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七年(1812),纪晓岚的孙子纪树馨编校刊刻了纪晓岚的诗文集《纪文达公遗集》,这是纪晓岚所遗诗、文第一次刊刻。此集为家刻本,共三十二卷,文集、诗集各十六卷。纪晓岚虽然著述宏富,但从未编定过自己的文集,他写的文章,或给别人写的诗文序、寿序、墓表之类的文字,更是随写随丢,不留底稿。纪树馨编的这部遗集,只注重收录纪晓岚的谢恩折子、表、露布、诏、疏之类的文字,以及与皇帝唱和的“御览诗”,以至于后世人产生了一个误会,认为纪晓岚只是一个御用的“马屁文人”。纪晓岚大量诗文从此遗失,实在是一个无可弥补的损失。纪晓岚所遗诗文,数百年来偶有散见,读之果然感到圭角卓然。
嘉庆十八年(1813),纪树馨持一帧无名画家所作纪晓岚画像《纪文达洗砚图》,让纪晓岚的挚友翁方纲题诗,八十一岁的翁方纲欣然命笔,成诗一首:
皤皤黄阁老,峨峨鼎彝器。
早岁献王宫,诗礼富根植。
卯秋举首时,砚席忝邻次。
半夜吟啸声,千仞云霄气。
戌春来登瀛,浩阐芸阁秘。
煌煌帝文照,四部森起例。
柯亭柳井间,墨沼栏金匮。
相与观本原,往往发幽懿。
二陆各何在?菁羹忆盐豉。
(同纂四库书者,陆耳山、陆费墀)
何如手石盟,正写同岑事。
橐笔上薇垣,蔷露犹珍笥。
(公在内阁票本小砚,予为题曰:“薇垣蔷露”)
九十九砚斋,泓然邀月地。
老屋古树窗,岸舟题米芾。
(公室扃口“岸舟”,汪文端书)
画帧茶烟飏,张候澹相对。
此幅张再摹,轴就邗江寄。
追寻谢树语,重滴兰陔泪。
家学崇堂构,艺圃深浇溉。
是即廷训传,奉之勿失坠。
庶令拜像者,音容觌精粹。
不虚覃溪题,勉肖平生志。
翁方纲是纪晓岚契交,这首题照诗中,摹其风神,惟妙惟肖。
纪晓岚因总纂《四库全书》而名满天下,他不仅在正史上占尽了风光,在野史上也更加炫人耳目。
曾有几十种清人笔记记载过纪晓岚的奇闻轶事,不过我们更看重的,是其同代及后世学人对他一生行藏所做出的“盖棺论定”的评价。
其门人刘权之谓:“吾师纪文达公,天资超迈,目数行下,掇巍科,入翰苑,当时即有昌黎北斗、永叔洪河之目。”又谓:“忆受知后,立雪程门,时多闻绪论。吾师是再来人,曾有未经目之书,即知有某人序、某人跋,开卷丝毫不爽。是慧悟夙成,文其余事也。然才力宏富,绝不矜奇好异,总以清气运之。譬满屋散钱,逐手入串,李杜之光焰,燕许之手笔,尽脱腕下,裒然一代文宗也[1]。”
王昶谓:“君闳览博闻,文情华赡,少时已为文靖公、刘文正公激赏,及再入词垣,适以词臣奏请将《永乐大典》内人间罕觏之书,钞录流布,既而求天下遗书,开四库馆,命君与陆锡熊总司其事,考异同、辨真伪,撮著作之大凡,审传本之得失,撮为《提要》。其未钞录者则为存目以识之。分缮七部,贮于文渊阁、圆明园、热河、盛京及扬州、金山、杭州诸处,嘉会来学。又加以《提要》二百卷,使读者展阅了然。盖自列史艺文,经籍志及《七略》《七录》《崇文总目》诸书从来,未有闳博精审如此者。逮为礼官之长,遇乾隆六十年内禅,礼官参稽经训,综以会典,斟酌举行,亦君所拟定者为多。而于寻常所著,不复珍惜成编[2]。”
王昶是纪晓岚交情最契的朋友。纪晓岚入翰林后,他们又是邻居,隔墙而居,留下许多佳话。
法式善指出:“我畿辅之地,沿燕赵遗风,悲歌慷慨,使酒挟剑,奇气郁勃,皆能摇撼星斗,镂刻肾肝也。朱文正、纪文达两相公,朱竹君、翁覃溪两学士,王芥子、李文园、边秋厓、戈芥舟诸先辈,余皆获侍杖履,闻所议论,东南之士无不奉为依旧。生平著述,脍炙人口,惜无人发凡起例,勒成卷帙,如杜甫、苏亭、竹庄耳。兹集梓成,孝廉(舒位)倦游归里,开选楼,洗涤笔砚,驰书四方,约同志三五人,搜罗探讨,在朝在野,遗文剩句,谅不鲜也。余方以此事日往来于心,当倾筐笥所藏以附益之,如元遗山之于商右司平叔矣[3]。”
昭梿云:“北方之士罕以博雅见称于世者,惟晓岚宗伯无书不读,博览一时。所著《四库全书总目》总汇三千年典籍,持论简而明,修词典而雅,人争服之。今年已八十,犹好色不衰。日食肉十斤,终日不啖一谷粒,真奇人也[4]。”
道光时学者张维屏谓:“或言纪文达公博览淹贯,何以不著书?余曰:文达一生精力,俱见于《四库全书提要》,又何必更著书?今人目中所见书不多,故偶有一知半解,便自矜为创获,不知其说或为古人所已言,或为昔人所一驳,其不为**之床,屋下之屋者,盖亦鲜矣。文达不轻著书,正以目逾万卷,胸有千秋故也。或又言文达不著书,何以喜撰小说?余曰:此文达之深心也。盖考据辩论诸书,至于今已大备,且其书非留心学问者多不寓目;而稗官小说、搜神志怪、谈狐说鬼之书,则无人不乐观之。故文达即于此寓劝诫之方,含箴规之意,托之于小说而其书易行,出之以谐谈而其言易入。然《阅微草堂笔记》数种,其觉梦之清钟,迷津之宝筏乎?观者慎无以小说忽之[5]。”
张维屏,字子树,一字南山,道光二年进士,官南康知府。少负才名,与杨康侯、黄子实称“粤东三子”,著有《听松庐文钞》《松心日录》《松轩随笔》《老渔闲话》等。他对纪晓岚的理解,有一个新的文化视角。
俞鸿渐谓:“《聊斋志异》一书,脍炙人口,而余所醉心者,尤在《阅微草堂五种》。盖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绩,未脱唐人小说窠臼。若五种,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垂戒切,初不屑于描头画角,而敷宣妙义,舌可生花;指示群迷,石能点头,非留仙所及也。微嫌其中排击宋儒语过多,然亦自有平情之论,令人首肯。至若《谐铎》《夜谈随录》等书,皆欲步武留仙者,饭后茶余,尚可资以解闷,降而至于袁随园之《子不语》,则直付之一炬可矣[6]。”
近现代名家对纪晓岚的评论,亦更多灼见。曾任过北洋大总统的光绪进士徐世昌谓:“昀于书无所不通,国家大著作非昀莫属。其学存辨汉、宋儒之是非,析诗、文流派之正伪,主持风会,为世所宗。……生平精力,粹于《提要》一书,未尝别有撰著。自谓校理秘书,纵观古今著述,知作者因已大备,后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范围,其自谓过之者,皆不知量之甚者也。胸怀坦率,性好滑稽,有陈亚之称。然骤闻其语,近于诙谐,过而思之,乃名言也。所著《阅微草堂五种》,皆虞初家言,读者会其旨趣,尊汉薄宋之意亦具于是矣。阮元曰‘山川之灵,笃生伟人。恒间世一出。河间献县,在汉为献王封国,史称献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被服儒术,六艺俱举,对三雍,献雅乐,答诏策,文约指明,学者宗之。后二千年昀生其地,起家甲科,历跻清要,高宗纯皇帝命辑《四库全书》,会诸家之大成,光稽古之圣治。准储献王之写定周官、尚书、礼记、孟子、老子,厥功尤茂焉。呜呼!可谓通儒矣[7]!’”
鲁迅先生指出:“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又说:“他(指纪晓岚)生在乾隆年间法纪最严的时代,竟敢借文章以攻击社会上不通的礼法、荒谬的习俗,以当时的眼光看去,真算得上很有魄力的一个人[8]。”
著名作家孙犁也说:“《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成就很高的小说。它的写法及其作用,都不同于《聊斋志异》。直到目前,它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其他同类作品所不能超越的位置。它与《聊斋志异》是异曲同工的两大绝调[9]。”
周积明先生指出:“纪昀从来不是一位具有深邃哲学思维的思想家,他没有也从未尝试建立一个整饬有序的理论体系。但是,他的思考却是空前广阔。立足于古典文化的穴结点,借助于深厚文化积淀所锻铸出来的锐利眼力,他回眸追索,气象万千的学术文化之流在他的视界内被条分缕析地加以滤析、评验[10]。”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说,纪晓岚都是一个醇儒,他坚定地坚守他的儒本位观念,在学问的围城中,他是一个忠勇的擎灯者,在深沉的反省与宏阔的价值批判中,他坚持儒家的“务实”传统,张大经世实学的精神,倡导“以实心励实行,以实学求实用”,鼓励学人摒弃虚玄学风,切切实实地以学术“周济世用”。他反对讲学家“空谈心性”,对道学家尚空谈、争门户,则直指其失。这种“崇实黜虚”的务实精神,于今仍有深长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