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哒、哒哒嘀!这天天还未亮,浓稠漆黑的夜幕,将峨眉山裹紧。突然在报国寺,红珠山一带迸发而出的第一声带有金属颤音的军号声,将天幕上那一颗正在下坠的金色星星吹落了下去。这军号声,标志着峨山军训团第一期开学了。
曙光撕破黎明,阳光照亮山谷。
尽管环境简陋,军训团的生活还是相当有气势的。第一线金色的朝阳从浓重的夜幕中透出,最先泼洒在站在高岗上发号施令的小号兵身上。小号兵身穿草黄色短袖军衣,打着绑腿,背上背着一枝小马枪。他将头朝天仰起,左手叉腰,右手举号鼓着腮帮子吹号。金阳像只彩笔,在小号兵身上依次抹过去,他举在手中的那只黄澄澄的军号上流金溢彩;军号手把上,那束在晨风中动飘展的红缨,像燃烧的火炬。
小号兵吹出的这第一声破晓的、带着金属颤音的嘹亮军号,立刻带动了军训团四周的军号声呼应。一时,军号声此起彼伏,山鸣谷应。而这天,临近的报国寺里的晨钟和和尚们宏大的唱经声,似乎也比往天来得早了些。从寺内高墙中传出的罄、钹、鼓的混合声和阵阵局外人听来显得含混的、语意不明、忽高忽低唱经声,同寺外远处传来的的军号声混杂在一起,撕扯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凡间和佛界的交响曲,别有韵味。
军号声声中,只听军官们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三个营上千名束装整齐的学员,在三个营长分别带领下,喊着号子跑步入场。看得出来,这些由中高级军官组成的学员队,由于好些平时缺乏训练,一旦枷起,累得够呛。
立正!
来在那个土台子前,担任第一天值日的一营营长陈之馨(中央军的一个军长),面向大家,最先立正,胸一挺,气冲丹田扯起嗓门,大喝一声。
啪!啪!啪!三个营的学员组成的三个方队,面向主席台立正。上千人的跺脚声可谓惊天动地。随着陈之馨的口令,一营居中,二营在左,三营在右。三个整齐的方队,上千人站在台前,思想上演绎着教育长陈诚等一帮人簇拥着校长蒋介石上台来的情景。
担任一排排长的唐式遵,不由看了看站在他左边的二排排长的潘文华。戴一副眼镜,显得很文,其实相当有个性的潘仲三(潘文华字仲三)这时看着面前的土台子,目不斜视,好像在审视。
面前的土台――台上布置得相当简洁。台中间摆有一张四脚伶仃的小桌子,桌上铺红布,当中拄一只裹着红布的麦克风。台子两边木柱是一幅对联,白底红字,十分醒目。上联:“坚决拥护蒋委员长”,下联:“攘外必先安内”。当中拉一横幅:“峨眉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开学典礼”。除此,台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的设施,连一张凳子都没有。
这时,身披一件黑色斗篷的团长蒋介石,在陈诚、刘湘、刘文辉、杨永泰一帮人簇拥下风一般快步而来,鱼贯上台。
刚才喊了稍息的陈之馨,见状可着嗓门,胸一挺,大喊一声:立正!
台下又是“啪、啪!”两声,所有学员全部保持相同的姿势,挺腰突肚,向台上注目。
步上台来的蒋介石,走到小桌前站定。而跟在他身后上台来的刘湘、邓锡侯、刘文辉、杨永泰等人,在委员长身后成一字排开一站。就像一部戏里的主角似地集体亮相。
开学典礼进行得非常简洁。主持开学典礼的教育长陈诚精蹦蹦地走上前来,宣布:峨眉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开学。现在,请团长训话。鼓掌!并率先鼓掌,台下响起一阵也还热烈的掌声。
受训的川军高级军官们,好些都是第一次见到蒋介石。这天的蒋介石军容严整,他穿一身标有特级上将军衔的黄呢军服,细细的腰上束佩宽宽的刀带,刀带上佩中正剑,手上戴一副雪白的手套。唯一显得不够正规的是,他没有戴军帽,亮出一副标致性的光头形象。而唯有如此,显示出他的特别。蒋介石显得清瘦而精神。
蒋介石扬起一只戴白手套的手向台下大幅度地挥了挥,又往下一压。随着他这一压,台下掌声像大海倏然间的退潮。他将戴着白手套的手往桌上两边一按一压,看着台下的学员们,那双鹰眼里满含期翼。别致的是,他的胸前不仅佩戴了勋标,还戴了一朵显然是刚从山上采摘下来硕大通红的山茶花。
同志们,同学们!突然间,场上响起通过麦克风传达出的蒋介石那口江浙味浓郁的北平官话。他讲话时,显得有点激动,护在唇上的一绺胡子有些神经质地颤动。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学生了。军训团的学员,不管你们是来自哪个部队,也不管官大官小,都是我的部下……
唐式遵听得出,委员长这话是弦外有音“‘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学生了’!那么,昨天呢?我们是哪个的学生?是刘甫澄的学生?是刘自乾(刘文辉字正乾)的学生……”唐式遵还注意到,站在他一边的潘文华听说后,神情显得不以为然。他还发现,台下的学员们都关注着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的反应。刘自乾、邓晋康(邓锡侯字晋康)很稳得起。而作为副团长的刘湘,就像挨了几闷棍,竭力忍住,嘴抿得很紧。似乎他如果不抿嘴,反驳的话,就像会峨山上开闸的洪峰,破闸而出,滔滔而下。
蒋介石向来罕言寡语,不喜欢长篇大论。而这天反常,他在讲话中,再三强调他的几个“一”!他强调,民族要复兴,一定国家要强盛。而国家强盛就断断不能搞封建割踞。他再三强调了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支军队的重要性、必要性。
非常时期急需非常人才,当前,最最急需的是军事人才。他在强调了他的几个“一”之时,对川军的一些现状进行了批评。
他说,有些人根本不像革命军人。有的人从成都来时,坐在滑杆上,仰卧踞傲。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高亢起来;脸也红了,筋也涨了,手在颤抖。大声质问,这样的人,哪像一个革命军人?哪像一个国军军官!影响极坏。这样军官能指挥军队打胜仗吗?不容台下回答,他很肯定地说:不能!所以,我们这次军训首先的就是要扫除这些陋习。要从一二三这些基本训练做起……他把川军鄙屑够了!台上的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而站在一边的陈诚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蒋介石讲完后就退场了。接下来,教育长陈诚在对军训课程的设置、时间安排等等作了一些说明后,调过头来,看了看副团长刘湘,像征性地问刘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副团长刘湘说没有,而作为团附的刘文辉、邓锡侯,他根本就没有问。陈诚宣布,开学典礼到此结束同,各营带回。
以陈诚为代表的一方,以刘湘、刘文辉、邓锡侯为另一方的较量,主要表现在给上千名学员上大课上。
第一次上大课,陈诚就表现得非常嚣张。他口无遮拦,根本没有将刘湘、刘文辉、邓锡侯放在眼里。他在大骂了共产党之后,矛头指向了他们。
诚然,共产党和他们的军队应该消灭,而且必然消灭。陈诚斜起眼睛看了看在陪坐一侧的二刘一邓。同样!他大幅度地挥着手说:全国各地的军阀及军阀割踞也应该消灭。因为这有悖于委员长一再说明的必须要尽快实现的几个“一”!打倒军阀、扫除军阀割踞!是先总理孙中山先生提出来的。而我们牺牲了那么志士,南征北战,先后打倒了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奉素张作霖;皖系军阀段祺瑞……但在今天,军阀这个现象仍然隐性存在。这些人拿着中央下发的高薪,名为中央高级将领,却干私事。他们阳奉阴违,以将他们的地盘搞成自己的独立王国为能事。
说到这里,陈诚面现悲愤忧急。他说:在坐诸位,都是国民政府陆军部在册高级军官。我在这里不妨向大家泄露一个秘密,也是国家隐忧,不怕露丑。目前,中央的军令政令,只能在沿海江浙五个省通行无阻,别的地方都有问题,行不通。你们说,这种现状如果不改变,任何人再有天大的本事,能把国家治理好?能消灭红军?能对付亡我之心不死的日本?能对付当前日益严峻的局势?!
当前是个什么局势呢?他展开道,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鬼架颈,中间还有若干小鬼。这个饿鬼,就是1931年占我东北三省,犹嫌不足,随时都准备南下的日本人。牛鬼,就是据闻正在向控制了陕北的刘志丹方向逃去的朱、毛红军。小鬼嘛,就是各地事实上的军阀!
陈诚表现得比蒋介石还蒋介石。说到这里,教育长激动起来,在课堂上做出一个招牌姿势:他将右手捏成拳头,挥来挥去,加强着说话的语气,矛头直指刘湘:有些地方军阀在一方作威作福,不知天高地厚,自高自大。花几个钱从外国买回来几架破飞机,就说是空军,那也叫空军?连送封信都不敢去。
有的自恃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一个人躲在山沟里当他的土皇帝,钱多得来连自己都数不清……显然,他这是指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刘文辉。
也真是。刘文辉当上西康省政府主席后,在他管辖的十万大小凉山间适宜栽种鸦片的河谷地带广种国家严禁栽种的鸦片。鸦片又称软黄金,很是值钱。这些年,刘文辉仅在这一项上就很搞了些钱。大名人黄炎培曾经过西康省越西县,只见县里烟馆密布, 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烟鬼数不胜数。倾家**产、家破人亡者不胜枚举。越西坝子上,罂粟花开得很是妖艳,红的、蓝的、白的花在轻风中很是招摇。城中,到处张贴的禁烟标语,形同虚贴。心有所感,黄炎培写下了一首很有影响的《过越西》诗:
红红白白四望平,
万花捧出越西城。
此花何名不忍名,
我家家倾国亦倾。
家倾国倾犹恐不速,
官府推销惟不足。
堂皇标语空张贴:禁烟、禁毒,
种者、吸者、贩者更加成倍出。
越西城外天雨落,
越西城内鬼神哭……
陈诚在骂了二刘之后,顺带将邓锡侯也骂了。当然,骂得很是隐喻。
陈诚对二刘一邓的攻击太明显、太恶毒、也太直接了!学员们大都是二刘一邓的军官,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不好出面。他们将目光齐唰唰投到二刘一邓脸上,看他们的反应。唐式遵发现,刘湘的脸红了红,刘文辉却没事人一般,邓锡侯更是。刘文辉盯了刘湘一眼!意思很明显,这都是你刘甫澄自找的!你去求老蒋帮助你打共产党、红军。这下,老蒋来了,来了不仅“医”你,连我刘自乾也跟着你背时倒灶!
你刘甫澄自作自受。就是挨刀,也是你刘甫澄挨头刀
陈诚在骂了二刘一邓后,开始自吹自擂:我们中央军在这方面就不是这样的。就拿我陈辞修来说,向来洁身自好。我母亲那么大年纪了,现在都还住在南京一条小巷我给她老人家租的一间小独院里。不像有些地方军阀,华屋如云。这方面,连共产党都对我不得不服。有次,共产党从福建打到我的家乡,他们打土豪斗地主,却没有动我的家。为什么呢?因为我陈辞修是个出了名的穷光蛋。陈诚讲完话后,正要宣布各队回去讨论。他想得好,刘湘也不是吃素的。他霍地站起来,手掌两拍,说,陈教育长说得好,讲得妙。不过,我们四川话有一句叫,说得脱,走得脱。我这个当副团长的也来说两句。
刘湘说时,走上前来,负气将摆在小桌上,用红绸裹着的麦克风提起,用劲一墩,“咚!”礼堂里发出一声轰响,发泄着他心中的愤怒。陈诚万不谙刘湘会来这一手,吓得拄后一退。这明火执仗的一幕,引得上千名师生不由得笑了。
刚才陈教育长的话是有感而发。刘湘一上来就点题,针锋相对:我刘甫澄不懂政治,也不会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不过,我觉得有点偏题了。在这里,我想强调一下军事方面的问题。我觉得当下我们应该一致对外。当前最严重的问题是,箭在弦上――日寇看来早晚要大举南下,亡我之心不死。面对敌强我弱之势,我们惟一的办法就是以弱避强,集中相对优势兵力,化劣势为优势,以空间换取时间,将看似强大的敌人最后拖垮拖败拖死。
刘湘在讲了一些以空间换取时间,以小胜积大胜,以弱敌强的问题之后,让团附刘文辉、邓锡侯也讲一讲。
刘文辉讲的是气节。他用历史上文天祥、岳飞、史可法这些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为例,最后,虽说归结到军训团师生要拥护蒋委员长,蒋委员长就是我们当今的民族英雄这一点上,但前言不搭后语,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细细咀嚼,觉出其中有种地方割踞意味。
然后邓锡侯讲。他棉层藏针,表面上讲的是陈诚喜欢听的话,好像中规中矩。什么,我们要枪口对外。我们过去是枪口对内,从今以后,要在一个领袖的统帅下,步调一致枪口对外云云。看起来不偏不倚,貌似中肯,细究实质,却真是滑得可以,“水晶猴”这个绰号在他身上当之无愧。
之后,陈诚要大家踊跃发言,各抒胸臆,并有意点了两个人的名,先是唐式遵,后是潘文华。
绰号“唐瘟猪”的唐式遵,显得疲疲踏踏的,好像瞌睡未醒,一双泡泡眼一眯一眯的。他泛泛而论,说团长和教育长再三强调,这次军训团第一期要解决的几个“一”,这确实重要,很有必要。他正在学习,说不出个所以然。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但他实际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让甫帅很有些失望。刘文辉、邓锡侯看着“唐瘟猪”,神情表现出疑窦。陈诚心里高兴。他想,唐子晋(唐式遵字子晋)在这种场合说这番话,还要点勇气。下来,我得找他好好谈谈,把他挖过来!只要把他挖过来,就把刘甫澄脚下最坚实的一块基脚挖动、挖松了。而且,很有带动作用。
潘文华却坚定地站在刘湘一边。他在发言中强调团结。举例说,打仗时,旗手总是冲在最前面,而所有的将士都跟着旗手冲锋陷阵。在西康省、在24军,旗手是刘自乾(刘文辉字自乾)将军;在28军,旗手是邓晋康(邓锡侯字晋康)将军。在四川,在川康地区,旗手是我们的甫帅、是我们的刘甫澄刘主席(刘湘兼任西康绥靖公署主任)!说来说去,意思一个,在四川,不仅在四川,在整个川康地区,所有将士,都应该团结在刘湘的旗帜下。
唐式遵和潘文华,这就很有些泾渭分明的意味了。
潘文华的发言,受到场上大都军官的欢迎,他们不约而同地给他鼓掌。
下课!下课! 教育长陈诚脸红筋涨地宣布下课。
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被蒋介石知晓了。他把陈诚叫去口授机宜。
辞修呀!蒋介石打量了一下在他面前站得端端正正,显得毕恭毕敬,最为信任器重的军训团教育长陈诚,伸出手去,翻了翻摊在桌上那本他视为治国平天下的必读书《曾文正公(曾国藩)》全集;指了指了对面那把极具四川特色的用清竹篾编就的竹椅,示意他坐。
陈诚落坐后,着一身玄色绸缎便服的蒋介石却又在对面站了起来,踱到窗前,双手往背后一抄,好像在看外面的峨山风景。他问陈诚:成都武候祠有一幅名联,你知道吗?
这方面是陈诚的弱项,他当然不知道。不过,他的回答是:成都武候祠内名联很多,不知校长指的是哪一副?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蒋介石随口就来。说时,霍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诚,你知道这个对联是什么意思吗?
陈诚霍地起立,胸脯一挺,请校长教诲!
这是清末光绪二十八年,四川盐茶使,云南剑川人赵藩所撰。寥寥数语,既高度肯定了诸葛亮善于用兵、理政的才华;又从和战、宽严的辩证关系总结了诸葛亮治蜀的经验:能采取攻心办法服人的,会使那些疑虑不安、怀有二心的对立面自然消除,自古以来深知用兵之道的人并不喜欢用战争解决问题。而不能审时度势的人,其处理政事,无论宽或严都要出差错,后代治理蜀地的人应该深思。嗯,!?
报告校长,部下懂了。
蒋介石又说:自古道,“天下未乱蜀无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又有言,齐鲁大地是一山(沂山)一水(蒙水)一圣人(孔子),四川是多山多水多才子。就以参加军训团一期的这些军官来说,各有各的名堂,万万不可小视!蒋介石含蓄地批评陈诚太直、太露、太急。又批评在教学方式上,担任讲课的杨永泰、贺衷寒等人是空对空,从理论到理论。没有把理论,同他的几个“一”联系起来。这样的生搬硬灌,就像四川人炒回锅肉。老是那一套,久了就腻了,不新鲜了。这样炒出来的回锅肉,谁愿意吃?我都不愿意吃了!
陈诚当即向蒋介石请教,下一步的重点在哪里,下一步该怎样走?
要把课堂教学与课下个别谈心结合起来!嗯! 蒋介石口授相宜,听说唐式遵就学得不错,颇有心得?得到陈诚的肯定后,他说,你可以同他个别谈话,深谈。如果谈得好,你可以给我带来。我亲自同他谈!
是!这一下,陈诚完全通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