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奉天东三省巡阅使署内灯火辉煌。
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在使署花厅设盛宴款待奉天各路官绅,来得最多的是他的发家人马——整编第27师团以上军官。赳赳武夫们下了马,进了门,转过照壁,沿着长长的甬道昂首挺胸阔步而进而入,掌有铁钉子的黑皮长靴在五彩碎石镶就的花径上叩出空洞的回音。来的绅士都是奉天城内有名望的人;官员则都是厅局长级及以上,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袍马褂,还有的是前清遗老遗少。这些前清遗老遗少虽然脑后不再拖根长辫子,但他们头戴瓜皮帽,腰带上挂槟榔荷包,走路一步三摇,说话之乎者也,一看就很落伍很滑稽。军官们最看不起这些人,故意像螃蟹样横起走路,让前清遗老遗少吓得靠边站,尽量躲避这些兵爷。
花厅里摆开几十桌,服务员正在作相关准备。偌大的客厅里灯火辉煌。男仆女仆躬身迎候、招侍络驿而入的客人。真个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客人们各有各的圈子。熟识的见面点头招呼,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剥瓜子、吃糖。客厅里客人越来越多,谈话的声音嗡嗡营营。有的人在一边头碰头小声议论着什么、探听着什么、透露着什么。不过,若有谁想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点什么,根本不可能。也有些小开样的男人,还有些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兴趣完全不在马上就要开始的场面宏大的盛宴上,也不在马上就要出来的宴会主人、东三省新贵张作霖身上。这些人,故意落单坐在客厅里某个不引人注意,而视线很好的位置上,目光鹞鹰似的四面梭巡。他们在暗中观察、打量、比较出席宴会的先生、军官们带来的太太或小姐,他们的兴趣在这里。嗡嗡营营的谈话声和徒然高涨的人气人声,冲激得在空中纵横交叉,由一串串红红绿绿小电灯组成的珠串,在空不断抖动,有点海世蜃楼的飘渺意味。客厅里渐渐有些燠烈,逼得那些丽姝们纷纷脱下穿在身上的多余衣物,放在旁边的沙发上、凳子上,这就让猎艳的男人们大饱眼福。秀色可飡。丽姝们的年龄,两头小中间大。她们大都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这个年龄段是女人的黄金时期,可谓燕(赵飞燕)瘦环(杨贵妃杨玉环)肥,各有风流、各尽其妙。她们大都认识,坐在那里、三三两两,热烈谈论的某某时髦服装、某某时髦最新化妆品。整个客厅里,流溢着上层社会慵懒、散漫的气息。愉快的交流还有猎艳,让客人们不觉时间的流逝。
晚八时,值星少校军官张章迈着均匀的步武走进来,在场子中一站,胸一挺,像鸭子扇翅似地将两手一拍。场上立刻安静了,大家的目光被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的亲信副官牵引。张章可着嗓子宣布:“各位请注意,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马上到!请大家起立欢迎。”年轻的张副官在这里用了个军事术语“起立”,说时转过身去,目视着张将军出现的方向――客厅大门,并率先鼓掌。
张作霖出现了。哗地一声,客人们全都对着这位东北新贵鼓掌、热烈鼓掌。而让客人们讶异奇怪的是,堂堂的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挽着他的下属、28师师长、大块头冯德麟一起进来。主人容光煥发、精光四射,而挽在他手中的大块头神情沮丧,像只落败的公鸡,人似乎矮了一头。客人们都是老东北,对冯德麟如此这般,心中明白。张作霖当然更是心知肚明。说起来、冯大块头是他张作霖的恩师。当他被人们普遍叫作“张老疙瘩”,在大车店当小伙计的时候,冯德麟冯大哥己经是一个有相当实力、相当名气的山大王了。是冯大哥首先发现了“张老疙瘩”,拉他上山入伙。虽然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有跟冯大哥上山入伙,但是冯大哥开阔了他的眼界,让他认识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多么宏阔;让他认识到自己原来是个人才。以后他们的发展,到袁世凯时期处于同一起跑线上,他是27师师长,冯大哥是28师长。东混西混,现在他混到了东北三省最大的官,混到东三省巡阅使高位上,而资格比他老,年龄比他大好几岁的冯大哥却还在原地踏步。他还知道,更让冯大哥窝火的是,年前挤走段芝贵、冯德麟发动兵变,都是他的主意。结果,好处被他得了,冯大哥不过是一陪衬。冯大哥心中不愉快、不服,是可以理解的。张作霖知道,就在命令下来那晚,冯德麟在家中喝得大醉,对他的几个亲信放话说:
“张作霖那小子拿老子当枪使。现在他小子成了一朵人见人爱、人见人羡的大红花,咱老子成了他小子的陪衬,成了一片绿叶。老子坚决不干、坚决不答应!”消息当然很快就被耳线密布的张作霖知道了,但他佯装不知,他有整套计划,他要趁现在“府院相争”,无暇东顾之机,关起门来整肃、排除异己,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确定自己东北王地位。现在,他首先要整的,就是这个牵在自己手中的冯德麟。
这晚张作霖身着蓝袍黑马褂的民国大礼服,给人一种书卷气、一身和气和别样的派头。在客人们的掌声和仰慕中,他发表了简短的就职演说。
“承蒙诸君帮衬,家乡父老给力,相较全国其他地方而言,年来我东北三省总体而言,局势稳定,人民安居乐业。中央日前下令,任命我为东三省巡阅使,德麟兄为军务帮办。”他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不尴不尬的冯德麟说:“这是中央对我们的肯定。唯以后努力,关起门来,办好我们东北人的事,做出成绩,方不辜负中央信任,家乡父老期望。”他语言通俗,言简意赅,点到为止。场上再次爆发出掌声,属下对他同声祝贺。“同喜同喜!”他抱拳一揖。小张副官这就宣布“请各位按座位名号入坐,宴席马上开始。”
客人们注意到,神情不佳的冯德麟和张作霖坐在首席,但冯德麟总是提不起劲。在客人分别向主人和他敬时,他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懒懒地站起应付敷衍,不发一言,与谈笑风生,端起酒杯走来走去,红光满面的巡阅使张作霖形成鲜明的对比。对冯德麟明显的抵触情绪,张作霖不仅是看到了注意到了,而且在私下作了最坏的准备。
也许对冯大块头的表现,汤玉麟实在看不下去,也许是他想讨乖卖巧,也许是张作霖的事先安排,汤玉麟霍地站了起来,用虎威威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沙声沙气地说:“雨亭将军升任东三省巡阅使,人心所向,名至实归。这个重担,除了雨亭将军,其他任何人挑不起来。不是谁想挑就能挑的。”说到这里,他毫不掩饰地看了看马起脸的冯德麟,把话说得更直白、更狠了些:“如果哪个是口袋里装茄子――在下面吱吱嘎嘎,辜负了巡阅使的好意,反其道而行之,那么!”汤玉麟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奋,一手把戴头上的大盖军帽揭下来,往桌上一甩,一张阔脸涨得通红,碗钵似的拳手捏起,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拧起一副钳子似的浓眉,嘶声哑气地吼道:“那我汤玉麟肯定对他不客气!”汤玉麟说话是有份量的。他是当年张作霖在八角镇的结拜兄弟。过后,汤玉麟认准了张作霖,一个心眼跟到底、不遗余力。张作霖对他也是足够信任,他是张作霖手下红人,现为他是张作霖基干部队——整编第27师主力旅53旅旅长兼任奉天密探局局长。奉天密探局局长,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位置。
冯德麟在一惊的同时,注意到,坐在旁边席位上张作霖的两个心腹干将张作相、张景惠也都虎视耽耽地注意着他。他想,这不是东北版的现代鸿门宴吗?张作霖唱白脸,汤玉麟唱黑脸,场上都是他们的人。如果我冯德麟与他们过不去,他们完全现在就可以把我冯德麟“黑”了。想到这里,他怕了,开始注意自己的情绪,夹紧尾巴。好在冯德麟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宴会中途,他假装头痛,对坐在身边的张作霖说:“雨亭,我人不舒服,头痛加上眩晕,这会儿我看你,人都在转。对不起了,我得先回去。”张作霖显得很关心,立刻吩咐小张副官用他的专车把“冯帮办”送回家去。
“不用了。”冯德麟站起身来,手架势摇。他说他有车,他自己回去。他让随他来的,坐在边角一桌上的马副官去外面叫司机。张作霖也就不坚持,亲自把装病退席的冯德麟送到大门外,一直看着他上车。这时的冯德麟,没有病也有了病,因为刚才张作霖那一声“冯帮办”,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他的心、扎得他心上流血。
冯德麟个性很强。回到家中,他一连多日闭门不出,对张作霖派人给他送去的中央政府任命他为“军务帮办”令,坚辞不受;带出话来,张巡阅使如果坚持要他屈就“军务帮办”也可以。不过,要满足他两个条件:一、军务帮办在规模上,要同巡阅使署差不离;二、军务帮办的办公经费同巡阅使署一样。
这完全不可能!这是冯德麟在泄愤,对张作霖出难题。嗅觉比狗鼻子还灵的奉天多家媒体,把二人之间的过节当成头等新闻,每天追踪报道。
张作霖很有办法,竟能让与国府总理兼陆军部长段祺瑞誓不两立的大总统黎元洪也同意了段祺瑞这纸命令,在这纸命令上加盖了总统府公章。张作霖表现得很是礼贤下士,他拿上大总统加盖了总统府公章的这纸命令,亲自送到冯家大院,送给冯德麟看。可是,倔犟的冯德麟还是不肯。张作霖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提出一个折衷方案,鉴于中央拨给东三省巡阅署每月经费30万元,拨给军务帮办的经费15万元,这中间的差额15万元,由他张作霖来想办法,来给德麟兄填平补齐。这下,冯德麟不该横绊顺跳了吧?东三省最高军政长官张作霖,对老资格的、不讲理的下属冯德麟是仁至义尽。可是冯德麟还是不松口,理屈词穷地把脑壳耷起,不回应。
“德麟兄再想想吧。这是本月补你的15万元经费。”早有准备的张作霖,从身上掏出一张15万元的支票,放在他的桌子上走了。
可是,第二天冯德麟又派人把张作霖留给他的15万元支票,退了回去。这些过节、过程,被善于捕风捉影、锦上添花的记者们描述得活色生香,在奉天每天的多家报纸刊发、赚足了读者眼球,也让张作霖赚足了人气。
死硬的冯德麟还是不买张作霖留的面子,让人把这张支票给张作霖退了回去。
那个晨光清亮的早晨,奉天最热闹的中央大街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引路人观看、围观:一列人数众多的长队前面,走着军服整齐,服装上白下红的军乐队,军乐队吹吹打打。走在军乐队之后的是多排身着短褂、市民状的人。为首的两人手中拉着一个横幅,横幅上排一行大字:“恭请冯军务长德麟出山!”走在他们之后的人,手中都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有力的短句:“为了奉天!”“为了东北!”“请冯军务长出山”……原来这是恭请冯德麟出山的劝进队。
劝进队将奉天城里最有名的饭店――德义楼也搬来了。德义楼的一些名厨、大厨走在前面,他们身穿雪白挺括的制服,头戴标明厨师等级的高帽。之后是一帮年轻的堂官,他们抬着多个蒸笼和碗什。蒸笼里盛着精美的热气腾腾的菜肴,沿途散发着香味。而走在劝进队之后,押阵的是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他戎装笔挺,头戴鸡毛掸帚似的高筒将军帽,佩上将军衔,脚蹬漆黑锃亮的皮靴,骑在一匹火焰般的高头大马上,一摇一摇的。他带的护卫不多,不过四、五十人,但个个精干。护卫们一半背长枪,一半挎短枪,长枪的枪刺在北国上午清爽的金阳映照下,闪闪发光。精干的小张副官,骑在一匹高大的口外黑马上跑前跑后,注意观察、督促警卫。
劝进队所过之处,万人空巷,人们夹道观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巡阅使张作霖,不时举起手来,向夹道两边的人招手、微笑,一副亲民形象。
得知这个消息,冯德麟大惊,他再也稳不起了。他知道“胡子”出生的他,本来在民众中印象就不好,这几天再演这一出,他被广泛地批为不宜好,是“狗坐鸳兜――不受人抬。”这下,他不能不到门外迎接巡阅使了。张作霖很能体谅他,在门前下了马,在将马缰抛给弁兵时,张作霖只让他在德义楼专门为冯帮办点的菜肴抬进去。别的人不能进屋,他特别对小张副官交待:“都在门外等着,容我进去与冯军务单独谈谈。”张作霖进去与冯德麟关门密谈,其实什么也没有谈。张作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形式,走这样一个过场。
此后,就在冯德麟快要繃不住,即将就范时,这个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来了――他的仇人、张作霖的马前卒、打手汤玉麟竟然悄悄找上门,找他来了、求他来了,破天荒地提出,要同他联手对付张作霖,让他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