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五月十九日,避暑的乾隆皇帝在承德阅文津阁《四库全书》时,又察出了一些讹谬,遂下令复校内廷四阁全书,如有语句违碍、错乱简编,及误写庙讳,并缮写荒谬、错乱过多之处,即随报进呈。并指明“除老年大学士嵇璜不派外,著派科甲出身之尚书、侍郎、京堂以及翰、詹、科、道、部属等官,分司校阅。其尚书、侍郎管理事务繁多者,每日每人著各看书一匣,六阿哥、八阿哥及事简之堂官,各看书二匣。京堂、翰、詹、科、道、部属等官,每人每日各看书二匣。再,六部司员中,并著该堂官每司各派出一人,每日各看书二匣。总计大小各员不下二百余人,每人每日二匣计算,不过两月,两阁书籍即可校阅完竣。其文渊阁书籍,著在文华殿、内阁等处阅看,文源阁书籍著在圆明园朝房阅看。内中天文、推算等书,交钦天监堂司各官专看,乐律等书交乐部专看,医药等书交太医院官员专看。文渊阁书著六阿哥、阿桂专司收发,其挖改换页等事,即交彭元瑞、金简管理。文源阁书著伊灵阿、巴宁阿专司收发,其挖改换页等事,著八阿哥、刘墉专管。八阿哥现住圆明园,刘墉系总师傅,自必随同阿哥等在彼居住。如著八阿哥、刘墉常川往彼,以资料理,并拣派武英殿匠役前往圆明园承办。仍著六阿哥、阿桂总司其事,除校出一二错字即随挖随改,毋庸零星进呈。如有语句违碍,错乱简编,及误写庙讳,并缮写荒谬,错乱过多,应行换五页以上者,再随报呈。仍查明原办总纂、总校、提调、校对各员,分别治罪。并将业经议叙已登仕版之该誊录亦予斥革,俾甄叙不得滥邀,而藏书益臻完善。并著六阿哥、阿桂即行酌派分阅,天气炎热,阅书诸人家中早饭于辰正进,申初出,仍给予清茶暑汤。京中金简、园中伊灵阿司其事[2]。”

乾隆皇帝亲自将校书派员、工作量化、校书场所、内容分配、官员责任分工、奖惩条件、阅书者生活起居等大大小小事项,事无巨细,一一安排妥帖。

根据乾隆皇帝的谕旨,派出了二百五十多名官员,对文渊、文源两阁《四库全书》展开全面校阅,由彭元瑞和纪晓岚总其事。凡各员校勘之签,均由纪晓岚、彭元瑞等复看一遍,再送交永璇、刘墉、金简。

复校内廷各全书,首先签出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有引李清、钱谦益之诸说未经删削。

和珅很高兴,这回可是实实在在抓住了纪晓岚一条把柄,上折奏明乾隆皇帝,六月初六日,致函彭元瑞等,传达皇上旨意:“本日面奉谕旨:文津阁所贮《尚书古文疏证》,内有引用钱谦益、李清之说,从前校订时何以并未删去?著将原书发交彭元瑞、纪昀阅看。此系纪昀原办,不能辞咎,与彭元瑞无涉。著彭元瑞、纪昀会同删改换篇,令纪昀自行赔写,并将文渊阁、文源阁所藏,一体改缮。钦此[3]!”

纪晓岚与彭元瑞不敢怠慢,带领馆臣昼夜复校,那些日子,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一天校书到深夜,疲倦至极,伏在案上刚睡着,突然做了个噩梦,梦见乾隆皇帝又发现了书中的错误,当面严加训斥,一下醒了,通身都是冷汗。这时馆臣陈崇本拿来王士祯的《居易录》,说签出此书中还有引钱谦益的两条、李清的两条。纪晓岚想起梦中情景,心惊肉跳,一时睡意全无。通过拉网式的复校,校出《尚书古文疏证》中未删的李清一条,其钱谦益十五条虽俱经原校官删改,但仅去其姓名,而仍存其议论。俱划一删去。另外还校出王士祯的《居易录》《古夫于亭杂录》以及《绎史》诸书中,也有引据李清、钱谦益的条目或其撰序,即刻核削,并给乾隆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表态这些错书的抽改由他一个人出资赔写:

臣纪昀、臣彭元瑞谨奏:

本月初八日报到发下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一部,臣等公同阅看,书内钱谦益、李清诸条,未经抽削,实属疏漏。臣纪昀另折奏请议处外,臣彭元瑞会同臣纪昀谨就各条文义,分别或删数字,或删全条,务使两人邪说不污卷帙,尽行削去。旌粘贴黄签,恭呈御览。伏候训示。臣纪昀敬谨赔写赶缮一分,一并呈览。就近发交装潢,归入文津阁书匣。

臣等再查文渊阁、文源阁《尚书古文疏证》内李清一条未经删去,其钱谦益十五条俱经原校官删改,但仅去其姓名,而仍存其议论,应划一削去。并文渊阁及发南三分,臣纪昀俱行陆续赔写归入。

又查现在文渊阁详校官、侍讲陈崇本签出王士祯《居易录》内钱谦益二条、李清二条,庶吉士李如筠签出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内李清一条;文源阁详校官、额外主事李肖筠签出《绎史》内李清序一篇。臣等俱即核削,臣纪昀亦行赔缮,粘贴呈览。发下后,臣纪昀一并赔缮。谨奏。

(《礼部尚书纪昀等详检删削并赔缮〈尚书古文疏证〉等书函折》)

六月十二日乾隆皇帝谕批:已知。

纪晓岚接旨,诚惶诚恐,汗如雨下,他立即上一道奏章,请求允许他自认重校文源阁明神宗以后诸书。奏章开头即表明了自己的愧悔和对皇帝的感恩:

臣纪昀跪奏,为沥陈愧悔,仰恳天恩事。

本月初八日,文报到京,臣敬接廷寄谕旨,跪读之下,惶骇战惧,莫知所为。谨遵旨与臣彭元瑞将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底本内所引李清、钱谦益诸说,详检删削。臣纪昀现在趱办赔写外,伏念臣一介庸愚,叨蒙简擢,俾司《四库全书》总纂之事,受恩稠叠,迥异同侪,理应办理精详,方为不辜任使。乃知识短浅,查核不周,致有李清《诸史异同录》一事,虽幸蒙恩宥,已自觉日夜炙心。签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复有失于删除之处,更蒙我皇上格外矜全,不即治罪。闻命之下,感愧交并。在皇上圣度包容,固共仰天地仁爱之心,圣人宽大之政。在臣则受任至久,受恩至深,乃错谬相仍,愆尤丛积,实天上无以对圣主,下无以对天下之人。若再不殚竭血诚,力图晚盖,是臣竟顽同草木,无复人心。

(《礼部尚书纪昀奏沥陈愧悔并恳恩准重校赔缮明神宗后诸书折》)

接下来,纪晓岚说,他伏查《四库全书》,虽然卷帙浩博,但其中最涉嫌违碍的,多在明末和本朝初年之书。这个时期的诸书中,经部的违碍之处比较少,唯史部、集部及子部的小说、杂记易藏违碍。从《总目》上看,不过全书的十分之一二。初办《四库全书》时,或与他书参杂阅看,不能专意去留心这些地方,或者因为急着去缮写,没有从容地去字斟句酌。一经送武英殿之后,就散落在众人之手,各抄各的,他无从再行核校。据现在查出的李清、阎若璩的两本书类推,恐怕这样的错误还会有不少。现在虽然集中了这么大力量进行复校,但诸书杂阅,不能专力于明季、国初,又要兼校讹字、脱文、偏旁、行款及标记译语,也不能专力于违碍。至于交他核定,他唯查所签之是非,没有签出的更不能通阅一遍。他夜里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虽年已六旬,但精力还充沛,况且这书是他承办的,门径也熟,于违碍处易于查检。所以不揣冒昧,请求皇上给他一条悔罪自赎之路,准许把文源阁明神宗以后之书,除了国朝列圣的御纂,皇上钦定及官刊、官修诸编从外,全由他来重校。凡有违碍,即行修改。仍知会文渊、文津二阁详校官划一办理,他俱一一赔写抽换,务期完善无疵。他断不敢少有回护,致他日再蒙圣鉴指出,自取虐诛。

纪晓岚又建议:他现办核签之事,计全书六千余函,限两月内校理完竣,每天须核签一百余函,方能克期完工,这样,就实在没有余力复勘其他的书了。况且这一天之内,详校官一百二十五人收发往来、商酌应答,也不能静心细阅。如蒙皇上恩典,准许两个月为完成期限,各官销签完成之后,容他展限至皇上回銮之前,独自常川在园,将明季、国初之史部、子部、集部应勘之书,再行尽力勘办,庶几违碍可以全除,秘籍益臻精善,他亦得以借此来赎救以前的罪愆,报答皇帝的恩典。

乾隆皇帝当即谕示:“所有本日纪昀奏请自行认勘之明季国初史部、集部、子部及小说、杂记等书,现贮热河之文津阁者,亦著陆续寄京,一并发交纪昀一体校勘。”

大概觉得让纪晓岚一个人承担这么重的赔写资费有些失于公允,况且仔细想一想,把责任全推给纪晓岚也不合适,而且纪晓岚一介清儒,也未必能赔得起。十二日,乾隆皇帝又下谕旨,令纪晓岚、陆锡熊、陆费墀三人共同赔付文渊等三阁修订工价:“从前办理《四库全书》,系总纂纪昀、陆锡熊、总校陆费墀专司其事。朕以该员等纂辑订正,著有徼劳,不次超擢,数年之间,晋阶卿贰,乃所办书籍竟如此荒谬舛错。如是从前缮写时,誊录率意脱落遗漏,自不难将已邀议叙现膺民社各员斥革治罪。但此等讹谬,该誊录等惟知照本缮写,势不能考订改正。而纂校各员则系专司考订之责,自应详加细阅,方不致讹谬丛生,乃一任其袭谬沿讹,竟若未经寓目者。该员等所办何事,其咎实无可辞。今纪昀既自认通行复阅明末各书,并请将看出应换篇页自行赔写,交部议处,而陆锡熊则因现出学差,陆费墀丁忧回籍,转得置身局外,是使纪昀一人独任其咎,转令现在派出之大小官员分任其劳,实不足以昭平允。著将文渊、文源、文津三阁书籍所有应行换写篇页,其装订、挖改各工价,均令纪昀、陆锡熊二人一体分赔。至陆费墀,本系武英殿提调,后充总校,所有《四库全书》,伊一人实始终其事,而其洊升侍郎,受恩尤重。较之纪昀、陆锡熊,其咎亦更重。现在续办三分书应发文澜、文汇、文宗三阁陈设者,现经该盐政等陆续领运,俟各书到齐时,除书槅久经成造安设外,所有面页装订木匣刻字等项,俱著陆费墀自出己赀,仿照文渊等三阁式样罚赔,妥协办理,就近陈设,以示惩儆而服众心。不必令盐商等承办[4]!”

这次受罚最重的是陆费墀。

陆费墀,复姓陆费,名墀,字丹叔,浙江桐乡人,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四库馆开,充任总校。进馆后实心勤勉,十几年辰入酉出,卖力不少,倒霉的事也数他最多。乾隆四十四年(1779),军机大臣检查出《四库荟要》中缮写有错误,上奏皇上给副总裁董诰和总校陆费墀分别记过十次,并交都察院、吏部分别察议。第二年,副总裁王杰又参奏他将各书底本丢了四五百种,而且拖延掩饰,乾隆皇帝谕将陆费墀解任,交英廉、胡季堂、金简、曹文埴审讯。最后经审查不是丢了四五百种,而是三十八种。乾隆法外开恩,让他官复原职,但交部议处,勒令他将丢失各书购觅赔补。吏部讨论,应降一级,将原来奖励加的一级抵消。

这次陆费墀正在老家守孝,乾隆皇帝通过和珅寄谕浙江巡抚琅玕、江苏巡抚闵鄂元、两淮盐政征瑞、杭州织造额尔登布等官员,让他们传旨给陆费墀,并监督办理。

乾隆皇帝申斥陆费墀:“因思此事发端于于敏中,而承办于陆费墀,虽朕旨有办大事不能无小弊,亦不应为之已甚也。其条款章程俱系伊二人酌定,今所缮书籍,荒谬至此,使于敏中尚在,必当重治其罪,因业已身故,不加追究,以示始终保全。至陆费墀从而附和,是以于敏中奏充武英殿提调,令专办《四库全书》一切事宜,众人之进退,皆出其手。朕以办理《四库全书》,右文典学,美富兼赅,事甚宏钜,尝谕军机大臣等,若纂校诸臣果能办理完善,即侥幸数人,成此钜典,亦所不究。是以陆费墀不数年间洊升侍郎,受恩尤重,该员既邀不次超迁,自应倍加感奋,即所缮书籍不能免些微鲁鱼亥豕之讹,亦应大局完整,足备披览。今竟舛谬丛生,应删不删,且空白未填者竟至连篇累页,荒唐若此,该员所司何事?是陆费墀实有应得之咎。姑念伊业经邀恩于前,此时不加治罪,止令罚赔以示惩儆,乃系朕格外成全之意[5]。”

另一方面,乾隆皇帝又想到,这一类事如果交给盐商去承办,则他们无从知道文渊等阁式样,势不得不访求通晓熟谙之人。而陆费墀曾充提调、总校,三阁之书都是由他来经办,这一点大家都明白,所以盐商一定会去求陆费墀。这样的话,陆费墀不但可免罚赔,而说不定还会借此机会捞一把。天下哪应有这样的道理?乾隆皇帝特制告诫盐商,不许帮陆费墀出资,暗中津贴帮办也不允许,概不得稍有干涉,责令地方督抚一定要严加查察。

浙江巡抚琅玕,同杭州织造额尔登布至文澜阁查点应办各书情况,并向陆费墀传达了皇帝谕旨。陆费墀跪地听旨,面如土色,浑身瘫软,几乎昏厥。他再三表示:“墀受恩深重,今书中错谬不能看出,复蒙皇上天恩,不加治罪,止令罚赔,实属无地自容。惟有恪遵恩旨,敬谨赔办,不敢稍有草率。至墀荷蒙宽典,已为万幸。墀具有天良,断不敢向商众等稍图沾润,自干重罪。”杭州织造额尔登布奏明乾隆皇帝:“臣体察情形,陆费墀之言尚属真切。除各商现据抚臣琅玕饬行盐道传示,无许暗中帮贴资助外,臣当即催令陆费墀将奉到各书逐一赶办,余俟续有领回,亦即令其遵旨赔办,俾臻划一[6]。”

八月,又发生了缮书处总校官王燕绪校对之书发生讹脱错谬之事,吏部对其处分,降三级留用。这件事联系到陆费墀丢失原本的过失,吏部遂议处陆费墀革职。

四阁图书卷帙浩大,面页装订木匣刻字等一应事宜,费用高达十数万两银子,陆费墀赔光了家产,又债台高筑,家庭一下子陷入困境。

这以后数年之间,陆费墀往来于江浙两省之间,两下照看,又忧愤交加,乾隆五十五年(1790),死于任上。陆费墀死后,乾隆皇帝仍不罢休,谕示:“陆费墀本系寒士,家无担石,向在于敏中处藉馆为业,谅不过千金产业耳。今所办三阁书匣等项及缴出罚银一万两,计其家资,已不下三四万。若非从前在四库馆提调任内苞苴馈送,何以有此多赀?现在陆费墀业已身故,所有插架装匣之事,若令伊子接办,恐未能谙习,且身后所遗家业,想已无多,亦难措办。”因此谕令江浙地方官员,查明其原籍田房产业,加恩酌留一千两之数,为家属养赡之用,如尚有余赀,即用来装潢江浙三阁书籍之用,所缺经费由当地督抚委派商人接办。