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闲中翻检旧书,翻出一幅四十年前朋友给他画的《桐荫观弈图》,感慨万端。他在画上补题二绝:
桐荫观弈偶传神,已怅流光近四旬。
今日参参头欲白,画中又是少年人。
一枰何处有成亏,世事如棋老渐知。
画里儿童渐长大,可能早解半山诗。
这幅画让他忆起许多往事。
人生如棋,胜负总是如泡如幻。纪晓岚对着画,不觉顺口吟出王安石的诗:“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收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
纪晓岚《槐西杂志》曾记其事:如皋人冒祥珠说:“我和程念伦都是第二流棋手,因为直到现在第一流的棋手还未出现。”这不过是冒祥珠自高自大罢了。有一天,门人吴惠叔等人扶乩,有人问:“仙人会下棋吗?”乩仙下判语说:“会。”又问:“您肯和凡人对弈吗?”乩仙判曰:“可。”当时,程念伦正住我家,就叫他和仙人对弈。凡弈谱,以子计数,象戏谱,以路计算。与乩仙对局,以象戏法行之,比如纵第九路横第三路下子,则判曰“九三”,依此类推。因乩仙是在沙盘上写字,不可能亲自执子,只能下盲棋。开始几枚棋子,程念伦茫然不解,则以为仙机莫测。他唯恐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每走一步都再三踌躇,凝思冥想,以至于汗流浃背,双手颤抖。半天才出一子,心中犹惴惴不安。过了一会儿,进入了状态,才觉得乩仙的棋艺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于是放手攻击,乩仙全局覆没,一败涂地。在座观棋的人一片喧哗,乩仙忽下判语谓:“我本来是个幽魂,暂来游戏,托名张三丰。因为略懂得弈棋,便轻率地与你对局,没想到这位国手竟被吓住了。现在,我该告辞了。”吴惠叔慨然长叹说:“长安道上,鬼亦诳人。”纪晓岚笑说:“刚一败下阵来,就吐露了真情,这个乩仙也算是京城里一个实心眼儿的鬼吧。”
经常与纪晓岚对弈的朋友很多,周闇章是最亲密的一个。纪晓岚三十岁左右时,写过一首《与周闇章围棋遂成长句》的长诗,颇解棋中三昧:
平生苦为吟诗瘦,未向棋径寻句读。
闲中游戏资一笑,落子丁丁消白昼。
据枰乍似贲育勇,脱手全如风雨骤。
不须步伐约三军,搏战直前相践蹂。
略同穴鼠勇怯争,何必率然首尾救。
忽然趋利蹶上将,俄已合围逐穷寇。
势坚犹作蚍蜉撼,局蹙偏怜困兽斗。
纷纷溃卒指可掬,孑孑余生出自窦。
游鱼莫笑釜底逃,巨网或亦吞舟漏。
路尽已愁车击毂,寻隙仍思风入腠。
敛子方叹舆尸归,抵掌不殊凯歌奏。
外内空构郑门蛇,王霸终分陈宝雊。
枯棋三百通兵家,九等玄机自天授。
纵横方卦尽变态,思苦不辞心肾镂。
烂柯未必遇神仙,木钻石盘何日透。
我曹无事坐孤馆,纹楸一局邀朋旧。
喧阗虽似剑逐蝇,无心谁识云出岫。
沦涟风水适相遭,毂文蹙起微波溜。
须臾境过两俱忘,风本无声水不皱。
胜固欣然败亦喜,东坡妙语诚非谬。
试从能者较得失,佩剑何妨分左右。
兴阑客散自下帷,微风一线沉烟逗。
此诗大写手谈之乐,对弈双方的搏杀之骤烈,或神勇费育,或困兽奔突,看客们一个个陶然忘机,拿剑都驱赶不走。“枯棋三百通兵家,九等玄机自天授”更是道出其中玄妙。纪晓岚又指出,弈棋本如风水相遭,须臾境过,各自自忘,胜亦何欣,败亦欢喜,不过是个游戏而已。
纪晓岚的棋友中,还有一位了云和尚,是竹林寺住持。两人棋艺旗鼓相当。这位了云和尚,亦喜属对,据说一次纪晓岚去竹林寺找了云和尚对弈,适逢了云和尚出门未归,他便在殿中枯坐等候,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了云和尚才回寺。纪晓岚拱手施礼,口出一联:“竹寺等僧归,双手拜四维罗汉。”
了云和尚心中称绝,“竹寺”合为“等”字,“双手”合为“拜”字,“四维”合为“罗”字,果然妙造天然。他也回一礼,吟出下联:“月门闲客住,二山出大小尖峰。”
“月门”合为“闲”字,“二山”合为“出”字,“大小”颠倒相迭,合为“尖”字,与上联堪称绝对。
两个人摆开棋盘,一下棋就忘了时间,一直下到深夜还不罢休。小和尚来报寺门已闭,纪晓岚才知到了中夜时分,问了句“啥时候,要闭寺门了?”了云和尚一边收棋子,一边又出一联:“门内有才方是闭。”意谓纪晓岚这个才子在门中。
纪晓岚呷一口凉茶,对曰:“寺边无日不知时。”
二人相对大笑。
七十岁过后,棋兴反而阑珊,过去是爱下棋,更痴迷于看别人手谈,因此才有这“观弈道人”之号。如今却更喜欢自己摆一局棋,自己与自己手谈。左手是我,右手是另一个我,一局棋消磨半天光阴。
黑白两色的棋子摆在棋盘上,他很快进入了一个超验的世界。
纪晓岚曾有一副他最喜爱的棋子,朝鲜使臣郑思贤所赠,这些棋子晶莹圆润,不像人工磨成的。郑思贤说,黑色的是海滩上的碎石,长年被潮水冲刷而成,白色的是小车渠壳,也是被海水冲刷磨光的。这些都不难捡到,只是寻找薄厚一致、边缘周正、色泽均匀的,需要日积月累,比较挑选,既借天工,又饶人力,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平日,纪晓岚就把这副围棋放在书房里,有时摆一盘棋局,有时自己放在手里把玩。后来这副棋子被开国勋臣范文程的曾孙户部尚书范宜恒拿去,第二年,范氏病逝,家计萧然,这副棋子也不知所终。
棋道原来是世道。纪晓岚《姑妄听之》中写下过一个很有意味的故事:德慎斋扶乩,大仙降临坛上署名作刘仲甫。众人不知这个人是哪路神仙,有位围棋国手在一旁说:此人乃南宋时期围棋高手,著有《棋诀》四篇。便坚持请大仙下棋。坛上判道:“下棋我必输。”经再请求,大仙同意了。对了一局,大仙果然输了半子。大家说:“大仙谦让,想鼓励后进成名么?”大仙说:“不是这样的。后人事事都比不上古人,唯有在天象和下棋方面胜过了古人许多。有人说,在古人的基础上加以精进,所以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是指测算天象而言,不是指下棋。因为世风日薄,人情越来越机诈,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攻取之术,相互激发,变幻万端,出其不意,不留一点余地。古人不肯干的事,后人往往肯干;古人不敢冒的险,今人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制定的计策,后人往往忍心制定。所以一切处世钻营的心计,都超过了古人。棋术也是心计的一种,所以宋、元的国手到了明代已经差了一路。与现在的国手比,则差了一路半了。古时的国手,大败不过输一路,如今的国手,有的输至二路三路,这就是踏实和虚浮的区别呀。”
大家问下棋有没有常胜秘诀,大仙又判道:“没有常胜秘诀,而常不败的秘诀倒是有一个。不下棋就常不输。我靠着前生的智慧,做了鬼仙,置身世外,名利之心全无,一切都是逢场作戏,胜败有什么关系?当事者为了一得一失而争胜斗奇,应该慎重啊。”座上久经世故的人,都喟然叹息。
不存胜负之心,方为大境界。纪晓岚推崇他的老师阿克敦的棋观:“国弈不废旧谱,而不执旧谱。”下棋者不能不熟知棋谱,但不能照谱上路数生搬硬套,“如检谱对弈,弈必败。”
身在局中,心在局外,不存胜负心,不争强斗狠,此为棋道,亦为官道、商道、世道之“无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