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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晓岚对官场的流弊直言不讳地予以揭露,以幽默的笔调,活画出一幅幅丑态毕现的贪官图。

乾隆皇帝实际上是中国历史上整顿吏治、惩治腐败态度最坚决、手腕也最强硬的皇帝。他认为“侵贪之弊,尤不可不急为整饬”,整顿吏治,先从请客送礼之类的小事打开缺口。比如土特产,顺治时规定,官员接受土特产,只能收受鸡、鸭、鱼之类,诸如牛、羊之类的家畜则不能收受。乾隆朝则明确规定,各级官员之间,不得以任何“土宜”(土特产)的名目赠送礼物,牛羊不行,鸡鸭鱼禽蛋之类也不可以。乾隆皇帝谕示:“持廉之道莫先于谨小慎微,督抚为一省表率,既收州县土宜,则两司、道府之馈遗又不可却,而州县既送督抚土宜,则两司、道府之馈送又不可少,层层递及,督抚之所收有限,而属员之费不赀[1]。”当地的农产品算是土特产,那么产黄金、白银、玉石的地方这些东西都可以算是土特产,这个口子一开就不得了。督抚收受土特产,难免会层层增加负担,败坏吏治。

对公款消费、大吃大喝方面的问题,乾隆皇帝规定,督抚大员的一切应酬、宴会费用“应筹资自办”,派委属员负担此项费用“概行禁革”,严禁上司借留请属员用膳勒索“押席银两[2]”,不许官员收受“门包银”等等。而且多数禁令年终都要奏报自查结果。

对被揭发出来的大型侵贪案件,乾隆皇帝都要亲自查处,有清一代二品以上大员因贪污或与之相关的罪名被处斩、处绞、令其自尽的共四十一人,而乾隆一朝即有二十七人之多。乾隆二十三年(1758),废除“完赃减等条例”,官员贪污白银一千两(相当于今二十万元人民币)即判处斩首。

乾隆朝六十年是有清一代立法惩贪最为严厉,也较有建树的一段时期,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和官僚政治制度的缺陷,腐败问题已不是一种简单的社会现象,既非严刑峻法能够根除,又非讽谕说教所能遏止。对这一点,纪晓岚心如明镜。

清代官僚集团的一大特点是大小官吏无官不贪,而且其贪腐已经由局部发展到全部,由变态发展为常态。乾隆四十六年(1781),甘肃布政使王廷赞贪污案牵扯到其前任王亶望,继而在抄家过程中又发现王亶望家抄没珠宝之类被公然掉包,又牵出闽浙总督陈辉祖。此一窝案涉及甘肃省官员二百多人,其中布政使以下县令以上官员一百一十三人,几乎把甘肃一省官员一网打尽。甘肃是一个经济欠发达甚至是很贫困的地区,王亶望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奏请皇帝:甘肃连年大旱,百姓多饿死。他请示朝廷,在当地开展“捐粮”运动,让富户捐粮赈饥,捐得多的可取得监生资格。乾隆皇帝准奏。但王亶望实际上却只收富户的白银,而不收粮食。收上来的银子当然不会用来赈灾,而是由各级衙门一体造假账报销,然后把银子瓜分。王亶望因捐粮有功,升任浙江巡抚,其后任王廷赞接力继续以“捐粮”名目贪污。从乾隆三十九年到四十六年初,甘肃共有二十七万多人捐了监生资格,共收银一千五百多万两,其中有二百九十多万两被各级官员贪污。连乾隆皇帝也喟叹:“甘肃此案,上下勾通,侵帑剥民,盈千累万,为从来未有之奇贪异事!”如按大清律处置,甘肃全省县令以上官员要全部被砍头。但这样一来甘肃一省各级政府的行政会陷入瘫痪,乾隆皇帝只好定了一个标准,涉案两万两以上的杀头,这样,还是有五十六名官员脑袋搬家,四十六名官员免死发遣,还有十多人被革职、杖流,也有人畏罪自杀。

这个案子已经不再是个案了。

纪晓岚在官场贪腐之风日趋严重的政治环境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操守,他的笔锋,直指腐败的官场,一点也不绕弯子,而且他对官场的抨击既含蓄又大胆。

《滦阳续录》中有茅山法术故事,有个人学了茅山法术,为人镇妖驱鬼,多有奇验。有一户人家,因为家里有狐狸作祟,请他去把狐狸赶走。他正在收拾法器,准备前往,有位熟悉的老汉来找他,对他说:“我和这个狐狸是老朋友了,如今它的处境很危急,请我带个话儿给您。狐狸也没得罪过先生您,先生您对狐狸也没什么宿怨,只不过因为您收了人家的钱,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所以才答应替他去处置这个事情。狐狸听说对方答应给你二十四两银子做酬金,现在狐狸愿意出十倍于这个价格的银子,先生能不去吗?”

说着,这个老汉就把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桌子上,二百四十两银子,白花花直晃人的眼睛。这个人一向贪财,当场很高兴地把银子收了。第二天,他谢绝了那一家,说:“我学的这点法术,对付一般兴妖作怪的狐狸还差不多。昨天我设坛召来了神将,查了一下你家的情况,发现在你家作祟的狐狸非同一般,它的道行可以通天,这样的狐狸我可降治不了。”

这个人得了这笔意外之财,非常高兴,很快又想,狐狸既然可以有很多钱财,我用法术多攫取一些,岂不更好?于是他就用茅山法术召来四面八方的狐狸,用雷击火烧这些手段吓唬它们:你不给我银子我就叫雷打了你们!

于是狐狸纷纷给他行贿,这一下他可发了大财。但是他的索取没有底线,狐狸受不了了,便合谋偷了他的符印。接着狐狸依附在他的身上,让他发了疯,号叫着投河而死。狐狸们把他的钱财全都拿了去,一点也不给他留下。他的徒弟透露出了这件事情的内幕,人们才知道他为什么得了这么个下场。

借这个故事纪晓岚发表感慨:“夫操持符印,役使鬼神,以驱除妖厉,此其权与官吏侔矣。受赂纵奸,已为不多,又多方以盈其溪壑。天道神明,岂逃鉴察?微群狐杀之,雷霆之诛,当亦终不免也!”

操持着符印,役使鬼神,用来驱逐妖魅,这种权力和官吏差不多。贪污受贿,放纵奸邪之徒,已为法律所不容,况且又千方百计索贿来填充自己的欲壑,这样的恶人是终究不会逃脱惩罚的。

由那个索贿无度的术士,让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现实生活中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官吏。

纪晓岚以谈狐说怪的曲笔,写到官场的腐败居然影响到阴曹地府,从而暴露了当世社会的种种黑暗。而且他反复在一些故事中强调,这官场的种种痼疾,非常顽固,几乎是很难把它清除掉的。就像一个当官的人,如果不幸坠入贪欲之道,就再也无法自拔一样。

纪晓岚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官吏被狐狸迷住了,这个化成美女的狐狸几乎吸干了他的精髓,以至于把他弄得死去活来。他就请一个叫张真人的道士来治它。忽然听到屋檐上有人声说:“你当吏经常取不义之财,本当被杀头,我前生让你救过性命,所以才用美色来迷惑你,摄你的精气,想让你因痨病而死,落个全尸。今天我被你驱治,是你的罪业深重,不能救了。你今后努力做善事的话,也可能挽回万一。”从那以后,这个人的病就好了,可是他依然不思改悔,贪婪如故,最后果然因为盗用印信、私收马税事发,被砍了脑袋。

纪晓岚在这则故事中的寓意是十分明显的,对于这些贪官来说,死于“情色”还算是“善终”,可见这官场的归宿是多么恶浊。奈何这些贪官贪欲入骨,连艳色也难以将他们拯救出苦海。在这位贪官身上,插着“财”“色”两把刀子,让他最终死于贪欲。纪晓岚对官场的讽刺,可谓入骨三分。

纪晓岚还曾记下他的乡邻——北村郑苏仙讲的一个故事。北村紧傍着崔尔庄,纪晓岚墓地就在那里。这个故事说:北村郑苏仙,有一天做梦到了阴府,看见阎罗王在省察记录囚犯行状。这时一位官员穿着官服,器宇轩昂地来到阎罗殿上,自我标榜说所到之处,只是喝一杯水而已,因此在鬼神面前也心中无愧。阎罗王讥讽他说:“设置官员是为了治理百姓,最低一级的官如驿丞、闸官等,都有应该做的事,仅仅认为不要钱就是好官,那么把木偶放到大堂上,它连一杯水也不喝,不更胜过你吗?”这位官员又辩解说:“我当官虽然没有功劳,但也没有罪过。”阎罗王斥责他说:“你这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首先想到保全自己。比如某案某案,你为了避嫌而不表态,这不是有负于百姓么?某事某事,你畏烦重而不去做,这不是有负于国家么?《舜典》中‘三载考绩’是什么意思?无功就是有罪!”这位官员踧踖不安,顿时锋芒大减。

这则故事中纪晓岚对所谓“清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做官只想保全自己,拈轻怕重,无所作为,这样形同木偶的庸官对老百姓没有一点用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拿了国家俸禄却不做事,有负于百姓、有负于国家,也绝非“清官”——因为他的官俸一样是民脂民膏。这些话他要正儿八经地讲出来在当时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尹壮图前车可鉴,所以他借鬼神故事给活生生的社会现实蒙上一层面纱。

而对那些害民官吏,纪晓岚主张万勿放过,必除之以绝后患。纪晓岚所讲额都统的故事,非常精彩:有一位额都统,在云贵间的山中行走,看见一个道士将一位美女按在石头上,要剖她的心。美女哀叫求救,额都统急忙打马奔过去,拨开道士的手。美女一声叫唤,化作一道火光飞走了。道士连连顿足说:“你把我的大事坏了!这个东西已经用它的妖媚之术害死了一百多个人,所以我才把它捉住,杀掉它以除祸患。但它已取得了很多的精气,修炼了很长时间,达到了通灵的地步,如果把它的头砍下来,它的魂魄就会逃走,所以必须挖出它的心来,它才会真正死掉。你如今把它救了,不知会有多少人要遭它祸害。这就如同怜惜一条猛虎的性命,把它放回深山之中,那么不知会有多少麋鹿将要丧命在它的爪牙之下!”说完这话,道士把匕首收起,怅然地蹚过溪水走了。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纪晓岚发表议论说:这个故事差不多可以当作一个寓言,所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姑息贪官污吏,自以为积了阴德。但为什么不想一想,有那么多的贫困百姓卖儿卖妻,挣扎在死亡线上。用这种祸害百姓的贪官又有什么用处?!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语出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意思是说罢免了一个不称职的官吏,不过使他一家人因此而哭泣,这点悲伤怎么能比得上让一个地区的百姓遭受他的涂炭呢。杀了一个贪官,只有他一家人哭,可容忍了这个涂炭百姓的贪官,就会让一个地区的人民哭泣,民不聊生。哪头重?哪头轻?这里的“路”,指的是一个行政单位,相当于省。

纪晓岚在一片“盛世”的赞美诗中大胆喊出了让世人警醒的“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