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乾隆五十七年(1792)调左都御史后,纪晓岚因为公务常常要住在西苑,所以向他的女婿家借了一套房子,名之为“槐西老屋”。工作结束后,纪晓岚就到老屋里吃饭、休息。西苑那地方当时距城数十里,槐西老屋又十分僻静,开头一段时间除了部属来向他请示公务,造访的客人绝少,夏天昼长夜短,有大块的富裕时间,纪晓岚在老屋放了一个记事册子,每当轮到值班时,就回忆大家谈过的事,并草草记录下来。若不值班,就暂时搁笔。一些事回忆不起来,也就作罢。不知不觉,写成四卷,他的孙子纪树馨将其辑录为一帙,题名为《槐西杂志》。
在撰成《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之后,纪晓岚不能自闲,乾隆五十八年(1793),《姑妄听之》四卷又告杀青。这部书的名字取《庄子·齐物论》中“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说法。嘉庆三年(1798),纪晓岚扈从新皇帝到滦阳,在闲暇之余,把五年来随时写成的片断连缀成书,成《滦阳续录》六卷。
这几部笔记,每完成一部,都迅速被传抄,来阅微草堂访他的人越来越多,有文友同僚、同年故旧,也有陌生人,老家河间的一些亲戚、朋友来得更多。乡亲来了,不带别的东西,带的全是家乡的土产,最多的是小枣。他们知道纪晓岚一生不食谷,以肉为食,案头却总离不开小枣的。
乡亲们来了,纪晓岚总是很高兴,聊兴也最高。纪晓岚问得最多的是家乡的故人和旧事。虽然离家几十年,七十岁之后,他感觉到故乡的轮廓一天比一天清晰起来。
同朝为官的老朋友也时常来槐西老屋,偶尔大家也搞个“文酒之会”,这天,朝鲜使臣郑尚愚也和大家一起来了。
因为来的都是至交故旧,说话自然放松得多。郑尚愚是个对中国国情十分了解的外国人,更无忌讳,他直言不讳地谈到官场的乱象和吏治的腐败。他说,这些年中国之所以灾荒连年,除了天灾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人祸,一切灾难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普遍而有系统的贪污。这种贪污是产生饥荒、水灾、疫病的主要原因。河工经费常被侵挪,以致水利不修、河务弛废;加之各级官吏对河工经费的层层盘剥和营私舞弊,不仅严重削弱了防灾、抗灾能力,而且往往造成人为灾害。
郑尚愚还说:“书状官徐有闻和朴趾源回到朝鲜,说起他们的感受,印象最深的是你们的官员似乎什么事情也不做,最热衷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给皇帝进贡。皇帝出巡,迎驾大臣要进‘迎銮贡’;皇帝到热河避暑,大臣要进‘木兰贡’;大臣进京觐见,要进‘陛见贡’;被提拔升官,要进‘谢恩贡’。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进贡名目,让大臣们放下国计民生的大事不去管他,集中精力为皇帝四处搜求,购置或攒造贡品,争奇斗巧。皇帝万寿节,京城成了万国贡品博览会。四十五年(1780)皇帝那次七十万寿庆典,徐有闻在中国所见到的进贡现象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北京外围,各地进贡的大车有三万多辆;还有一些易碎的珍贵之物,要人担、驮负、轿架运送,更多得数不过来。那些进贡的大车小辆插着‘贡’字杏黄旗,充塞道路,有时还会因为争抢道路互相诟骂打斗。各地官道上篝火相望,铃铎动地,鞭声震野,那场面好不气派。”
新入翰林的洪亮吉是纪晓岚门生,更是快人快语。他说:“现在朝野有‘帮贡’之说,先生可曾知道?”
郑尚愚摇头:“弟名‘尚愚’,望先生指教。”
洪亮吉笑了:“所谓‘帮贡’者,就是权臣令下属代办贡品。这个词堂而皇之,却成了贪腐的一个方式,给皇上购买贡品的过程是暗中交易,云雾重重,送给皇上一万两的贡品,督抚有可能从州县官吏手里刮了三万两,州县官吏有可能从百姓那里盘剥了十万两。”
王文治说:“‘帮贡’之外,还有‘坐省长随’。州县官派出自己的贴身长随,守候在省城,专门替督抚们干办。”
刘墉说:“其实这些长随最不可靠。纪大人就写到过这些人。他说这些州、县官的跟班,往往故意隐匿自己的姓名和籍贯,因此他们说到自己姓名、籍贯的时候,往往没个定准。这大概是预防有朝一日他们的奸谋贪赃败露后,使人无法追踪拘捕他们,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纪晓岚说:“这些长随的故事可都是真的。我父亲曾见过房师陈石窗先生的一名长随,他自称山东人朱文,后来在高淳县知县梁润堂家再见到他,又自称河南人李定。姓梁的知县对他很是倚重,临到梁知县要调任时,这个长随忽然生了怪病,于是将他托付给我父亲,把他留在家中,相约病好后再走。那个长随的病,是两脚的脚趾一寸寸地烂,逐渐向上发展,直到胸膈穿漏而死。他死了以后,人们翻检他的箱子,发现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记载着他前后跟随过十七位官员,每个官员名下都分条列出他们的隐私,详细记载某件事情发生在某时某地,见证人是某某,以及每个官员的往来书信、判案时的判记文书等等,无不一一记录下来。他的同行中有了解他品行的人说,这个人曾用这办法挟制过好多的官员了。他的老婆原来也是某官员的贴身婢女,被他勾搭上私奔,走时留了一封信在桌上,那个官员竟不敢去追查。现在他得了这病,也是上天对他作恶多端的报应。一位名叫霍书易的老先生说,这类人投靠人家门户,本来就是为了营私舞弊而来。比如养鹰,鹰是吃肉的,你不能强求它吃谷子,问题在于主人能不能驾驭它们,对长随这类人也是这样。如果主人只是喜欢他们的机灵,托付以亲信的重任,就好比倒拿着刀戈,而把刀柄授给别人。这个长随不值得责备,要责备的话,就该责备那十七个官员。我父亲说:这话还是没有抓住根本性问题,如果那十七位官员,都没留下见不得人的东西,就是有一百个长随天天拿着笔跟在他屁股后头,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洪亮吉说:“这话是说在点子上了,说到家还是那些为官的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看那十七个官员,没有一个人不留下把柄。我曾经说坏官好官的比例是一比九或者二比八,看样子还得打折扣,这种官场整体的卑污太可怕了,老师您得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纪晓岚颔首一笑:“已经写下来了。”
纪晓岚实在是太熟悉大清国的官场了。
《滦阳消夏录》开卷,他便写了一篇献县县令的故事:县令叫明晨,是应山人。他要为一件冤案平反昭雪,又怕上司不准,便犹豫不定。儒学的公役中有个叫王半仙的,和狐狸是朋友,他说这狐狸对小吉凶算得很准,明晨便打发他去问问。狐狸严肃地说:“明公作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所考虑的只应该是这个案子冤不冤,而不应该问上司准不准。不记得制府李公讲过的那番话吗?”公役回来报告了明晨,明晨心里受到震动,于是说起制府李卫的一件事。李卫在没做官时,有一次曾和一位道士过江,恰好赶上有一个人在和船夫争吵,道士长叹道:“活不了多大一会儿了,还在计较那几文钱。”果然,船开出不远,那个人让船帆扫了一下,掉到江里死了。李卫觉得这个道士一定不是凡人。船到江中时起了大风,船眼看要被刮翻,道士踩着禹步诵念咒语,风停息了,船得以平安过江。李卫再拜,感谢道士救了性命。道士说:“刚才掉在江里的那个人,是他命中注定,我救不了他。你是贵人,虽然遭遇险难,仍能平安过渡,所以我不能不救,这有什么可感谢的?”李卫又拜谢道:“我接受大师的训导,终身听天由命便是。”道士说:“也不能完全听天由命。一个人是穷困还是腾达,应当听从命运的安排。如果不安命,则会奔走竞争、排挤倾轧,不惜使用各种卑劣手段,却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使不陷害忠良,还是能当宰相。那样做,只不过徒增自己的罪过罢了。至于国计民生的大事,就不能听从命运,天地所生有才干的人,朝廷所设置的百官,都是用来弥补气数的。手中掌握着权力,却无所事事地听天由命,那么天地又何必要生出有才干的人,朝廷又何必设这个官职呢?”明晨门吏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李卫恭谨地接受了道士的劝说,并请问道士姓名、道号,道士说:“我说了怕你受惊吓。”下了船行数十步,道士忽然不见了,翳然灭迹,如一缕过往的清风。明晨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纳闷儿,那件事怎么会让狐狸知道了呢?
《滦阳消夏录》中他又讲了另一则故事:算命先生虞春潭,为人算命非常准。有一次他到襄阳、汉口一带游历,与一个士子模样的人同船,谈论特别投机。在船上生活了好几天,虞春潭发现那个伙伴不睡觉,也不吃饭,怀疑他是神仙鬼怪。夜里悄悄问他,士子说:“我不是神仙,也不是鬼怪,而是传说中的文曲星,因为跟你有些缘分,所以咱们同船数日。”虞春潭说:“我自认为对命理研究很深,曾推算某人应当有大富贵,但竟然没有给他算准。您是掌管禄籍的,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吧?”士子说:“他的命相本来应该有大富贵,因为他对富贵十分执着,所以给他削减了十分之七。”虞春潭说:“人都热衷于功名,他想当官,也是常情,为什么阴曹地府的处罚是如此之重?”士子说:“热衷于仕宦的人,其强悍者必然恃权势,而恃权势者必然狠毒而刚愎自用;其弱者必然要设法巩固自己的位子,而巩固自己的官位的人必然城府深严而阴险。这两种人,必然会互相竞争,互相倾轧,互相排挤。他们排挤竞争对手的时候,不会问这个人是不是贤才,而在乎他是不是我的同党;不会计较事能不能办,而十分计较我自己能不能胜券在手,这其中的弊病可是太大了。”
这个故事后面的议论,伪托鬼神,抖出了封建官僚的三魂七魄,淋漓痛快地针砭了官场的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