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己是夜深。被称为奉天模范街的同仁路特别幽静。位于同仁路中段的冯师长德麟冯公馆的两扇黑漆大门早已关闭。门楣上垂下的在微微的夜风中飘拂着金色流苏的两盏大红宫灯灯光幽黯。不过可以看清,门前,华丽的叠次而下的汉白玉石台阶两边,一边蹲一只雕塑得栩栩如生、脚踩绣球、鼓睛暴眼,口中衔一个大石球的雄狮。黯淡的灯光下,门前那两个头戴大盖军帽,手持步枪站岗的卫兵,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呆板姿势凝视着黑夜。看上去,很像哪座庙宇中安放在配殿中的小鬼。

万籁俱寂。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披着夜幕,滑到冯公馆门前不远处的大树阴下悄然停了下来,显得神秘而鬼祟。

这就引起了站岗卫兵的注意。一个警戒,一个上前盘问。盘问的卫兵刚到车前,车门开处下来一个年轻军官。黑影憧憧中,下来的军官就像一个飘然而至的鬼影。

“干什么的?”卫兵吓了一大跳,退后一步,大声喝问。问时,咔地一声,把端在手上的步枪的枪拴一拉,把子弹推上了膛,如临大敌。

“别误会。”来人小声小气:“我们是奉天密探局的。我们的汤局长就在车上,汤局长来找冯师长谈点要事。去、去找你们的值班军官来!”来人口气很横。

听此一说,两个卫兵不敢怠慢。一个保持警戒,一个颠颠跑进去报告、请示。

很快,值班军官出来了。在浓厚的树阴下,值班军官与来人“咬”了一阵耳朵,值班军官会意地点了点头,只见来人走到车后面,轻轻拉开车门,说声“汤局长请下车。”车上下来果是奉天密探局局长汤玉麟。汤玉麟很警惕很职业地调头四面看看,确信无人发现、无人跟踪,将披在身上的黄呢军大衣一裹,跟着值班军官一阵风似地进了冯公馆。

这是有缘由的。这些日子,汤玉麟与张作霖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割开了一段很深的裂痕。这是因为他与新任奉天警务处处长王永江的争风吃醋而起。王永江很能干、是张作霖发现、重用的新人。王永江辽宁金阳人,文武全才,德政昭彰,不管是在辽阳巡察总局局长职上,还是过后的清丈局局长任上,都干得相当不错。俗话说得好,卖石灰的,见不得卖灰面的。汤玉麟欺王是个新人,与他处处过不去,以致让王永江无法正常开展工作。

王永江就任奉天警务处处长伊始,狠抓警务纪律,雷厉风行,一连颁布好些治安条例,敢于逗硬,很快让奉天气象一新。这就把汤玉麟比了下去。他气不过,支使手下一个姓宋的营长顶风而上,带几个兄弟伙,在奉天整天饭馆进、酒馆出,沽吃霸赊,触犯了治安条例,被王永江毫不留情地抓了起来,关进监狱。汤玉麟去找王永江大吵大闹,逼着王永江放人,并且声言,王永江再不放人,他就动武。事情闹到了张作霖那里,张作霖批评了汤玉麟,明确支持王永江,让他愤愤不平。在他看来,张作霖之所以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无非手上有实力。而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他汤玉麟就是其中的一个“帮”、一个“桩”,替张作霖出力不小。而且,他还比张作霖大两岁。

他不服气,两人越说越“冒”火。说到最后,他身上冒起匪气,气鼓气涨地质问作霖:“他王永江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起事打天下时他在哪里?现在他才当了几天奉天警务处长,就拿鸡毛当令箭。我不尿他!”

张作霖发作了,暴跳如雷,指着汤玉麟鼻子骂他是“土匪,满身匪气……”,骂汤玉麟不讲道理、不辩是非,不明大局。

“站好!”骂完了,张作霖罚汤玉麟站好,完全是主子对一条狗的架势!那架势,张作霖枪毙他都有可能。不得不在张作霖面前乖乖站好的汤玉麟心中涌起一阵绝望、一阵悲哀:我汤某人不过是张某人眼中的一条狗,他同时想起一段戏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我就是一条随时可能被张雨亭烹食了的狗、走狗了。没有办法,在翻脸不认人的张作霖面前,他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知错认错。可是,还没有完。张作霖要他,一、回去后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交上来;二是登门向王永江道歉。回到家,他越想越气。既然你张作霖无情,休怪我汤某人无义。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人际间,没有永远、固定的朋友,也没有永远、固定的敌人。这下,他想到了与他有旧的冯德麟。

今夜,他找昨天的敌人,今天的朋友、战友冯德麟来了。他要联手冯德麟,共同对付翻脸不认人的张作霖。

汤玉麟进去了两个多小时。两个麟之间究竟密谈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不过,他们密谈的内容是可以想像出来的。汤玉麟出来时,仍然用军大衣将自己一裹,快步上了躲在树阴下的汽车。汽车一溜烟而去,很快没有了踪影。

“家家户户——小心火烛……”嘡!远处,更夫敲起了三更。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铜更金属的颤音,水波纹似地袅袅而至,袅袅远去,深夜越发显得凄凉深沉。两个麟,以为他们的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他们的一切,包括今夜的密谈,被张作霖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晚,严密监视汤玉麟的警员,跟踪而致,埋伏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将两个麟,特别是汤玉麟的来来去去,一举一动,一一记录在案。

“报告巡阅使!”这天上班时间,在原东三省总督府、现张作霖的东三省巡阅使署,张作霖的办公室里,汤玉麟在巡阅使面前站得端端正正,将自己的深刻检查捧在手中,腰一弯,恭恭敬敬递给张作霖。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的张作霖接过他的检讨,只是眯起眼睛扫了一遍,放在桌子当中。张作霖的办公桌很整洁、简洁,一切有条不紊,从某个方面,显示出他的个性特征。办公桌左上角堆一叠待批文件,右上角趴着一架红色军用电话机。当时,电话机可是稀罕物儿。电话机上很隆重地罩着一领雪白的真丝挑花网巾。汤玉麟一眼就看出来,这丝巾出自大帅(在奉天,在东北,人们习惯称张作霖为大帅)最宠爱的六姨太之手。这军用电话,被大帅老佛爷似地供起。

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站在大帅面前的汤玉麟,在作了诚诚恳恳的口头检讨后,又特别解释:他之所以到今天才把检讨送呈给大帅,是因为回家反省期间,思想上有个从不通到通的、很痛苦的认识过程。

“我知道、我知道。”大帅很理解地点点头,表现得很宽容。大帅笑道:“我知道你的火炮脾气,能改就好。改了就好。以前是咋的,以后还是咋的。”

看来过关了。扑咚一声,汤玉麟提起的一颗心,落进了胸腔里。

不久,春节来临。沿袭往年的惯例,奉天密探局在德义楼宴请“省中诸长吏”,大帅张作霖当然出席。

那晚,大帅挽着六姨太的手出现在大员们面前,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大家鼓掌。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晚大帅显得很年轻。他穿一件闪光缎面青色长袍,外罩一领滚了金边的黑马褂,清癯的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满头黑发裹着稍许白发往后梳得溜光。悬胆似的鼻梁下,唇上护起了一绺日本式八字胡。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大帅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黑色中带有棕色,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和大帅手挽着手的六姨生动、明媚,典型的北国佳丽。这晚她身着一袭裁剪得体的鹅黄暗花滚边旗袍,越发显得身肢苗条、丰润。她身高约一米六,体重约六十公斤,脚蹬一双样式最新的软底半高跟红色皮鞋,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环,走步间那副翡翠耳环晃动得滴溜溜转,别有风韵。被丈夫挽在手中的她,满面生辉。

走过往常的套路,大帅夫妇落坐,大家也得落坐。正当汤局长要给大帅敬酒时,大帅突然问汤玉麟:“王永江没来?”

汤玉麟说:“没来。”

“他没有来,是因为你没有请他?还是他自己没来?”大帅开始追问,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凝滞。

汤玉麟怔了怔,说:“应该是请了,可能是下人发请柬时不当心,把王局长漏掉了。我下来查,查到后重处!”

张作霖不给汤玉麟面子,冷然一笑,当众揭底:“你不要给我演戏了!所有的人都请到了,唯独漏了王永江,是何居心?你一个堂堂的奉天密探局局长,遍请奉天大员,会专门漏了警察局长?”在连声质问中,大帅把胸脯一挺,厉声质问汤玉麟:“怎么着?你是要同王永江誓不两立,有他无你,有你无他,是不是?”

被大帅当众如此喝斥,面子丢尽的汤玉麟,不管不顾了。他将颈项一昂一硬,脸红筋涨地硬顶:“是,就是。我就是不清王永江,我汤玉麟同他王永江誓不两立。”

面对这陡然发生的一幕,出席宴会的大员们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有胆小的吓白了脸;而平时在家闲得无聊的女人们却来了兴趣,她们喜欢这种刺激,像看西洋镜似地看下去。

“那好!”大帅咬了咬嘴唇,对汤玉麟说:“既然如此,那你当众辞职,我当众批准。”

“有什么了不起的,辞职就辞职,你甭骂街!”汤玉麟还在顶。

咚地一声,大帅拍桌而起,变脸变色地指着汤玉麟问:“我怎么骂街了?你立即辞职,我立即批准。我就不信了,离了红萝卜还不办席了!”

与汤玉麟有旧的张作相、张景惠等这就赶紧上去劝汤玉麟,要他冷静,要他立即向大帅承认错误。可是,不行了。盛怒的大帅带着六姨太拂袖而去。大帅夫妇一去,大员们也就一哄而去,不欢而散。这样的宴会哪怕再丰盛,谁敢吃、谁又有心思吃。

这一下,张作霖的耐心到了底。他不想再同两个麟玩下去,准备动武了,准备逮捕两个麟。就在他密令下达,让王永江对二麟进行更严密的监视的同时,命令他27师主力旅25旅旅长孙烈臣带大部队进城。二麟也不简单,绝非束手就擒的鱼腩之辈,他们也在设法积极应对。冯德麟利用北京的府院之争,他选择了总统黎元洪靠边站。他在致黎元洪的密电中称,张作霖是段褀瑞的忠实代言人、代理人。他冯德麟,还有从张作霖营垒中反出来奉天密探局局长汤玉麟坚决站在黎大总统一边,他们是黎大总统忠实的代言人、代理人。只要能得黎大总统支持,他们不惜与张作霖誓死一战。正愁手中无兵可用、可调的黎大总统,对送上门来的这两个麟来者不拒,极表欢迎、支持。为慎重起见,黎大总统让两个麟火速派他们的亲信去北京细谈、详谈、具体谈。不用说,张网以待的张大帅截获了两个麟同北京黎元洪来往的多封密电;对两个麟的一切洞若观火。

在对两个麟动手之前,为了把事情做得有理、有利、有节。张作霖将东北二麟同黎元洪如何勾结,如何图谋不轨报告给了段祺瑞。大权在握的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部长段祺瑞,马上下令,让张作霖马上逮捕二麟,将二麟先在东北公审,然后送京法办。段祺瑞同时下令,将派驻在东北吉(林)、黑(龙江)二省、直属中央陆军部的第9师、第13师听从张作霖调动指挥。准备戡乱。

在对二麟动手的这个晚上。巡阅署议事厅里,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两边,坐满了与会军官,约二十多人。张作霖坐在条桌上首,孙烈臣、王永江分坐在他肩下两边。

“冯德麟、汤玉麟这二麟,就像两个脓疮。”张作霖说时语气平缓,完全没有战前的紧张、急促。他说:“这二麟如同长在我们身上的两个脓疮。如果我们任其发展,那么,我们本来很健康很饱满的身体就会长满脓疮。而且,这些脓疮会很快发展、溃烂、直到烂得发臭、烂得不可收拾。”张作霖话说得很讽刺很幽默。

“这两个脓疮,我原想给它们抹点药,看能不能包包散。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这两个脓疮己经到了自己爆烈的程度,我们今晚就帮它们排排脓。脓排了,大家都舒适点。”说到这里,看属下们频频点头,有的还会意地还笑了一下,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张作霖把声音提高了些。他看着坐在左右下首,往小本上记录的孙烈臣、王永江,强调:“今晚打二麟,孙旅长是战场总指挥。王局长负责安排警员维护秩序,安抚周边百姓。”说着强调:“开打的时间不变,今晚九点。战斗范围尽可能局限在冯家大院周围团转。总的战术原则是:打而不狠,打走为是,尽量不要死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记住!”他着重强调:“届时给二麟留一条活路,网开一面。把他们打走为是,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尽量不要死人。就这样。”他目光灼灼地在所有的军官脸上过了一遍:“我的话完了,哪位还有话,还有啥问题没有?”

“报告!”一位绰号“咬卵匠”,长得五大三粗的团副,显得很冲动地举起手,要求发言。

张大帅温和地看着“咬卵匠”,点点头:“你讲。”

“部下不明白。”“咬卵匠”很冲动地站起来,脸红筋涨地问:“二麟该死。为何大帅还要给他们留活路?还有,大帅为何強调最好不要打死人?”

“问得好。”大帅挥挥手,让“咬卵匠”坐下。他注意到,这个“咬卵匠”的不解,也是好些军官的不解。

“我不是说了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各有志,由着他们去。”今晚身着便装,而不是像以往一样,遇着这样的场合必穿军装的大帅,用宽袍大袖将脸一遮,似乎他那张青白脸上有无限的无奈、忧伤和恻隐之情需要掩饰。“毕竟大家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又都是东北人。他们这些人中,哪怕打死一个人,他们背后就是一大家人,往往一个家庭就毁了。我不忍心。”他注意到,他说这番话,在所有参军官中都引起了奇妙反应,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就这样吧,孙总指挥!”他看了看腕上表,再看着正是当打之年,很彪悍的孙烈臣。孙烈臣霍地站起,全体军官跟住霍地站起,面向张大帅,孙烈臣和王永江面向大帅举起拳头宣誓:“请大帅放心。”在下军官齐声响应:“坚决完成任务!请大帅放心!”

战斗在当晚十时准时打响。张作霖很悠闲地背着手,站在他家最高的楼层,三楼上注意看去。他家的楼房是一座具有日式风格的楼房,墙上爬满了长青藤。他是站在三楼那间他的书房兼办公室看出去。冯公馆离他家空间直线距离最多不过800米。漆黑的夜幕中,完全看不见隐藏在夜幕中的冯公馆,只见密集的枪机子弹,像无数暗绿色的流萤,从三个方面咬在一起,朝着冯公馆紧紧咬去、狠狠咬去!从三个方向射出去的密集子弹,又像结成的三束干硬的光带,向隐藏在夜幕中的冯公馆尽情倾泻。从楼上望出去,很好看,是一副别样的风景。

冯公馆还击的火力太弱了,像几只绿头苍蝇,还没有飞起来,就被拍了下去、拍死了。急促的枪声炒豆似地,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清晰、格外惊心。好在时间不长。战斗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二十分钟。枪声过后,冯公馆方向,甚至整个奉天城都显得格外安静。夜幕中的奉天,似乎在朝着一个不可知处神秘地潜行。

张作霖设有开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上前,把两扇雕龙刻凤的窗棂上镶嵌着好看的红绿玻璃窗,尽可能地朝两边排开。带着最初寒意的夜风,挟带着青藤的清香扑面而来,他感到刺激、感到舒爽、感到愜意。此时此刻,凭他多年的战争、战场经验,完全可以想像出二麟狼狈而逃的情景,他也知道二麟要逃到哪里去。

叮铃铃!这时,摆在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炸响。他转过身,走上去,借着微弱的天光一把抓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孙烈臣的大嗓门,这个山东人说话像放大炮似的,他把电话拿得离耳朵有点距离。

“报告大帅!”电话里,孙烈臣的声音嗡嗡响:“冯德麟、汤玉麟在一帮亡命徒的保护下,骑马往新民方逃了。”

“让他们走。”张作霖特意问:“没有死人吧?”

“没有,只是伤了几个。”

“好,好!”张作霖很满意,他特意叮嘱孙烈臣:“你让二麟跑,他们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你和王局长下来,对他们的家属要好生安顿,嗯!”他有意把最后这个“嗯”字拖长了尾音。

“是!”孙烈臣刀截斧砍地回应。虽然看不见孙烈臣,但他可以想见孙烈臣胸脯一挺,接受命令那份利索劲。

果然不出所料,二麟逃去了北京,投到黎元洪门下。张作霖心中有数,有关二麟这一出好戏,他会接着唱、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