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两朝,乡试、会试第三场都要试策,试策的内容,不外乎经、史、时务三大类,尤其是时务题,是与当前形势与问题密切相关的考题。比如兵、农、刑、礼、吏治、河防、工赈、教育等等,每次试策题多则五道,少则三道,要求关切事理、言之有物。乾隆十九年(1754),纪晓岚参加会试,所试策问是关于黄河流域的治水问题,因为那几年黄河下游水患频有发生,按说这是个很贴近社会现实的命题。但乾隆皇帝对这道策问却十分不满,下旨指斥出题的大学士孙嘉淦、陈士倌:“策问时务,用觇士子学识,主试官不当以己见立说。上年顺天乡试,问黄河北行故道。今春会试,问黄河下流。皆孙嘉淦、陈士倌一己私见,究亦空言无补,若以此为去取,将启士子窥探迎合附和之弊,其渐尤不可长。嗣后有似此者,必治其罪[3]!”
乾隆皇帝对这道策问不满意,主要原因不是说这道题题路狭窄,容易让聪明的考生堵上,而是这道时务题太不合“时宜”,出题的考官又太不识“时务”——皇帝一直在为黄河下游水患的事一筹莫展,考官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这样的题,等于是让皇上难堪。所以皇帝心里十分恼火。
陈士倌是纪晓岚乾隆十九年会试的座师,纪晓岚本人也是参加会试的亲历者,对这件事情的教训牢记在心,他从当考官那天起,每一次出题都小心谨慎,反复揣摸,不敢出一丁点差错。乾隆己卯山西乡试,纪晓岚出策问三道;乾隆甲辰会试,他出策问五道;嘉庆丙辰会试,他出策问五道;嘉庆壬戌会试,他出策问五道。这些选题,皆围绕着经、史及音韵、训诂、诗学等兜圈子,而远离社会现实,不沾一点“时务”的边儿。
没想到这最后一次做考官,让他遇到了一场麻烦。在还没有发榜以前,外边就已经有人传扬前几名的名字了。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御史密奏嘉庆皇帝。嘉庆皇帝十分恼火,立刻派人追查谁走漏了消息。一时间,参与这场会试的大小官员,无不人人自危。纪晓岚想,这一路追查下来,不知有多少人要株连下狱。而且不管问题出在谁身上,他这个正考官的责任都推不掉。思之再三,他拿定了一个主意。
这天嘉庆皇帝召见纪晓岚,查问科场泄密这件事,纪晓岚跪下,从容奏道:“皇上不必动怒,臣即是泄漏之人。”这一下轮到嘉庆皇帝吃惊了。对这位前朝老臣,嘉庆尊重有加,他深知纪晓岚做考官做了一辈子,一向小心谨慎,从来没有出过错,这种事怎么会出在他身上?纪晓岚看出了嘉庆皇帝的犹豫,奏道:“皇上明鉴,这泄漏之事,也是臣出于无意。臣书生习气,见到佳句必高声吟哦,或记诵其句,欲访知为何人手笔,无意之中不免泄漏。臣甘愿伏罪,求皇上开恩,不要株连他人。”纪晓岚这么一说,嘉庆皇帝气消了,立即撤回了追查此案的大臣,这场风波于是平息下来,所有参加会考的官员都对纪晓岚敬重备至。
而对科考中的一些弊端,纪晓岚也给予了不留情面的讽刺。如清代科举制度中有“拔贡”,也算是正途出身,清初规定六年一次,乾隆中期改为十二年一次。每府学二名,州、县学各一名,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考选,得中者相当于中举。然贡生考试又与乡试不同,不但才学好,还要“美风仪”。所以应考临期要对自己的容貌刻意修饰。有胡须的最恼火,要用镊子把胡须一根根拔掉。揭榜之时,那些拔了胡子却未拔贡的老秀才,往往涕泗交加。纪晓岚作诗讽刺说:
未拔拔贡先拔胡,拔贡未拔胡已无。
早知拔胡不拔贡,不拔拔贡不拔胡。
纪晓岚当考官,爱才如命。为福建学政时,曾作《寄示闽中诸子六首》,谓:“平生无寸长,爱才乃成痴。每逢一佳士,如获百朋锡。”乾隆三十七年(1772),江苏仪征人汪端光会试下第南归,纪晓岚送诗为他饯别,勉励他“努力勤自爱,旧业重研求。骏足皆得路,岂独遗骅骝。三年一弹指,挟策来皇州。苕峣蓬山顶,偕子骖鸾游。”
平生数典乡、会试,纪晓岚门下士如云,有很多他的门生成为有清一代学问宗匠。如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会试所取士李文藻、刘权之,乾隆二十四年(1759)典试山西时落榜者李腾蛟(乾隆四十年成进士),乾隆二十七年(1762)顺天乡试取士朱子颖,壬午所取士王菊庄,读卷所取士江苏阳湖人孙星衍,甲辰所取士伊秉绶,嘉庆元年(1796)丙辰会试所取士汪德钺、赵慎畛、陈鹤等。
李文藻,字素伯,号南涧,山东益都人。生于雍正八年(1730),卒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只比他的座师纪晓岚小六岁,与老师交情亦师亦友。纪晓岚督学闽中,文藻为幕僚。曾主德州、菏泽书院讲席多年,官广东恩平知县、桂林府同知,皆有政声。李文藻嗜古好学,后人辑其遗文《南涧文集》《南涧先生遗文》各二卷,补编一卷,是卓有影响的学者。
刘权之,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会试殿试一甲,字德舆,号云房,湖南长沙人,历官洗马、礼部右侍郎、体仁阁大学士。《四库》馆开,刘权之同程晋芳、任大椿等同为总目协勘官。乾隆五十七年(1792),与陆锡熊带校书人员赴盛京校文溯阁书,陆锡熊死于客次,刘权之接替陆锡熊职任,将陆锡熊名下应阅之书一千余函督责校理。嘉庆十七年(1812),刘权之为《纪文达公遗集》作序,谓:“吾师纪文达公天资超迈,目数行下。掇巍科,入翰苑,当时即有昌黎北斗、永叔洪河之目。厥后高文典册,多为人提刀,然随手散失并不存稿。总谓尽系古人糟粕,将来何必灾梨祸枣为。……乾隆三十七年,朱笥河学士奏闻高宗纯皇帝,勒辑《永乐大典》,并搜罗遗书,特命吾师总纂《四库全书总目》,俱经一手裁定,故所存者惟此独全。权之甲午典试江左,曾赠一水波砚,铭云:‘风水沦涟,波折天然。此文章之化境,吾闻之于老泉。’读此铭,吾师之为文可知矣……忆受知程门立雪,时多闻绪论。吾师是再来人,曾有未经目之书,即知有某人序、某人跋,开卷丝毫不爽。是慧悟夙成,文其余事也。然才力宏富,绝不矜奇好异,总以清气运之。譬满屋散钱,逐书入串。李杜之光焰,燕许之手笔,尽归腕下,裒然一代文宗也。”
李腾蛟,字鼎北,号辛峰,山西芮城人。雍正七年(1729)生,嘉庆五年(1800)卒,乾隆四十年(1775)成进士。曾任直隶任县知县,武清知县,升杨村管河通判,旋迁遵化直隶州知州。纪晓岚称赞他“孝友积于家,文章学问沾溉后人”。于任期间,检灾必亲往,发粟必亲监,严明纲纪,桀黠皆敛手。且廉洁清正,丝毫不取于闾阎,而百务俱举。
伊秉绶,字组似,号墨卿,又号默庵,福建宁化人,生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比他的老师小了三十多岁,二人是忘年之交。伊秉绶工书,精于绘事。书尤以隶书为长,画以山水松竹为精绝,纪晓岚常为之题画。嘉庆七年(1802),粤东天地会起义,时伊秉绶官惠州知府,因失察,参戍军台,效力赎罪,第二年七月释放回籍,后起用于扬州知府。卒于嘉庆二十年(1815),有著作《留春草堂集》行世。
洪亮吉,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江苏阳湖(今武进)人,乾隆十一年(1746)生,嘉庆十四年(1809)卒,乾隆五十五年(1790)成进士。本书前已叙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会试他同纪晓岚的相遇、相知。洪亮吉历官编修、提督贵州学政。嘉庆四年(1799)批评朝政,获罪,遣戍伊犁,不久赦还,改号更生居士。通经史、音韵、训诂及地理之学,工诗文,以骈体文为时人称道。有著作《春秋专传诂》《洪北江全集》等行世。
汪德钺,字锐斋,安徽怀宁人,生于乾隆十四年(1749),卒于嘉庆十三年(1808),及第后官礼部主事,时纪晓岚为礼部尚书,曾就司员见堂官由长揖易为半跪一事,力陈其失,后复改为长揖。
赵慎畛,字遵路,号笛楼,湖南五陵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卒于道光五年(1825)。及第后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御史、给事中、广西按察使、广东布政使、广西巡抚、闽浙总督、云贵总督。其人品学识,尤为纪晓岚所重。纪晓岚书其舅氏王孝承手札后云:“余丙辰典试,得武陵赵子笛楼,初见余,恂恂有儒者风,与之言,笃实近里,无少年巧宦之习。比如词馆,仍循谨如寒素。间与论世务,事事知大体,而非老生迂阔之言。疑其学必有所受也。赵子曰:‘慎畛少孤,资母氏以养,而资舅氏以教,平时一言一动,无不范以规矩。或不能面语,则长笺短札、丁宁往复,凡持身涉世,无不勉之以古谊[4]’”。赵慎畛有《从政录》《榆巢杂识》《省愆室笔记》《读书日记》《惜日笔记》并《诗文集》六卷行世。
陈鹤,字鹤龄,又字馥初,号稽亭,元和人。生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卒于嘉庆十六年(1811)。官工部主事,晚归江宁,掌教于尊经书院。少游于钱大昕之门,曾为《纪文达公遗集》作序,谓:“我河间纪文达公,以学问文章著声公卿间四十余年,国家大著作非公莫属。其在翰林校理《四库全书》七万余卷,《提要》一书,详述古今学术源流、文章体裁异同分合之故,皆经公论次方著于录。”陈鹤有著作《桂门自订初稿》十卷行世。
孙星衍,字渊如,生于乾隆十八年(1753),卒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江苏阳湖(今武进)人,肄业于钟山书院。乾隆五十二年(1787)进士,历官编修、三通馆校理、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出为山东兖沂曹济道。后归里筑五松园于江宁,应聘主讲于扬州安定、绍兴蕺山、杭州诂经精舍等书院。嘉庆八年(1803)以贫起官,补山东督粮道。孙星衍于经、史、文字、音韵、诸子百家无不通,亦多涉猎金石碑版,工篆隶,精校勘,擅诗文,有著作《尚书今古文注疏》《周易集解》《寰宇访碑录》等行世,并刊刻《平津馆丛书》《岱南阁丛书》等。
纪晓岚门生众多,其影响重大者,尚有龚丽正、蒋士铨、吴钟桥、孟生薰、汪守和、葛正华等辈。做考官,最能显示纪晓岚的人品与风格。
[1]见梁章钜《归田琐记》卷四。
[2]见《东华续录》嘉庆一。
[3]见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初编》卷一。
[4]见《书王孝承手札后》,《纪文达公遗集》文卷十一《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