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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岚自乾隆五十七年(1792)八月复迁礼部尚书,仍署左都御史,五十八年(1793)充殿试读卷官,官职频有变动,但一直未能进入清廷的中枢军机处。

军机处是“天下政务之总汇”,掌军国大政,以赞机务。其主要执掌,是拟写皇帝发布的谕旨、办理皇帝交议的大政、审办大狱案件、奏补文武官员、考察行军之山川道里与兵马钱粮、察考大典旧案与考证历史事件等。军机大臣常日直禁廷以待召见,皇帝出宫赴西苑、圆明园、或出京巡幸行围所驻行宫,都有军机大臣值房。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太监都不得在侧。自王以下满汉文武大臣,皆不允许擅自到军机处或找军机大臣谈话,违者重处不赦。虽然军机大臣是兼职,由满汉大学士、尚书、侍郎、京堂等官兼任,或由军机章京升任,但其权超越大学士。《清史稿》谓:“世谓大学士非兼军机处不得为真宰相。”满汉军机大臣,向无定额,雍正七年(1729)初设军机处时为三人,以后逐步增加到四五人到八九人,最多到十一人。军机大臣的任命,按其资历深浅,各有不同名目,或“大臣上行走”,或“办理军机事务”,或“军机处行走”“军机处学习行走”“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等。按照纪晓岚的资历,是完全可以进入军机处的,他之所以没能进入,主要是受了和珅的钳制。

纪晓岚并不以此为意,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他见得太多了。从一开始,他的政治活力就遭到了与学术**迥然有别的不公正待遇,他不得已选择了一条朝隐之路。他的学生赵慎畛在《榆巢杂识》中记:“官京师者,无不想跻九列,河间师云:九列人多修到,但能修到竖着出京城,乃佳耳。何皆是横着出去也?吁!”

纪晓岚为官,一是清廉俭约,洁身自好,这也得益他从诸多老师那里得到的启迪。他曾在业师董邦达先生家见过一只玉雕的螃蟹,虽不甚大,却通体洁白,没有一点瑕疵。只看这玉蟹时,和寻常白玉没有什么不同;用其他的白玉一比,则其他白玉不是隐隐有青色,就是隐隐透着黄色或赭色,没有一块是正白的,这才显出玉蟹的珍贵。后来纪晓岚与董邦达先生的儿子董诰说起这只玉蟹,董诰说:“先父在世时,偶尔缺钱用,以六百金的价钱转卖了。”董邦达宁可卖掉心爱之古董,也不贪污受贿。他的另一位老师刘纶,纪晓岚称其“以清介闻天下”。刘纶丁忧回乡,买了几间房,后服官二十年,未尝益一椽半甓,退休后过的日子竟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其子刘跃云兄弟居官后,一样是宦橐萧然,“父子服官于朝七十年之久,而家无一亩之宫,半顷之地,可云清绝人寰矣[5]。”刘跃云归里时,乡人洪亮吉有诗赞云:“卿相两传久,田庐一寸无。”

老师们的行为直接影响着纪晓岚,直到晚年,尚念念不忘,多写进了《阅微草堂笔记》。然而纪晓岚五次出任大清国最高监察官——左都御史,用他自己的话说,曾“五掌乌台”,然而他却没有亲手查办过一起贪腐大案,更没有弹劾过哪一个贪官,这又是因为什么?

纪晓岚的座师赵大鲸,官至左副都御史,他的另一个学生永贵初抚浙江,向老师辞行,赵大鲸问他:“你到任后准备先做什么事情?”答曰“劾贪!”赵大鲸笑说:“贪吏之赃入他自己腰包的,不必劾他。”永贵很感意外,老师又说,“赃款赃物入了自己腰包而不分润于上官,上官自会早就劾他了,用不着你。现今那些巧宦,从老百姓手里搜刮来的财富,往往要拿出一半来打点上司,或干脆全部用来打点,以讨好上司而营私。他们结成利益联盟,上下勾结,牢不可破,你很难斗得过他们。比如擒获一个江洋大盗,胠箧百万,有所凭恃,则办案的人不敢深追,生怕把不应该牵扯到的官牵扯进来。办案人抓捕的,多是偷个什么小钩子或弄人家一只鸡的小毛贼而已[6]。”乾隆末年,举朝视贪腐为常事,不懂得官场的潜规则,几乎就无法立足。腐败者是一个个利益共同体,在政治上拉帮结派,经济上互相牵连。赵大鲸的这番话,实际上等于是个“护官符”,纪晓岚不会不心领神会。

纪晓岚的为官之道,第二是谨言慎行,守口如瓶。

他在《赐砚恭纪八首》之第七首写道:“捧来宫砚拜彤庭,片石堪为座右铭。岁岁容看温室树,惟应自戒口如瓶。”

老友彭云瑞送他一方挈瓶砚,纪晓岚刻铭识谓:“守口如瓶,郑公八十之所铭。我今七十有八龄,其循先正之典型。”

又铭曰:“守口如瓶,尝闻之矣。然论军国之大计,则当如瓶之泻水[7]。”

第一则砚铭他用了一个典故,郑公,富郑公,即富弼,字彦国,北宋河南洛阳人,庆历三年任枢密副使,与范仲淹倡言改革朝政。至和二年任宰相,神宗时封郑国公。宋晁说之《晁氏客语》载刘器之云:“富郑公年八十,书座屏云:‘守口如瓶,防意如城’之语,见《梁武谶》六卷,不知本出何经。”

三则砚铭,反复说到“守口如瓶”。这四个字是纪晓岚一生的自警自戒,也是对君王的表白。在君主不测**威之下,他不能不屈身危行,自屈自卑。

至于“论军国之大计,则当如瓶之泻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度”是很难把握的。纪晓岚想使“守口”与“泻瓶”各用其宜,其实难以哉。因为“瓶”实在不可以轻“泻”。

这也几乎是他经历过的所有老师留给他的训诫。

乾隆五十九年(1794)又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直隶大水,河间地处九河之间,受灾更重。饥民潮又一次涌入京师。纪晓岚夜不能寐,连上七折,请求蠲免被水州县积欠,允许直隶八十三州县贫民分别赈借口粮,截漕粮拨专款筹备直隶救灾。民瘼所系,这回,纪晓岚真正痛快淋漓地“瓶泻”了一次,乾隆皇帝对他的七份折子一一准奏。

纪晓岚的谢恩折子,把整个直隶灾区描写成一片莺歌燕舞、万众欢洽的盛世图景:“恭呈涵育,泳化者喜遍郊圻;侧听风谣,颂圣者声连乡遂。升恒比寿,惟齐呼万岁之三;草木知恩,愧莫报百分之一[8]。”“花村柳陌,惕箫合奏其欢声;蟹舍渔庄,社鼓导迎夫和气。无论衢童壤叟,皆迎翠辇而倾心;即兹鹭序鸳行,亦捧黄麻而颤手。乾坤帱载,愧莫酬高厚之恩;海岳绵长,惟群祝延洪之寿。五百里郊圻近接,常常就日以胪欢;六十年甲子重周,永永循环于不尽[9]。”

读到这样的折子,年过八旬的老皇帝当然心花怒放。

几乎在皇帝收到的所有奏章中,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颂扬之声,六十年的文治武功,大清帝国河清海晏,让老皇帝心中无限欣慰。他不知道,在他反复把玩那些奏章中美轮美奂的颂辞的时候,直隶灾区还是一片泽国,官道上,逃荒灾民担筐撅篓,饿殍满路。而治理河渠的工地上,河道衙门正高搭彩棚,举办工成大典,开廛列市,玉器钟表皮衣无物不备,市侩人等趋之若鹜,娼妓优伶也争相赶来觅利。河臣借此鲸吞帑项,中饱私囊。直到福建巡抚浦霖的贪污案卷放到乾隆皇帝案头,八十五岁的老皇帝吃了一惊,在一份抄家清单上,居然有“三镶玉如意大小共一百五十七柄”,皇帝百思不得其解,惊叹:“浦霖收受这么多玉如意有什么用?这与唐元载查籍家财胡椒八百担何异!”

乾隆六十年(1795)正月初九,乾隆皇帝御重华宫,召大学士及内廷翰林茶宴。这一年的“三清茶宴”尤为隆重。八十五岁的乾隆皇帝心绪奔涌,以“洪范九五福”成二律:

皇祖八龄即践祚,藐予廿五始乘乾。

竟周乙卯叨天佑,喜视丙辰开子年。

日引月长覃久矣,民安物阜岂其然。

重华题壁恰俱蒇,惭愧老人获十全。

虽云惭愧出心诚,较历代归政者赢。

弗禅厥昆兹禅予,非同彼逼庆同祯。

箕畴九五福联毕,羲卦六十四咏成,

期八年和五年什,均蒙昊眷共符贞。

乾隆皇帝平生喜读《尚书》,这首诗中,他以《尚书》中《洪范》篇九五福之五考终命为题,让臣子赓和。《尚书》中谓,名臣箕子向周武王传授天地之大法,周室得以大兴。乾隆皇帝在“弗禅厥昆兹禅予,非同彼逼庆同祯”句下注谓:“《朱子训诗》:以昆为兄者,泥矣。商家多兄弟相及,然非历代所恒有。惟禅子,实天地之常经也。历稽自古归政之事,多非全美,如唐高祖禅位太宗,论者讥其隣于逼夺。睿宗在位一年,因定乱传位明皇,及明皇幸蜀,肃宗即位灵武,皆迫于势之无可如何,无足称道。至于宋高宗、肃宗,年未及耄,即行禅让,更所不取。予懋因昊眷,即位之初,矢志不敢上同皇祖六十一年,至六十年,即当归政。而祖孙两代,已享国一百二十年,实历古帝王未有之祯祥也。”乾隆皇帝在这段注文中表明,自古帝王归政之事,几乎没有一个是完美的,唐代的几位皇帝,其禅位迫于逼迫隣夺,宋高宗、肃宗的禅位,更不是在正常情况进行的。我在刚即位时,就矢志不敢同皇祖执国政六十一年相比,到六十年时,即当禅位。我们祖孙两代,已享国一百二十年,这在历代帝王中是没有过的。

纪晓岚与宴,并成《恭和御制新正重华宫宴廷臣及内廷翰林用洪范九五福联句》共十首二十律,其之五曰:

春迎岁籥阳开泰,斗运天枢圣法乾。

五位居尊绵五代,三章积算又三年。

同登寿宇原非偶,溥洽欢心信有然。

昨见东瀛增贺表,亦欣诸福帝皆全。

威慑遐陬向化诚,近如枰上计输赢。

遂令海舶风乘便,亦似山呼地效祯。

日月升恒听颂作,笙簧燕乐庆功成。

从知绮甲重周后,元又循环起自贞。

乾隆皇帝龙颜大悦。皇帝命将联句、和诗汇编成册,以纪盛事。乾隆皇帝在诗序中宣布:“六十一年元旦,是为归政之期。四千四百八旬(黄帝甲子以来,四千四百八十二年),无此普天之庆。”

七月十三日,在承德避暑的乾隆皇帝阅读文津阁《四库全书》,又发现了错字,第二天即令大学士和珅寄谕纪晓岚:“昨于几暇,取阅文津阁藏弆《四库》书内《垂光集》一册、《奏议》二册,其中‘充’字讹写作‘克’,‘彼’字讹写作‘波’。似此者尚不下十余处。前因《四库》书舛误之处较多,特命纪昀前来热河,覆加校阅,自应悉心雠校,俾臻完善。今偶加披阅,两三册之中错讹已不一而足。纪昀所办何事?著传旨申饬。所有校出讹字,除交军机大臣就近改正外,并著另单抄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钦此[10]。”

纪晓岚自然又少不了几番奔波。南三阁之书,也随之复加校阅,各总校、总阅亲自督阵。汪中赴杭州文澜阁校书,竟一病不起,死于旅次。他是继陆锡熊之后又一个倒在校书途中的人。

汪中是江苏江都人,字容甫。《四库》馆中有才子之目。他幼时孤贫,赖母授读,少长游书肆,借阅经史百家书籍,过目成诵,遂为通人。汪中没有功名,乾隆四十二年(1777)拔贡生,以母老为由,不赴朝考。他笃志经学,尤精《周官》《左氏传》,兼治诸子。文章以汉魏六朝为则,曾应湖广总督毕沅之聘,撰《黄鹤楼铭》等文,传诵一时。去世时,汪中未满五十岁。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乾隆六十年(1795)九月,皇亲王十五子嘉亲王颙琰被立为皇太子,宣布次年元旦为皇帝,改元嘉庆。

十一月,纪晓岚完成了对《四库全书总目》最后的校订工作。因为前一段奉旨查办四阁之书,对《总目》中须更改之处没来得及校改,武英殿停工待刊。四阁之书告一段落,他夜以继日又把《总目》审核一过,刊刻竣工,原户部尚书曹文埴奏请刷印装潢,恭呈御览。《四库全书总目》的印刷量,为陈设书二十部、备赏书八十部,每部计十六函,共一千六百函。纪晓岚曾知会曹文埴,于书刊成之日,刷印四部,分贮四阁。现一并印装完好,交武英殿总裁送四阁分贮。因为《四库全书总目》是《四库》津梁,便于翻阅,想看此书的人太多,所以曹文埴奏请“应听武英殿总裁照向办官书之例,集工印刷,发交京城各书坊领售,俾得家有其书,以仰副我皇上嘉惠艺林之至意[11]。”

不久,马夫人病逝了。

马夫人从乾隆五年(1740)嫁给纪晓岚,已五十五年。尽管纪晓岚广蓄妾室,但对与自己相随了大半生的结发老妻,纪晓岚始终一往情深。乾隆皇帝派特使致祭,并赐治丧费用。

李伯元《南亭笔记》卷五记其事,丧事之后,纪晓岚入宫谢恩,乾隆皇帝问:“纪爱卿负海内文豪之誉,且笃于伉俪之情,可有悼亡之作?”

纪晓岚奏道:“臣病弱侵寻,文字也颓唐,不足以登大雅之堂。惟五十五年结发夫妻,鼓盆之痛,自所难已,故抄袭古人陈词,以寄哀思。”

乾隆皇帝命其诵之,纪晓岚诵道:“如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迹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仰俯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不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乾隆皇帝问道:“卿所诵来,岂非王羲之《兰亭序》?”

纪晓岚奏道:“正是。臣只将起首‘夫’字改为‘如’字。”

乾隆皇帝大笑说:“影射得高妙!千载之上,王逸少万万想不到,他的一篇《兰亭序》,居然被你翻读成悼妻妙文,卿真善抄蓝本也!”

也许只有纪晓岚自己知道,这种“悲中作乐”,其中隐着多少难言的痛楚。

[1]见《军机大臣奏文源阁全书内〈盐铁论〉缺写一篇请将纪昀等察议片》,乾隆五十九年三月初五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2]见《军机大臣奏查〈御批通鉴辑览〉内“邪”系“牙”之误应请一体改缮片》,乾隆五十九年七月初九日。

[3]见《军机大臣奏将〈御批通鉴辑览〉承办各员查明核办片》,乾隆五十九年七月初十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4]见《谕内阁原办〈通鉴辑览〉总裁等姑念成书已久免其交部议处》,乾隆五十九年七月初十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5]见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十三。

[6]见吴庆坁《蕉廊脞录》卷八。

[7]见《挈瓶砚铭》,《纪文达公遗集》文卷十三《铭》。

[8]见《恭谢恩缓直隶一百七州县新旧额赋仓谷折子》,《纪文达公遗集》文卷五《折子》。

[9]见《恭谢恩缓直隶上年被水州县春季新赋折子》,《纪文达公遗集》文卷五《折子》。

[10]见《寄谕礼部尚书纪昀原办文津阁书错讹不一而足》,乾隆六十年七月十四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11]《原户部尚书曹文埴奏刊刻〈四库全书总目〉竣工刷印装潢呈览折》,乾隆六十年十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