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纪府来了一位客人。
这人生得方头大耳,面阔口方,一部长长的络腮胡子,穿一件青布长衫,背一只藤条搭箱,上面横一把油纸雨伞,斜插一柄龙泉剑,一副书剑飘零的样子。人未进门,声先到了:“纪大人别来无恙?!”
纪晓岚迎出来,一看,乐了。原来是画家罗两峰,一个同样喜欢谈鬼说怪的朋友。
纪晓岚抱拳相迎:“稀客稀客,两峰先生这是从何而来?”
罗两峰道:“在下近来游历丰都,见市面上有鬻先生之书,当即买了一部,读了大如醍醐灌顶,遂入都拜访先生。”
说着,从搭箱里取出《滦阳消夏录》,翻开,指着其中一篇道:“先生书中写了两峰之事,朋友皆称道有横生之妙趣。两峰此次入丰都,专为画鬼而去,我的《鬼趣图》,又增加了一些新作,特来就教于先生。”
罗两峰是扬州人,纪晓岚在《滦阳消夏录》第二卷记其事甚详。这位罗两峰,以画鬼见称于画坛,他的《鬼趣图》摹写各类鬼辈之情状,寄托人生幽微,大异其趣,令人解颐,都中皆目为怪杰。罗两峰自称能看见鬼,曾说:“凡有人的地方都有鬼,那些横死的厉鬼,多年转不了世,都在幽房空屋里,不能靠近,靠近了就会害人。那些匆忙往来的鬼,在午前阳盛时,多在墙的阴面,午后阴盛时,则四处游逛。鬼可以穿墙而过,不由门户,遇人则避路,因为它畏惧阳气。这样的鬼随处都有,不害人。”又说,“鬼所聚集,常在人烟稠密之处。而人烟稀少的僻地旷野,则很少有鬼。鬼又喜欢围绕在厨灶边,似乎这地方能接近食物的气息。鬼也喜欢躲在厕所里,这个中原因就说不清了,或许因为这样的地方人不大进来。”纪晓岚记下了罗两峰的“鬼论”之后,说:因为罗两峰画过《鬼趣图》,所以他关于鬼的种种说法有可能是信口编出来的。《鬼趣图》里画了一个“大头鬼”,头比身子大几十倍,尤其近于虚妄。但我听我父亲姚安公说,瑶径的陈公,在一个夏夜支起窗户睡觉,窗户宽有一丈,忽然有一张大脸从窗户外往里探,这张大脸和窗户一样宽大,不知它的身子在哪儿。陈公急忙拔出剑,刺向了它的左眼。这鬼怪应声而没。对面窗子里老仆人也看到了这个怪物,说是从窗子下的地里涌出来的。随后挖地一丈多深,什么也没有发现。或许真的有这种鬼,但鬼界茫茫渺渺,我怎么能求证这件事的真假呢。
罗两峰把自己新画的《鬼趣图》,让纪晓岚题诗,纪晓岚题了一首五言诗:
文士例好奇,八极思旁骛。
万象心雕镂,抉择到丘墓。
柴桑高尚人,冲淡遗尘虑。
及其续搜神,乃论幽冥故。
岂曰图神奸,将以资禁御。
平生意孤回,幽兴聊兹寓。
此画谁所作,阴风生绢素。
大矣天地间,变态靡不具。
耳目所未经,安得穷其数。
儒生辨真妄,正色援章句。
为谢皋比人,说鬼亦多趣。
“皋比”,即虎皮。《左传·庄公十年》有“蒙皋比而先犯之”之句。虎皮是兵甲之衣,借用作刚猛之士,这里借指不怕鬼的人。这首诗是说,文人都有好奇心,他艺术的想象空间非常博大,简直可以上天入地,罗织万象。如陶渊明那样的高洁之士,也非常喜欢谈神说鬼,写出了《续搜神记》。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我们没有亲自看见的、没有亲耳听到的,又何能穷尽其数呢?叫真的儒生非要剖别真假有无,不如听听那些刚猛之士说神谈鬼,倒是多一些趣味。
这首诗体现了纪晓岚的鬼神观。他喜欢谈鬼,一是因为有趣,二是因为可以借鬼的口,说出自己想说又不便于直说的话。
除了陶渊明,苏东坡也是纪晓岚最崇拜的人,纪晓岚处处拿自己和苏东坡作比,他不善饮,谓“平生不饮如东坡”,写笔记小说,又说“只应说鬼似东坡”。不只陶渊明、苏东坡喜欢谈鬼神,大概这是旧文人的习尚使然。
纪晓岚的笔记小说陆续刊刻后,亲戚朋友或来札、或来访,和他讨论鬼神的问题,一是问他究竟有没有鬼?二是问他信不信鬼这种东西的存在?三是问他是个有鬼论者还是个无鬼论者?
纪晓岚一概回答:“人之死也,或有鬼,或无鬼。鬼之存也,或见,或不见[1]。”持模棱两可的态度。还说:“无故见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见鬼,犹到人家见人[2]。”这个假设很有趣,你到鬼窝里去见鬼,和到人家去看人是没有区别的。纪晓岚不想在有没有鬼这个问题上兜圈子,他是要从表象化的鬼神世界,来讨论它内在的意义。
他还说:“谓鬼无轮回,则自古至今,鬼日日增,将大地不能容。谓鬼有轮回,则此生彼死,旋即易形而去,又当世间无一鬼[3]。”你说鬼不能轮回转生吧,那么从古到今,鬼天天增加,大地就容纳不下了。说鬼能轮回转生,那么这个死了,那个生了,转眼之间变换形貌而去,用佛家的话说是“改头换面无遍数”,世界上哪里还会有一个鬼呢?这一连串的“鬼问”,贯穿了他笔记小说作品的始终。
纪晓岚举了一个例子,他说,人死了,他的灵魂就要在阴间加入户口,但问题是地球这么大,“圆九万里,径三万里”,国家多得不可胜数,地球上的人百倍于中国,鬼也应该百倍于中国,为什么那些自称到过阴间的人看见的都是中国的鬼,却没有一个外国的鬼?是不是每个国家的鬼,各归各的阎王管理呢?他问过一个自称能“过阴”的人,这人是个郎中,可他也不能回答。
他还就民间祭灶神问题提出质疑:民间都祭灶神,可是如果一家一户就有一位灶神管着,那么天下人家比恒河里的沙子还要多,那么天下的灶神也应当比恒河里的沙子还要多,要真那样的话,灶神不是太多了吗?这么多的灶神都是谁来任命,谁来担任?再有,天下人家迁徙无常,兴衰也无常,灶神中无事可做的那一部分归向何处?而新增的灶神又从何而来?天天这样任免调动,那神不是太麻烦了吗?这件事情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再次发问:《道书》中记载,有专门让女人难产的两个鬼,一个叫“语忘”,一个叫“敬遗”,生孩子的人家把这两个鬼的名字写了贴在门上,它们就不上门制造麻烦了。可是普天之下每天登上产床的妇女,几乎跟恒河里的沙子一样多,那么天下就只有“语忘”和“敬遗”这两个鬼呢,还是每个地方都各有这两个鬼,甚至每一家各有这两个鬼?如果天下只有这两个鬼,那么它们四处奔走作祟,给生孩子的女人找麻烦,它们是多么辛苦啊!如果每个地方各有两个鬼、每家各有两个鬼,那么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少,不生孩子的时候多,拥拥挤挤的千百亿个鬼,无所事事,只等着人家生孩子时捣鬼作祟,不是闲得太无聊了吗[4]?
这一连串的“鬼问”“神问”充满了悖论色彩。对于有没有鬼神,纪晓岚一直是矛盾的,他说:“大抵无鬼之说,圣人未有。”“六经俱在,不谓无鬼神[5]。”因此,“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论可矣[6]。”
从这种所谓的“持平之论”,正可以看出纪晓岚智慧的所在。后人不能说纪晓岚是一个无鬼论者,正好比无法说他是一个彻底的有鬼论者一样。他的笔记是一部批判书、一部教化书。纪晓岚深知:“帝王以刑赏劝人善,圣人以褒贬劝人善。刑赏有所不及,褒贬有所不恤者,则佛以因果劝人善,其事殊,其意同也[7]。”意思很明白:帝王劝人们向善,用的是刑律和奖励;圣人劝人们向善,用的是褒扬善举和贬斥恶行的说教。但刑赏总不能保持绝对的公正,褒贬也会有失当的地方,所以佛家又讲因果。他们用的方式不一样,但目的都是一致的。纪晓岚说鬼志怪,也是要达到这个目的。
纪晓岚不想在神学和哲学领域中去费力气追本溯源,他的终极目的,是通过对鬼神世界寓言式的描述,起到批判与教化的双重作用。
因为纪晓岚心里最明白不过,广大人民群众的心灵中,原本就已经存在着一个鬼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正是他阐发教化人心的最佳载体。纪晓岚的思想形态,和一般传统的读书人大致上是一样的,在主要的儒家思想之外,又染有浓厚的道家和佛家色彩。纪晓岚建造了一个与民众心理十分接近的鬼神世界,他运用畅利的文笔,做了直指人心的发挥。因此在“有鬼”和“无鬼”这个问题上,他才不停地兜圈子,而且这个圈子兜得非常艺术。
他用这种自相矛盾的方式建立了一个寓言世界,那个世界是世风浇漓的人间状态的种种投射。在他的笔下,鬼就是人,人就是鬼,鬼情就是人情,阴间就是阳世。
纪晓岚记录他老家一个自称能看见鬼的人说的话,说鬼也总是忙忙碌碌,好像有所经营,但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鬼也有喜怒哀乐,但不知因为什么事。大概鬼与鬼之间也有竞争,就像人与人之间明争暗斗一样。
在《滦阳续录》中,纪晓岚讲了一个田松岩转述的故事。说田松岩陪乾隆皇帝圣驾南巡时,曾同老友马兰镇总兵爱星阿一起住在江宁的承恩寺中。这座寺庙规模雄伟,有很多楼阁。有一天,他们几个人正在一起坐着,六扇楼窗忽然无风自开,一会儿又自己关闭。爱星阿这个人有特异功能,能够看见鬼。他说有个和尚坐在北窗上,他的脸很宽,满脸大胡子,好像很久没刮过脸了,眼睛直瞪着,脖子有点弯,好像是个吊死鬼。一问庙里的和尚,大家都说有这么一个和尚在这里吊死过,但不明白已经这么多年了,一个不熟悉的人怎么会知道他的长相。还有一回在船头上,爱星阿用船篙划水玩耍,忽然扔了船篙往回退,脸上一副害怕的样子。田松岩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个淹死鬼要沿着船篙爬上来。有一次田松岩就他讲的那几件事问爱星阿,爱星阿说:“鬼无处不在,就像人无处不在一样。死在塞外的鬼,对家乡有依恋的心;坐在窗台上的鬼,有争占屋子的心;沿着船篙往上爬的鬼,有竞争打斗的心。鬼的得失胜负、喜怒哀乐,是和人一模一样的。这种纷扰争斗,在地下也没有终了之时。”
很显然,纪晓岚构筑的,是一个高度人格化了的鬼神世界。这个鬼神世界与人的世界,居然毫无二致。鬼也为名利忙忙碌碌,奔忙趋走,鬼也有竞争之心,鬼也像人一样明争暗斗,鬼也一样有七情六欲等等。这分明是对人的世界发出的慨叹。
所以纪晓岚说:“人未离形之鬼,鬼已离形之人耳[8]。”意思是说,“人”是灵魂没有离开自己形体的“鬼”,“鬼”是灵魂已经离开自己形体的“人”。换一句话说,人就是鬼,鬼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