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正是好睡的时分。然而,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担着心,睡不踏实的段芝贵突然被一阵爆烈的枪声惊醒。他猛然坐起来,枪声又像猛然涨潮猛然退去的拍岸海潮没有了。
“芝贵,咋回事?”睡在他身边的小妾也被枪声惊醒了,只不过她不像他一样惊抓抓坐起来,而是用锦被把自己的玉体盖紧,睡意酽酽地问他怎么了。“没有事。”他说,小妾这就放了心,转过身,又睡过去了。他却再也睡不着。东北夏初的深夜,夜凉如水。他从**轻手轻脚起来,顺手披了件薄棉衣,做贼似的,趿上鞋,蹑手蹑脚来在窗前,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弯下腰,目光透过安镶在雕龙刻凤的窗棂上的红绿玻璃,迎着院子中透出曦微的光线看出去,看张作霖给他派的卫兵在不在?初看没有,他心中很生气。等一会看到了――那个背枪的卫兵,不知从哪个背风的哪个地方钻子出来,影子似地在窗外一摇一摇的,履行着保卫他的责任。他这才放了心,缩回**躺下来。却再也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像征性地望着天花板,思想上闪出一句很悲哀、带有血脭味的成语“我为鱼肉,他为刀俎”,一阵深重的悲哀,从心上走过,让他不寒而栗。这段时间,东北强人张作霖很不听话、很不对劲。张作霖的所作所为,就像过电影似地,清晰地在他眼前一一闪现开来、闪现出来。
年来,从中央到各地,当然包括东北,都大势不妙。
民国三年(1915)初,一心皇袍加身的袁世凯加快了当皇帝的步伐。袁的吹鼓手、筹安六君子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为袁大造帝制舆沦。张作霖表现得也非常配合,他在以个人名义发给袁世凯的劝进电中表示:“如帝制不成,死不再生”。这个时期,张作霖对他段芝贵也表现得非常顺从。
同年12月11日上午9时,在袁世凯的精心策划、武力威胁下,北京参议院开会表决帝制案,与会各省“国民代表”共1993人,结果全票通过拥戴袁大总统转为皇帝,“拥戴书”谓:“恭请今日大总统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
袁世凯称帝后,第一件事就是论功行赏,袁封张作霖为子爵。没有想到,没有多少文化的“胡子”张作霖得知“子爵下于伯爵;伯爵之上为公为侯……”时勃然大怒。他一是嫌官小了,二是认为袁世凯视他为犬子,张愤怒地说,“我张作霖岂能为他袁项城作子?他把我看成了啥人!犬子?实实是欺人过甚!”袁世凯称帝很快引发了全国怒潮。云南省总督蔡锷首先发起讨袁战争讨袁起义;接着、四川、贵州、广西、贵州、广西等省相继宣布独立……倾刻间,星星之火燃成了燎原大火。其中,像投枪匕首击中袁世凯要害的是四川的陈宦!陈原被袁视为头等亲信、头等封疆大吏,袁是专门安排陈宦到有中国首省之称的四川掌握军政大权。而就在袁世凯进一步生,退一步死的节骨眼上,陈宦不仅不帮他的忙,而是带头造反,火上浇油。在造反的同时,让文笔厉害的清末四川最后一个状元骆成骧以他的名义连续发出三封讨袁电。骆成骧将这三道讨袁电拟好交给陈宦时就说:“这三通讨袁通电,要活活气死国贼!”果然,袁世凯接到四川陈宦发去的三道通电后,当即气得吐血倒地,不省人事。
至此,袁世凯才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坐到了全民喷发的火山上,不得不宣布废弃帝制,企望重新坐回民国大总统宝上去。但是,已经晚了。在全国人民一片喊打声中,大势所趋,雪崩似的,连他的干将、手握重兵,过去唯他马首是瞻的北洋大将冯国璋也拒不听从他的命令,停止对南方用兵。袁世凯在全国上下一致的喊打声中,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绕室徘徊。这个时际,关外张作霖向袁伸出援手,表示可以从关外发兵为袁所用,为袁解燃眉之急。但他有个条件,希望给他的部队补给足够的军械粮饷。
这时的袁世凯,就像落水将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马上满足了张作霖的要求。然而,得到了满足张作霖,却又摇身一变,抬出“奉天人只治奉天”的挡箭牌,说话不算话,拒不出兵……就这样,在全局动蕩众叛亲离中,只当了短短83天短命皇帝的袁世凯气得吐血而亡。
全国各地各自为政,群龙无首。
段芝贵更惨。他在东北没有根基,袁世凯一倒,他顿时无依无靠,形同孤儿。这时,东北各地传出打倒、揪出袁世凯余孽段芝贵的呼声,张作霖对此无动于衷,让这股针对他的烈火大有越燃越旺之势。他只好求张作霖。“张将军!”他可怜巴巴地找到张作霖,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他说,“张将军,你答应过的,我到奉天你会保护我、管我。”张作霖显得很豪气,把胸脯一拍,大包大揽地说:“要管、要管!”在这里,张作霖舍弃了“保护”二字,只说要管他。结果张作霖确实把他们一家管起来了,把他们一家人都接了过来,住在张作霖的张家大院,将套院给了他们一家住,还给他们安排了哨兵、卫兵。但这样一来,他又被张作霖管制了起来。这样的生活不是个办法,活不活、死不死的!但该如何破局呢?他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好办法。一更二更又三更,在**辗转反侧的他,直到黎明时分才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死”了。
他们家像所有的官宦人家一样,习惯晚睡晚起。他家到张家大院己经住了一些日子,张作霖在生活上对他们还是很照顾的,他们有自己的厨子、佣人。总之,他们在张家大院过着似乎与以往一样的日子。
而这天不同了。小妾己经起床,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他是被小妾推醒的。
“你怎么回事?”他眯缝起眼睛问小妾:“你起来了就起来了吧,早饭又没有什么讲究的,你要吃就去吃,何必把我整醒?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往后,我昨晚考虑来考虑去,几乎一宿未睡。”“不是我要把你摇醒。”小妾很不以为然地顶了他一句,一边用梳子梳头,一边往梳妆台走去。厚重的紫金窗帘拉开了一半。小妾和她的梳妆台暴露在那边清亮的晨光中。他发现,这些天原来在他面前柔嫩得像豆腐似的小妾对他也有点离心离德了。真是,人倒霉了,喝口水也要卡喉咙!他的妻儿都还没有来,他把他们留在了北京。这个艺名“金蝶蝶”的小妾,是他到奉天后讨的,她原是唱二人传的,有些名气,也有些姿色,今年刚二十岁,整整比他小二十六岁。小妾坐到梳妆台上继续梳妆打扮,用背对着他。她这时穿的是一身雪白宽大的丝绸睡衣,完全显示不出内在的苗条丰满的身姿、雪白细嫩的皮肤。从背后看去,罩在明亮晨光中的她,就像一只快要上架吐丝的肥蚕。
他叹了口气,对背对着他的小妾说:“你话还没有说完吧?你说是哪个把我弄醒的?”
不容小妾回答,窗外传来他从安微老家带出来的管事老段的咳嗽声。他知道这是假咳,老段找他有要事。老段与他并不沾亲带故,用老段作管事,一是因他是安微老乡,二是都姓段,他是个家乡观念很强的人。
情知有事,而且是要事,他立刻翻身而起。他知道,若不是有要事,借一百个胆子给老段,老段也不敢来搅扰他的美梦。
“老段,你不要在门外咳咳耸耸的!”他边穿衣服边问窗外的老段有啥事?
“张作霖张将军请你饭后过他那边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老段的口齿很清楚。
事来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心猛地一跳,他竭力沉着气问老段:“过去的时间,他说没有?”
“说了,上午九点,张将军在他家客厅恭候。”
“知道了。”倒霉蛋段芝贵没好气地对门外报信的老段说:“你下去吧,让大家该干啥就干啥。”
“是。”门外,老段杂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雨亭,你找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段芝贵准时来在张作霖客厅,进门就问。主人己经等在那里了,在看报纸,看来有段时间了,长方形的玻晶茶几上,花花绿绿的报纸码了几堆。主人对他的问,听而不闻,头都不抬,连眼角都不挂他一下,只是用下巴示了个意,要他坐在对面沙发上。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一边注意观察张作霖的神情。
“昨晚上的枪声你听到了吧?”张作霖猛不丁地问。
“听到了。”他睁大他的鼓眼,不解地说:“怎么了?”
“冯德麟带他的部队造反了,说要捉拿你!”
“是吗!”他顿时手脚冰凉,木木地看着马起脸的主人,不解地问:“冯德麒不是你的下属吗,他怎么敢?”
“下属管什么用?关键是人心所向!”张作霖抬起头,看着他,用教训的口吻说:“孙中山有句话说得好,‘当今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存,逆之者亡。’当今潮流是什么?就是民众自发的清除、公审袁世凯的余孽余党。我张作霖不要说就这点能耐,哪怕能耐再大,也不敢逆潮流而动。昨晚上的事,幸好我发现及时,制止得快,要不然!”张作霖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机弹打来似的,清癯的脸上浮起一丝阴狠的奸笑:“要不然,你段先生恐怕这会儿己作冯德麟的刀下之鬼了。”他惊愕地注意到,张作霖不再称他为总督,而是改口称他为先生了。也就是说,顷刻之间,他己经从中央大员变成一介庶命了,甚至是罪人。
“谢谢!谢谢雨亭将军!”他说时欠了欠身说:“待云开雾散日,我段某会重谢张将军。”
“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你看看今天的报纸。”说时,张作霖把一张当天的《奉天日报》拍在他面前,接着又翻出东北三省的多张报纸要他看。
段芝贵一看这张报纸,头嗡地一声,这天的《奉天日报》头版头条的通栏大标题是《奉天民众强烈要求公审袁世凯余孽段芝贵》,下面副题是一行小字“昨夜冯德麟部兵变欲逮捕段芝贵,经张作霖将军干预兵变平息”。这篇报道占了半个版面,记者详实地报道了昨晚事端的由来、发展及结果,还配有评论。看了这篇文章,别的报纸他不愿看、也不敢看下去了。
“雨亭将军,我们不是外人。”段芝贵周身抖索着说,“全看将军你了。张将军,你可不能不管啊!”
“你放心,我张作霖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但是,有一点!”张作霖看着面无人色的段芝贵,说:“你一定要听从我的安排!”
“当然,当然。”段芝贵连连点头,“这是肯定的、肯定的。”
“那好!”张作霖言之凿凿:“你不能再留在东北了。赶快走、就走,越快越好,多留一会就多一分危险。”
“问题是我无路可走呀!”段芝贵哭丧着脸。
“有地方可走,天无绝人之路。”张作霖胸有成竹地说:“你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张作霖替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段先生是昏了头吧?你忘了吗,现在天下可是你们段家的。你的侄子段祺瑞现在身任国务总理,军政两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你是他亲叔叔,他不能不买你的账,不能不管你。他手中有一大把大官还没有人当,你回去正当其时。你何必窝在东北这个穷地方、烂地方担惊受怕,被民众抗议来抗议去、被小小一个冯德麟欺伤心,抓来抓去,弄得我也为难!”
“对的哈!”段芝贵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用胖手在他油光光的秃头上猛拍了拍:“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既然都想到了这一点,张作霖当即礼送段芝贵回北京,事情也就定了。
张作霖显得很够意思,当即给段芝贵安排了专列,又派人把段在不长时间内,借东三省总督职在东北狠劲搜刮的民脂民膏,装进多个箱子,计200万元白花花的现大洋和一些金银财宝、文物珍奇打点收拾停当送上了火车。张作霖送了段芝贵些好东西,如高丽参、猴头、关东宝等等,张作霖专门派一个排,武装护送段芝贵回北京。
“拿酒来!”车站上,一切停当后,张作霖要上演长亭送别这一出了。
一个长相清秀的弁兵手中端着一个髹漆托盘而来,盘子当中摆一个酒壶,盘子中的两只酒杯己斟满了酒。张作霖和段芝贵分别端起了酒杯。
“祝段兄一路顺风。”这会儿,张作霖又改了口,他将酒杯举至眉间祝酒道:“请兄在京修整一阵,待东北局势稳定,望兄尽快返回奉天重新执掌东北大权。届时,我来接你。”
段芝贵举杯回应:“雨亭厚恩,芝贵铭记在心。”咣地一声,两人碰怀,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然后张作霖送段芝贵上车。
专列拉响汽笛,离开奉天火车站后,很快不见了踪影。张作霖站在车站上,目视着一溜烟消逝在葱茏东北大平原上的专列,不知为什么,清癯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专列行约百里,到达沟帮子火车站时,前方,忽然有两排机枪子弹哒哒哒、哒哒哒地朝专列上空射来,封锁了道路。专列被拦截了下来。一直担着心的段芝贵,弯着腰从车窗内望出去,不看则已,一看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虚汗长淌。前面两边小山坡上,有多挺机枪对着他们,很多身穿黄军服的东北军端着枪,蚁涌蜂聚地逼了上来,多个粗喉咙齐声大喊:“段芝贵滚下车来!”声震天地。
“王排长、王排长,这是咋回事情!”段芝贵竭力沉着气,打开车门,走去问坐在前面车厢内,负责保护他的王排长,可是王排长不在。就在这时,王排长上来了,身边带着一个团长。
这个团长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段芝贵,劈头就问:“你就是段芝贵?”
段芝贵矜持地点点头,看着这个中等身材,一脸胳腮胡,军腰带上斜挎着一把小巧玲珑手枪的团长说:“请问,你是哪部的?”
“我是汲金纯的部下,三团团长邱正。”啊,汲金纯!段芝贵心中暗暗打鼓,汲金纯不是冯德麟的属下旅长吗?冯德麟不是要抓我吗!糟糕,碰到他们的枪口上了。
“那好!”邱团长验明正身,对他宣读了一份奉天军民要求惩处段芝贵的文告――
“段芝贵本系清廷余孽,后又为袁世凯张目,成为鼓吹帝制的祸首。现竟然携带巨款畏罪潜逃,我们奉天人坚决不答应!”邱团长念到这里,把手中文告一卷,扬起浓眉,虎威威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段芝贵,提高声音宣布:“现在我奉上级命令,为顺应军心民心,将段犯芝贵押回奉天公审、严惩!走吧!”
“且慢!”段芝贵反映了过来,他退后一步,调头对王排长说:“你奉张作霖将军命令,负责保卫护送我去北京。”说着又调过头看着邱团长:“你们都是张作霖张将军的下属,现在你们究竟谁该听谁的?”
王排长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两手一摊说:“没有办法!段将军你是看到的,沿路到途都是冯部28师的人,他们兵强马壮,我们这几个人就是想冲也冲不出去。要是真动起手来,他们马上就可以把我们,包括你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打成肉泥。”
段芝贵仍然不死心,从身上掏出张作霖开给他的路条,递给邱团长。
邱团长接在手中,边看边念:“这是趟专列。希沿途军民着意保护,不得有任何碍难、阻拦。
“此令
奉天督军兼巡阅使 张作霖 即日。”
“嗬!”邱团长看着手中张作霖开具的路条,做出很惊的样子:“段先生,你有张将军开具的路条,就好说些!请你休息一下,容我去请示上级,马上就回来,请稍等。”顷刻间,邱团长这个怒目金刚变成了笑头和尚,说话也和气、客气了。
邱团长下车去不久,又上车,由王排长带着走进段芝贵的软卧包厢。邱团长对段芝贵说,适才他去请示了顶头上师汲金纯,汲旅长当即指示,既然有张督军开具的路条,有什么说的?放人放车!不过,汲旅长的意思,你人可以走,但东西不能带走。所有钱物都得留下!邱团长问段芝贵:“看你的意思?看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丧魂落魄的段芝贵头脑转得很快,当即很爽朗地表示:“行!”尽管他挖心挖肺地痛。他安慰自己:命最要紧!钱财乃生外之物,没有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有言“三年清知县,十万白花银。”我侄子段祺瑞目前是朝中头号人物,回去找到他,想来捞个大官当不成问题。回到北京,活动活动,捞个肥缺,重新再来,东山再起。这些东西,老子不要了,权当喂了狗。邱团长却又说:“那请你老写张自愿留下车上所有财物,捐献给东三省寒门人家的条子,权宜是你老留给东北人民的念想。不然,这事我以后说不清。”
没有办法,打落牙齿和血吞,段芝贵只得按这个邱团长的要求,忍泪含悲地写了“条子”,忍痛将他搜刮来的海量钱财,还有几样价值连城的文物舍弃给了土匪打刼般的冯德麟部,这才回到北京。
段芝贵一回到北京,就立即去国务院找国务总理段祺瑞,本想在侄子面前痛告张作霖欺人过甚。可是段祺瑞不见他,他一连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只得回到家中,一边生闷气,一边托人活动。他哪里知道,这时府院之争相当激烈,段祺瑞无睱东顾。府院之争的由来是:袁世凯死后,副总统黎元洪依法继任民国大总统。但黎元洪这个大总统远远不能同袁世凯相比,他这个大总统是名义上的、象征性的,他手中是空的,没有任何实力。实力都在握有军权政权的国务总理段祺瑞手中。手握大权的強人段祺瑞要黎元洪作一个影子总统,作一个负责盖章的机器,偏偏黎元洪又不肯,千方百计想驾驭段祺瑞。于是府院之争愈演愈烈。
段祺瑞是个有主见的人,是个很霸道、独断专行,铁钉子都咬得断的人。
袁世凯生前曾经私下向西方五国银行借过一大笔款项,后消息传出,在国会中人数占优的国民党议员表现得很激愤,要求事后经营此事的段总理到国会接受议员问询。段祺瑞也不推诿,坦然接受,定了日期。那天,国会议员们一到场,就发现气氛反常。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封锁了国会各个通道,包围会场,如临大敌。待惊悚不安的议员们刚刚坐定,只听门外站岗的兵们将胸一挺,扬声道:“段总理到!”话未落音,见见体形消瘦、戎装笔挺、腰上挎刀、着黄呢军服、脚蹬黑亮皮靴、佩陆军上将衔的段祺瑞,在侍卫们的簇拥下风一般而来,健步登台。他在台上的桌后一坐,正襟危坐,将长长的指挥刀在胸前一竖,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拄着刀把,看着场下,满面秋霜。顿时,原先很有点喧闹的场上鸦雀无声,议员们被他镇住了。
“不是有人有事要置询本总理吗?”段祺瑞扬起安徽合肥音很重的北京官话问间,用霸道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就有不睬祸事的国民党议员站起来,就袁大总统在时私下向西方五国银行借款事由来质询总理。
段祺瑞也不解释,只是把头一昂,一字一句说来,犹如板上钉钉:“木已成舟,毋庸再议!”他就一句话八个字,说完见台下的议员们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惶置无计。段祺瑞霍地站起,昂首而去,事情不了了之。
段祺瑞虽是个大忙人,一般人要想见他比登天还难,好在他也还顾念亲情。他还是在百忙中约见了从东北落魄回来的叔叔段芝贵,他要求叔叔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话说完。早有准备,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次机会的段芝贵,这次说话出奇的流利、简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归结起来,无非两点:一是他控诉在东北如何受到张作霖等地头蛇的欺凌;二是直裁了当请求侄儿给他安一个合适的位置。
段祺瑞是个惜字、惜句、惜时如金的人。在他那间布置得像个作战室的办公室里,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后的段祺瑞,聚精会神地听完叔叔这番话。他只听不说,不发一言。叔叔说完后,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他却站了起来,让副官送客。他让副官用他的最新日本产轿车、专车,把叔叔送回家去。
段芝贵回到家中,一直等着、盼着段祺瑞处分张作霖;盼着段祺瑞给他个官坐。可是他失望了。张作霖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反而升了官。他等到的是,段祺瑞一连签署发布的两道任免令,报上都登了。第一道令是免去他——段芝贵的东三省督军职。第二道令是任命张作霖为东三省巡阅使,领盛武将军衔。东三省巡阅使相当于过去的东三省总督,了得!更让他气得冒火的是,段祺瑞在下达的第二道命令中,居然把他的头号仇人、敌人冯德麟也升了官,升为张作霖属下的军务帮办。
啪地一声,正在书房里走笔写字,借以打发日子,排解忧烦心绪的段芝贵看了报,得知这消息,当即气得气血攻心。他拿起书案上那枚小小的纯金铸奔马镇纸,朝窗户狠命掷去,将窗上的玻璃砸得粉碎。闻声而进的小丫寰梅香,见主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吓得花容失色。就像大白天见了鬼,梅香一边呼叫:快来人,一边飞跑到上房,向太太报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