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国,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成都,就要离开大陆了!”蒋介石的语气不无惆怅、惋惜。黄埔楼上,他站在窗前,长时间凝望着在夜幕和微雨笼罩中现在尚在手中的大陆最后一个大城市成都。
视线中,几星灯火在夜幕中闪烁游移,磷火般明明灭灭。冷雨打窗,极目望去一派凄迷。
“爹爹!”站在他身边的蒋经国关切地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早点休息吧!”
“不!”情绪从来没有今晚这样消沉、惆怅的蒋介石说:“经国,我想去最后看看成都。”
“爹爹!”蒋经国惊讶了:“这么冷的天,外面又在下雨,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去机场了,就不必出去了吧!”
“不,我要去。”蒋介石出去的意志很固定,很坚决。此时此刻,他有一种无尽的眷恋需要排遣。蒋经国只好去赶紧作了安排,并陪着固执的父亲步出了温暖如春的屋子。
下了黄埔楼的台阶,在蒋介石和蒋经国上车以前,侍卫室主任陈希曾将那领黑色的防弹斗篷披在蒋介石的身上。
蒋介石、蒋经国父子一同上了那辆高级防弹轿车。接着,三辆一模一样,让外人无法辩认真伪的三辆轿车首尾衔接,悄悄梭出北较场后门,向城内驶去。
蒋介石靠近车窗,用手拽开一点窗帘,目光竭力透过眼前迷迷朦朦的夜雨帷幕,将这座饱经忧患、九里三分的历史名城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轿车驶过了青龙街、东城根街,进了少城。他让司机将车开得慢了些。街道上,有些路段淌着一滩滩的水,在黯淡的街灯照耀下,泛着昏黄的鱼鳞似的光波;车辗过,水向两边溅起。夜还不是很深。但大街上已阒无人迹。街道两边,在一排排整齐的梧桐树、芙蓉树后,鳞次栉比大都一楼一底青砖灰瓦的小楼房都睡过去了。这之中,有戏院、茶楼、酒肆,但更多的是书店、报馆。这条充满了文化气息,流露出这座城市丰厚文化底蕴的长街,著名的祠堂街已经在沉沉的夜幕中沉睡,所有的店铺都关上门,显得格外幽静。而在祠堂街一边,隔着一条波光粼粼的金河,就是颇为有名的少城公园。黑漆漆的园中,曦微的天光中,“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利剑般插入云天,散发着一种悠久而沧桑的历史韵味。还有街上那座有名的晋园餐馆,这时,全都无言地瑟缩在寒夜里。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打更匠。他已然苍老,披着蓑衣,佝偻着身躯,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手挽着更绳,一手扬起更锤敲了下去:
“当!当!当!”
“各家各户――小心――火烛――!”
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金属的颤音,水波纹地悠悠远去,余音凄凉。
“爹爹!”经国在身边提醒一句:“少城已经过了,我们回去了吧?”
“不!”蒋介石吩咐司机和坐在前面的侍卫主任陈希曾:“将车开到枣子巷,我要去凭吊戴公,戴季陶先生。”声音里充满了依依惜别之情。
一行轿车,首尾衔接,顶着成都冬夜的凄风冷雨向西,向西。
蒋经国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爹爹对戴季陶那份特殊的感情。凭着依稀的记忆,一位身材单薄,面容清秀,举止儒雅,博学多识,谈吐诙谐,穿一身浅灰色长袍,脚蹬一双浅口布鞋,操一口四川成都话,颇有学者风度的中年人似乎飘然而来,恍如眼前。
爹爹早年留学日本时,与戴季陶既是同学,又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蒋经国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桩传闻轶事,说那时爹爹与戴季陶在日本合租一间房子并同一个日本使女睡。使女肚子里就有了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一看就知是戴季陶的。但戴季陶不敢要这个孩子,因为戴先生是有家室的,而且夫人是个“河东吼狮”,戴先生惧内。
这个孩子只好爹爹要了,这个孩子就是以后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像貌英俊,去德国学过军事的弟弟蒋纬国。
对这事,他既信又不信,当然不敢去问爹爹。但戴季陶,的确是党国数一数二的理论家,且对爹爹耿耿忠心,这是没有怀疑的。
深受爹爹器重、赏识的陈布雷、戴季陶眼看大势已去,无力补天,他们二人竟双双自杀以明心迹。
1948年11月12日,终身跟随爹爹的,有“天下第一笔”称誉的陈布雷,服下大剂量的安眠药自尽。而戴季陶还在为党国百般奔走,他先是应邀去印度讲学,然后辗转去康藏,竭力拉拢各地土司为爹爹卖命,遭到这些土司的拒绝后,三个月后,极度绝望的戴季陶在成都枣子巷家中,采取了与陈布雷同样的方式自尽。
“经国!”坐在旁边爹爹的话打断他的回忆和沉思。调过头来,却只见爹爹调头凝望着窗外一派潇索的夜景,声调哀伤低沉,似在自语:“成都这个地方物宝天华,青山绿水,文化积淀极为丰厚,人文荟萃。历代大文豪中,好些都是成都人,例如司马相如、杨雄、李白、苏东坡父子……纵然不是成都人,凡大文豪也大都到过这里。”说着又一一例举:如流寓成都多年的唐代大诗人杜甫、还有我们浙江的陆游……他甚至提到了近代四川出的戴季陶、张群、郭沫若……认为他们也都是名人。特别是他提到家乡诗人陆游在不少诗中,对成都赞诵备致。说着,爹爹竟背诵了陆游写青羊宫花会什么的诗:“一路之上香如泥”云云。
蒋经国注意到,父亲着意提到了戴季陶。说戴季陶其实一开始笃信马列主义,是中共创始人之一。1819年出生于成都附近广汉县的戴季陶,名传贤,字季陶,号天仇,原籍浙江吴兴,在清初“湖广填四川”中,戴家移居四川广汉。他早年留学日本,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追随孙中山进行革命,1917年被孙中山任命为“大元帅府秘书长”。戴季陶从日本明治大学法科毕业后回国,最初长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五四运动时,在上海主编过《星期评论》周刊,1924年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兼中央宣传部长。
1920年至1921年夏,戴季陶对共产主义学说很有兴趣,与陈独秀等人往来密切,参加过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筹备活动。但是,当中国共产党成立时,他却拒绝参加。后来,他与共产党走得愈来愈远,竟致成了国民党的理论权威。
戴季陶担任过国民党法制委员会委员长、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等要职。1924年11月,孙中山离粤北上,他是随行要员之一。翌年3月11日,孙中山病危时,他是孙中山遗嘱九个签证人之一。他最终反对国共合作,鼓吹“纯正三民主义”,并在上海设立“季陶办事处”,那是一个专门的反共写作班子。1925年6月,他写成《孙文主义之哲学基础》,7月完成《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他著述甚多,形成了一套全面系统的反共的“戴季陶主义”,是国民党中为数不多的理论家。
1948年,鉴于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一介书生的戴季陶为了排挤刘文辉的势力,为蒋介石扫清退路,不避艰辛,千里迢迢,到达甘孜,收当地最有势力的女土司向德钦姆为义女,又牵红线,让自己的义女与班禅行辕的卫队长益西多吉结婚,最终酿成了地方武装力量与刘文辉的争战。激战半月后,益西多吉夫妇联合的武装力量被击败,退往青海玉树。西康省省长兼24军军长刘文辉进一步加强了对甘孜、巴塘一带的控制。
见失败无可避免,戴季陶失望之极,于1949年2月11日夜自杀于成都枣子巷家中。
就在蒋介石喋喋不休谈论戴季陶、赞扬戴季陶中,坐在前面的侍卫室主任陈希曾转过头来,轻声报告:“委员长,戴公墓到了。”
车停下来了。借着车前灯射出的一束雪亮的灯光,蒋介石看清了,“戴公墓”就座落在城市与乡村接壤的一处荒寂的坟莹里。高高的一处土丘上,缠结的枯树与野藤在寒风中抖索。土丘前面有个红砂石碑,上面镌刻着“戴公季陶之墓”一行篆体大字。凄风苦雨曳打下的戴公墓好不惨淡凄凉。
蒋介石坚决拒绝了儿子和侍卫室主任的劝阻坚持下了车。在黑暗中,他走进荒坟,站在戴公墓前揭了军帽,低头致哀。他喃喃地地说:“季陶,中正看你来了。中正对不起你。你好好安息,我来向你道别……”说着竟哽咽有声。
“爹爹,不要太悲哀了。”儿子蒋经国走上前来,附在父亲耳边轻轻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机场了。”
蒋介石这才点点头,躬下腰去掬起一捧成都平原的沃土揣进荷包里。这才转身向座车走去。他走得很缓慢、很沉重,走得恋恋不舍。
一行三辆轿车调头往回开去,开得很快。蒋经国注意到,父亲似乎突然之间衰老了许多,疲惫不堪,颓然地坐在车沙发上,头往后抬起,靠在沙发高背上,再也无话,闭上了眼睛。
一行三辆轿车拐上了去凤凰山机场的公路。委员长的司机和侍卫们这才注意到,委员长的防弹轿车前后左右都有好多辆车在暗中保卫跟随。显然,这是蒋经国暗中作的布置。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串串雪亮的车灯迅速撕破厚重的夜幕,像是一串掠过夜空的星群,急速地向隐约可见灯光的凤凰山机场流去、流去。
在座车平稳的引擎声中,蒋介石睡着了。蒋经国从侍卫室主任陈希曾手里接过一件军呢大衣,轻轻盖在父亲身上。儿子明白,年迈的父亲连日来心机费尽,加上忧伤,到现在实在是熬不住了。
就在蒋介石离开成都的这个晚上,夜幕刚刚降临,玉沙街刘文辉公馆门前的警卫解除了。
夜正黑,雨正紧。昏黄的路灯下,猛地窜出来一个黑影。他影子似地窜到公馆门外,隐身于一个大石狮子身后警惕地东瞅西看。确信公馆的警卫解除了,心中大喜。
他叫李大成,刘公馆的卫士。那天晚上,陈岗陵指挥部队攻打刘公馆时,他一个人最不地道,惜身逃命。陈岗陵指挥部队打下刘公馆并对刘公馆进行了挖地三尺的洗劫撤走后,他仗着情况熟悉,三番五次趁夜潜回公馆想打点启发。他心中有数,知道公馆里还有些旮旮旯旯藏有金银珠宝,不信胡宗南的那些兵就搜罗尽净了。但一直没有下手的好机会。今夜,他可以放放心心地在公馆里搜索那些打剩的钱财了。
他想进去,可是一时又有些狐疑。正犹豫间,雨淋淋的小巷口现出一个人影。近了,看清了,是个很上了些年纪的打更匠。他很怕冷,尽管一身穿得鼓包气涨的,还是双手揣在袖子里,佝偻着身子,走得蹒蹒跚跚的。一面圆圆的铜更,用一根细绳吊起,斜挂在插在腰带上的更棒上,一边走一边晃**。
当老打更匠走到跟前时,李大成从石狮子后闪身而出,挡在了打更匠前面。然而,打更匠既不怕也不吃惊。他缓缓地抬起头,用一双昏花老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挡路的人。认定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是个“梆客(土匪)”,决非善类,身材高大,穿一身紧了袖口的黑衣黑裤。腰上系着皮带,皮带上斜插着一把大张着机头的20响驳壳机。一张马脸配一只大鼻子、鹞子眼。一副横眉吊眼的样子。
老打更匠确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怕的。他吃的在肚子里,穿的在身上,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也不吭声,他看这个“梆客”要咋的。
原刘公馆卫士李大成也打量着老打更匠,似乎在惦量这个老家伙有无利用的价值:一顶絮絮翻翻的无檐棉帽下,一张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刀刻的皱纹里记录着岁月留下的酸辛和生活的不易。原刘公馆卫士看出来了,这个老打更匠虽然动作有些迟钝,但绝对是个有胆量的人。
“老汉!”李大成用手指着隐在身后夜幕中黑森森的刘公馆,粗声莽气地问:“刘公馆里的兵撤了?”
“是撤了嘛!”打更匠说话的语气很冲。
“是不是哟?”
“哪个在这里同你涮坛子(开玩笑)嘛!”打更匠觉得面前这个持枪“梆客(土匪)”问得怪头怪脑的。又说:“那些兵是今天天一黑撤的。你要想做啥子?未必想进去弄两个?”老打更匠对这个“梆客”,之所以挡在自己面前,缠着问个不息的目的,猛然省悟到了什么。
“不瞒你说。”李大成夸张地比了一下手指:“老子原先是这公馆里的卫士,既然胡宗南兵都撤了。我们进去发财!老汉,你敢不敢跟我去?”
“发财?”老打更匠瘪了瘪嘴,脸上满是嘲讽:“撞到你妈个鬼哟,里面早就被胡宗南那些丘八抢光了,还轮得到你我进去发财!”
“老汉,跟我进去不得拐!”原刘公馆卫士提劲:“我老实给你说,那晚盛文派兵来攻打刘公馆时,老子怕枪子不长眼睛,来个脚板上擦清油――溜了。公馆头金银财宝到处都窖得是,那些丘八兵能搜得净?!你这个穷老汉运气好,碰到了老子。干脆点,一句话,去不去嘛?”
老打更匠心动了,嘴也甜了些,他袍哥语言一句:“那就陪你大爷走一趟嘛。”
李大成轻轻推开刘公馆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他们前后相跟,蹑手蹑脚向公馆深处走去。
刘公馆好大好深!大院套小院,石板甬道连过厅。远处,仿九曲流杯池中水流得淙淙有声。耸立在夜幕中的假山怪石,猛兽般峥嵘。风吹过,花草婆娑树木萧萧。不知藏在何处的猫头鹰发出“哇、哇!”的怪叫声。还有点点绿色莹光闪烁,不知是野狗还是野猫的眼睛,在野草枯蔓中时隐时现,很是吓人。
很冷的细雨已经停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吧嗒!吧嗒!”两个人的脚踩在深深庭院中的甬道上,发出空洞的回声。天幕上亮出了曦微的白光,隐约可见的院中景象触目惊心:几株被迫击炮撕裂的百年古柏张着残枝断臂,像是重伤垂死的老者在哭泣。碎砖烂瓦到处都是。
转过一道假山,连孽胆大李大成都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青堂瓦舍的四合大院里,横七竖八躺着六具尸体。这些在地上躺着的死人,他都熟悉,个个都叫得出名。而现在一个个冻得梆硬,蜷缩着,模样着实吓人。
“老汉,跟上讪!麻糖粘着胯了吗!”为了给自己壮胆,原刘公馆卫士调过头来吆喝。
打更匠上来了。他领着打更匠径直奔左厢那间普普通通,很像是一间柴房的小平房而去。原封不动的这间小平房是刘文辉的藏金窟,里面地窖下窖有一罐翡翠。
黄金有价玉无价。原刘公馆卫士心中喜极,心想,我李大成发财就在今夜。
他迈开大步,上了三级青石台阶。打更匠紧随在他身后。就在李大成一把推开门,一脚跨进去时,“轰!”地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中,刘公馆原卫士李大成和可怜的打更匠立时被炸成了肉泥。
这是蒋介石临走时设下的毒计。他料想今夜,只要将刘公馆的警卫前脚撤去,刘文辉及其家人,后脚就会跟进去。他要毛人凤安排特务们,在刘公馆的每间屋子内都埋下足够的、高强度地雷。蒋介石的预想并没有错,可不谙刘公馆原卫士李大成和想发一笔浮财的老打更匠太性急,去打前站,当了刘文辉及其家人的替死鬼,救了刘家人的命。
晨光初露,凤凰山机场戒备森严,胡宗南部队的官兵里三层外三层,持枪警惕保卫。
八时正。蒋介石在蒋经国、谷正伦、沈昌焕和高级幕僚陶希圣、秘书曹圣芬、侍卫长俞济时等人簇拥下,步出机场休息室,向早就发动了的“中美”号专机走去。
两辆轿车驶进机场,向这边驶来。
“啊,他们来了?”蒋介石说时,大家转过了身。从两辆轿车上下来的是胡宗南、王陵基,他们赶来为委员长送行。
“啊,陵基,宗南!”身着黄呢军装,身披黑色防弹斗篷的蒋介石,干瘦的脸上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他一边大步迎上去,一边从手上脱下白手套,率先向他的两位股肱伸出手去。
委员长主动同他们握手,令王陵基、胡宗南受宠若惊。
蒋介石让他的随员们都上飞机,只留经国在身边。他爷儿俩要单独同王陵基、胡宗南告别。
单独告别是仪式性的。
“拜托了、王主席!”
“拜托了、胡长官!”在“中美”号专机的巨大机翼下,蒋介石再次同他留在大陆“坚持反共戡乱”、寄予厚望的一文一武两位大员握手。王陵基、胡宗南分明感觉出,委员长的手在颤抖不已。
“再坚持一段时间,嗯!”委员长的临别赠言还是那句老话:“形势很快就会发生变化的。党国会铭记你们的勋业!”
“委员长请放心!”胡宗南将皮靴一磕,“啪!”地一个立正,与以往一样地精神。王陵基虽然也在说一些提劲的话,可眼泪在往肚里流。他知道,他的处境无法同胡宗南比。胡宗南手握重兵,什么时候抵挡不住时,说声溜,是很容易的事。而他王陵基,现在是活脱脱一个光杆司令,要想逃脱共产党的天罗地网谈何容易!他是极可能要被共产党活捉,要被押上绞刑架的!不期然想起新津机场那一幕,他心中暗自懊悔不迭。
他从内心想对蒋介石说,“蒋委员长,我一辈子为你卖命,忠心耿耿,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共产党来了是不会放过我的。我怕,带我走吧!”但王陵基毕竟是王陵基,正如他每次在公开场合说的那样,“陵基生前无陵基,陵基生后无陵基。”这时,还有一种声音他心中轰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国难显忠臣,正当其时!”因此,从他嘴里迸出来的话仍然铮铮有声:“委员长放心,委员长保重!我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
蒋介石为此感到欣慰。他向他的两位忠臣、重臣再次点点头,表示嘉慰、表示告别。然后和蒋经国一起转过身去,大步上了舷梯。站在舱门口,向他们挥了挥手,往后一退,舱门关上了,舷梯撤去了。
专门从新津机场调来的“中美”号专机,开始在长长的跑道上滑行。越滑越快,突然呼啸着腾空而去,很快消逝在成都冬天难得的炫目阳光里。
性能很好的“中美”号专机,在机长依复恩的娴熟驾驶下,在万米高空飞得很平稳。
从高空看大地。在机翼下绵延起伏的高山、大河、田野、村庄、城市,很快一掠而去,急速地往后退。被中国共产党占领了的广袤的中国大陆,还有机翼下的历史名城成都,很快就被云遮雾障,看不见了。
云层在机翼底下翻滚。展现在视线中的蓝天高远,一碧如洗。在专机下面翻滚的白色云团,像朵朵绽开的银棉。高速前进,性能优越的专机,因为缺少参照物,这个时候好像完全静止。
蒋介石端坐在舷窗前,面无表情,口中无语,像老僧入定。
良久,他对坐在身边的儿子说:“经国,我们输了,输得太冤枉、太憋气,我不服这口气。到台湾后,待养精蓄锐,我要打回大陆去!”
“爹爹!”蒋经国的语气是不以为然的:“我以为,我们的两只眼睛不能只盯在大陆那边。要紧的是,我们的眼睛应该盯着台湾,盯好台湾。盯着我们的鼻子尖!”
蒋介石有些惊愕。这是经国第一次公开“反对”自己、顶撞自己,公开表明与自己不同的政见,甚至有些教训的意味。他调过头,仔细审视着自己的爱子。时年39岁的他蒋经国,一反以往刚从苏联留学回来时戴顶鸭舌帽,穿件卡克服时随随便便、潇潇洒洒的样子,现在变得也像他蒋介石了:身着蓝布长袍,显得很老成。一张酷似生母毛氏略显胖的脸上,却有双见微知著的眼睛。
瞬时,蒋介石充分认识到,儿子已经成熟了。他喜悦地意识到,早年投身于共产党营垒,加入共产党,再从中杀出来的儿子,是党国,是自己最理想的接班人。
“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这话很对。因为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话中饱含哲理。在未来的斗争中,有正反两方面经验教训的儿子,其道行必然比自己高明。想到这些,心中刚才的一丝不快消失了。他放心了。他又调过头去,望着舷窗外变幻无穷的浩瀚苍穹,久久不动。
这时,充溢于蒋介石心中的是对大陆无尽的眷恋。故国难舍,故土难离啊!从舷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太强烈、太晃眼。他随手将雪白的挑花窗帘往前拉了拉,身子随势靠在了舒适的高靠背软椅上。
高速前进、性能优越的“中美”号专机不断地被云层笼罩,又不断地穿透云层,往前飞去。而那些与飞机如影随形的白云则时聚时散,飘飘缕缕。云隙间,无数被飞机切割开来的阳光,上下翻滚,像是点点碎金。
这时,蒋介石进入了朦朦胧胧的睡乡。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空虚感和无法排遣的愁肠别绪在他的心中交替着升起、升起。他感到自己确实是疲倦了,他确实是老了。
四个小时后,蒋介石乘坐的“中美”号专机飞出了茫茫的中国大陆。这一天是1949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