由住在两边棚户区的回民开办的馆子:白面馆子、红锅馆子;还有卖牛杂的小铺子等,林林总总,全都亮起了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么师站在馆子外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
极似北京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的成都皇城和皇城前面的皇城坝,在全国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将他众多的王子封为藩王时,因对十三子朱椿格外宠爱,封为蜀王,并特许朱椿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式样打造。在费时经年,消耗了惊人的钱财之后,成都皇城和皇城坝打造成功。明末,张献忠率大军由陕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国,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三年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一怒之下将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连同城中的四十万居民;自唐代以来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有温柔富贵之乡称誉的成都,化为灰烬。此后一百多年,成都成了虎狼出没之地,成了一片废墟。史载,当时全省只剩下区区八万多人。而且,这八万多人还大都集中在嘉定(现乐山)二峨山下的洪雅和川东石柱县。因为,这两个地方张献忠过不去。前者有残明大将杨展残部与之对峙;后者有明末著名巾帼英雄秦良玉,率闻名天下的白杆兵与之抗衡。之后,四川省的省会不得不迁回离关中地区相对近些的阆中。直到康熙年间,多年的战乱甫定,省会才由阆中迁回成都;这就有了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期间,天府之国才又恢复生机。皇城和皇城坝也是在这个时期重建的。
成都人往往将皇城坝笑称“扯谎坝”。每当夜幕降临,皇城坝上百戏杂阵,说评书的,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洋镜的……真真假假,无奇不有,左右相照,呈现出偏安一隅的民国年三十年代中期蜀中畸形而色采斑谰的夜景图。
这个晚上,“扯谎坝”上一个卖打药的汉子正在扯场子。四周围观的人中,有一个长得驴头马面的中年人,戴一副黑眼镜,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这人叫刘从云,是蜀中有名的“刘神仙”。他原是“四川王”刘湘基干部队――21军中“模范师”师长。他是川中威远县人。早年曾教私塾,常以算命、占卦骗取钱财。过后,品性不端的他,认准在封建闭塞,大多百姓是文盲的川中一带,封建迷信大有用武之地。于是,他开始从事专职封建迷信活动,神神鬼鬼地自号“白鹤”,创建一贯道”。宣扬“浩劫临头,沧海变桑田,信道可免。”的异端邪说,受愚者甚多,纷纷加入他的一贯道。到了民国九年,在威远及附近诸县,他的道徒已达万余。他乘势发展,到1925年,他已势不可挡。四川军界,几乎所有的军阀,都看准了他一点,都想利用他,他与这些军阀互相利用。连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这些大军阀都不仅加入了他的一贯道,还让他给他们赐号。如刘湘叫玉宪;刘文辉:玉猷;邓锡侯:玉斋;杨森:玉勇;潘文华:玉羽;王陵基:玉道,等等等等。
过后,刘从云认准了刘湘。将人、财、物全部带上,一头滚进刘湘军事集团。刘湘同时看准了“刘神仙”的欺骗性,将就他的钱、财、物、人,特添一“模范师”,封刘从云为“模范师”,师长。为了将“刘神仙”的欺骗性得到最大值的利用和发挥,刘湘尊他为“军师”,特别在重庆江家巷为他修建“神仙府”。在刘湘多年的南征北战和二刘决战中,“刘神仙”为刘湘的节节胜利起到过相当作用。然而,“刘神仙”用他这一手对付红军就不行了。1934年,刘湘当上“四川王”后,率全川20万大军,分六路纵队围攻据川西北的红军。失败后,羞愧难当。于是,刘湘将“剿共联军总司令”的帽子戴到“刘神仙”头上,要他去川东重镇达县坐镇围剿红军,其结果可想而知。连军事地图都看不懂,只会装神弄鬼的“刘神仙”哪会打仗?只能是越发惨败!当时,消息灵通,影响很大的《大公报》,就此发表评论谓:
“此次川北剿匪各军或裹足不前,或征讨失利,让匪势越发坐大,主因实由于不知军事而妄为计划,胡乱指挥之刘神仙(从云)致误。刘原属巫教,籍四川威远县,尝为人算命看相,刘湘极信奉之,以其为军师,并兼领三旅之众(模范师)。无论内战、剿匪,靡不由刘从云观天星、卜吉凶。近年从云竟轰动全川,虽妇孺亦莫不知有其刘神仙其人。至今竟公然良充当剿匪前方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负剿匪全责,并发滑稽怪诞不经之命令,故使进攻各部徒遭损失,匪祸愈形披猖。”
“刘神仙”失败回到成都他在宽巷子的家中,责任自然是要追咎的。刘湘溜到重庆去了,不同他见面,而由21军参谋长郭昌明和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出面,将他叫到将军衙门,大加训斥羞辱大骂,连“狗屎”、“人渣”这样的话都给他骂出来了。完了叫他回家,不准乱说乱动,等候处分。
这个晚上,心情很不好的他,梭到扯谎坝看热闹散心。他没有想到,这会儿,他在注意看场子中卖打药的汉子表演,在他的旁边,有一个穿便服,戴墨镜的人,已经注意他很长时间了,认出他来了。
卖打药的是条壮汉。这会儿,他脱了上衣,露着赤膊,下身穿一条粉红色彩裤,走到圈中,闪闪腿,试试拳脚,兜个圈子,扯圆场子;双手作拱道:
“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贵处大码头。来得慌, 去得忙,未带单张草字,草字单张,一一问候仁义几堂。左中几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须念兄弟多在山岗,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哪里言语不周,脚步不到,就拿不得过,拈不得错, 篾丝儿做灯笼――(圆)原(亮)谅、(圆)原(亮)谅……”
这一席川味浓郁的行话,把人们吸引住了。他耍了几趟拳脚后,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卖的这个膏药,好不好呢?好!跌打损伤,一贴就灵。要不要钱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钱,兄弟决不要钱!”说时,脚在地上一跺:“只是饭馆的老板要钱,栈房的么师要钱。穿衣吃饭要钱,盘家养口要钱。出门――盘缠钱。走路――草鞋钱。过河――渡船钱。口渴――凉水钱……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前给茶钱,后给酒钱;前前后后哪一样不要钱?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有钱能使鬼推磨。莫得钱,亲亲热热的两口子都不亲……”
他把这一席深受大家欢迎的话说完,一套拳也打完了,手上托起一个亮晶晶的银盘,里面装满膏药,一路兜售过来:“各位父老兄弟,帮帮忙!”他让大家买他的膏药。
自觉倒霉透了的“刘神仙”,有的是钱,却是个啬家子(小气鬼)。他不愿买膏药,从人圈中退了出来。刚刚退到一边,有人猛地在他肩上一拍,吓了他堆尖尖一跳,眼都大了,他看着来人,轻声缓问:“你哥子是――?”他用的是袍哥语言。
“也,哥子,我都认不出了嗦,真是贵人多忘事。”来人好像同他还熟。
“你是哪个?我认不得你!”
“我们借个地方说话吧!”来人在他肩上一拍,将迟迟疑疑的他引到一个僻静处,摘了墨镜。“老章,章名高?”他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个叫章名高的人,原来在刘湘手下当过营长,后来听说投靠了老蒋,多年不见,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了。
很是落魄的“刘伸仙”将来人上下一看,连连问道,“你哥子现在哪里发财?你咋认出我的?”
“你哥子,我还有认不出来的。”来人笑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哥子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说来话长!”来人手一指:“我做东,我们找个地方醉一台。”刘从云也不拒绝,任由来人将他带到旁边一个以卖白片肉出名的饭庄――李庄。章名高要了一个雅间,点了丰盛的酒菜。
推杯把盏间,往日与他在同一个甑子里舀过饭吃的章名高,不无得意地将自己的近况说了个大概。他现在是中央参谋团的人,到成都公干已经有些天了,听说从云兄替人受过,我很为你打抱不平!
“刘神仙”是何等样人!?他虽然落魄,赋闲在家,中央参谋团由来,老蒋和刘甫澄的矛盾、暗中争夺等等,他岂能不知!从章名高两句话中他已经听出由头来了。悲从中来,他愤慨不己的地说,我现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我可是被刘甫澄欺伤了心?!就在他要大倒苦水之时,章名高打断了他,说是,这个地方不是谈话的地方。说时很鬼祟地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明天我们到郫县望丛祠详谈。看刘从云点头,章名高约定了明天会面的时间。
夜深了,前风光一时的“刘神仙”醉薰薰地回到宽巷子。幽静的宽巷子已经沉睡,巷口那根孤零零的电杆上挑起的一盏路灯,因电压不足,灯光黄恹恹的。像是一个病人,又像是他倒霉后许多人看他的眼睛,带有不屑意味。
狗、狗日烂婆娘,势利……眼!他扑倒在自家两扇关得严严的黑漆大门上,大声捶门。他口中的“烂婆娘,势利眼”,指的是他得势后娶的一个小妾。他这个小妾,同王陵基的小妾一样,也是达县当地一个有些名气的川戏演员,绰号“黑牡丹”。因为他背时倒灶了,月前一天,“黑牡丹”趁他不在家,和她的相好,将他的金银钱财席卷而去。现在,他的日子过得很是惨淡。家中唯一的佣人是个烂酒的没有去处的红鼻子糟老头。
他很捶了一阵门,红鼻子糟老头才起来给他开了门。他跌跌绊绊进去时,嘟囔道,你们不要门缝缝里看人----把老了看扁……了!老子,马上……又是人……人上人!
刘从云夜半酒醒后,在**翻来覆去。回想,展望,就像一个神奇的多棱镜,在他眼前闪现开来。
他思想上突然跳出一句“罗裘不耐五更寒”的戏文,想到日前背弃他而去的戏子“黑牡丹”,思绪又从“黑牡丹”跳到了他当一贯道点传师,处于人生最辉煌的时分。
“来来来,为师与你念动真言!”那是《西厢记》中,人约黄昏后的美妙时分。他让他看中了的年轻貌美的女弟子前去他的住处。被封建迷信迷住的女弟子,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似的牵了进来。
进来后,他关上门,他让这些虔诚的女弟子看他做法事。斗室里,门窗紧闭,红烛高烧,青烟缭绕中,身着奇装异服,打扮得似神似鬼的他,闭着眼睛,双手合什,对着张贴在墙上那幅红眼睛绿眉毛,容貌狰狞,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据说是一道道祖师爷的顶礼膜拜,口中喃喃有词。站在一边的女道陡,不知是被他现实中点着的迷魂香麻醉,还是心灵为他迷惑牵引,只觉得目迷五色,魂灵出窍,不能自己。
他像提线木偶似的,将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弟子牵到**,由他**。玩弄女人仅是一个方面,他玩弄的东西多了,玩得很高明。他的“玩”,给他带来了权位、荣誉。可惜,这一切都烟云般地过去了。他的思绪又跳到重庆来人上,他基本上可以估计重庆来人找他的原因。他想,如果我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也不是没有翻身的可能!怀着这样缥缥渺渺、甜甜蜜蜜的向往,他坠入了黑暗的梦乡。
第二天他到郫县望丛祠很早,比预定的时间最少早半小时。郫县离成都不过二十里,望丛祠,离郫县县城有四五华里,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葱绿色的原野中,矮矮的一圈红泥围墙,里面的殿宇,檐角飞翘,典雅庄重,有一种历史积淀的沉甸甸气息――望丛祠是古蜀国开明氏望帝和丛帝的陵寝地。
望丛祠平时很是寂寥,少有人去。他没有想到,他进到茶馆,章名高和一个素昧平生,长得鹰鼻鹞眼的中年人,已经要了茶等在那里了。茶馆很敞很大。除了他们三人,只有两三个暴焉子老汉,嘴里拗着长竹烟杆,坐在一边冲壳子,离他们很远。这是掩人耳目最好谈话的地方。
章名高同那人同时站起来。这是刘从云“刘神仙”!章名高将他介绍给那鹰鼻鹞眼的中年人;而介始那人时,只是轻声说:李组长,我的上司,却不肯介绍李组长的名字。握手时,刘从云注意到,鹰鼻鹞眼的李组长额上有道伤疤,看人的目光冷、硬、敏锐。
李组长笑笑,不用介绍,“刘神仙”谁都认识。说时手一比,请坐。李组长对他说明来意,果然不出昨晚上所料。这两个重庆来人是来搞刘湘材料的,李组长希望他尽可能提供刘湘的核心组织――武德学学会的一切。似乎怕他对他们的身份有所怀疑,小看了他们,李组长在端起茶碗喝茶时,给章名高示了个意。
章名高这就给刘从云亮了自己的派司(工作证)。刘从云接过去,将一个窄窄长长的牛皮工作证打开,上面贴有照片。照片上的章名高穿一套美式卡克服,腰别左轮手枪;骑缝盖中央参谋团钢印章,显得很神气。照片上,章名高的军职填的是少校,让他很是艳羡。
刘从云想了想,细说开来。李组长开始凝听,也不有见章名高记,只注意到他的手伸到裤子荷包里在什么东西上扭了一下
刘从云从头说来,刘湘的核心政治组织是“武德学友会”。其实,在四川,所有的军阀都有类似组织,刘文辉的叫“学友互助社”、田颂尧的叫“尚志社”、邓锡侯的叫“‘眉(山)保(宁)浮(图关)成(都)同学会。”
专说刘湘!李组长插了一句。
刘从云说,在所有的类似组织中,刘湘的“武德学友会”最为严密,有效。这个组织最初的成员,大都与刘湘一样,是四川速成学堂毕业生,大都是旅长以上高级军官。门比较窄。以后逐渐开放,向下扩展,发展到连一级军官。刘湘用这些人为骨干,最初在合川办了一个军官传习所,也就是一个军官训练班,专门培养忠实于他的中下级军官,后一般称这个传习所为“传帮”――这是1920年前后事。
“传帮?”李组长问了一句。
是。刘从云说,到了1925年,步步高升的刘湘任四川军务善后督办兼国民政府第21军军长时,“传帮”中的不少人已是21军中坚人物,比如唐式遵、潘文华等几个师长。除此而外,还有钟体乾、傅常、张斯可、乔毅夫、张龄九等刘湘的一帮高级文职人员。
李组长专门问了一句,邓汉祥是不是“传帮”中人?刘从云说,那时邓汉祥还没有来,他是后来的。
后来“传帮”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刘从云说,升格成了“武德学友会”。这时的“武德学友会”,邓汉祥来了,并且任秘书长,是个关键人物。每个会员须按月缴纳会费。学会办有一个“武德月刊”,刘湘鼓励会员们在刊物上发表文章,既谈军事理论,也探讨政治时事。刘湘自己就经常在刊物上发表文章。
时到如今,这个组织无孔不入,威力很大。不仅在21军,在刘湘辖下的四川军界,类似蒋委员长的国民党。一个人进不进这个组织,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高低,往往决定这个人的前程命运。
进这个组织还得有一定的组织程序!必须要有两个会员负责介绍,最后经刘湘亲自批准,宣誓。誓言是:“余誓以至诚,拥护会长(刘湘),忠于团体,服从命令,遵守纪律,严格保密,努力工作。如有违反,愿受处分(处分很多级。严重的,从开除到枪毙)。”
刘从云讲完了。完了吗?李组长问了一句。
完了。
李组长似有不满,扫了刘从云一眼,很不客气地说:你这些东西毛毛草草的,当然也算情报,但谈不上重要,我们需要的是刘湘重要的核心情报,你有吗?
狗日的东西!刘从云在心里暗骂:你硬是老鹰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不忙,你要老子的硬货,老子也要问你要价。想了想,他打明叫响地对重庆来人李组长说,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帐!
可以!李组长一副大权在握的样子:你尽管说,我不会亏待你。
刘从云提了一个要求,他要求暗中加入康泽的别动队,负责在成都方面搜集情报。
这个,看情况再说吧!李组长说,我们一码算一码,你现在先抖真经吧!我们会对你负责到底!
刘从云想了想,从身上摸出来他早已准备好的那本宝贝日记,翻开给李组长看,指点着开页的一行大字:《刘湘狡兔三窟记》。他万分珍惜地指着本子说:这里面详细记载了刘甫澄这些年来与中央离心离德,另搞一套,对策,很是珍贵重要!这就是我的命!
重庆来人李组长的清水脸上,掠过一丝贪婪的笑容,就像深怕刘神仙反悔似的,他一把抓过日记,急速翻看下去。那目光,就像照相机似的,又像钉子,在日记上过得唰唰的,一字一句都恨不得吞下肚去。李组长翻看过后,也不评价,从身上摸出一本支票,填了一张五千元大洋的额度,撕下来交给刘从云,说:这日记暂时留给我用一用,看完还你。这是我给你的第一笔情报费。
刘从云似接非接,很不情愿的样子。
“刘神仙”你放心!李组长在将他的日记揣起来时,意味心长地说,来日方长!我们决不会亏待你!
看刘从云无可奈何的样子,李组长在结束这场秘密活动时,提醒刘从云,从今后,我们会秘密保护你。但你的言行举动也要小心啊!
之后,他们在望丛祠里转了转,看了看。
祠内的崇楼丽阁、小山、梅林、竹园、小径、水池,移步换景,层层相叠,极有沟壑。只是远离市区,又不是节假日,这天少有游人,于一派青葱恢宏中显出一种无言的沧桑和破败。望帝和丛帝陵寝,是祠中精华,像是一条在大海中潜泳的蛟龙耸起的龙背。踏着石阶,上得小山。被游人踩得光秃的龙脊两边,在遍生着苍松翠柏之间,丛生着一些秀竹、宽宽翠绿的龙柏,郁郁葱葱。正好过一阵穿堂风过,枝摇叶摆间,上了龙脊的重庆来人李组长笑道:这地方风水真是不错,虎啸龙吟。只是怎么没有传说中的杜鹃啼叫呢?
时季不对。刘从云解释:这要到春播时节,化为杜鹃的望帝和丛帝才会出来提醒他们的子民:“布谷、布谷!”从早到晚,叫得口角流血。
中午是重庆来人李组长办的招待,相当丰盛。
刘从云回到成都宽子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是分开回城的,在茶店子,嗜酒的刘从云,在一家有名的“耗子洞”又喝了酒,喝得二麻二麻的。远远的,看到家门前那盏挂在高高电杆上的晕黄的电灯。灯光,衬得平素就很安静的宽巷子,这会儿越发安静,家家早已关门闭户。就在他双脚打拌,走到巷口,黑暗中窜出两个头戴博士帽的便衣,逼上来,低声喝道,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要做啥子?刘从云一惊,酒醒了,他看着两个便衣,强作镇定。
我们是省稽查处的,来人声音很低很横!说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两边一靠,将他挟持起来,送进了等在旁边黑暗中的汽车,一溜烟而去。
在省稽查处的一间地下室里,冷开泰亲自出面审讯。开始,刘从云百般抵赖。冷开泰毛了,说声,开始!两个凶神恶煞的毛打手将他的衣服脱了,双手绑起。冷开泰亲自从火炉里用火钳挟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吓得汗流浃背的刘从云面前晃晃,狞笑道:要不要先吃块红烧肉?!
不要!不要!刘从云吓惨了,浑身筛糠似地嗫嚅道:我说,全部说!
他来了竹筒倒豆子,把昨天今天的事全说了。
冷处长!我说完了。他可怜兮兮地看着鼓睛暴眼的冷开泰: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中了重庆来人,中央参谋团康泽派来的章名高的计……我悔过!我晓得章名高住在啥地方,我可以带着你们去,说不定将李组长也可以一起拿住,我将功补过。
这个不要你说!冷开泰毫不领情:我们自有主意。重庆方面嘛,现在我们双方还没有撕破脸皮。这个,我们有的是办法。只是你嘛,就对不起了,因为你晓得的东西太多了!说时示了个意。
哎呀!刘从云万不谙冷开泰要将他处死,吓得屁滚尿流,大声求饶。
弄起走!冷开泰大声命令。当天晚上,冷开泰派一支行刑队,用囚车将刘从云拉到成都附近凤凰山下,再从囚车里将他提出,押上山去处死。
冷月孤星。这支行刑队只有四五个人,他们将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张臭毛巾的刘从云连推带拎地弄到山上一处桃林――这是一处秘密杀人场。刘从云没有想到他会死得这样惨,行刑队还不是将他枪毙,而是挖坑活埋。这时,山风忽哨,怪鸟枭叫,远远近近,绿莹莹的磷火明明灭灭,鬼气森森。行刑队中四五兵,轮流挖坑,小队长坐在一边抽烟。被绑着双手的刘从云呆坐在一边等死,心想自己必死无疑,好不惨然。
忽然间,七八个蒙面大汉,从桃林中突地蹿了出来。挖坑的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些蒙面大汉也不动武,也不伤人,只是风一般挾上刘从云就跑,动作狸猫般敏捷。
有人打劫!他们带着刘从云跑了!坐在一边监工的小队长这才惊醒过来,跳起来,气急败坏地要他的队员:追!开枪!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这帮人早就没有了踪影。
过后,闻知一切的冷开泰在处理了手下这帮人同时,将情况报告了秘书长邓汉祥。这事是谁干的?秘书长邓汉祥当然心知肚明。不过,他严密封锁消息,只是吩咐省稽查处处长冷开泰接下来如此如此。
18
王陵基一早就在家中大发脾气。他将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山城日报》“砰!”地一声拍在桌上大骂:龟儿子东西不落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是在骂刘湘,他曾经是刘湘的老师。这天的报上登了峨眉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开学的盛况,引得他无名火起。
骂完,他挑声夭夭对门外唤了一声:“秋秋!”
“来了!”叫秋秋的丫环应声而来,站在门外。
“太太呢?”他秋风黑脸地问。
“太太到隔壁苏太太家打麻将去了。”
“打打打,一天到晚就晓得打麻将!”
看最近脾气很大的主人只是问了问,没有再说什么,丫环秋秋自去做事去了。其实,王陵基口中所说的太太,是他当年在万县当师长讨的妾,是个唱川戏的名角,艺名“红芙蓉”,年轻貌美。他像老牛吃嫩草一样,总是吃不够。1934年,刘湘统率全川20万川军围剿红四方面军,他作为一个方面军的总指挥,年关到来,战事处于相对平稳期,他这头老牛偷偷梭回万县吃“嫩草”,被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瞅准机会,打了一个突击,致使全线崩溃。过后,刘湘罚他在重庆北培的家中闭门思过,他自嘲为坐冷板凳。其实,如果不是刘湘,他受的处于岂止是坐冷板凳?然而,他不念及这些,总觉得刘湘对他不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是上午时分。百无聊赖的王陵基,气愤难平,起床不久他,又将自己扔沙包一样扔到大花**。躺在**,他突然发现对面窗棂边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一个蜘蛛正在悄悄结网。
他的心“咯蹬!”一声似有所悟。这个小黑蜘蛛,迅速织起一张透明的大网,一只蜻蜓从窗外一头撞了进来,撞在网上,拼命扑腾。而那小黑蜘蛛不急不躁,钉在网的中心,一直等到那只不知比它大多少倍的蜻蜓折腾得精疲力竭,这才闪电似地扑上去,慢慢享用战利品。
人生不就是一个个网吗?周而复始地循环,民间叫报应。年前,二刘决战前夜,他在万县最先将刘文辉的那批武器扣起,刘幺伯急了,赶到重庆向他的侄儿刘甫澄要货,他同刘湘演双簧戏,捉弄刘文辉。从某种意义上,这时的刘文辉刘幺伯就是一只扑在蛛网上不能动弹,坐以待毙的蜻蜓,刘湘就是织网的蜘蛛。而今天变了,正在峨山的老蒋(介石)成了织网的蛛蛛,刘甫澄成了被蛛网粘到的蜻蜓!
这样也好!他想,你刘甫澄让我在重庆坐板凳,肇我的皮(扫兴),我正好不踩你们的混水。但又转而一想,《增广》中有话说得好:“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易涨易缩山间水,易反易复小人心!”人都是势利的、实际的,以往,我堂堂的王陵基、王方舟,难逢难遇回到重庆,只要回到北碚的家中。前脚一回,后脚就有客来。前来拜望的人络绎不绝,高朋满座。这些人中,不仅有重庆党政显要,成都方面也有很多要人赶来。而今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不仅如此,小贱人红芙蓉也有点不把老子当回事了!
想当初,小贱人红芙蓉嫁给他后,身价大增,用他乐山乡下老家的话说,这叫“从糠萝兜跳进了米萝兜”!他有钱有权有势,小贱人把他经佑得巴巴式式,服服帖帖,安安逸逸。而今,经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中冷起!
“女人是祸水!”这话是说得一点不错的!老子倒霉,还不是你小贱人害的?!想到这里,他气不打一处来。老牛吃嫩草!嫩草虽好,但老牛的牙口毕然有限,好些时候心有余力不足,吃不动。在他得势时,年轻貌美丰腴、性要求强烈的红芙蓉虽得不到满足,却对他百依百顺,屈意奉承。自从他倒霉后,小贱人跟他回重庆北培坐冷板凳不时给他甩脸子。晚上睡觉,小贱人身子一背,脸一车,对他理都不理。昨晚上,他摸她,她却很不耐烦地将他的手一掀,哼地一声说:你少动!你不要摸摸索索的,整得我难受!说着甩了一口可能是在哪本戏文中的文词:“你个银样蜡枪头!”让他在惊诧之余,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
他将双手垫在头下,闭着眼睛,怨怨艾艾地哼起戏文:“虎落平原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三爸!”这时,他的堂侄,也是他的副官王生来在门外,打断了他的思绪
“啥子事?”他很不耐烦地对侄子吼道,“你少来烦我!”
“你过去的学生,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将军看你来了!”
“啥子?啥子!”他一听,一喜一惊,一骨碌坐起,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声。
当他确信是贺国光来看他后,忙从**梭下来,一边忙不迭穿鞋,一边吩咐王生,你快去客厅里告诉贺团长,我马上来,就像深怕贺国光跑了似的。
稀客呀,稀客!王陵基一脚跨进客厅,对贺国光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得很!恩师你快坐!贺国光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一边抱拳作揖还礼,一边站起来示意老师先坐。
你先请、先请!王陵基说:元靖你现在是中央参谋团团长,等同于过去手持皇帝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该先你请。
老师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贺国光不依,天地君亲师,你是我和刘甫澄的老师,无论如何都该你先坐。
那我们就一起坐。王陵基坚持。坐下后,王陵基感叹道,如果刘甫澄有元靖你的一半就好了!说时叹了口气,许多意思尽在其中了。
有门!贺国光暗暗欢喜。
秋秋,秋妹!王陵基坐下后大声吆喝,丫环秋妹来了。他说,这茶不好,重新给贺团长泡过,泡名山顶上最上等的明前茶。
丫环秋妹给客人重新换茶时,王陵基竟亲自拎起暖瓶给客人泡茶,因为激动,手有些抖,洒了些水。
贺国光端起茶船,左手执茶船,右手两根指拇拈起茶盖,轻推茶汤,抿了一口,说好茶。
老师!贺国光很郑重地说,我今天来看您,不仅是尽师生之谊,是学生来拜望老师。而且,是受蒋委员长之托来看望老师;是公私兼顾!
“公私兼顾!”贺国光一来就托出了主题。王陵基在咀嚼回味中央参谋团团长这话时,贺国光的话又换了语气,带有相当的温情。
我看老师最近脸色不太好,得多注意身体。“贺婆婆”看定王陵基,显出非常关切的神情,老师今年也不过才五十出头吧!我还记得当年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机趣渊博,风流倜傥的样子,学生真是记忆犹深、记忆犹新呀!这也就是才十多二十年啊!
王陵基说:我当初教你们时,表面上,你和刘湘并不是班上最出众的学生,但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是我所教的学生中最出众的。
我哪能同刘甫澄比,人家现在是真资格的四川王。四川是什么地方?天府之国,中国的首省。连蒋委员长当初都想到四川当一个警察厅长还没有当成呢!
元靖你就不要过谦了。你现在是蒋委员长手下的红人!老杇是不行了,被刘甫澄晾在这里坐冷板凳。
那不行!“贺甘草”做出一副十分义愤的样子: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况且,年前刘甫澄打红军铩羽而归,他该负责任,不该把责任往老师身上推。这事我清楚,有机会时,我会在蒋委员长面前替老师洗刷,替老师恢复名誉,请老师出山。如果老师瞧得起,不如干脆到我们这边来算了,前程肯定大得多。
贺国光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那当然好!王陵基当即表明态度。
老师!贺国光这就进了一层,他说,学生初来乍到,四川的情况不熟悉,想就有关问题请教?
来了!王陵基心领神会,说,你问!
俗话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贺国光说,自民国以来,全国军阀割踞,纷争不断。其中,以四川为最,从民国初年算起,到年前结束的“二刘”决战,其间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三百多场;还不算之间的川滇川黔之战。而刘甫澄之所以突颖而出,最终当上四川王,还不是因为有老师等几个扎劲的、能征善战的师长帮他!说着,一一列名,除老师外,有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范“傻儿”范式增。在你们五大师长之外,刘甫澄手下还有个挂名的“模范师”师长刘从云“刘神仙”。
提到“刘神仙”他们都笑了,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在报上看到,最近“刘神仙”好像同无靖你的下属康泽手下人挂上钩,提供情报,惹恼了刘湘、邓汉祥。他们让冷开泰下黑手,将“刘神仙”秘密逮捕后弄到凤凰山活埋,不意被一批来路不明的大汉劫去?
对王陵基这个问,狡猾的“贺婆婆”听而不闻,不予回答,只说是,刘湘手下五大师长,五大金刚,老师你就不说了。不知其它四员大将,他们对中央、对委员长态度如何?他们对中央入川事是何看法?对中央提出的务必做到的几个:“一”持何态度?
这是贺国光通过我摸刘甫澄的底了,事关重大!王陵基略为沉吟,端起茶碗喝茶。
贺国光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在要价。这就看着王陵基,很扎实地再夯上一句:我这些问,也是委员长的意思!
考虑再三,王陵基决定暗中倒拐了。他要以这些情报、表现作为投靠中央,投靠老蒋的资本。
清了清喉咙,他开始说了:我对中央的态度就不用说了,元靖你是知道的。看贺国光肯定地连连点点头,他说:另外四个人中,最有希望的是王缵绪,然后是唐式遵。剩下的两个,范傻儿可以试试。潘文华我看就算了,这人是一根筋,铁定心跟刘甫澄的,除了刘甫澄,他哪个都不跟。
然后他对四个师长条分缕析。王缵绪,四川西充人,号治易,清末秀才,是个儒将。而“文人无行”,这在他身上表现得最充分,主要是政治上的;绰号“王老乱”。这人为人最为势利、实际……在举了“王老乱”众多的事例后,王陵基总结,这人是株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而今中央入川,蒋委员长在峨眉山上,他巴结都唯恐不及。只要蒋委员长对他点一下头,招一下手,示个意,他扑爬筋就过来了。
唐式遵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他是元靖、刘甫澄你们的同学,过后一直是刘甫澄最重视的第一师师长、干将。别看唐式遵表面上对名利职位不争不抢,其实心里很是在意。元靖你和刘甫澄现在的官当得这样大,唐式遵表面不说,心里不是滋味。他背后说过,你刘甫澄再重用我,我唐式遵始终是你的下属,他能甘心吗?不甘心,我了解他。再有,他对甫澄心里有点埂(有看法),二刘决战中,唐式遵是刘湘的前敌总指挥。仗打得那么惨烈,死了那么多弟兄,“‘他刘自乾都被我围定了,走投无路,四面楚歌,刘甫澄一句话喊不打就不打了。过后,还保举刘自乾他的幺爸当了西康省政府主席照兼24军军长,我们这个仗是白打了,那么多兄弟的血是白流了!’――这话,是过后唐式遵在我面前发牢骚说的。”现在正是一个机会!王陵基很肯定地说,只要下点功夫,把唐式遵挖过来,我看没有问题。
范绍增名为“傻儿”,其实最精!他在举了二刘决战前夕,范绍增那个事例后,总结道,这个人难说。
贺国光接上一句,范绍增最近因为有些原因,这次没有上山。潘文华就不多说了,王陵基的话就说到这里。
贺国光听后相当满意。王陵基说这番话时,他虽然没有记日记,但听得非常专心,字字句句都吃进了心里。
老师毕竟是老师。贺国光说,老师这番话可谓字字珠玑,金玉良言,是打开刘氏独立王国的一把金钥匙。我会把老师这番金玉良言,还有老师对中央,对委员长的态度,源源本本向委员长报告的,请老师放心!老师鹏程万里。贺国光所谓王陵基以后会“鹏程万里”还不是虚言一句!王陵基投靠蒋介石后,很快成了蒋介石最为信任的大员、大将。抗战时,他是30集团军总司令;国共第三次决战中,深受蒋介石器重的王陵基,本来在江西省政府主席任上,为了将天府之国筑成最后最坚实的的反共堡垒,1948年,退到大西南的蒋介石,撤了四川省政府主席邓锡侯的职,遗职由王陵基继任。在任上,王陵基派款拉伕,组织保安团,为蒋家王朝不遗余力;他与胡宗南一起,成了蒋介石最后的左右二膀,被共产党解放军列为战犯。
老师!贺国光又说,如果可能,请老师在刘甫澄倚重的一些军官中做做工作。让他们尽可能向委员长的旗帜下靠拢,站齐!说时,例举了好些人的名字。王陵基答应下来。最后,贺国光又摆出一副学生姿态,请王老师对他们参谋团的工作、对他贺元靖不吝赐教!正说到高兴处,不知去隔壁苏太太家打麻将的小妾红芙蓉是输了回家拿赌资,还是她有内线,得知中央参谋团团长来了赶回家来献殷勤。她的到来,恰好调剂了气氛。
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红芙蓉人未到,喷香水味先到了:方舟!她不无夸张地问老丈夫:听说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将军看你来了?
王陵基奇货可居地指着贺国光介绍,这就是贺国光贺团长,快来见过!
红芙蓉扭动腰肢,走上前来,站在贺国光面前,笑容可掬地弯腰行了个礼,说了句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文词:贺团长好!贺团长驾到,让我们蓬荜增辉!
看来贺国光对这个戏子不太瞧得起,只不过碍于老师的面子,双手扶着椅把起了半个身子,应酬一句:早听说你才貌双全,又善言辞,今日得见,果然如此。本来,他该叫红芙蓉师娘的,但无论如何叫不出口来。
蓉蓉!王陵基叫得很肉麻,他对小妾说:你的豆瓣鱼做得不错。贺团长爱吃我们四川的豆瓣鱼,你让厨下陈妈到青石桥去买条约两斤重的鲤鱼,你亲自下厨给贺团长做道你的拿手菜---豆瓣鱼。你让厨下把菜做得丰盛些,我们请贺团长吃顿便饭!
那咋要得?贺国光说一口四川话,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就要站起来拦阻小妾。王陵基将贺团长一拉,说,让她去,你是稀客!
小妾高高兴兴去了。
贱人真势利!王陵基目示着小妾袅袅婷婷而去的背影,心中骂了一句。
中午,一顿高规格的家宴吃得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很舒服。尤其是红芙蓉亲自做的那盘豆瓣鱼,真是色香味俱全俱佳。
饭后,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就告辞了,王陵基携年轻貌美热情无比的小妾,一直把中央参谋团团长送出门,送上车。
再见!贺国光从车上伸出手向老师告别。
走好!王陵基和他带在身边的小妾,大幅度地向车上的贺国光招手。顶着最初的暮色,颇富心计的中央参谋团团长乘坐的轿车,绝尘而去。
看着精神头与早上判若两人的老丈夫王陵基,小妾打趣,方舟,你现在精神好好啊!
他们往回走时,王陵基喜笑颜开地对小妾打趣:你给你说过,我王方舟不会久坐冷板凳,兑现了吧?你不会再给我拿三做四,忸忸怩怩了吧?
人家好久在你面前拿三做四,忸忸怩怩了?!小妾不承认。她嘴一比,腰一扭,圆臀一甩,着实风情万种。
哈哈哈!早晨一脸霉气,精神萎顿的王陵基这会儿简直变了个人。他轻声对走在身边的小妾说:你今天的豆瓣鱼做得太好了。酒也好,吃安逸了。我这下有精神了,有你好看的!说着,老不正经的他,给了小妾一个飞眼,还捏了小妾的手一下。
哎呀,讨厌!小妾娇嗔地回了他一个飞眼,轻轻打了一个他的手。顺势往他身上一靠,又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顶着暮色,他用手挽着身着旗袍,越发显得**肥臀的小妾细腰往家走去。
王陵基私心暗喜。他怎么会不高兴呢?他不仅报了刘甫澄让他在重庆坐冷板凳的一箭之仇,更主要的是,他找到了中国最强大的靠山蒋介石。虽然这时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山城重庆,但似乎已经清晰地听到了在高高的峨眉上,借办军训团为名,执掌着国民党中央最高权柄的蒋介石蒋委员长,正在各方面大挖、深挖刘湘“墙脚”的咚咚声。看到了四川王刘湘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刘氏王国大夏,在这种深挖下,发出倒坍湔的吱吱声。而他王陵基,却已是咸鱼翻身,洗掉霉味。从蛛网上那个被蜘蛛吃掉的可怜的蜻蜓,摇身一变,变成了捕获并吃掉蜻蜓的蜘蛛!
当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去北碚运动王陵基时,中央参谋团极重要的一角----军训政处处长康泽更没有闲着,他驱车去沧白路“巴适”饭馆,与一帮地痞流氓结拜兄弟。
一路而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位于长江上游的西南重镇重庆,有一种非其它任何城市可比的气势。山山谷谷、万瓦麟麟、回旋起伏的街市,亮出了某种亮丽畸形的繁荣。长江、嘉陵江这两条飘带般环绕山城而去的江上,百舸争流的船帆,象蓝天上不慎跌落的云,倏又缓缓而去。朝天门、民国路这些热闹地段上,汽车、人力车往来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如同搅粥,杂声盈耳。
山城的街道大都不宽,且都要爬坡上坎曲曲弯弯。街上,不少店铺都在拍卖。有的店员将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声吆喝叫卖,招徕顾主。洋盘一些的,在铺子里用留声机放起“何日君再来”、“桃花窝美人多”类软绵绵甜丝丝的歌曲吸引买主。卖帕来品的,大都是“美孚”、“双枪”、“老人头”;花花绿绿的广告遍街都是。而为数不多的电影院里,上演的都是美国好莱坞的影片,不是《出水芙蓉》就是《人猿泰山》。
光怪陆离的山城,畸形繁荣的重庆。看着快速从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康泽检点着在不长的时间里自己的成果,很是得意。在成都,他的根须已经悄悄扎了下去,不久就会开花结果。在重庆,他的成果更是丰硕。他的成绩,不仅受到贺国光的表扬,连远在峨眉山上的蒋委员长也很满意。
刘湘留守在重庆的大员,能渗透的渗透,不能渗透的无一例外地受到监视。外地来人,不管你有何通天本领,也不论你是从天上、陆路或水上进入重庆及附近的一十三县,立即就会受到严密监视:电话会被人监听,出入信件会被人暗中检查……
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能取得如此成绩,很大程度上是贺国光听取、采纳了他的建议:将植根民间,且无孔不入的哥老会及形形色色的黑道组织拉拢过来,用起来。这就织了一张无形的网,任何人只要一进入这张网中,就难以逃脱。比如,市中区会仙桥最大、最堂皇的皇后饭店,老板占半山原是个黑道人物,现在被他发展成了他的别动队队员,负责为参谋团收集情报。又比如,黑道人物徐拐子在市中心打铜街开了家园园舞厅,加入他的组织后,就不一样了。舞厅里舞女们不仅按月向徐拐子交钱,还要上交她们收集到的各种情报,徐拐子又将这些搜集到的情报,作为礼物回赠上交于他……当然,这些袍哥、黑道人物及他们的利益会受到别动队保护,双方相互利用。
珊瑚坝机场路边有间颇有名气的飞虹像馆,以技术好、态度殷勤出名。老板张泽充和摄影师童二钊也是袍哥,也被他拉了过来。他们在替重点客人照像的同时,同一张肖像也就悄悄流进了康泽手中……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在车内闪灼跳跃。看得分明,端坐车上的康泽,外表比实际年龄老成得多,看四十可以,五十也说得过去,其实他才刚过而立之年。也许是为了尽量掩人耳目吧,这天他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一套灰朴朴的卡其布中山服。他的长相毫无特色,皮肤黑红粗糙,骨胳也粗大,一张老朴朴的四方脸,头上剪短发,他的身上带有明显的过去艰难岁月留下的劳动人民特征。这时,他在闭目沉思。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他为人处世含而不露,心机很深。这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睛中乍射出来的凶狠、机诈,如同枪弹般犀利有力。他剪的是板头,头发又粗又黑又硬,犹如钢针。这时,他注意打量起车窗外快速往后退去的街上的景致,似乎深怕看漏了一点什么;这就从一个方面显示出他这个经过某种严格特殊训练的职业军人特征。
时年32岁的他,出生于四川省安岳县双龙铺山区一个连温饱都还没有解决的农民家庭的他,是靠顽强的自我奋斗登上去的。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生,留学苏联时,受过特工培训。回国后,深受委员长信任,重视,历任多项要职,且在职上都有成就。月前,在成都,张群、杨永泰代表委员长同四川王刘湘谈参谋团入川事,刘湘最不同意的就是他作为参谋团别动队队长入川。最后,经多方努力,多方糊弄,他还是如愿以偿入川。
从窗外快速闪过的街景,让他有种久违了的亲切感亲近感。街上店铺里,打锅魁的,甩三大炮的,还有那些站在檐前,挑声夭夭延客入内的开红锅锅子、白面馆子的幺师……
我回来了!天府之国四川,从此以后就不姓刘,而要姓蒋了!看着从眼前一掠而过的山城重庆,他想到近期工作,两个方面:一、把重庆及重庆附近所有的袍哥组织,三教九流,黑社会全部拿过来,掌握手中,为我所用;把手中那张黑网,编织得更为牢实。二、他得让潜伏在成都方面的特工,趁刘甫澄不在,赶紧工作,作出成效;尤其是几个高级特工!
沉思冥想间,坐在前排副驾驶坐上的副官调过头来,指着前面一间两楼一底的饭店说,处长,沧白路到了,是这个“巴适”饭馆吗?
他说,是。
轿车停了下来。
等候在“巴适”饭店门前重庆市中区有名的混水袍哥头子周发发见到康泽,颠颠迎上。周发发30来岁,水蛇腰,穿一件灰朴朴的长衫,青水脸,瘦骨嶙嶙的身架,像个稻草人,惟有那双眼睛贼亮,显示出刁钻歹毒的本性。
人都来齐了吧?康泽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表。
齐了。周发发说时腰一弯,手一比:康处长,你老人家请!
针对袍哥没文化讲义气的特点,为团拢这批人,康泽今天特意来这里,同这帮浑水袍哥举行结拜式。在重庆,类似的活动,他已经很搞了一些。
108人都到齐了? 康泽边走边问。
托你老人家的福,都到齐了。周发发一口一个老人家,虽然康泽才32岁,他把康泽拱得很高。
那好!康泽为了仿照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金兰结拜,事前让周发发找够108人,以便显示出士气和规模。周发发为了找到一个类似梁山泊上孙二娘似的女人,很费了些功夫。
他们上了楼,进入隔壁香堂,举行结拜仪式。
香堂正中,挂着红脸虬须卧蚕眉的关圣帝君相,下面一张横贴的大红纸写有“关圣帝君”字样。关圣帝君神位前摆有香案,上排香烛。香烟缭绕中,周发发指挥着108人先填金兰谱,每个人都开具了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然后康泽不厌其烦地与这些人结拜。在香烟缭绕中,这些人分批齐齐跪在关圣帝君相前叩了四个响头。每批都由周发发领着,诵读一番具有浓郁袍哥意味的誓词:“上是关圣帝君,下跪弟子周发发!”然后是依次报名,报名完后,周发发再朗朗有声地说:“今与众家兄弟,愿效桃园结义结为兄弟。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结拜以后,誓愿效忠党国,效忠中央参谋团、效忠康(泽)大哥,团结弟兄,共挽危局。如有不忠不孝,上不认兄,下不认弟情事,有如此香!”说着,用手将一枝香折为两段。这时,康泽端起地上一碗鸡血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跪在他身后的人齐声应道,“转祸成祥!”然后,挨次喝一碗鸡血酒。至此,第一批人的盟誓就算完结了。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
仪式之后,康泽大宴这108人。
不要小看这些过场,在康泽手上很是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