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应事务打理妥帖,稍有松弛,恰逢内阁学士尹壮图服阙回京,刘墉、王文治为他接风,拉纪晓岚来陪同小酌。
尹壮图是云南昆明人,字楚珍,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授礼部主事。考选江南道监察御史、转京畿道,三迁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是纪晓岚的属下。他父亲尹松林是纪晓岚的同年。尹壮图入词馆后,对纪晓岚执弟子之礼,常将诗文就教于纪晓岚,交往频密。尹壮图的父亲三年前故去,尹壮图丁忧在家,刚刚服阙还京。
刘墉问起尹壮图回京路上见闻,尹壮图皱起了眉头,说:“说不得。学生返京,一路上经过贵州、广西、江浙、湖广、河南、山东、直隶诸省,这几个省今年大半遭遇旱灾、虫灾,一路所见,饿殍塞路,贫民遍地,商民无不蹙额兴叹,都在诉说当地官员是如何侈靡贪渎。河南河道衙门宴客,酒食人饱,各自引去,竟从未有终席者,往往一次酒宴要吃三四天,称为流水席。厅署里演戏,从黎明演到第二天夜分,虽然看戏的人早就走光了,可演戏的却照常演给白地看。你们说这不是滑稽吗?”
纪晓岚一惊:“还有这事?”
尹壮图说:“咋没有?老师您老人家在京城,看到听到的都是一片颂扬之声、升平之象。要到京城外走一走,看到、听到的就不一样了。”
纪晓岚说:“我在京中,听到看到的也并非全都是颂扬之声、升平之象啊。”
刘墉说:“京城里的老鸹,更黑!”
王文治饮下一杯酒,脸色已见微酡,他对纪晓岚说:“纪大人,我听你门生洪亮吉说,本朝官员中洁身自爱者与贪污者之比,是一比九或者二比八。也就是说,十个官员中,洁身自爱者也就最多一两个。而且这一两个人中,是活得最尴尬的,又常被那七八个人笑以为迂,以为拙,以为不善自为谋。而大吏视这一二人,也会觉得他们不合时宜,不中程度,如果不幸他们犯了什么过失,那么上司唯恐去之不速,赶快借机把他们开销了事。因为这一二人的势力,怎么也不可能与七八个人相抵呀。”
纪晓岚说:“这话稚存(洪亮吉的字)也对我讲过。甲辰会试,他被勘落,我颇为鸣不平。这几年他难免有些抑郁之气,今年所幸成了进士,我这一颗心也总算放下了。”
刘墉说:“洪亮吉说他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话讲给皇帝听,我劝他,如今不合时宜。”
尹壮图说:“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想着一个问题,这‘议罪银’是当朝第一弊政,如不马上废止,就会酿出更大祸端。我想给皇上上个折子……”
纪晓岚说:“折子可以上,但现在使不得。”
尹壮图问:“为何?”
纪晓岚说:“不合时宜。”
原来这“议罪银”是乾隆朝发明的一项政治制度,是指有些大臣犯了过失,皇帝以为他有作为,不愿革掉他官职,便罚些银子了事。和珅当政后,将议罪银制度化,大臣只要不犯重罪,大抵可以在交纳罚银后,从轻发落。
尹壮图义愤填膺地说:“这‘议罪银’就是吏制大坏的根基。”
纪晓岚说:“我的座师孙人龙先生,有一首《反舌无声》的诗,我想现在可以转送给你。”他就酒家索了纸笔,把那首诗写了出来:
五月阴初长,微禽守口严。
音虽兼百鸟,语已慎三缄。
岂省金人戒,偏同石阙衔。
任从蝉彗彗,不效燕喃喃。
芳树依朱槿,深丛静绿杉。
是谁扪尔舌,宛若立之监。
弱羽能知候,清时久去馋。
虾蟆休误注,縻信语应芟。
尹壮图读之再三,颔首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