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得到总校陆费墀的死讯,是在一个雪后的黄昏。
纪晓岚因感染风寒,半月没出家门。这天,觉得身子好些了,就让侍姬明玕扶着,站在藤萝架下,看七岁的小儿子汝亿堆雪塔。
次子汝传来了。
汝传已经四十三岁了,曾为监生,也参加过《四库全书》馆的工作,由《四库全书》馆议叙,任职湖北布政司,做过江西南昌、九江等府的通判,加一级,敕授承德郎。同纪汝传一起来的还有他十九岁的儿子树馨。树馨是诸多孙辈中纪晓岚最喜欢的一个孙子,长得高大白净,是个读书种子,聪慧过人,平时一直跟随祖父,这些日子父亲回来,才陪侍父亲几天。他一来,就立刻和七岁的小叔汝亿玩到了一块儿。
汝传却告诉父亲一个沉重的消息:总校陆费墀在杭州去世了。
纪晓岚听了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陆费墀乾隆五十三年(1788)被革职后住在杭州,整理文澜阁已到之书,又查出排架出现了错误,被罚银一万两。他的家境本来就不富裕,屡次被记过、罚俸,几近破产,再也无力支付办理南三阁入藏全书的银两,到处告贷,郁郁成疾,终于一病不起。
纪晓岚回到书房,默然无语。
第二天上朝,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这件事。
这件事刚处理完,乾隆皇帝的八旬万寿庆典就到了**。
十二月,乾隆皇帝御太和宫,接受宗室、满汉文武大臣、边远土司及外国使节之贺。紧接着,又在重华宫和太和殿举行盛大宴会,一连十天,搬演《升平宝筏》《鼎盛春秋》《忠义璇图》等大戏。规模惊人,排场无比。从戏台到服装、切末,都呈现了一种特殊的、空前的豪华气象。观剧之外,又游幸香山、圆明园,极尽侈靡。
纪晓岚作《蛮陬贡象颂》《御制节前御园,赐宴席中得句恭跋》《御制寿民诗恭跋》等文章,以纪盛事。
就在这个时候,尹壮图的奏章放上了乾隆皇帝的案头。
这份奏章是针对议罪银制度的。
尹壮图说“议罪银制度”弊端甚大,应该废除,“永停此例”。他认为这个制度问题很大,首先因为它实际上助长了官员的贪腐之风,而且造成了一些地方政府的财政亏空,“总督巡抚自蹈愆尤之罪,不即罢斥,罚银数万以充公用,因有督抚等自认应罚若干两者,在桀骜之督抚借口以快饕餮之私,即清廉自矢者不得不望属员资助,日后遇有堀空营私重案,不容不曲为庇护。是罚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生其玩易之念。”
对于有贪鄙行为的官员来说,“议罪银”反而成了他们的制度保障,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贪污受贿,反正查出来罚点银子就算了事;而清廉之吏因为财政紧张,难免出现亏空,因此不得不曲意结好属下,以防出现亏空时能得到那些人的帮助。这样长期以来,必然会造成贪污之风愈演愈烈,吏治大坏,而府库空虚也将会无法弥补。
八十岁的乾隆皇帝正在为他治下的江山一片歌舞升平而陶醉时,尹壮图的这件奏章把他的好心情破坏得一览无余。
皇帝虽然在尹壮图批下了“不为无见”四个字,但他心里却十分不快。
其实乾隆皇帝心里明白,“议罪银”制度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在交纳了“议罪银”又获重用的大臣中,难保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大贪官。这项制度闹不好真的会成为他们的保护伞。
可是这项制度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本来亏空的内务府财力充盈了,而且这笔钱中的大部分是给皇帝用的。如果没有这笔钱,皇帝的出巡路上的花费、生日的赏赐以及日常的额外开销就会捉襟见肘。便是皇帝八旬万寿庆典的举办,这笔银子也派了大用场。
乾隆皇帝在奏章上又批复,之所以实行这项制度,也是出于爱惜人才的考虑,“朕以督抚一时不能得人,弃瑕录用,酌示薄惩”,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当。任何一项制度都是双刃剑,就看执行时如何把握,他不相信因为有了这项制度,就会贪官拥塞朝野,如日中天的大清帝国就会出现被掏空的败政。
皇帝进而质问:“将其所指之督抚何人,逢迎上司者何人,借端勒派致有亏空库项者何人”一一指明,“壮图即为此奏,自必确有见闻,令指实复奏。”意思很明白,你尹壮图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但空口无凭,你能不能举出几个例证来?
于是尹壮图又上了第二件奏章。
这件奏章以他丁忧、服阙往返数千里一路上的见闻为例,历数官员如何贪腐成风,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民不聊生。“臣经过直隶、山东、河南、湖广、江浙、广西、贵州、云南等省,但见商民半皆蹙额兴叹,而各省风气皆然。”又说既然大半个大清帝国都是这个样子,那么,“若问勒派逢迎之人,那些上司属员昏夜授受时,外人岂能得见?臣难于一一指实。”又说他所奏虽是道路所闻,但不能不引起警觉。
乾隆皇帝看后大怒,尹壮图的这件奏章,把大清朗朗乾坤说得漆黑一团,全国的督抚都是声名狼藉的贪官,全国的财政都出现了亏空,全囯的老百姓都怨声载道,这等于全面否定了一片大好形势,真是别有用心。皇帝在尹壮图第二件奏章上批道:“竟似居今之世,民不堪命矣!”当天下了一道谕旨:“朕自御极以来,迄今五十五年。寿跻八衮,综览万机,自谓亲政爱民,可告无愧于天下,而天下万民亦断不有泯良怨朕者。此据归政之期仅有数载,犹想年髦倦勤,稍有弛懈,睢日孜孜,冀仰答昊苍鸿贶。每于召见内外大小臣工时,以朕办理庶务情形,时加咨访。佥称朕精神强固,办事日益勤励。若如尹壮图所奏,则大小臣工等皆系虚词贡谀,面为欺罔,而朕五十余年来竟系被人蒙蔽,于外间一切情形全无照察,终于不知者!”
乾隆皇帝强调,自己执掌江山五十五年,自谓勤政爱民,可告无愧于天下。按你尹壮图这个说法,那我这五十多年不是一直让人蒙蔽吗?
于是皇帝决定,派侍郎庆成带同尹壮图前往山东、山西、江苏等省实地考察,盘验府库,看看大清督抚是不是一个个都是声名狼藉的贪鄙之官,大清天下的仓库是不是到处都是亏空?如果尹壮图此言不虚,那我这五十五年就算是做了无用功,所有的大臣都在蒙蔽、敷衍我。如果尹壮图所奏失实,等于是他“自蹈欺罔之咎”,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尹壮图与侍郎庆成出行之前,和珅与忆麟等早已通风报信,使之得挪移弥补,巧为掩饰,自然查不出任何漏洞。
尹壮图只能是无功而返。
军机大臣以尹壮图妄言渎奏,诬官诬民,欺君罔上,奏请拟斩。
纪晓岚得到这个消息,忧心如焚。
顾不上许多,他面见皇帝,为尹壮图求情去了。
乾隆皇帝听了纪晓岚的陈述,脸黑下来,纪晓岚刚说了句:“伏念尹壮图一片拳拳忠君爱国之心……”乾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厉声骂道:“住口!什么拳拳忠君爱国之心,这尹壮图分明居心叵测!大胆纪昀,朕以尔文学尚优,方使尔领四库全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敢妄谈国事!”
纪晓岚当时出了一身冷汗。皇帝这一通大骂,把他骂醒了,彻底地骂醒了。
而响在耳边的,竟是尹壮图那椎心泣血的文字:“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商民半皆蹙额兴叹,而各省风气大抵皆然……”
那篇尽歌功颂德之能事的《八旬万寿锦屏赋》,文采是何等斑斓,简直可以用“花团锦簇”来形容,因此颇得皇帝嘉赏,可是这些花团锦簇的文字却是那么羸弱,那么虚伪,它掩盖不住尹壮图奏章中那些撼人心魄的社会现实。
纪晓岚掩面而泣。
乾隆皇帝这次格外开恩,没有批准军机处对尹壮图“拟斩决”的奏请,只给了尹壮图一个革职处分,迫使尹壮图不得不请假回原籍云南侍奉老母。
尹壮图离京时,向纪晓岚辞行,不胜唏嘘:“壮图不听先生之言,致有今日之咎。不过壮图并不后悔,这个结局,学生早已料到了。甚至于我预料到的结局,会比这更坏。”
纪晓岚不解。
尹壮图说:“学生服阙返京之前,曾有拟请终养的打算,奈何老母不允,对学生讲:你父亲世受圣恩,是不可不报。你觉得我年纪大了吗?可我身板还很硬朗。你觉得道路遥远吗?我身自往来也就是三四个月工夫。我不敢对老母说什么,还是迟迟不置行装,老母一再催促,最后我只得拿出奏事的草稿来,说:我做官以来,看见外吏有种种劣行,不说不快,说了又怕言语失当,所以宁愿就不做这个官了。老母亲坐下来,看了奏稿,说:儿能把这个奏章呈送上去,即使受祸,为娘无怨无悔。就是连娘也因此受到牵连,娘也没有什么遗憾。你走吧,从今以后,你把娘置之度外,娘也把你置之度外,没有这些牵挂,你才好一心为国请命。”
纪晓岚听了,眼中含泪,频频点头:“难得呀,太夫人有如此胸襟,真让我辈汗颜!”
尹壮图说:“壮图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能一吐胸中块垒,亦平生足矣。”
纪晓岚感慨系之,把最心爱的一方连环砚送给尹壮图,那方砚上刻着纪晓岚所撰的铭文:
连环可解,我不敢。
知不可解者,以不解解之。
(《纪文达公遗集》文卷十三《铭》)
尹壮图的事让朝野受到很大震动。大家心里清楚,皇帝是想借此把士人的脊梁骨一举打断。
[1]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陆锡熊奏详校文渊阁全书办法折》,乾隆五十五年三月二十九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2]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陆锡熊奏详校文渊阁书籍情形折》,乾隆五十五年五月初四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3]见《军机大臣阿桂等奏遵议陆锡熊详校文溯阁书籍折》,乾隆五十五年九月十六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4]见《浙江巡抚琅玕奏查缴违碍书籍情形折》,乾隆五十五年五月初七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5]见《高宗实录》卷一三五五,乾隆五十五年五月癸卯条。
[6]见朱惠民《隽思妙语——纪晓岚琐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